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黛萊西婭在嗎?”
男仆看向這個正站在樓梯平臺上的年輕人,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一眼看過去,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想必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他的雙手凍得紅腫發(fā)紫,一只手提著一個臟兮兮的小袋子,另一只手拎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看上去就像是為了保持平衡似的。
“黛萊西婭?你說誰?”男仆皺起眉頭問道。
“黛萊西婭,那位女歌唱家?!?/p>
“啊!”男仆驚呼了一聲。接著,他露出一副既驚訝又嘲諷的神色,笑了起來,說:“您確定她叫黛萊西婭?您又是哪位?”
“她到底在不在?”年輕人繼續(xù)問道,“請告訴她,米庫喬來了。請讓我進去?!?/p>
“但是,現(xiàn)在家里沒有人?!蹦衅吐冻鲆粋€謙卑的微笑,回答說,“西娜·瑪爾妮絲小姐現(xiàn)在還在劇院,而且……”
“瑪爾塔嬸嬸也不在嗎?”米庫喬打斷了他的話。
“啊,您是她的侄子嗎?”
男仆的態(tài)度立刻變得客氣起來,彬彬有禮地說道:“那就請您進來吧。請進,請進?,F(xiàn)在家里確實沒有人。您的嬸嬸也在劇院里。凌晨一點之前她們是不會回來的。今晚是小姐的紀念演出。那么,她是您的堂妹,是嗎?”
米庫喬局促不安地愣了一會兒,說:“不……不,我是米庫喬·博納維諾,她知道的。我是特地從鄉(xiāng)下趕過來看望她的?!?/p>
聽到他這么說,男仆在心里想還是不要對這個年輕人使用敬語了。接著,他把米庫喬帶到廚房邊的一個黑黢黢的小房間里。
米庫喬朝廚房里看了一眼,只見一位廚子和他的幫手正在那里準備晚餐。從早上直到現(xiàn)在,他就沒吃什么東西。他是從梅西納省來的,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火車。
他目送男仆穿過另一個半明半暗的房間,一直走到視線盡頭處的那間寬敞氣派、燈火通明的大廳里。只見那里擺放著極其豐盛而豪華的筵席。男仆胳膊下面夾著餐巾,忙忙碌碌,走進走出。為了不讓男仆心煩意亂,米庫喬只好把想問的問題又咽了回去。或許,他應(yīng)該告訴男仆,或是暗示一下,讓男仆明白他其實是黛萊西婭的未婚夫。當男仆再一次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他再也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對不起……這是誰的房子?”
“我們的,我們住在這里?!蹦衅痛掖业鼗卮鸬?。
米庫喬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他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梅西納的那個骯臟的小閣樓,黛萊西婭和她的母親曾經(jīng)住在那里。五年前,在那個偏遠的閣樓里,如果不是他的幫助,這對母女或許早就餓死了。是他,是他發(fā)現(xiàn)了黛萊西婭寶貴的天賦,是他發(fā)現(xiàn)了她那副令人驚嘆的好嗓子。那時候,她總是不停地唱歌,就像房檐上的一只小鳥,卻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可貴的天賦。她歌唱,是因為無盡的煩惱,是為了忘記生活的悲慘和不幸。而他,為了讓她走出困境,不顧父母極力反對,想方設(shè)法地幫助她。在她的父親去世之后,他怎么能對陷入困境的她袖手旁觀,不管不顧呢?那時候的她一無所有,相比之下,他至少還有一份工作,在市政樂隊擔任長笛手。
那是四月的一個美麗燦爛的日子,他抬起頭,看見湛藍的天空,她美妙絕倫的歌聲從高處閣樓的窗邊傳來。黛萊西婭唱的是一首熱情洋溢的西西里民歌,直到現(xiàn)在,米庫喬還清楚地記得那優(yōu)美的歌詞。當時,黛萊西婭沉浸在深深的悲傷中,因為她想到離世不久的父親,又想到米庫喬的父母極力阻止他們在一起。他還清楚地記得,當他聽到她的歌聲時,他也不禁悲從中來,甚至感動落淚。這首歌他聽過很多遍,但是,像她那樣令人動容的歌喉,他還是第一次聽見。
第二天,他既沒有事先和她打招呼,也沒有提前告知她的母親,就把他的朋友,市政樂隊的指揮帶到了她家的閣樓。就這樣,她開始學(xué)習(xí)聲樂課程。兩年的時間里,為了她,他幾乎花掉了自己所有的工資。他為她租了一架鋼琴,購買樂譜,給她的聲樂老師支付酬勞。唉,那些早已逝去的日子是多么遙遠而美好?。△烊R西婭的聲樂老師向她保證,她必定前程似錦,她的未來一片光明。那時,她用烈火一般燃燒的熱情愛撫他,向他表達自己的感謝。那時,他們的心中都埋藏著對幸福的渴望和夢想。
然而,對于他們這些異想天開的美夢,瑪爾塔嬸嬸卻總是悲哀地搖頭。這個已經(jīng)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她艱辛坎坷的一生里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她知道,為了實現(xiàn)女兒那個危險而又瘋狂的夢想,米庫喬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但是,不管是米庫喬還是黛萊西婭,都完全聽不進她的勸告。有一天,當一位年輕的作曲家聽到黛萊西婭在市政樂隊的演唱后,他表示,如果不為她聘請最好的音樂老師,不讓她接受完整的音樂教育,那將是天大的罪過;米庫喬應(yīng)該送她去那不勒斯,不惜一切代價,讓她在那不勒斯音樂學(xué)院接受正規(guī)的音樂教育。就這樣,瑪爾塔嬸嬸再怎么阻攔也沒有用了。
在這件事情上,米庫喬沒有半點猶豫。他甚至不惜和父母徹底決裂,賣掉了他的叔叔留給他的遺產(chǎn),一座小農(nóng)莊。他用這筆錢送黛萊西婭去那不勒斯,幫助她完成學(xué)業(yè)。
自那時起,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信件,沒錯……一開始,他收到她從音樂學(xué)院寄給他的信。后來,黛萊西婭在圣卡羅大劇院舉辦了首次演出。首演大獲成功,轟動一時。那不勒斯的各大劇院爭相和她簽約。在這之后,米庫喬就只能收到瑪爾塔嬸嬸寫給他的信了??蓱z的老太太在每一封信里都會附上兩句黛萊西婭轉(zhuǎn)達給他的話:“親愛的米庫喬,就像媽媽說的那樣,我一切都好。我很想念你?!彼麄冊?jīng)約定,他會等她五六年的時間,在這五六年里,他讓她自由地在外面打拼,闖出一番事業(yè)。反正他們都還年輕,可以等待彼此。在這已然逝去的五年里,每當有人問起他們的情況,他就會把這些信件拿出來給他們看,反駁親戚們對黛萊西婭和她母親的誹謗中傷。
后來,他大病了一場,差點丟了性命。為了給他治病,瑪爾塔嬸嬸和黛萊西婭寄來了一大筆錢。他生病期間花掉了這筆錢的一部分,但是還剩下一部分沒有花完?,F(xiàn)在,他來找黛萊西婭就是想把剩下的錢還給她。無論如何,他絕不會要她的錢!特別是現(xiàn)在,在這座豪宅里。
他已經(jīng)等了她很多年,他還可以繼續(xù)等下去。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搖鈴聲,他驀然從沉思中驚醒。
“小姐她們回來了!”男仆尖聲叫嚷道。他一邊匆忙而惱火地穿上燕尾服,一邊跑去開門。但是,當他發(fā)現(xiàn)米庫喬準備跟著他一起去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腳步,用命令的口氣對他說:“請待在這里。等我先去通知小姐?!蹦衅偷拿钭尡揪突倚膯蕷獾拿讕靻掏蝗婚g產(chǎn)生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時,他聽見瑪爾塔嬸嬸尖厲的叫喊聲從門口傳來:
“拿到客廳去!拿到客廳去!”
只見仆人們抬著一個裝飾華麗的巨大花籃,從他的面前走過。米庫喬探出腦袋,向遠處燈火通明的大廳望去。只見大廳里滿是身穿燕尾服的紳士,正在嘰嘰喳喳地交談。他突然覺得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他過于震驚,過于激動,以至于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眼里早已浸滿了淚水。那是黛萊西婭的笑聲嗎?哦!她為什么站在那群紳士中間,發(fā)出那么可怕的笑聲呢?
這時,他聽見一陣刻意壓低的驚呼聲。他睜開眼睛,看見瑪爾塔嬸嬸正站在他的面前。他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她了。這位曾經(jīng)可憐的老太太如今頭戴一頂帽子,身上披著一件華麗昂貴的天鵝絨斗篷。她看上去仿佛被這沉重的裝束壓得喘不過氣來。
“天哪!米庫喬……你怎么會在這里?”
“瑪爾塔嬸嬸……”米庫喬不由自主地喊出聲來。他露出了幾近驚恐的表情,愣在原地,呆呆地凝視著眼前的老人。
“這是怎么回事?”大驚失色的瑪爾塔嬸嬸繼續(xù)說道,“怎么都不提前通知我們?發(fā)生什么事了?你什么時候到的?是今天晚上嗎?……”
“我來這里拜訪,是想……”米庫喬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了。
“等等!”瑪爾塔嬸嬸打斷了他,說,“這該怎么辦呢?這該怎么辦?我親愛的孩子,你看見了嗎?今天家里來了這么多人,今晚是黛萊西婭的慶功宴……你等等,在這里等一會兒……”
“如果您,”他覺得自己的喉嚨似乎被痛苦緊緊地勒住了,喘不過氣來,“如果您認為我應(yīng)該離開這里的話……”
“不,請在這里稍等片刻,我會和你解釋的?!鄙屏嫉睦咸颐卮鸬?,她看上去非常尷尬。
瑪爾塔嬸嬸用戴著手套的手向他比畫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在那里等一會,然后就轉(zhuǎn)身離開,走進了客廳。米庫喬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無盡的深淵:周圍的一切突然間安靜下來,聽不見一絲聲響。接著,他聽見黛萊西婭用她那明亮而優(yōu)美的聲音說道:“先生們,請稍等片刻。”
在他等待她出現(xiàn)的這短暫的時間里,他再次覺得視線變得模糊起來。但是,黛萊西婭并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大廳里嘈雜的交談聲再次響了起來。接下來幾分鐘的等待對他而言似乎比永恒還要漫長。沒過多久,他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不是黛萊西婭,而是瑪爾塔嬸嬸。
“我們一起在這里等一會兒,你說好嗎?”她對他說,“我會在這里陪著你?,F(xiàn)在,他們正在客廳里用餐,我們就在這里一起吃飯吧。讓我們一起回憶從前的美好時光吧,好嗎?我的孩子……”
這位善良的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說著,就像是出于本能一樣。最后,她搓了搓手,注視著米庫喬,露出了感動的微笑。
“她會來嗎?”米庫喬悶悶不樂地問,他一臉沮喪,聲音里滿是痛苦,“我的意思是,我想……至少見她一面?!?/p>
“她當然會來了。”瑪爾塔嬸嬸立刻回答道,竭力掩飾自己的局促不安,“她只要一有空就會立刻過來的,她是這么和我說的?!?/p>
男仆走進來,把第一道菜端給他們。米庫喬全神貫注地觀察瑪爾塔嬸嬸是如何把自己的那份菜盛進碟子里。但是,輪到他的時候,他剛舉起手,就想起由于長時間的旅行,他的手已經(jīng)變得臟兮兮的了。想到這里,他的臉漲得通紅,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一眼男仆。好在瑪爾塔嬸嬸幫他擺脫了眼前的窘境。
“來,來,米庫喬,我?guī)湍闶⒉??!彼浅8屑に秊樗驁A場。
那一刻,他覺得很幸福,很安心。于是,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就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吃過飯一樣。他再也不去想自己的手,也不去想什么男仆了。
客廳的玻璃門打開了。伴隨著一陣絲綢衣物發(fā)出的窸窣聲和倉促的腳步聲,一道光彩奪目的亮光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整個小房間仿佛被這突然而至的光芒照亮,如同白晝一般耀眼。在這過于強烈的光芒下,他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p>
“黛萊西婭……”
他太震驚了,話剛到嘴邊就說不下去了。啊,她就像個女王!
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就像燒起來了一樣,變得滾燙滾燙的。他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巴,神志不清地凝視著她……他再也看不見曾經(jīng)那個活生生的、真實的姑娘了。她在說什么?他聽不見她的聲音,看不見她的眼睛,也感受不到她的笑容。他對眼前的這個人一無所知,她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他覺得自己恍若置身夢境中一般。
“你最近還好嗎?米庫喬,你身體好了嗎?好,那就好……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以前生了一場病。我們過會兒再見吧。對,媽媽會在這里陪你,我們等會見,一言為定?”
說罷,伴隨著一陣衣物的窸窣聲,黛萊西婭又匆忙跑回了大廳里。
“你要不要再吃點東西?”過了一會兒,為了讓米庫喬從震驚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瑪爾塔嬸嬸有些膽怯地問道。
米庫喬轉(zhuǎn)過身,呆呆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道:“她怎么會變成這樣……”
他看見瑪爾塔嬸嬸痛苦地搖著頭。她放下了手里的刀叉,就好像在等待他的提問一樣。
“不過,今后,我就再也不會對她有任何念想了……”他合上眼,自言自語道。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把手伸進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皮夾,說:“瑪爾塔嬸嬸,我來這里,是為了把你們寄給我的那筆錢還給你們。該怎么說好呢?這算是一種報答,還是還債?我很抱歉,沒能把所有的錢帶來……”
“我的孩子,你在說什么呢?”瑪爾塔嬸嬸滿臉悲傷,眼里噙滿了淚水,試圖打斷他的話。
但是,米庫喬向她比畫了一下,示意她不要說話。
“那些錢不是我花掉的,是我生病的時候,我的父母花掉了。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你們給我寄了這筆錢?,F(xiàn)在,這就算是補償我當年為黛萊西婭花掉的那些錢吧。這是剩下的錢。我先告辭了?!?/p>
“是的,是的,你走吧,我的孩子,走吧……”老太太一邊說一邊抽泣,“你說得沒錯,她已經(jīng)不再屬于你了……唉,如果當初你們聽我的話就好了!”
他從桌子下面拿起行李箱和那個小袋子,準備離去。這時,他突然想起來,那個小袋子里裝著他特意從家鄉(xiāng)為黛萊西婭帶來的新鮮檸檬。
“對了,瑪爾塔嬸嬸,您看。”他說道。
他解開袋子,然后,用一只手抓起袋子,把果香四溢的新鮮檸檬倒在了桌子上。
他拿起一只檸檬,放到瑪爾塔嬸嬸的鼻子下面,說:“您聞聞,瑪爾塔嬸嬸,聞聞我們故鄉(xiāng)的味道,這香氣……這些檸檬,我只留給您一個人,請您多保重!最后,請您替我向她轉(zhuǎn)告,祝她好運,好嗎?”
他再次提起行李箱,離開了。晚餐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西娜·瑪爾妮絲又出現(xiàn)在小房間里。她發(fā)現(xiàn)母親正獨自在那里傷心落淚。外面的客廳里,那些紳士仍在高聲喧嘩,發(fā)出陣陣大笑。
“他已經(jīng)走了嗎?”她問道,看上去非常驚訝。
瑪爾塔嬸嬸點了點頭,沒有看她。西娜呆呆地望著眼前的空氣,悵然若失。然后,她嘆了口氣,說:“可憐的人……”
但是,她立刻笑了起來。
“快看,”母親對她說,“這是他帶給你的檸檬……”
“哦,太棒了!”西娜猛地跳了起來,大喊道。她把一只胳膊放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拿起檸檬,盡可能多地把檸檬抱在懷里。
“不,別把這些檸檬拿到那邊去!”母親氣憤地反對道。但是,西娜聳了聳肩膀,飛快地跑回客廳,大喊道:
“西西里檸檬!西西里檸檬!”
(藍精靈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西西里檸檬》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