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契弗,美國小說家,他流傳最廣的一篇小說大概就是《巨型收音機》了。我們來看看這個故事講的是什么。
吉姆和艾琳是一對中產階級夫婦,住在一棟公寓樓里,有一雙兒女,雇著一個女仆。兩人每個月都會去劇院看戲,閑暇時間喜歡聽收音機里播放的古典音樂。
聽古典音樂,這是夫婦兩人和鄰居及朋友的一大區(qū)別。為什么呢?有一位法國學者叫布爾迪厄,他說過一段話:“對于一切低俗、露骨、粗野、貪婪、奴性的享受方式之否定,是神圣的文化領域之構成要件,同時也意味著對于懂得享受莊嚴、優(yōu)雅、無私、高貴的人之肯定一其價值是那些俗人永遠也無法體會的。這就是為什么藝術與文化消費總是有意識而且刻意或非刻意地在執(zhí)行一種功能把社會差異正當化。”
這句話有點繞,簡單說就是,聽古典音樂的人比看綜藝節(jié)目的人高級。
藝術消費就是區(qū)分高級和低級。布迪厄提出一個概念叫“文化資本”。高層次的生活需求或精神需求,你的社交,你的尊嚴感,你的自我實現(xiàn),都是基于文化基礎的需求,都需要文化資本。文化資本比收入更能體現(xiàn)階層的差異,甚至可以說,文化資本就是用來造成階層差異的。吉姆和艾琳愛聽古典音樂,是在構建自己的文化資本:雖然都住在一棟公寓樓里,但他們不是一般的俗人,他們是有可能搬到高尚住宅區(qū)的。
可惜,家里的這臺收音機有點小毛病。有一天吉姆正在聽舒伯特,收音機不響了,怎么拍打都沒用,吉姆就答應媳婦,馬上買一臺新的。第二天,收音機就送到了,個頭很大,上面有很多按鈕。艾琳覺得,老公挑的這臺收音機太沒品位了,和家里的風格一點兒也不搭,這個大塊頭顯得太突兀了。艾琳有一件鼬皮大衣,染得很像是貂皮大衣。她對自己的起居室很自豪,像挑選自己的衣服那樣選擇家具裝飾,進行顏色搭配,結果丈夫買來的收音機是丑陋的膠木盒子,有很多調節(jié)按鈕,打開還發(fā)出一道綠光一—實在是太難看了。
有一個經(jīng)濟學家叫凡勃倫,他寫過一本《有閑階級論》,提出了“炫耀性消費\"這個詞。那些又貴又能炫耀的東西被稱為“凡勃倫商品”。這臺收音機算是凡勃倫商品嗎?凡勃倫說過,生存競爭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轉變?yōu)榫S護體面的斗爭,要贏得自尊,就要時不時地顯示一下自己的支付能力。可是,光有支付能力還不夠,這臺收音機四百美元,是個奢侈品,但它在審美上沒能達到艾琳的要求-花了錢卻沒買來體面。
更要命的是,這臺收音機的雜音太多了,聽著莫扎特,就能聽到里面?zhèn)鱽黼娫掆徛暋㈦娞葸\轉的聲音、吸塵器的聲音,來自左鄰右舍。廠家來修理過一次,沒修好。吉姆和艾琳待在家里,就能通過收音機聽到鄰居家的生活:誰家的保姆正在給孩子念童話,誰家的女人找不到襪子了,誰家正在辦派對。兩人偷聽鄰居的生活,一開始覺得很好笑,可夜里,公寓樓的燈光都黑下來之后,艾琳聽到一對中年夫妻克制又傷感的對話。丈夫問妻子身體如何,要不要換個醫(yī)生看看。妻子說,現(xiàn)在這個醫(yī)生的賬單已經(jīng)很嚇人了。艾琳聽了這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一平靜的生活不能細琢磨,細琢磨起來,養(yǎng)老的問題、資產配置、疾病和保險,這些事兒都讓人發(fā)愁。
可艾琳還是忍不住通過這臺收音機偷聽鄰居家的生活,其中有虛榮,有信仰,有絕望,有罪惡一她很痛苦,也怕鄰居能通過別的什么電子產品聽到她家的動靜。丈夫吉姆就告訴她,既然很痛苦,就不要再偷聽別人家的生活了吧。妻子艾琳說:“生活太糟糕、太骯臟、太可怕了。但是我們從來沒有像他們那樣,對嗎,親愛的?我是說,我們一直很好,很正派并且相愛,是嗎?我們的生活不骯臟,不是嗎,親愛的?是不是???”丈夫很疲憊地回答:“我們當然幸福了?!?/p>
吉姆找人修好了收音機,艾琳終于能安心地聽音樂了。吉姆說,這臺收音機四百塊,買它就是為了讓艾琳高興,可以后花錢要更明智一些了,今年掙的錢比去年要少。他三十七歲了,頭發(fā)快白了,工作前景也沒希望的那么好。他說,說實話吧,他真的很為金錢擔憂。艾琳勸老公別說了,他們會聽到的,收音機會聽到的。
這就是《巨型收音機》的故事。體面的中產階級夫婦為了錢發(fā)愁,而這棟公寓樓里,為了錢發(fā)愁的可不止他們一家。其實,錢不夠花,這是個普遍存在的問題,誰家都會為錢發(fā)愁,可這個事兒好像又是一樁要竭力掩蓋的秘密,不能說出來,不能讓外人知道。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苗師傅文學人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