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沙

隋言，吉林松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松原市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麥黃》、詩集《守望滄?！返取ｉL篇、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作家》《清明》《青年作家》《芳草》《青年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滿族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海燕》《光明日報》等報刊，計"100多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主要作品有“燒里鋪”系列、“草根女性”系列等。

每天晚上，前窗后窗，絲絲燈光，總會晃進(jìn)來。與春芽吐綠無關(guān)，與雪花亂舞無關(guān)，與霽月清風(fēng)無關(guān)，與惶忌從容無關(guān)，與塵世寵辱無關(guān)。固定的時間，固定的模式，固定的軌跡。這光不刺眼，弱弱的，打著朗潤側(cè)曲的弧度，像一次覆壓，若激進(jìn)后的收斂，和順謙卑。

有個灰黑的煙圈，隱隱地懸于空中，又慢慢擰緊斷裂，消散殆盡。整個室內(nèi)，有股淡淡的煙臭味。一如禪定，姚幸福雙手扶膝，盤腿，坐于床角，又吧嗒一口煙。他像座泥塑的雕像。因了這淡紅的光線，姚幸福的前身，像被巾帕拭過，附上一層亮度。李珍茹醒來，翻身，輕拍他的后背，仿若嗓子被噎緊，你干啥呢？姚幸福嘶哈了一聲，再吐一個煙圈，回道，追古品今，搞穿越，搜索你那片沙地呢。李珍茹接著又問，那你看見沙浪了嗎？姚幸福吸了口煙，我的頭頂，密密麻麻全是星星，腳下，何止黃沙細(xì)浪，而是一汪藍(lán)色的沙海啊。李珍茹輕嘆，那我就能死心了。

這段時間，李珍茹譫妄的迷幻里，就想看看沙浪。她認(rèn)定，沙浪靜止的狀態(tài)，是時間與力量的結(jié)合體，唯美，蓄滿雷霆。有些東西，動起來不可怕，靜下來才不可思議，是潛伏，是迷惑，更是攢聚。熟知的事物里，李珍茹不喜歡大海，不喜歡高山，最喜歡小河，小橋，小山尖，小灌木叢，小湖泊，小鳥，小果實。她追崇事物的兩極：浩瀚銀亮的星河，茫無涯際的沙漠。姚幸福答應(yīng)過她，有機(jī)會，帶她去撒哈拉，品賞落日下的沙海，那一定會幸福得像首詩。一連十幾個午夜，姚幸福靜坐，孤寂地沉想。他編織幻景與妄語，說他游走于沙漠，李珍茹每次都不見了，消失于蒼宇下。

李珍茹被病痛折騰，白天安靜如水，有時，兒子過來陪陪。晚上，耍姚幸福一個人，臨近午夜，要帶著她去“沙漠”，感受星月下的沙浪。從醫(yī)院回來，第十天的凌晨，姚幸福剛躺下，恍惚中，看見李珍茹穿著紅襖，鮮亮得像個天女，虛飄，清逸，款款地上了小船，向遠(yuǎn)方一漾一漾地劃去。姚幸福狂呼，你要去哪里？急切地凌波踏步，卻總是落在后面，無法追上。李珍茹舉起雙臂，輕擺，做出訣別的手勢，說我看見藍(lán)色的沙海，掌中有個小藍(lán)湖，我要回家了。姚幸福拼命地奔跑，忽地，陷入一條溝塹：沉墜，無限地沉墜；黑暗，無盡的黑暗。他大喊了一聲，宛若一聲悶雷，身子悠蕩，又輕輕地飄浮上來。

李珍茹輕拍姚幸福，說你做噩夢了，我難受死了，你背著我轉(zhuǎn)轉(zhuǎn)吧。姚幸福明白，疼痛不是到了極點，李珍茹不會有這類要求。聯(lián)想起夢境，姚幸福強(qiáng)抑悲痛，想說，你要離開我了。言未出口，咕嚕一聲，又滾了下去。李珍茹微喘，趴在姚幸福的背上。姚幸福的雙手托著她的臀部，雙臂夾著她的雙腿。李珍茹說她想看看外面的燈火與流淌的車流，還有飛舞的雪花。姚幸福感慨，雙眼潮潤，時間去哪里了？它像風(fēng)一樣，在塵世，勢不可擋。算是第二次，姚幸福背著李珍茹行走。第一次，四十年前，剛剛戀愛的時候。倆人從工廠回家，李珍茹腳崴了，姚幸福把她背回家。這一偶然事件，堅定了李珍茹的信心，沖破攔阻，嫁給了姚幸福。

風(fēng)的形狀，就是雪花紛揚的姿態(tài)，像一群貪食的蜢蠅，縈亂不休。

李珍茹嘆息一聲，兩次了，第一次還泡在蜜中，四十多年了，那天，打的是光桿雷，桃枝樣閃電，雨……這次呢，我的骨頭要散了。

往日影像絕啊，有瘋狂的屬性，是個奇怪的玩意兒，像烙鐵，能留下深刻印痕。我們所有人都逃不掉它圈畫的園圃，在那里品咂、陶醉、沉溺，而后，欣悅或者憤怒，憂傷或者不安。

李珍茹的這次記憶，如此清晰，浸染了歲月，溫甜了她的整個人生。姚幸福身子微傾，用力，將李珍茹向上串串，扭頭，貼向她的臉頰，往后，我天天背著你，我們看街景，看天上的星星，還有它下面藍(lán)色的沙海。李珍茹的鼻尖，頂了他一下。姚幸福的肌膚，覺出它的柔軟與親昵之感，心里立馬酸得不行，仿若被洞穿，靜靜地立定。李珍茹覺出異樣，放下我吧，你接著睡一會兒。

她的病，就像積木拼圖，沒個章法。多少天了，晚上，倆人從不開燈。她的病，好似魑魅，鬼精鬼怪的：來時，全身疼痛難忍；走時，好人一般，無蹤無影。姚幸福問醫(yī)生，讓李珍茹多住幾天院。醫(yī)生反問，老哥，你有多少錢呢？即使你有錢，整車往醫(yī)院拉，也救不了她了。醫(yī)生叮囑姚幸福，李珍茹生命的蠟頭，燒不了幾天了，當(dāng)她不再喊痛了，她沒精打采的火苗，就熄滅了。李珍茹的“難受”，而非疼痛，就是一個信號。姚幸福慢慢放下她，趴在她的耳邊，安慰了一句，卻淚雨如幕，滾涌奔瀉，起身，仿若被子彈打中，一個趔趄，險些暈倒。刷地一下，汗就下來了。他抓住衣柜的一角，穩(wěn)穩(wěn)心神，悄悄爬到床上。

姚幸福坐于床角，依舊儼如禪定，想再設(shè)計一個幻景，帶著李珍茹看沙浪，還有星月下的藍(lán)色沙海。李珍茹小睡一會兒，微弱地喊了一聲。姚幸福從迷幻中掙脫，坐在她的身邊。李珍茹摸索著，找到姚幸福右手，握緊大拇指。姚幸福明白，李珍茹有話要說。

戀愛時，那次雨中背著她，他的大拇指，抵住她的大腿，由于用力，弄得她有些疼。她沒出聲，就那么堅持著。她覺得，那是男人力量的象征，更是愛的注腳?；楹?，晚上，倆人躺著閑聊，他的右手大拇指，就成了她的道具。似乎沒它，話題談不成似的。她說，他的大拇指，像個小蘿卜，曾經(jīng)弄疼過她。她也想吃了它，放于心里，分解，組合，消融成愛的永恒。抓著它睡覺，也成了她的一個習(xí)慣，如她所說，伴老終生。

室內(nèi)靜得通透干凈，仿若那一層簾布，吸納了所有聲響。從醫(yī)院回來后，晚上，李珍茹從不讓撂窗簾。她嫌憋屈，透不過氣，像有東西伏在胸上，有壓抑感。她說，她喜歡街燈，遠(yuǎn)距離投射的那抹光亮，就那么一點點，薄薄的一小層，隱隱的有點粉紅。每天按時進(jìn)來，散亂地鋪到室內(nèi)。她還說，她喜歡這種氛圍，靜謐，柔和，源于外來光線的作用，有了異樣感覺。她覺得，周身的疼痛，被這情景包裹，好似抽干了水分，似乎輕了許多。

姚幸福轉(zhuǎn)身，貼著她躺下，摸摸她的臉，拽過她的雙手，握于掌中，輕輕摩挲，說你有話就說吧。李珍茹哀嘆，氣息微弱如綿，像枯葉輕輕旋落。姚幸福明白，老伴李珍茹，有些東西放不下。有種情緒，正煎熬折磨著她，她正深陷其中，不能自已。李珍茹蹚入往事的河里，手拿歲月的相冊，暢快地游了一陣，而后，雙手合十，感激姚幸福的一生陪伴。接著慨嘆，說她燈枯油竭，馬上就要走了，姚幸福夢見的紅衣女子，一定就是她了。說到動情處，把手遞過去，說你握一下吧，給我力量。姚幸福熱淚盈眶，快別說了，你要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振作起來。李珍茹又說，那你抱我一下吧，給我講講沙浪，銀月下的沙海，那個小湖，真的存在嗎？姚幸福抱著她，再次虛擬幻景，直至李珍茹微酣。

小區(qū)的前面，有十幾座平房，等待拆遷。依舊有人居住，有的人家養(yǎng)得齊全，雞鴨鵝，貓貓狗狗，樣樣都有。盡管居于樓房，雞鳴犬吠的聲音，隔著窗戶，依然能夠透進(jìn)來。哦，雞叫頭遍了，外面有人聲了，空氣喧動起來。十幾分鐘后，姚幸福想把李珍茹放下，活動一下身體。李珍茹醒了，說你放下我吧，我要與你說話。姚幸福繼續(xù)抱著，說我抱著你說吧。李珍茹喘了一陣，說她有三件事放心不下，也算三個愿望吧。其中一個是，她死后，讓姚幸福去小兒子那里，別一個人過。另外一個是，要把她葬在老家，有陡坡，有黃沙的崗地，周圍栽上沙柳，天天能曬太陽，還能繼續(xù)體味沙浪，有星星的晚上，能看看藍(lán)色的沙海。姚幸福哼哈答應(yīng)說，你心思這么多，對康復(fù)沒好處。李珍茹拍拍他的手，我的第三個愿望，你想不想聽？姚幸福安慰她，你說吧，我?guī)湍銓崿F(xiàn)。李珍茹喘息了一陣，我說了，你別傷心。姚幸福心里酸澀，哄著她說，怎么會呢，況且，你不能死。李珍茹嘆息，你與張櫻桃，還有聯(lián)系嗎？姚幸福肯定，有啊，咱們在一個微信群啊。李珍茹長嘆，我死了，你不會孤單了。

雞叫二遍了，天就要亮了。一個晚上，姚幸福沒合眼。李珍茹呢，睡的最長一覺，是十五分鐘，還囫圇半片。剩下的，基本上，閉眼就是一覺，累計起來，不過二十五分鐘。姚幸福安慰李珍茹，說如果你真的死了，別說張櫻桃，就是李櫻桃、王櫻桃，也不會進(jìn)我法眼。李珍茹焦躁，氣喘吁吁，李櫻桃，還是王櫻桃，我管不了，張櫻桃，你還是躲著點……姚幸福抱緊她，放心吧，我們只是有微信，從未聯(lián)系過。

姚幸福覺得突然，往常，李珍茹寡言，很少提起張櫻桃。即使說到她，也就嘟囔一句，說那個人啊，忒妖道，能把死人說活嘍。點評到這兒，就終止了，不再添加枝葉。這三個人，像駱駝秧似的，絲絲絡(luò)絡(luò)，有刮連，有交集。姚幸福與張櫻桃，倆人是小學(xué)同學(xué)。張櫻桃與李珍茹是高中同學(xué)。姚幸福與李珍茹，做過同事，還都與張櫻桃同窗。每逢見面，張櫻桃就打趣倆人，說倆人拐著彎同學(xué)，嫌不親密，像老母豬逮著黑豆囤，頭不抬眼不睜的，非得再做回夫妻，饞誰呢？姚幸福兩口子，與張櫻桃有來往，私下有過聚餐，但不緊密。有一個主要原因，李珍茹討厭張櫻桃，說她咋呼，眼眶子高，臉大，不嫌害臊，地球裝不下她了，快要去火星了。

非常擔(dān)心啊，怕李珍茹陷入不良情緒，姚幸福呵護(hù)有加，顯出事事依從，還答應(yīng)幫她實現(xiàn)愿望。李珍茹討厭張櫻桃，那是一個層面，有開玩笑成分。瞧不起張櫻桃，是另外一回事兒，快滲透入骨了，心里一直膈應(yīng)，說她庸俗、勢力，還刻薄、慳吝，可別說她是櫻桃，就是一枚爛杏。沒聽說啊，張櫻桃這么不堪呢？那我刪除她，別毀了我的英雄氣。姚幸福拿起手機(jī)，找到張櫻桃，當(dāng)著李珍茹的面，刪除。還嘟囔了一句，張櫻桃，你走吧，別煩我??！

李珍茹去世后，至少有一個月，姚幸福沒去街里，像做了虧心事似的，怕見人。想練練筋骨，就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來來回回，走上一個小時。小區(qū)的人，有熟識姚幸福，還知道李珍茹去世的，就說老姚頭兒要瘋，精神出了問題。還有人感慨：人老自多愁，水深難急流。人在青年時，好比百靈鳥，有它的晨歌；人入老境，好比夜鶯，應(yīng)該有他的夜曲。李珍茹不在，姚幸福的夜曲斷線了，他生活的簾幕，不再有規(guī)律地打開與閉合，孤獨，可怕的孤獨正向他襲來。兩個兒子，帶著兒媳，想勸說他與其同住。姚幸福果斷拒絕，說我一個人挺好，你們該上班上班，該經(jīng)管孩子，要經(jīng)管好。兩個兒子，見爹不同意，沒轍，只好依從了。其實，姚幸福壓根兒就沒這個想法，他認(rèn)定，別看是父子爺們兒，平日千般好，你好我好，沒到一起呢，住在一起，說不上矛盾就來了，到時，再分開住，人經(jīng)得住折騰嗎？況且快奔七的人了。李珍茹的去世，姚幸福經(jīng)歷了一次打擊。與兒子同住，假若鬧出矛盾，生閑氣，再搬出來，更慘。

平日，姚幸福有逛街的習(xí)慣。李珍茹在時，他有三個愛好，一是打籃球，二是收藏，三是養(yǎng)貓狗。有這三個愛好，當(dāng)然了，就有三個支撐理由。說打籃球能健身，年輕時就愛，老了，還愛。收藏，就是頤養(yǎng)性情。觸摸那些古玩，仿若置身歷史的煙塵中，回到遙遠(yuǎn)的過去，有種滑潤的神秘感，挺好玩的。至于貓狗，那是小時候的情結(jié)，這個疙瘩，一直還沒有解開。

潮江大街有名啊，樣板路，綠標(biāo)路，躺著的地標(biāo)，城市的名片，等等等等，怎么贊美都不為過。雙向十六車道，中間，二十米寬綠化隔離帶，兩側(cè)，四十米寬綠化帶。樹種繁多，林帶蓊郁。健身器材多樣，景觀小品有趣。潮江大街是姚幸福主要健身場所。打籃球吧，步入老年了，照樣能跑能跳，三分球，依舊神準(zhǔn)，帶球過人，球風(fēng)依舊華麗。有十幾年了，姚幸福沒養(yǎng)貓狗，源于李珍茹嫌鬧，愛干凈。收藏，只是這兩年才愛上，但上手特快，儲備的知識，已達(dá)到專家級。

李珍茹去世四個月后，時令已是谷雨。這天早晨，姚幸福穿套黑西服，黑皮鞋，黑禮帽，白襯衫，紅領(lǐng)帶，寡凈利落，又去潮江大街了。碰見老熟人，嘻哈聊幾句。見到打籃球，駐足觀看了一會兒。有人見老球星駕臨，想拉著入場。姚幸福忙推托，說你看我這身打扮，三分球命中率，都得是零。潮江大街右轉(zhuǎn)，就進(jìn)入了紫陌街。這有個花卉市場，旁側(cè)，有個古玩城。這里熱鬧啊，賣花的門店多。那花，爭奇斗艷的，已擺在門口。雞冠刺桐、黃花風(fēng)鈴木、使君子、朱頂紅、鳳眼蓮、稠李，等等，好多名花，賞心悅目的。古玩城稍顯冷清，人員流動少。但幾十家地攤烘襯，古玩城的氣氛，依舊熱鬧。有一年輕人，叫賣一只“海碗”，說他的寶貝是汝窯出品，絕對真品。姚幸福輕觸“海碗”，放于耳邊，又翻看了兩次，嘻嘻笑了兩聲，沒說話，起身要走。年輕人追問，相中沒？相中就給個價？姚幸福笑道，沒相中。年輕人又說，我不要一口價。姚幸福笑笑，它不是汝窯的產(chǎn)品，你說我能相中嗎？

姚幸福接著轉(zhuǎn)，地攤讓他看個遍。剛想出去，有人打電話，接聽不到三句話，就知道是誰了。張櫻桃電話里說，老姚，李珍茹去世，你咋不說一聲？姚幸福哼哈了一聲，反問，你怎么知道了？張櫻桃懟他，靠，我知道咋了？同窗情是紙糊的？禁不得磕碰？倆人又聊了一會兒。末了，張櫻桃回道，說你再轉(zhuǎn)轉(zhuǎn)，我馬上就去古玩城。姚幸福剛要說，你來干啥?。繌垯烟夷沁吘桶央娫捔塘?。

姚幸福喜歡吃火鍋，張櫻桃選了麻辣香鍋。紫陌街這家飯店，一直火爆，絕對的名店。牛掰的字幕廣告：一鍋紅運，沸騰人生。招徠了不少食客。張櫻桃微胖，腹部與腰間，稍有贅肉，身高一米六八吧。穿一套窄裉紅裝，黑色褲子。白鞋，白手套，白紗巾。爆炸發(fā)型，絲絲黑發(fā)。雙眼皮，目光清澈能汪出水來。面頰窄溜，偏錐子型，線條流暢，粉霜凝脂。鼻子耐看，精巧滑潤。小嘴，下巴彎成圓弧。年輕時漂亮的影子，隱隱可見啊。姚幸福的目光，上下掃掃，打趣道，今天挺颯呀。張櫻桃嬉笑，跳舞去了，你是寡婦哭漢子，虛情假意呀，忘了電話里推橫車。姚幸福低聲，我這不是想低調(diào)，少麻煩人嘛。張櫻桃倒?jié)M酒，說你再低調(diào)，不能落下我吧？兩人撞杯，一口菜不吃，連著三杯啤酒，相當(dāng)于定下調(diào)子。都快半年了，自打李珍茹有病，姚幸福就沒沾酒。張櫻桃喝干一杯，我有幾個問題?；钊瞬徽f死人過，這么多年，你與李珍茹咋過的？小里小氣，竟裝大家閨秀，還裝不明白，整得花里胡哨。姚幸福嬉笑，我挺好啊。張櫻桃哼了一聲，你呀，小爐匠補鍋，硬湊合吧。李珍茹看不上她，她也知道，說她是“對象排長”，高中三年，談了十多個男生，把班風(fēng)搞得烏煙瘴氣。還說她高中同學(xué)會時，把自己化為有錢人，與大款同學(xué)摟摟抱抱，藐視他人，等等。其實，張櫻桃也算不幸，老伴死兩年了，一直孤身一人。女兒富豪，資產(chǎn)過億，接她去廣州，咋勸也不去，說老馬戀家鄉(xiāng)，燕子還戀舊巢呢。女兒沒轍，給她換大房子，往卡里打錢，雇保姆做伴。

姚幸福端杯，說謝謝老同學(xué)，請吃大餐。張櫻桃回懟，棉花瓤子廢嗑兒，沒勁兒。姚幸福再問，最近忙啥呢？張櫻桃嘶哈一聲，我能干啥？跳舞，唱戲，晚上追劇，玩手機(jī)。姚幸福附和，挺豐富啊。張櫻桃慨嘆，豐富？那也缺了一角，沒人陪呀！姚幸福趕緊噤聲，轉(zhuǎn)移話題，說你能活成這樣，算是高水平。張櫻桃斜睨過去，一秒，兩秒，十秒鐘吧，突然問道，聽說李珍茹挺浪漫，死前要看沙浪，看月亮下的沙海？閃念之間，姚幸福揣摩，張櫻桃干嘛啊，非要提起這款？張櫻桃目光灼灼，熱得滾燙，靜待回話，似有火星子爆出來。姚幸福發(fā)毛，說你干嘛啊，那眼睛，真像個大櫻桃。張櫻桃捂嘴，嘻嘻笑，無梁不成房，無妻不成家，我嫁給你吧，給你焐被窩。姚幸福擺手，不，不，你過得好，我這泥腳插上，還不踹得滿地雞毛？張櫻桃又說，李珍茹做魔杖，讓你領(lǐng)著看藍(lán)海，我做神仙，帶你去北極吧……姚幸福再擺手，不行，不行，去那里，還不得凍死我。玩笑之間，姚幸福說出理由，說現(xiàn)在不想成家，沒意思，兒子也不會同意。末了，姚幸福又留個活口，說咋的也得一年呢，李珍茹在天堂看著呢！其實，李珍茹的心愿，姚幸福沒敢說，說了，張櫻桃必炸毛。張櫻桃猛喝一口，說老姚啊老姚，啥有意思？就你自個兒抱飯碗有意思？兒子不同意？他就不知道爹多孤單？姚幸福嘻嘻樂，孤單怕啥？沒事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唄。張櫻桃哈哈大笑，深更半夜出去轉(zhuǎn)？還不說你是個瘋子？

張櫻桃的情緒爆表，親昵、期望、勸導(dǎo)、生氣、疑惑，整得兩個人飯局，佐料太多了。姚幸福不照她差，感激、釋放、躲避、謹(jǐn)言，樣樣都有。張櫻桃與姚幸福，兩人一直交往，但不頻繁，即使吃飯，也要拉上李珍茹。車上，姚幸福心思如猴，閃念像碟片似的，一個接著一個：女人看人，與男人看人，就是不一樣啊。除了閱歷、胸襟等因素，角度也會有差別。李珍茹看不上張櫻桃，有她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我呢，怎么說呢？就是不一樣。這問題就來了，姚幸福眼里，張櫻桃活潑過頭，愛搞小圈子，追風(fēng)時尚，還好顯擺，嘴炮，愿意說。但人心不壞，熱情有加。即使李珍茹看不上張櫻桃，倆人交往也沒斷，面上有說有嘮，和氣一團(tuán)。

張櫻桃打車，送姚幸福到門口，說我就不上樓了，你自己折騰吧，說不定哪天，我抱著行李卷就來了。姚幸?？┛罚f你像演電影，整得像真事似的，我可沒答應(yīng)你。張櫻桃嘻嘻笑個不停，靠，咋的，這頓酒白喝了？死鴨子嘴挺硬啊，沒感化了？

以往，有四個月晚上不開燈。那時，李珍茹不喜歡強(qiáng)光，或者說，受不了強(qiáng)光，說開著燈，如同火爐炙烤，渾身像扎滿芒刺，心里熱得受不了。關(guān)燈，也不拉窗簾，還嫌太黑，胸脯像石頭覆壓，上不來氣。她就喜歡街燈，那層微弱的光線，淡淡的，有點粉紅，薄薄地抹進(jìn)來。不知不覺，病中的李珍茹，悄然改變了姚幸福。每天街燈一亮，姚幸福就不開燈了，也不拉窗簾。每晚十點，坐于床角，像進(jìn)入禪定，微閉雙目，任由思緒馳騁。想象著沙浪，想象著銀河，想象著沙海，想著李珍茹，想象著沙海中的小湖，想象著去往何處。張櫻桃請喝酒，弄出個“北極”，他就自然加了進(jìn)去。想象著北極的冰雪，北極狐，還有北極熊，環(huán)斑海豹，凍原。不可否認(rèn)，張櫻桃的頻繁電話，加之吃請，姚幸福心里豐潤起來，他眼前的幻景，像天花似的繽紛亂墜。

日子波瀾不驚，天天翻篇。周日下午，姚幸福剛從古玩城回來，大兒子全家就來了。大兒子力勸，說您老去我那兒吧，省得自己做飯。姚幸福吧嗒嘴，瞅瞅兒媳婦，又看看孫子，盯著兒子半天，才發(fā)話，沒事，我能做飯，你媽活著時，就做飯。就像約好了似的，大兒子全家前腳走，小兒子全家就進(jìn)來了。姚幸福話里沒新意，沒隱瞞小兒子的意思，又重述了一遍，說你們不用費心，我能活好。出門，這邊過馬路，那邊躲著車，大兒媳就議論上了，一通牢騷，說你爹說話，聲音那么大呢？氣貫長虹，吃人似的，沒事，你爹能活九十九。小兒媳婦更有意思，剛到家，門還沒關(guān)嚴(yán)呢，就酸上了，說你哥你嫂，怎那么不講究呢？干嗎不把你爹整走??？他們孝順呢？

兩個兒子的到來，姚幸福內(nèi)心稍有波動。晚上，想靜坐，怎么都不行。那就睡吧。眼前，一個畫面跳出來，接著再來。雞叫兩遍了，才蒙蒙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姚幸福穿戴整齊，打車去了家樂樂養(yǎng)老院。天確實熱，像個火爐蓋下來。旱風(fēng)似小奶狗，纏住褲腳不放。有位干瘦的老太太，目光硬如柴棍，用車推著老伴，在院里轉(zhuǎn)悠。那位老爺子坐在松樹下，照著小鏡剔牙，吼著嗓子罵，說日頭不曬你們，怎么曬我呀？服務(wù)員女士目光上下掃了一遍，你訪親，還是探友？姚幸福說，我來這里，夠不夠條件？女士捂嘴，撲哧一聲樂了，得了吧，像小伙兒似的，你忽悠我吧？二人正聊得熱乎，張櫻桃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這段時間，自那次兩人聚餐后，張櫻桃有事干了，天天給他打電話，上午、下午、晚上，各一遍，像怕他丟了似的。一嘮就是一個小時。如約而至，電話又來了。姚幸福撒謊，說他在古玩城呢，遇見過去同事，正嘮嗑呢。不到十分鐘，張櫻桃電話又來了，你這家伙，撒謊，快說，在哪兒呢？姚幸福沒招兒，只好實話實說，說他在養(yǎng)老院，正體驗生活呢。

車上，姚幸福軟語溫存，問張櫻桃，說你急火火的，找我干啥?。繌垯烟椅麡?，黃框大墨鏡像兩塊黑炭砸過來，側(cè)著身子說，我親自開車來接你，肯定有要事相商。姚幸福故意慨嘆，哦，我挺幸運呢，坐專駕，被人舉著走，成了老萌寵了，我真的沒活夠。張櫻桃嘿嘿樂，到了，你就知道了。

二人來到商貿(mào)小區(qū)。張櫻桃領(lǐng)著姚幸福，專挑品牌服裝店，一個接著一個往里鉆。姚幸福想逃跑，張櫻桃抱著胳膊，拖著不讓走，說她有個哥哥，在南方，與他胖瘦一樣，家境一般，她要選幾套衣服，快遞過去，算是表達(dá)一份親情。姚幸福反應(yīng)過來，你挺狠呀，讓我陪你逛街，還讓我做模特。張櫻桃咯咯笑，咋的？陪美女逛街掉價??？大街上一劃拉，想陪我的，得排隊等候，美你吧。姚幸福很少逛街，更別說，一家挨著一家鉆服裝店了。他愛遛彎兒，愛運動。即使去商場，自己選衣服，從不磨嘰，看好了，試試，相中了，付款就走。不愛逛街這是男人的通病，而愛逛街似乎又是女人的天性。李珍茹活著那會兒，商量著讓他陪著購物，就是不去。還有一層意思，和張櫻桃逛，姚幸福怕遇熟人，被人猜疑議論。張櫻桃聰明，提前打預(yù)防針，說你陪我逛街，有心理障礙，是吧？姚幸福嘟囔，你是寡女，我是孤男，你說呢？張櫻桃紅唇一撇，真是的，倉庫里有個死耗子，多大個事兒??？這么沒見識。

從商貿(mào)小區(qū)出來，張櫻桃拉住他，怕跑了似的說，咱們要去西餐廳，有一段時間沒去了，那里安靜，能說話嘮嗑。還說，你別像火燒腚似的急著回去。姚幸福這回堅決不去那個地方了，高消費！張櫻桃說，我買單，又不用你花錢。姚幸福不退讓，說什么也不去，想走。張櫻桃又一把抓住，說道，你這個老姚啊，屁腚猴似的，我能請神，也得送神呀。

二人再回到車上。張櫻桃摘下墨鏡，放在腿上，目視前方，一言不發(fā)。姚幸福催促，櫻桃，迷糊了？開車走?。繌垯烟业纳囝^，刷完上唇，再刷下唇，反反復(fù)復(fù)，十幾次。忽地側(cè)過身子，向后微仰，不認(rèn)識似的盯著姚幸福。通透的陌生感，像強(qiáng)大的磁場吸附住姚幸福。張櫻桃轉(zhuǎn)回身子，依舊目視前方，有幾秒鐘吧，突然，猛地向后一靠，半躺在椅背上，雙手交疊，墊于腦后，雙眼微閉，進(jìn)入冥想狀態(tài)，一動不動。姚幸福吞咽了一下口水，動動身子，聲音微弱，困??？回去睡唄。一秒，兩秒，三秒，一分鐘吧，張櫻桃忽地坐起，扭身，盯著姚幸福。幾秒鐘后，抬手，拍拍他的胳膊，又轉(zhuǎn)回身子，摘下墨鏡，擦擦鏡片，戴上，開口說道，老姚，別害怕，我不會禍害你，我問你，你要如實回答。姚幸福緊繃的臉，放松下來。他明白，張櫻桃的“禍害”，意義沒有邊界，特殊的環(huán)境，可以無限延伸。

姚幸福調(diào)侃，挺鄭重啊，看來要作指示了。領(lǐng)導(dǎo)，我能抽煙嗎？張櫻桃的舌頭先刷上唇，又刷下唇，吧嗒吧嗒嘴，問道，我長得丑嗎？姚幸福噎了一下，也可能煙刺激的緣故，輕輕咳了幾聲，回道，老了也不丑。張櫻桃再問，你一個人過，真的不孤單嗎？姚幸福吧嗒一口煙，說不孤單，那是騙人，糊弄洋鬼子。張櫻桃又問，你是大款嗎？姚幸福嘿嘿樂，我很窮啊。張櫻桃停頓了一會兒，說還有一個問題，你還年輕嗎？姚幸福摸摸脖子，哦，土快埋脖頸了。張櫻桃轉(zhuǎn)過臉來，墨鏡像木炭，砸過來，靜靜地對著他。姚幸福沒法看清那層黑黑的鏡片后面張櫻桃眼睛里的內(nèi)容，被鏡片擋住了。張櫻桃抬手，摘下墨鏡，抿著嘴唇，看看他，幾秒鐘吧，復(fù)又戴上。姚幸福伸手向著車窗外彈彈煙灰，開玩笑，說我經(jīng)得起考驗，領(lǐng)導(dǎo)訓(xùn)話，都答完了。張櫻桃生氣地說，我不圖你錢財，長得也不丑，你干嗎躲著我呀？姚幸福淺笑，我不是怕你受罪嗎？姚幸福沒敢說，他去養(yǎng)老院，考察民情，想搬到那里去住。也沒敢說，他的兩個兒子不希望他再找伴兒了。更沒敢說，李珍茹臨死前，怕他找她。他在這個時候，不能提這碼事，太不合適。張櫻桃是一般人嗎？八句話等著他呢。張櫻桃那淚從鏡片下簌簌而下，嘴唇哆嗦，拔高聲音，美女嫁傻漢子，她不嫌棄，完蛋家伙，你怕個啥呀？

張櫻桃這句話，果決、真誠、力道，極富殺傷力。姚幸福徹底沒電。

姚幸福清淚盈盈，抓住張櫻桃的手，捧在掌中，摩挲著，櫻桃，我怕你跟我遭罪是真話，其實，我想與你在一起，更是真話。

姚幸福一米七五身高，直溜，勻稱，名牌服裝加身，加之文化人氣質(zhì)，氣場秒殺小鮮肉，哪像奔七的人啊。中秋節(jié)這天，他穿上一套雅戈爾西裝，扎條黃格領(lǐng)帶，腳蹬鱷魚牌黑皮鞋，出門了。小區(qū)門衛(wèi)開玩笑，老哥，這么靚啊，簡直帥呆了，有喜事呀！姚幸福哼哈點頭，吐個煙圈，嗯呢，等著吧，我去接駕，你馬上又有嫂子了。那次，張櫻桃去商貿(mào)小區(qū)，是專為他買衣服，怕姚幸福拒絕，掏心窩子勸阻，總算達(dá)到目的。

張櫻桃的女兒，特意從廣州飛回來，選了個豪華星級酒店，安排兩桌，祝福二人。事前，姚幸福有原則，說櫻桃，好事不假，低調(diào)點，行不？張櫻桃嘻嘻笑，梅開二度，再登殿堂，咋地，嫌砢磣呢？姚幸福吧嗒嘴，別與年輕人PK，又親嘴，又穿婚紗，又拜天地，咱們整不過他們。張櫻桃哈哈大笑，行，這回不狗吃糧草，假充千里馬了，惹我家老姚不高興，那就兩桌。姚幸福嘻嘻笑，知我者，櫻桃也，如此甚好，甚好！

國慶節(jié)臨近。有天晚上，兩人躺在床上聊天，天南海北地說了大半夜。張櫻桃問姚幸福，去哪旅游?。恳π腋Ｕf，看海吧，你不是喜歡大海嗎？張櫻桃突然說，老姚，聽說李珍茹想看沙浪，她看到了嗎？姚幸福輕嘆，骨頭都要散架了，想看，都看不了。張櫻桃又說，咱們?nèi)鮽惞藕?，那里肯定好玩，你就把我?dāng)成李珍茹，我代她看看沙浪，還有月光下的沙海。姚幸福感動，抱住張櫻桃親了半天，櫻桃，你心地善良，老天會保佑你。

兩人情緒一上來，選個日子，背包，說走就走。最先去的，就是烏倫古湖。烏倫古湖被叫成“戈壁大?！?，在新疆阿勒泰，有兩大部分，大海子和小海子，發(fā)源于阿爾泰山的烏倫古河。有浮游生物，有魚類，有蘆葦，有成群的野鳥，有銀色的沙灘，被游人稱為沙漠明珠。李珍茹的一張照片，姚幸福把它埋在沙灘，靠近烏倫古湖，有著沙浪的地方，算是完成了一份心愿。

姚幸福對旅游，有自己的理解。他喜歡自然景觀，還有名勝古跡。這個地方存在，其他地方?jīng)]有，人文有獨特性，多住幾天，精心品咂，才是旅游的真諦。張櫻桃與他有同感，說那高樓有啥看頭？哪個城市都有，差不多一個模子。西安有兵馬俑，別的地方有嗎？有了這一點，二人游玩的地方，并非全是大城市，一些小城小鎮(zhèn)，則是他們的首選。那里的人文，更具魅力。

張櫻桃女兒，起初有計劃，要帶著他們旅游。被張櫻桃給罵了，說你領(lǐng)著我們，別扭，不自由，還得受你管。女兒犟不過媽，說那好吧，給你們十萬塊錢，隨便玩。張櫻桃心滿意足地對姚幸福說，我這閨女，你不知道，屬驢的，死犟，這錢，你不花了，讓她知道，她就天天打電話，磨嘰你沒完。姚幸福愣怔，慢悠悠吐個煙圈，是嗎？這閨女，孝順??！

過好日常，才是生活的不二選擇。張櫻桃與姚幸福，平日生活很有章法。張櫻桃跳廣場舞，唱京劇，沒事就追劇。姚幸福遛彎兒，逛古玩城，看打籃球。對二人來說，與同學(xué)聚餐，逛逛公園，找老友打撲克，算是小點綴。有一天晚上，倆人坐在沙發(fā)上，邊看球賽邊聊。張櫻桃問姚幸福，說巷子太短，走不到白發(fā)蒼蒼很正常，你怕我死嗎？姚幸福一愣，櫻桃，干嗎說這話？你敢死嗎？你死了，我也不會茍活。張櫻桃慨嘆，這嘴抹蜂蜜了吧？李珍茹活著時，你說過嗎？姚幸福坦誠，沒說過。不過，失去李珍茹，再失去你，你說我咋活？張櫻桃感動，老姚，有句話說得好，比尋找溫暖最重要的是要讓自己成為一盞燈火，你放心吧，我就是你的燈火。姚幸福嘆息，有了你，我好快樂啊。張櫻桃隨即勸道，說我知道你愛籃球，酷愛，鐵粉，球癡，過去投三分神準(zhǔn)，可歲月不饒人，快奔七了，不能總準(zhǔn)呢？觀賽可以，給鼓鼓掌，就別上場了。人老不以筋骨為能，你得承認(rèn)年齡大了，要服老，別與時光鬧別扭。你斗不過它，它就是魔杖，一把殺豬刀，天天切割我們的歲月，沒人惹得起。

姚幸福每天出門，張櫻桃都叮囑，別逞能，別上場打球了啊，看看得了。還有一條，張櫻桃從不忘提醒，過馬路瞅著點，不差那幾秒鐘。張櫻桃跳舞，無雜事，姚幸福必陪在身邊，倆人一起回家。

時光像殘片，一層層剝開，靜靜地墜落。一晃，姚幸福與張櫻桃在一起三年了。

姚幸福七十大壽。中午，幾個好友聚餐，感慨、感動、感激，一股腦兒全來了，姚幸福沒忍住，喝了一瓶啤酒。飯后，姚幸福興奮，要去潮江大街看籃球。張櫻桃沒強(qiáng)攔，不放心地說，你高興的日子，喝酒了，我得護(hù)駕，別摔嘍。姚幸福樂壞了，倆人手拉手，奔向球場。

今天有一場賽事，黃隊與紅隊這些人里，有體校球員，打球好看，不輸職業(yè)球賽。姚幸福指點，看著沒，那個小個子，攻擊后衛(wèi)，難防，神準(zhǔn)。張櫻桃附和，那個大個子，兩米高吧，球技不錯，腳步靈活，還會勾手投籃。姚幸福解釋，這個中鋒，打過職業(yè)聯(lián)賽。張櫻桃這幾年通過姚幸福的引導(dǎo)，也喜愛上籃球，說打籃球是技術(shù)活兒，重要是團(tuán)隊配合，五個人都不瘸腿，攻防平衡，就能贏。姚幸福就夸張櫻桃，說我老伴有水平，悟性高。

中場休息時，姚幸福感覺眼花，腦袋嗡嗡響。起初沒在意，等到下半場開哨，鼓掌進(jìn)了個好球，突然腿部發(fā)軟。

姚幸?；忌夏X血栓后，每天張櫻桃都精心伺候。晚上開水泡腳，白天不分冬夏地用小車推著他，在小區(qū)里遛彎兒。思想上時時疏通開導(dǎo)，說人吃五谷雜糧，害病正常，別心里有病，凈想雜事。姚幸福說話慢點，思維不錯，有次問張櫻桃，說你不后悔嗎？張櫻桃哄他，耗子啃磨石，別跟我閑磨牙，后悔啥呀？只要你開心地活著，我就值了。姚幸福聽后，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說櫻桃，到那個世界，我們還是夫妻。

小區(qū)里的人，都認(rèn)識姚幸福，這回，張櫻桃比他名氣大。

有天晚上，姚幸福坐起來，見張櫻桃睡熟，挪到床角，輕輕撩起窗簾。外面，正飄揚著雪花。有風(fēng)，雪花滑出的軌跡像弧度不大的無數(shù)條曲線，打著斜紛織，交纏，于空中悠蕩。街燈的光暈，淡紅，輕輕一薄層，刷抹進(jìn)來。姚幸福的下半身僵硬，沒法像以往一樣盤腿，儼如禪定，坐于那里。他迷幻的意識里，有沙浪勁道的曲線，有星月下的沙海，有李珍茹焦躁的影像，有張櫻桃的清淚，有潮江大街的車流，有花店名花的色彩。他轉(zhuǎn)著頭，搜尋著房間，僅聽到張櫻桃的微鼾。其他的聲音，包括隔窗而來的車聲，好似被黑暗吸附了，藏匿于暗角。他想：明天還會有雪嗎？雪花大嗎？車能走吧？會有霧嗎？太陽會出來嗎？

張櫻桃醒來，問姚幸福，你怎么不睡覺？姚幸福支吾，我在看雪花。這雪，有家嗎？張櫻桃坐起，摸摸姚幸福前額，沒發(fā)燒吧？姚幸福雙手微顫，嚶嚶哭了起來，我有……我有家！張櫻桃慌了，開燈，從后面抱住姚幸福，老姚，對啊，你有家，我就是你的家。姚幸福抽噎，櫻桃，你說說，我咋能得這個病？張櫻桃哄勸，別上火，這不還好好的嗎？

第二天，吃罷早飯，姚幸福抽完一支煙，說櫻桃，你與我去公證處。張櫻桃勸他，你不用考慮我。姚幸福生氣，拍著床邊，那是我的意思，你去不去？張櫻桃開玩笑，咋地，今天茬口硬啊，不去不行??？

姚幸福去世后，不到一周。那天早晨，張櫻桃正拖地，姚幸福的兩個兒子，外加兒媳，雙雙入門。張櫻桃熱情，拿水果，沏茶水，好招待。四人不語，也不喝茶，悶坐，要不就滿屋轉(zhuǎn)悠。張櫻桃何許人也，立馬明白了，說你們有話就說，別掖藏躲閃，別像老寡婦進(jìn)衙門似的沒冤可訴，凈打啞語。大兒媳咽口唾沫，也算挺直接，這老爺子沒留存折吧？張櫻桃淺笑，有啊，他死了，吃吃喝喝，買棺材板，不用錢哪？小兒媳婦開口，晃著腦袋，左瞅瞅，右看看，這房子到期了吧？張櫻桃回懟，無限期，我沒租房。小兒子坐在沙發(fā)上，張姨，你別生氣，她倆就是問問，沒事過來看看。張櫻桃怒火忽地?zé)饋?，想攆我走，是吧？大兒子笑笑，張姨，沒人攆你，你就在這住吧。

姚幸福有三套房，其中兩套拆遷所得，每個兒子一套。他住的這套房，地理位置好，采光好，樓層好，九十多平方米。張櫻桃哄勸過姚幸福，老姚，這房子，你分給兒子，我不要。姚幸福厲聲，這是我的意思，你必須得要，給他們？王八羔子。張櫻桃怕他生氣，加重病情，勉強(qiáng)答應(yīng)說，聽你的，你可知道，我不缺房。姚幸福嘟囔，櫻桃才是真的愛我！

姚幸福心思多，那天，逼著張櫻桃，還要公證一次。

張櫻桃壓火，對唄，這是我的家。小兒媳婦假裝疑惑，你的家？不對吧？張櫻桃轉(zhuǎn)身，去衣柜拿出房產(chǎn)證，又拿出公證件，這不在這擺著呢嗎？大兒子厲聲，都走！張櫻桃阻止，別忙，我有話說，我告訴你們，這房子，我會離開，它會另有用途。

確實，張櫻桃不缺房。后來，這套房，她賣掉，所有款項，捐給了兒童福利院。

有一天，張櫻桃夢見沙海，藍(lán)汪汪的，有無數(shù)力道的沙浪。自己站在星月下，舉起雙臂，向姚幸福跑去，瘋狂地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