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上一位鐘點工離職后,朋友把小張介紹給我,說她很不錯。有多不錯呢,她覺得,小張假如不干這一行,干別的,也能有一番作為。
當小張來到我家,我對朋友的話由衷地懷疑,因為這個小張看上去很是木訥。但她活倒是干得還不錯。她走后家里亮度都被調(diào)高一度,垃圾桶、飲水機、掃地機器人被擦得锃光瓦亮——我再也不怕我媽突然來我家了。
我跟朋友反饋,這個小張挺好的,話也少。朋友笑起來,說:“你不跟她說話,她就不跟你說話。你跟她說話,她也會跟你說話。”
我感覺朋友的這句話大有深意。我家請過一位鐘點工,哪里都好,就是話多,她看我開空調(diào),問:“你為什么開空調(diào)?”我說:“熱?!彼f:“可是我覺得不熱。”看到快遞箱子,會踢上一腳,問:“這是什么?”我怕引出她新的問題,就說:“沒什么?!彼^于好奇,成功地把她來的那天變成一周里讓我壓力最大的一天。
為了避免歷史重演,我想好了盡量不閑聊,但總會隨口聊點天氣啥的,而怎樣看待一個暴雨天,也能透露出一個人的“三觀”。我漸漸覺得,小張這人三觀挺正,遇事不抱怨,說話公道,還非常領情。
有次她說端午節(jié)去看望婆婆,她丈夫犯懶,不想去,她拖著拽著要她丈夫去。她婆婆以前跟她處不來,但她要給孩子做個榜樣,不然將來兒子會覺得,他也可以這樣對待她。而且,她說:“她那時候?qū)ξ也缓?,是因為她強,她厲害?,F(xiàn)在,她老了,我要是也這樣對她,我跟那時的她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聽了心里一震,有人受了欺負,只想變成能欺負別人的人。像她這樣,有了能力之后,自覺地提醒自己不要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這境界,不知道高出了多少人。
她幫我找到了一條很久不見的項鏈。我說:“我就說這條項鏈到哪里去了?!彼ζ饋?,說:“我覺得你是個很在乎別人感受的人,如果是那種不太注意的人,早就直接問我了?!?/p>
她的這句話讓我很意外,我沒有直接問,是因為我家的東西經(jīng)常不明不白地消失,又經(jīng)常不聲不響地出現(xiàn),我懶得去找。我沒想到,對她來說,感受會有那么大的差別,看來,人不在某個位置上,真的很難感同身受。
我們有時也會交換八卦消息。小張說起她認識的一個人,一個月工資只有兩千塊錢,日子過得挺那個什么襟什么肘的。我說捉襟見肘,她說對對對。
這個事情很有意思,我知道她只有小學文化,這個詞不知道她是在哪里看到的。看到了,沒記住,但是那一刻,她感覺這是最合適的一個詞,像一個寫作者那樣,固執(zhí)地要把這個詞表達出來,而不是用“挺那啥”之類的詞帶過。
張愛玲曾說,有人雖遇見多好的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涂。高滲透性的人,看見好東西就會立即吸收。小張就是那種高滲透性的人。
她跟我說,她曾經(jīng)不明白,有些話她掰開了揉碎了說給她丈夫聽,為什么他就是聽不懂,非要做那些讓她不愉快的事。后來有一天她給一個主顧擦書架,看到一個書名:《你永遠都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她一下子就懂了,她丈夫不是聽不懂,是不想懂。
這句話早就流行到近乎泛濫,我沒想到,它仍能在某個時刻,讓一個女人醍醐灌頂。我也吃驚于小張的信息抓取能力,她沒有多少文化,按說對文字不敏感,但在抹布擦過書架的那一刻,她于許多書名中看見這句話并且完全領會,這就是一種學習能力。
有次她一邊干活一邊和我討論,到底是外向好還是內(nèi)向好。我說我覺得是外向好,外向能夠讓更多人看到自己,實現(xiàn)能量交換。只是我們現(xiàn)在對外向有一種誤解,以為愛說能講就是外向,我覺得單方面的輸出不是外向,外向是對這個世界具有足夠的感知力,并知道怎樣有效地表達自己。
她表示同意,并深有感觸地說,她干家政這些年,真的開闊了眼界,見到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聽到很多有意思的說法。她的這句話倒有點讓我對她肅然起敬,即使在別人家里做鐘點工,她都不只是將其當成一個掙錢糊口的差事,同時還想在精神上有所汲取,這種在任何處境中都不想辜負此生的精神很難得。
有天她很高興地告訴我,她去參加了同學會?!澳氵€有同學會?”我很自然地吃驚起來。她笑著說:“有啊,小學同學的?!彼麄兏鼞撍惆l(fā)小,是她村里一起長大的幾個人,一個發(fā)了財?shù)哪型瑢W張羅的,“他們混得都比我好”。
她的丈夫感到很奇怪,說:“人家要是問你現(xiàn)在在干啥,你不尷尬嗎?”她說:“有什么尷尬的?混得好的人,可能是因為運氣好。沒考上中學,父母愿意出錢讓他們借讀;做生意折了本,父母愿意幫他們填虧空。就算這些都沒有,也有各種人指點。我打小父母就去世了,我自食其力,我比誰差了呢?”
我說:“你說得太對了。哈佛大學有個教授也是這個觀點。他認為,就算是靠個人奮斗獲得成功的人,也沒有資格看不起混得沒那么好的人。因為大家際遇不同,并不真的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我跟小張說話,從來沒想過應該如何措辭。她的理解力讓她不但能夠理解他人話語表面的意思,也能理解他人為什么這么說。那些微妙之處,常常讓我們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我有時候甚至懷疑,她莫非是我的一個同行,喬裝打扮來到了我家。
今年年前,她跟我說,要請三個月的假。她不久前去做腸鏡,發(fā)現(xiàn)腸道上長了個看上去不太好的東西。
盡管醫(yī)生說應無大礙,我聽了還是有點難過。我從不覺得人一定要活多久,但辛苦半生的人,還沒怎么享過福,遭遇這樣的風險,會讓人感到世事不公。
她住的那個醫(yī)院,正好我有熟人在里面。我從來怕求人,但這次我想自己總得幫小張做點什么,就問她叫什么名字,跟那個熟人托付一下,雖然知道可能也用不著。
她回復:“張小姐。”我一時啼笑皆非,說:“要給醫(yī)生全名?!?/p>
她發(fā)了一張圖片過來,是她的身份證,原來她全名就叫“張小姐”。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幾乎要沖出眼眶,我知道,此“小姐”不是《紅樓夢》里那種金尊玉貴的小姐,在本地,大一點的女孩子會被叫“大姐”,小一點的女兒會被叫“小姐”,既不是“大姐”也不屬于“小姐”的女孩子,會被人喊作“小大姐”。她的父母可能疏于給她起名字,就隨口叫個“小姐”,成了她的名字。
被親人捧在手掌心里的孩子,可以有無數(shù)小名;名字起得潦草的人,可能被父母和命運一樣潦草對待。我覺得,她應該被珍重。
我硬著頭皮給熟人打去電話,拜托他給醫(yī)生打個招呼,雖然知道這樣未必有什么用處,但我想為她操點心。熟人答應了,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打這個招呼。
好在她的情況很不錯,最后是做了個小手術(shù)。我轉(zhuǎn)了一筆錢給她,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卻被她退回。她說,這次也有其他主顧給她轉(zhuǎn)錢,她誰的都沒收。
她再來我家時,精神狀態(tài)很不錯,還拎了兩大箱雞蛋,說一箱是給我的,一箱是給醫(yī)生的。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告訴她,我都不確定那位醫(yī)生有沒有幫我打招呼。她笑嘻嘻地說,一定是打了,醫(yī)院的人對她可好了。我不能確定是打了招呼的結(jié)果,但不管怎樣,她平安歸來就好。
我原本就知道“一花一世界”,知道擦肩而過的蕓蕓眾生,都有著有趣的靈魂。但是張小姐讓我非常具體而且備受沖擊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她在千瘡百孔的成長歷程中,修復出一個完整而自洽的自我。
這跟她愛學習有關(guān)。總有人說,受到什么挫折,就跑去仰觀宇宙之大,從而得到治愈。我深表懷疑。一個開放型的人,哪怕做鐘點工,也時刻能見天地眾生。
了不起的張小姐,讓我見識了生命的強度和廣度。
(潘光賢摘自《齊魯晚報》2025年3月26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