江寒雪,本名黃建南,中學(xué)高級教師,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中國校園文學(xué)》《鴨綠江》《奔流》等刊物發(fā)表散文、小說等作品1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流年》《方圓之間》,散文集《一城煙雨》《坐看云起時》《落花人獨立》《一川煙草》等。
賀松林在屋內(nèi)喝過一通早茶,站起身,伸了個腰,滿足溢于臉上。然后習(xí)慣性地反剪雙手,踱到大門口的場地上。
門前的木屐山一臉沉靜地站立著。天空湛藍澄凈,一片白云蓬松松漾在山頂,仿佛是誰惡作劇似的,給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頭上插了朵白蓮花。但漢子似乎毫無知覺,依然肅穆地站著,滿腹心事的樣子。竹林、雜樹林、松樹林,在U字形山坳的山坡上依次向上鋪排,朝陽被揉滲在半透明的水汽里,一派云蒸霞蔚的模樣。
賀松林深吸了一口氣,直了直腰。早晨空氣清新,從喉嚨直貫肺里,頓覺神清氣爽。場地外,一條山澗從山中腹地奔瀉而出,隆隆作響。順著溪水往下望去,它穿過一片碩大的稻田,與遠處的其他溪流一起,匯聚成河,潤澤著這片大地。
場地邊,臺階下的自留地里,有一些番茄已成熟,圓溜溜地掛著,像一盞盞紅燈籠。他走下石階,摘下幾個。正欲返回,見旁邊的棚架上,有幾根青皮黃瓜,胖乎乎地在面前晃悠。他順手擰下兩根,扯開褐色棉麻短衫下擺,與番茄一起兜著,貓著腰回到場地。他下意識地看了眼場角西端的鐵匠鋪與木工坊,竟然全都還關(guān)著門。這兩個死人,越來越懶了。他心里罵了句,兀自回到屋里。
賀松林在西廂房灶間將番茄、黃瓜洗凈,切塊,裝進兩個瓷盆里,端上餐桌。又透過北窗向西面望望,見依然沒有動靜,便穿過正中的客堂間,來到東廂房,抓起一塊抹布,將排列整齊的一張張書桌擦拭了起來,順便等著外面那兩位招呼自己。十二張桌子、板凳是清一色的老松木材質(zhì),兩個月前才置辦的,光滑、輕巧,透著山林的清香,為木工間李鑿子的杰作。
擦完桌子、板凳,掃了遍地面,又將昨晚暴雨拍打在北窗玻璃上的水漬細細抹去。窗明幾凈之后,看看南墻窗戶頂上的掛鐘時針已指向7:45。還有一小時,孩子們就要來上課了!這兩個死人怎么還沒來呀?賀松林有點急了,轉(zhuǎn)身朝大門口走去。
秀才,吃早飯!
賀松林前腳才跨出大門檻,便聽見李鑿子的大嗓門聲從西山墻后傳來。話音立馬牽出一前一后兩個人。前面的李鑿子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跨著鴨子步,一手托著三副大餅油條,另一手拎一籠小籠包子,滿臉堆笑,一搖一擺地朝他走來。緊隨其后的鐵匠鋪安鐵頭,精瘦,黝黑。年輕時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粗硬如針,能刺人;現(xiàn)如今上了歲數(shù),頭發(fā)全白,剃了個板刷頭,卻依然根根直豎,顯得特別精神。他手里提著個保溫桶,里面盛的照例是他家自磨的豆?jié){。
三人于灶間方桌前坐定。也不用筷子,都一邊大口啃著大餅裹油條,一邊撮幾塊番茄、黃瓜塞進嘴里,干了噎了,就呷一口豆?jié){。這大餅越烘越小了,油條也越氽越短了!安鐵頭沖李鑿子翻了個白眼。明天別去你親家那兒買了,跟自己人也小氣。李鑿子很想替親家辯解幾句:現(xiàn)如今面、油都越來越貴,可是都是一條街上的鄰居,又不好意思漲價,只能在大餅、油條上稍微縮水一點了??稍挼阶爝?,卻換成了:秀才,你這自留地上種的番茄、黃瓜到底好吃啊!酸酸甜甜,嫩嫩脆脆,是老底子的味道。是啊,反正都長在地里呢,這些日子我們可以天天吃!賀松林向南窗外望望,見山坳小路上已經(jīng)有幾個孩子正朝這邊走來??禳c吃吧,還有半個鐘頭,我要上課了。
安鐵頭似乎沒聽見,仍舊細嚼慢咽地嚼著手里的大餅、油條,并將盆子里最后兩塊番茄撮進嘴里,站起身,看了眼坐著的李鑿子,笑著對賀松林說,我說秀才,你等會兒上課時也可以跟他親家的小孫女縮縮水??!喂,鐵頭,這可不地道了??!李鑿子一下從板凳上躥了起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好意思嗎?又不是你的孫女,你急什么呀?安鐵頭有點不買賬,但臉上仍是似笑非笑。哎哎哎,都是玩笑話,別當(dāng)真??!賀松林立馬打圓場。李鑿子好像真生氣了,拖著肥碩的身子,氣鼓鼓地出門去了。
賀松林追了出去。他本想跟李鑿子談?wù)勱P(guān)于制作這十二副桌子板凳工錢的事,見他負氣離開,只得以后再說?;仡^看見安鐵頭,倒是仍像沒事一般,笑嘻嘻地跟自己揮手道別。
他回到大門口,習(xí)慣性地望了望門楣上方的櫸木匾額:松林學(xué)堂。篆體,褐底藍字。去年秋天開辦國學(xué)班的時候,有幾個好友都建議他取名為“松林書院”??伤X得太大太張揚,以自己退休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身份,實在壓不住這場子。再三斟酌,覺得還是起名“學(xué)堂”為好。一來,解放前,尤其是民國初期,中小學(xué)就叫“學(xué)堂”,時至今日,本地有點年紀(jì)的老人,仍把學(xué)校稱為“學(xué)堂”。如此,既有古意,又覺親切。二來,自己祖父本就是本鎮(zhèn)小學(xué)堂的校長兼國文老師。如今自己也算是繼承祖業(yè),兼具紀(jì)念意義。自然,個中深意,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了悟,實在無法也不便跟外人說道。
賀松林在大門口駐足凝神的當(dāng)兒,孩子們“老師早”“老師好”地打著招呼,陸續(xù)進了門。等到他回到屋內(nèi)的時候,孩子們也快坐滿了。
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xué),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
不一會兒,西廂房里便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書聲響亮,拖腔拿調(diào),透著童稚之氣。聽著聽著,讓人恍惚置身于古代私塾之中。
賀松林創(chuàng)辦的這個國學(xué)堂,的確充斥著古代私塾味道。在他看來,國學(xué)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種子,就應(yīng)該趁早在孩子們幼小的心田播種,在他們?nèi)辗e月累的朗聲誦讀中漸漸發(fā)芽、滋長。對于其中的意蘊,這些十來歲的孩子目前也許是一知半解;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在給這些孩子的生命打底色,自己正在做著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
誦讀結(jié)束,接著給孩子們上書法課。賀松林讓孩子們臨摹的是顏體。上個月教了他們坐姿、握筆、筆畫順序等基本規(guī)范。本月開始教他們描紅影寫,每人五頁,然后挨個到講臺前來批閱;不合格的,重寫。
賀松林批閱過五六個孩子的作業(yè),其中有兩個被要求重寫。這時,李鑿子外孫女小葉兒怯怯地來到他跟前。小女孩看著老師給她批閱作業(yè),小臉漲得通紅,生怕也被罰重寫,等到老師批完最后一頁,將本子遞給她時,方才長舒了一口氣,如獲大赦似的返身向座位逃去??蓜偟阶磺?,還沒坐下,又像想起了什么,幽幽地返回到賀松林跟前。怎么了?賀松林頗為詫異。賀老師,我……我舅舅……讓我問問您,我表哥霸業(yè)想來跟您學(xué)習(xí)的事,您答應(yīng)收下嗎?小孩子緊張得結(jié)結(jié)巴巴。賀松林心頭一愣:怎么叫個孩子來纏這事?不過,對著小葉兒,他卻笑瞇瞇地摸了摸孩子腦袋,道:知道了,我會給你阿公(外公)回音的。
小葉兒的舅舅是附近四里八鄉(xiāng)聞名的黑老大,橫行鄉(xiāng)里,聲名狼藉。他的寶貝兒子霸業(yè)在鎮(zhèn)上賀松林退休前任教的初中上初三,據(jù)說平時調(diào)皮搗蛋,什么壞事都干,就是不肯好好學(xué)習(xí),成績自然一塌糊涂。霸業(yè)所有學(xué)科中,唯一可能及格的是語文。聽說賀松林開了松林學(xué)堂在教一幫孩子上國學(xué),這位黑老大便心血來潮,想讓賀老師來輔導(dǎo)他兒子古詩文。
雖說這位黑老大跟李鑿子只是拐彎抹角的親戚,可素來善良本分的李鑿子一提起他,還是唉聲嘆氣,感覺臉上無光。上個月,這位黑老大事先不打任何招呼,就自作主張帶著兒子,趕到松林學(xué)堂來拜訪過賀松林,軟磨硬泡,要求賀松林收下他那寶貝兒子。賀松林心里討厭他,但又不想得罪他??赡苣悴恢?,我現(xiàn)在所教的國學(xué),其實只是針對小學(xué)低年級孩子的啟蒙課程,跟你家霸業(yè)的初中課程根本不是一回事。賀松林給黑老大泡了杯茶,笑嘻嘻地送到他手里,客客氣氣地解釋道。我不管,反正你以前是中學(xué)老師,教書教得好也是公認的。黑老大掏出一包煙,扔給賀松林一支,便給自己點上一支,旁若無人地吞云吐霧起來,也不管隔壁西廂房他外甥女小葉兒他們正在寫毛筆字。我都退休十來年了,初中那點課程早就生疏了。賀松林對他的霸道行徑十分厭惡,可臉上還是擠出幾分笑意,話語也盡量婉轉(zhuǎn)。真的抱歉啊,我實在沒有能力幫你忙。好了,就這樣說定了。不料黑老大猛然站起身來。我這個忙,你賀老師必須得幫!說完,走出大門,揚長而去。走到東南場角邊,又回頭補了句:啥時來上課,我等你回音啊!
哪有這么強橫的?真是個流氓!望著黑老大遠去的背影,賀松林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
如今,竟然差使個孩子來遞話,賀松林隱約覺得這惡人像是在給自己下最后通牒。他的心里不免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午睡后,賀松林捧著紫砂茶壺,出門繞過后山墻,徑直來到安鐵頭的鐵匠鋪。午后的鐵匠鋪沒有游客,也沒有生意。安鐵頭封了爐子,任憑吊在爐子上方的紫銅水吊子滋滋冒著白水汽,獨自躺在門口的竹躺椅里打呼嚕。一旁的小方桌上,放著他那只積滿厚厚一層茶垢的玻璃杯,里面漾著半杯茶水。門口,一字排開擺放著出售的菜刀、鏟子、剪刀,以及木匠用的刨刀、鑿子、榔頭等一應(yīng)家什。賀松林也沒叫他,伸手取下那把紫銅水吊子,將開水沖到熱水瓶里,順便給自己的茶壺續(xù)滿水;又去自來水龍頭上灌上一吊子水,吊回到爐子上方。然后,他不聲不響,靜靜地坐在對面的小板凳上,邊喝茶邊等安鐵頭醒來。
秀才,你下半天沒事吧?一會兒,安鐵頭從躺椅里豎起身子,端起玻璃杯呷了口茶,問賀松林。嗯,下半天就是白相相。賀松林起身幫他杯子里續(xù)滿了水。你不是跟我一樣呀!我跟你不一樣!安鐵頭起身去北窗下桌子抽屜里摸出一粒鈣片,丟進嘴里。你每月有一萬多塊退休金,不像我,才拿一千塊農(nóng)保,其他要靠每天在這兒出力出臭汗掙出來的。
賀松林知道這個話題無解,不能再說下去了。因為每次說到這兒,安鐵頭照例是一通牢騷:同樣是公民,為什么公務(wù)員、事業(yè)單位編制的退休金那么高,而農(nóng)民那么低?難道農(nóng)民沒有為社會作貢獻嗎?而且,現(xiàn)在幾乎天天跟他混在一起。一提起這話題,自己無疑就是他攻擊的活靶子。賀松林掏出一包中華煙,拿出一支遞給安鐵頭點上,自己也點上一支。平時,賀松林本是不抽煙的,現(xiàn)在跟安鐵頭與李鑿子這兩桿煙槍在一起,他就總是隨身帶上一包,三個湊在一起時,也可以吞云吐霧,找找樂子,意淫下飄飄欲仙的感覺。
賀松林與安鐵頭、李鑿子本是木屐鎮(zhèn)東頭村上的出窠小兄弟。從光屁股到穿開襠褲,他們?nèi)齻€幾乎天天廝混在一起,后來又一起讀小學(xué),考初中,要好得跟自家兄弟差不多。初中畢業(yè)的那個夏天,三人相約還要一起去考外面大鎮(zhèn)的高中??砂茶F頭那在木屐鎮(zhèn)上開鐵匠鋪的父親不同意,說是現(xiàn)在農(nóng)村全都包產(chǎn)到戶了,各色各樣的農(nóng)具每家都要配備齊全,鐵匠鋪的生意出奇的火,要安鐵頭去鋪子里子承父業(yè)學(xué)生意,打鐵去。李鑿子父親信奉“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的古訓(xùn),要兒子跟著一家遠房親戚去學(xué)木工生意,學(xué)成回來后每年給四鄰八鄉(xiāng)的人家打制結(jié)婚家什、日常生活木器用品。學(xué)成了這門手藝,你就一輩子不愁吃穿了!李鑿子父親告誡他說。只有賀松林的父親雖然家境貧寒,卻堅持要讓兒子繼續(xù)讀書考大學(xué)。賀松林祖上都是讀書人,祖父解放前就是教書先生,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因為家庭成分高等各種各樣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沒能讀上書。可他父親有讀書情結(jié),并以書香門第自詡。如今,好不容易趕上國家恢復(fù)高考的好政策,家里再窮,也得勒緊褲腰帶供兒子繼續(xù)讀書,以賡續(xù)書香門第的香火。
夏日的傍晚,他們相聚于木屐山頂。夕陽燒紅了西邊的天空,也熾熱了三個鄉(xiāng)村少年的豪情壯志。從此,他們雖然再也不能一起相伴,在共同的人生軌道上前行,而只能順從各自家庭的安排,各奔東西了。但他們發(fā)誓,以后無論如何,都要相互關(guān)照,做一生一世的好兄弟。并學(xué)著梁山好漢的樣子,彼此跪拜。最后,還在山頂?shù)囊豢美纤蓸渖峡滔铝烁髯缘拿?,以此紀(jì)念。
此后,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娶妻,生子,為生計打拼,在時代的大潮中沉浮。逢年過節(jié),兒女嫁娶,也彼此走動,敘舊拉家常。時代變遷,行業(yè)更替。安鐵頭家的鐵匠鋪后來關(guān)門歇業(yè),他便回村里幫兒子干起了種植大棚蔬菜的行當(dāng)。李鑿子失業(yè)后,跟著當(dāng)包工頭的連襟進城做起了家裝行當(dāng)。只有賀松林比較安逸,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鎮(zhèn)上初中,一直當(dāng)語文老師。
兩年前,三人都到了退休年齡。安鐵頭與李鑿子都賦閑在家無所事事,賀松林卻被區(qū)文旅局遺產(chǎn)辦公室聘去,做當(dāng)?shù)胤沁z傳承人的管理工作。因為安鐵頭與李鑿子這兩位好友都曾是各自行當(dāng)中的行家里手,經(jīng)賀松林竭力舉薦,相關(guān)部門考核,終于同時被正式確認為市級非遺傳承人。后來,又是在賀松林協(xié)調(diào)運作下,他們在木屐古鎮(zhèn)上,租下了區(qū)文旅公司旗下的門面房,重操舊業(yè),各自開了家鐵匠鋪與木工坊。現(xiàn)如今,鐵匠鋪與木工坊既是古鎮(zhèn)的旅游景點,又是他們兩人的生財之所。自然,除了水電費、租金是象征性的,幾乎等于免費,而稅費之類的其他雜七雜八費用全免。為此,他們兩人,尤其是李鑿子對賀松林這位好友充滿感激之情。
也不知為啥,這兩天一到下半天,街面上很冷清。李鑿子一手捧著茶杯,一手捏著副撲克牌,進了門,給兩位老兄弟各自丟了一支煙,徑直走進了隔壁房間。賀松林與安鐵頭幾乎同時站起身,跟了進去。
也正常??!賀松林打開吊扇,擰到最小擋,見風(fēng)扇不緊不慢地開始轉(zhuǎn)動,方才到八仙桌前的太師椅上坐定。天越來越熱了,除了上午來幾撥外地游客,還會有誰來憋熱呀?
安鐵頭手腳麻利地將撲克牌扦插,碼齊,堆成一疊。三人各自抓牌,出牌,打起了爭上游。這是半年多來,他們?nèi)肆囊韵查e暇時光的最好方式。
鑿子,聽說山頂上的禹王廟馬上開放迎客了。你那一筆梁柱修復(fù)、門窗雕花的生意一定賺頭不小吧?安鐵頭甩了一副順子,瞥了眼李鑿子,打聽道。
還可以吧。李鑿子轟出了個炸彈。不過還沒結(jié)賬呢,也不知道那筆錢年底是否能拿到手。
賀松林手氣差,抓了副爛牌,無牌可出。
我開春到現(xiàn)在都沒做過公家生意,全靠零零散散的游客買些菜刀、剪刀之類的小物件。安鐵頭呷了口濃茶。實在沒啥賺頭,只能勉強混個門面開銷。
鐵頭,你就別貪心不足了。李鑿子抬眼看看安鐵頭,順手將手中的最后一副連對摜出,贏了第一副牌。我們這輩木屐鎮(zhèn)的手藝人,也就算你我最幸運了,還能到鎮(zhèn)上來開個門面賺點養(yǎng)老錢,蠻好哉!說罷,雙手不停地理牌,發(fā)牌,準(zhǔn)備開打第二副。
哎,還是秀才好啊!安鐵頭長嘆一聲,心里既有深深的失落,又泛起幾絲酸味。即使什么都不干,每月也有一萬多的進賬。人比人,氣死人哪,他狠狠地甩出了一副小對子。
鐵頭,你這心態(tài)有點失衡了啊,李鑿子慢條斯理地理著手中的牌。牛吃稻柴鴨吃谷,各有各的福。他扔出副大對子壓住安鐵頭。你為啥不說,當(dāng)年你家鐵匠鋪日進斗金的時候,秀才每月才拿六十多塊的工資呀?人哪有一輩子都順風(fēng)順?biāo)难??沒啥好比的!
安鐵頭便不再出聲。
南北窗都敞開著。賀松林坐西朝東,左顧右盼,前田后山,滿眼翠綠,甚是愜意。夏日涼風(fēng)陣陣,穿窗而過。他起身將吊扇關(guān)掉,坐回桌前。鑿子,你給我打制的十二副桌椅工錢跟我結(jié)一下吧。他摸起一張牌,對李鑿子道,千萬別客氣啊,親兄弟明算賬。
結(jié)什么呀?李鑿子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都這么多年的老兄弟了,虧你想得出!照這么說,你幫我和鐵頭辦了那么多事,我們是不是也該付你勞務(wù)費呀?
安鐵頭停下手中摸著的牌,瞄了眼李鑿子。
看李鑿子如此,不像是假客氣,賀松林就不再說什么。不過,他心里還是有點過意不去。畢竟,自己每月都領(lǐng)著一份豐厚的退休金,而他和鐵頭卻要靠勞動所得過日子。
第二副牌打完,李鑿子有點意興闌珊。哎,鐵頭,我要你給我打制的兩柄鑿子、一片刨刀好了嗎?他看著安鐵頭到外間提熱水瓶進來,給自己與賀松林茶杯里續(xù)著水,提醒道。
鑿子好了,刨刀過兩天還得淬次火。安鐵頭坐回到桌前,給李鑿子撒了支煙,正想給賀松林也撒時,見賀松林朝他擺手,便自顧自點了一支,將桌上的牌攏到跟前,理了起來。這么急,你是不是又攬到什么大生意了?
哪有什么大生意呀!去年冬天的時候,倒是有不少定制泡腳桶之類的活兒,春節(jié)一過,天氣轉(zhuǎn)暖,就沒啥生意了。李鑿子轉(zhuǎn)頭看了會兒外面清朗的天氣,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們這行當(dāng),其實早就過時了?,F(xiàn)在政府給了我們一個非遺傳承人的名頭,把我們像大熊貓似的供著,才得以延續(xù)。
是啊,李鑿子的情緒感染了安鐵頭,他把本想理的牌往桌子中央一推,雙手攏在胸前,側(cè)頭望著窗外,好久,方才幽幽道:我總覺得我們兩個連人帶鋪子,都像是老古董,現(xiàn)如今每天擺在街面上讓游客來參觀。不定哪一天腐爛了,生銹了,就會被人給扔掉。
賀松林本來還想陪兩位老兄弟玩一會兒,見他們心事重重的樣子,也就沒了興致。其實,他之所以在這里創(chuàng)辦松林學(xué)堂,一半是出于對國學(xué)的愛好,一半也是想跟兩位老兄弟作個伴。當(dāng)年的三個少年好伙伴,彼此都經(jīng)歷了人生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如今老了,居然殊途同歸,一起承擔(dān)著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使命。不同的是,自己所傳授的古典詩文、書法藝術(shù),有孩子們代代相傳,薪火不息;而鑿子、鐵頭他們的手藝,早被現(xiàn)代工業(yè)所替代,當(dāng)下已難覓傳承之人了。那么,最終失傳絕跡,似乎是難逃的宿命。這,著實讓他萬分喟嘆、沮喪。
咚咚咚。突然,前面?zhèn)鱽砹饲瞄T聲。
賀松林知道,那是從自己的松林學(xué)堂那兒傳來的聲響。他急忙起身,才走出鐵匠鋪,就聽見有人說話聲。繞過西山墻,來到門前場地,方才見到三個三十來歲的青年人站在大門口,身穿灰色短袖制服,正對著門楣上的“松林學(xué)堂”匾額指指點點。賀松林知道,那是區(qū)市場監(jiān)督局的執(zhí)法人員。
請問,你們找誰呀?賀松林很有禮貌地問道。
你就是松林學(xué)堂的主人賀松林吧?其中一個瘦高個用犀利的眼光盯著賀松林,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是呀,你們找我有啥事呀?賀松林已經(jīng)猜出了他們的來意,見瘦高個盛氣凌人的架勢,毫不示弱。
我們接到舉報,你在這里違規(guī)開辦校外學(xué)科輔導(dǎo)班。瘦高個對身邊的兩個同伴使了個眼色,按規(guī)定應(yīng)予以查封,并沒收你所有違規(guī)所得。
你們胡說八道。尾隨而來的安鐵頭突然站到瘦高個與賀松林中間。憑啥說賀老師違規(guī)了?聽風(fēng)就是雨,有你們這么亂來的嗎?賀松林知道,這一定是小葉兒那個舅舅黑老大搗的鬼,但他一臉鎮(zhèn)定,不急不躁也不惱。打開大門,將他們引進屋里,依然很禮貌地請他們坐下說話。
一旁的李鑿子卻一臉彌勒佛模樣,笑嘻嘻地主動給三位撒煙。我說三位小同志,怕是你們誤信謠言了吧?他掏出打火機,給他們一一點上。想必三位都不是本地人吧?你們也許不知道,賀老師可是木屐鎮(zhèn)的文化名人呢。
這個我們不管,無論是誰,只要違規(guī)經(jīng)營,被我們查實,就得接受處罰。瘦高個吸了一口煙,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站起身,想要去隔壁的教室探個究竟。另外兩個同伴也欲離開板凳。
賀松林極其討厭瘦高個那副裝腔作勢的德性,白了他一眼,便掏出手機,想給文旅局長撥電話。
安鐵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對瘦高個高聲喊道:你們弄清楚來龍去脈了嗎?我告訴你們,別在這兒抖威風(fēng),別到時吃不了兜著走!他早年開鐵匠鋪,受夠了各類以執(zhí)法名義胡作非為的小吏的氣,此刻場景,讓他恍若回到過去。
而李鑿子卻朝安鐵頭擺擺手。他又給三人撒了圈煙,依然笑瞇瞇地對著瘦高個。你別急么,聽我解釋啊!跟鐵頭的鐵匠鋪與我的木工坊一樣,賀老師的松林學(xué)堂可是我們木屐鎮(zhèn)的文旅推廣項目,在市、區(qū)兩級文旅局都備過案的,這房子也是文旅局免費提供的。李鑿子那彌勒佛般的樣子具有天生的親和力,給人一種信任感。瘦高個板結(jié)得如同旱地的臉,像是被一陣無形的夏雨澆灌過,漸漸化解,變得溫潤起來。再說,賀老師給孩子們免費教古詩文,教書法,純粹的公益之舉呀,根本不存在所謂違法經(jīng)營的說法。
聽聞此話,瘦高個與兩位同伴都面面相覷,他們都齊刷刷地看看賀松林,又看看李鑿子,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而當(dāng)他們的目光與安鐵頭碰撞時,感受到的卻是一股鐵匠鋪爐膛躥出的火苗般的熾熱逼人。
如果不信,你們可以去文旅局了解,也不妨找孩子們的家長核實一下。為了徹底打消他們的疑慮,李鑿子又下了一陣雨。說著,他側(cè)過臉對賀松林道:秀才,要不你把孩子們的花名冊拿出來,讓他們現(xiàn)在就給家長打電話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免費的?
哦,不必了!瘦高個站起身,驟然間像是變了個人,和顏悅色起來。我們會回去核實的,說罷便帶著兩個同伴跨出大門離開。走到場角,回頭對賀松林與李鑿子道:打擾了!
純粹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望著瘦高個他們?nèi)齻€揚長而去的背影,安鐵頭狠狠地罵了一句。轉(zhuǎn)身又對著李鑿子憤憤道:你那親家的流氓親戚也真不是個東西!
嗨,鐵頭,別憤世嫉俗了。李鑿子笑瞇瞇的臉比剛才更可愛了。這世間,既要有蝴蝶、蜜蜂,也該容得下蒼蠅、蚊子呀!他給安鐵頭遞過一支煙,然后拍了下賀松林的肩膀。秀才,你說是不是呀?
傍晚下了一場透雨。
雨過天晴。晚飯后,賀松林與李鑿子、安鐵頭延續(xù)少年時的習(xí)慣,將一張長條桌掇到場地中央,乘涼,聊天,嗑瓜子。
白天的酷熱散去,陣陣山風(fēng)吹來,帶著松林、竹子、稻田與無數(shù)成熟瓜果的清香。遠處從山崖上掛下的瀑布,眼前翻涌起水花的山澗,全都在透明的藍天下,在他們的心宇間流淌、喧響。流淌成河,喧響出歲月的遺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