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要再亂動了?!?/p>
大長老盡可能溫和地對年幼的小王子發(fā)出命令。她用柔軟的肋狀結輕輕拍打海床,激起巖穴內的沙子。那些細碎的二氧化硅顆粒從海底震起,又在重力的作用下墜落,蓋住了小王子如同圓盤一樣扁平的軀體。
很快,小王子被海底的泥沙覆蓋了,就像一塊被掩埋的石頭。只有那根貫穿了他身體的中央脊還凸起在海水里,無論如何也沒法偽裝。
中央脊前端是小王子的頭部,他的視線穿過被大長老攪得渾濁的海水,好奇地看向巖穴外。他還沒有長到懂得什么叫恐懼的年紀,只是疑惑地問道:“好的,媽媽,我不會動。我們在玩你發(fā)明的新游戲嗎?”
“不是游戲,孩子。不是游戲。是屠殺?!?/p>
大長老的體表像波浪一樣擺動起來,那是她的肋狀結在依次收縮與舒張。她一寸一寸地蠕動到洞穴的出口。
這座洞穴還是太淺。大長老心里嘆息著。但時間不允許她帶著小王子躲進更好的藏身處了。
那些美杜莎水母比最無聲的暗流還要險惡地襲來,他們從天而降,舞動著鐘形的柔軟身軀,每座鐘的底部都密密麻麻地編系著幾十條輕盈的飄帶,那是幾十條致命的觸須。當大長老看見她的衛(wèi)兵被觸須戕害時,那些散居在更遙遠海床上的狄更遜蠕蟲王國的子民們,已經有一半失去了生命。她只來得及像夜色催趕夕陽那樣,把小王子催趕向敵人的反方向。
除此之外,大長老無能為力,包括在她面前上演的屠殺。在藏身巖穴遠處的海底峽谷上,水母的軍隊已經包圍了國王,還有王國最后的禁衛(wèi)軍。
禁衛(wèi)軍是從最壯的狄更遜蠕蟲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每一只都壯碩得像一尊遮天蔽日的巨靈,如今卻像火山口的冰塊一樣輕而易舉地死去。那些水母一言不發(fā)地將觸須刺入蠕蟲的肋狀結,注入了能帶走所有生命的物質——毒素。
這是不公平的,長老想。一方擁有無堅不摧的武器,而另一方只有肉體鑄成的盾牌。但她知道水母和蠕蟲之間還存在著另一道更不公平的天塹,那或許才是王國毫無還手之力的根源。
海底峽谷上,禁衛(wèi)軍鋪開了陣勢。他們圍成一個巨大的圓環(huán),拱衛(wèi)在國王扁平的身軀外,就像一張小餅的外圍攤著一圈更大的餅。這個戰(zhàn)法曾在面對異國的強敵和內亂的逆賊時所向披靡。想要攻擊到國王,就必須先攻破禁衛(wèi)的防御圈,但海洋中再也找不到比他們塊頭更大的生物了,沒有生命能夠在與禁衛(wèi)的角力中獲勝。
可對于水母來說,這道防線形同虛設。原因再簡單不過了,他們是三維的生物。
和消滅其他海洋族群的流程一樣,美杜莎水母鐘形的身體一張一合,從海床騰升到海水中,就像一朵小巧的浪花從海底生出。他們居高臨下,俯視著禁衛(wèi)軍圍成的壁壘,以及被保衛(wèi)著的狄更遜蠕蟲的王。
就像所有只會爬行、蠕動和翻滾的海洋族群那樣,狄更遜蠕蟲的世界是平面的而非立體的。他們只能對同一平面內的襲擊產生警惕,永遠無法想象也無法防御從頭頂處襲來的天神般的攻擊。
今晚沒有月亮,連星星也被烏云遮蔽了。大長老在心中悲戚地占問著,天神啊,你為什么要閉上你那永恒長明的大眼和數(shù)不盡的閃爍不休的小眼呢?難道就連你也不忍心看見王國的熄滅嗎?就像一座不再吐氣的火山口或者一顆隕落到海底的星星那樣絕無轉機地熄滅?
水母們從海水中降落,他們泛著朦朧的熒光,就像懸浮在海水中的星星。禁衛(wèi)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彗星尾巴一樣的觸須從上方刺入他們體內,帶給他們永恒而不安的長眠。
在死亡到來之前,禁衛(wèi)們的最后一眼留給了一只與眾不同的水母。他的觸須比其他水母更密,熒光似乎也更明亮幾分。他輕巧地從幾只禁衛(wèi)上方越過,游向防衛(wèi)圈的中央。他的目標是狄更遜蠕蟲的王。
距離太遠了,大長老看不清那只水母是否與國王交流,她只看見他像一縷輕紗那樣溫柔地蓋住國王的頭部,動作是多么的悲憫,甚至讓大長老聯(lián)想起夜空中一片拂過明月的薄云。
“媽媽,他們也在做游戲嗎?”小王子問道。他不知何時抖落掉泥沙,爬到大長老身邊。他同樣見證了這場慘案,只是尚不能理解什么叫死亡和滅絕。
“我的孩子!你應當繼續(xù)躲著!”
大長老焦急地望向峽谷,那些屠殺中的美杜莎水母已經開始收尾了。士兵們從腔體內吐出一團透明的薄膜,薄膜在水流中緩慢舒張,逐漸展開成了酷似水母的形狀,仿佛這團薄膜是從士兵們的腔內壁上褪下的。
薄膜在水母觸須的操控下成了一個口袋,死去的蠕蟲被裝進了口袋中。一部分士兵持續(xù)收撿著這些戰(zhàn)利品,另一部分則四散而去,似乎在追獵剩下的王國子民。
“一動不動不好玩?!毙⊥踝诱f,他重復問道,“他們在做什么游戲?比藏在洞穴里還有趣嗎?”
“那不是游戲?!贝箝L老嘆息一聲,她已經沒有余力為小王子編織一個無害的童話了,“孩子,我們被滅國了?!?/p>
“什么叫滅國?”
“滅國的意思是我們再也見不著他們了。那些美杜莎水母把我們所有的族人都殺死了,包括你的父親,我們的國王。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聽到這個解釋,小王子呆愣愣地看著被裝進口袋的父親,終于短暫而淺顯地領悟到了真相。他有些難過地問道:“我們?yōu)槭裁磿粶鐕???/p>
“因為這些水母要把我們當成食物吃掉?!?/p>
“吃掉?就像我們吃掉菌毯里放出的硫化氫那樣嗎?”小王子不明白,“可他們?yōu)槭裁床怀粤蚧瘹淠???/p>
“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孩子。簡單來說,他們沒法像我們一樣消化硫化氫,他們只能吃一些更奇怪的東西,比如糖類,比如含有糖類的我們?!?/p>
“糖類!”小王子說,“可是,媽媽,你不是已經養(yǎng)出一種不會冒出硫化氫的新細菌了嗎?為什么不把這種新細菌送給他們吃呢?”
“因為他們沒有給我們交流的機會。在我們說出第一句話之前,那些觸須就已經先一步刺進王國的肋狀結里了?!贝箝L老說,“而且,我是培育出了一個新的品種,但那是一個失敗品,孩子。它很危險……也許會比美杜莎水母更加危險。”
“比被滅國還危險嗎?”
大長老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嚴肅而擔憂地說道:“美杜莎水母只會毀滅一個王國。但我弄出來的……那種叫作藍細菌的東西,它可能會毀滅這個世界?!?/p>
“什么是世界,媽媽?”
“世界就是你看到的一切,孩子。海水、石頭、狄更遜蠕蟲,當然還有那些可怕的水母?!?/p>
“可我現(xiàn)在只能看到你呀!媽媽,也就是說,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對嗎?”
“是的,我的小王子?!贝箝L老回答道。她爬到小王子的身邊,柔軟的肋狀結輕輕地拍打著小王子的頭部,悲哀地看著遠處的峽谷,“我們的族人都被殺害了,你只剩下我了?!?/p>
“那么,媽媽,你的世界里也只剩下我了,對嗎?”
大長老愣住了,她沒有想到小王子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她正打算回答,卻發(fā)現(xiàn)幾只水母士兵正朝著巖穴逼近。
大長老重新攪起海水,讓小王子的身軀被泥沙掩蓋,而她自己則做好了作為誘餌的打算,準備在適當?shù)臅r候逃竄而出,轉移水母士兵們對洞穴的關注。
“孩子,我們繼續(xù)剛剛的那個游戲吧。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否則你就是壞孩子?!?/p>
回應大長老的是一陣沉默。她知道小王子已經開始了游戲,于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洞口。
那些屠殺者們迫近了。大長老能夠感覺到洞穴外傳來斷續(xù)的微光,它們來自水母的體表。很快,大長老就看到了幾條絲帶般的觸須掠過洞口。他們已經到達了。
但奇怪的是,沒有一只水母選擇進入洞穴。微光漸弱,他們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又飄然遠去了。
天神竟然會如此眷顧我們?大長老有些不敢置信。她警惕地等待了一段時間,終于忍不住踟躕著挪向洞外。她以自己為圓心轉動了一圈,四面八方真的一只水母也沒有。他們似乎已經心滿意足地帶著戰(zhàn)利品凱旋了。
大長老不敢再耽擱,也許這是天神恩賜的生路,她不知道生路能維持多久,那些水母會不會去而復返。
“游戲結束了,孩子?!彼魡局⊥踝?,看著他纖細的中央脊從泥沙中鉆出來,“我們得快點逃跑。”
“媽媽,我們要逃跑到哪里呢?”
小王子輕快地爬到洞穴外,依偎在大長老的身旁。也許在他的字典里,逃跑和一次短暫的出游是同義詞。
是啊,能跑到哪里呢?大長老也沒有準信。水母是從王國的西部襲來的,而東邊就是海洋的盡頭。她知道在遙遠的另一片淺海還存在其他蠕蟲族群,但她不知道他們能否跋涉到那個地方……
“我還以為洞里藏著很多只呢?!币粋€失望的聲音像觸須一樣扎碎了大長老的思緒,“將軍,看來是白等一趟了。”
絕望像火山口的巖漿一樣噴涌而出,把她的靈魂燒化了。大長老拼命地拍打自己圓盤狀的扁平身軀,在反震的作用下,她短暫地直立起來,就像一個豎起來的輪子。在這種姿態(tài)下,她看到了聲音的來源。
在原本是她頭頂?shù)牡胤?,四只水母散發(fā)著危險的熒光,靜靜地漂浮在漆黑的海水中。
自己終究是二維的生物。大長老絕望地想道。她的思維中從來不存在第三條坐標軸,以至于忽略了這種可能:美杜莎水母就埋伏在自己的上方。
“傻孩子,快逃啊!”
大長老嘶吼道。但她清楚這種掙扎是徒勞的,水母們在海水中的速度要快得多。一名士兵從容地揮動著他的觸須,如同幽靈般飄到小王子的身旁。
“他太小了,甚至填不飽你們一只水母!”大長老繼續(xù)叫道,“放過他,難道你們連留下一個族群最微弱的希望的仁慈都沒有嗎?”
她因為驚慌而失去了對肉體的控制,豎直身軀倒向了中央脊一側,以至于一頭倒栽進海底。在顛倒的視角里,大長老看見那名士兵的一只觸須伸進了小王子的中央脊,就像一縷火苗舔舐到了世界的穹頂,并準備好要將它焚燒殆盡。
大長老的視線被密密麻麻的觸須遮斷了。一只水母降落在她的前方。她認出來了,這是那只殺死了狄更遜蠕蟲國王、小王子的父親、他的丈夫的觸須極多的特別的水母。
“我認得你肋狀結上的裝飾。你是你們族群的長老,很重要的角色,就像你們的國王那么重要?!蹦侵凰笇λf,“我是將軍,最喜歡殺死重要的角色?!?/p>
大長老一言不發(fā)地合上了眼睛,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這種引頸受戮的姿態(tài)反而讓將軍感到無趣。
“說點什么吧,你不該在沉默中離場。”將軍仁慈地說,“我允許你對我謾罵和詛咒。”
寂靜持續(xù)了很久,久到將軍已經把他的一百零八根觸須數(shù)完第二遍,大長老重新睜開了眼睛。誰也不知道她在閉上眼睛的那些時間里看到了什么。她沒有謾罵也沒有詛咒,只是平靜地說:“不要殺我,我可以為你們找到食物。很多很多的食物?!?/p>
時隔多年,城邦像一股忠實的洋流,回到了這片海灣。
執(zhí)政官漂游在被夜色染透的海水中,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正在勞作、交談和忍饑受餓的公民們。大平原上散布著他們發(fā)亮的身軀,這些美杜莎水母剛剛跨越了兩個大海峽,回歸了這片淺海。一路上他們沉默而辛勞,唯一的旅伴是饑餓。
在這座海流沉靜的大平原上,公民們已經建好了一座城市的雛形。執(zhí)政官從不懷疑同胞的勤勞與勇氣,但喂飽自己不是光靠這兩種品質就能做到的,食物已經所剩無幾,整座城邦都在等待著游獵軍的凱旋,期盼著那個擁有一百零八只觸須的將軍帶回豐碩的戰(zhàn)果。
執(zhí)政官相信將軍能滿載而歸,就像他相信自己能讓城邦再次偉大。他唯一不相信的只有一只水母。執(zhí)政官看了一眼漂在他側邊的老邁身影。那是城邦的老祭司。
執(zhí)政官從前任執(zhí)政官身上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難題就像海水一樣,從出生一直伴隨到死亡。更何況,城邦的生存境況永遠都比上個時期更糟。
在上上上上……上任執(zhí)政官在位的時候,城邦還不是一個流動的詞匯。那時候的城邦是靜態(tài)的,它建立在祖地的海水里,仿佛萬世不移。那個時代的海水中充滿了氨基酸和核糖,公民們只需要享受著海水濾過他們柔軟的身軀,就能得到一頓飽餐。
但后來海水變得貧瘠了,只有部分洋流團還攜帶著充足的營養(yǎng)物質,城邦不得不從靜止中流動起來。他們必須預知某一條洋流的軌跡,提前遷徙到它的必經之處,卑微地等待著食物的到來。
預測洋流軌跡,指引城邦遷徙。這就是城邦的祭司應該完成,也是唯一必須要完成的使命。城邦無執(zhí)政官則危,無祭司則亡。
執(zhí)政官的旁邊就漂蕩著這樣一位決定了城邦存亡的角色。他是只年邁的水母,城邦當代的祭司。但他真的已經很老很老了,甚至老到了十分礙眼的程度。
城邦希冀著老祭司能夠引領他們,去到流淌著氨基酸與核糖之地,但祭司讓城邦失望了。祭司連續(xù)做出了三次預測,他們連續(xù)遷徙了三次,但洋流始終沒有如祭司預料的那樣與水母相遇。食物即將告罄,執(zhí)政官不得不派出游獵的軍隊,讓他們捕收一些平時不在食譜內的食物。
三次失誤消耗掉了執(zhí)政官對老祭司的全部尊敬與信心。更何況,這位很可能成為城邦毀滅罪徒的老祭司,并沒有表現(xiàn)出恰如其分的愧疚和罪惡感。直到剛剛,在執(zhí)政官再次向他請教洋流到來時機的時候,他還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洋流很快就來了,執(zhí)政官,保持耐心。這次不會錯的,它會從太陽和月亮墜落的方向奔流到此。”他說,“在此之前,你應該關心的是我的新發(fā)現(xiàn),我又發(fā)掘出了一個世界的真相!”
“從您癡迷于世界的真相開始,我就應該斷絕對您的信任了?!眻?zhí)政官無聲地說道,“您已經把自己的使命忘得一干二凈了?!?/p>
執(zhí)政官知道老祭司是什么時候變老的,是在他開始敷衍洋流的預測,轉而投身于一些無足輕重的問題的時候。他開始關心陽光為什么會穿透大海,沙石為什么會沉入海底,而水母為什么能游于海水,脫離海床的懷抱。
您為什么不多研究一下洋流為何還沒有來到我們的身邊呢?執(zhí)政官悲哀地想道。海神啊,您究竟打算什么時候取走老祭司的靈魂,好讓我們暗中推選的新祭司上位?他隱秘而虔誠地禱告著,就像他祈求海神保佑將軍的凱旋那樣虔誠。
海神實現(xiàn)了他的其中一個愿望。執(zhí)政官看到在平原的盡頭,將軍帶著他的士兵滿載而歸。他同樣看到了那些戰(zhàn)利品。對于這些獵物,執(zhí)政官是有印象的。當他還不是執(zhí)政官而只是一粒年幼的水螅體的時候,城邦在這片海域停留過一段時間。他記得這附近曾經繁榮生息過一個小小的部落,又或者是王國來著?
執(zhí)政官看著那些透明薄膜里的食物離饑腸轆轆的城邦越來越近,開始盤算起這些蠕蟲能吃多久,沒有勉強自己回憶起那個無關緊要的部落或王國的名字。
實在記不清了。畢竟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大長老實在記不清過去的城邦是什么樣子了。他只記得成群的美杜莎水母像一片雨云那樣從遠方席卷而來,成了王國的近鄰。
那時水母們還在用語言而不是毒素說話,兩個文明之間建立了生疏的友誼,因為誰都知道城邦不會久留,等洋流帶來的營養(yǎng)被全部吃完,城邦終將像浪潮一樣涌向另一個地方。但王國還是盡其所能地給出了友善的關懷,還派出了一支訪問交流的使團。
拜訪城邦的時候,大長老還沒有成為大長老,但她已經成了王國里權威最盛的學者。她知道陽光為什么會穿透大海,沙石為什么會沉入海底。當然,那時她還不清楚水母為什么可以脫離海床的懷抱而游于海洋,但在城邦最大的劇場觀賞過水母舞團的窈窕身姿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舞團表演結束后,輪到她上場交流。她站在圓形劇場的中央,為水母們講了一堂課,告訴他們那些世界的真相,以及如何去追尋真相。
可惜的是,這堂課沒能引起公民們的興趣,就連城邦中智慧最深刻的祭司也興致缺缺。他只是在講課結束后不停地追問她,是否能找到一種更精準和迅速地預測洋流的方法。
這并不是大長老年輕時擅長的領域,狄更遜王國是靜態(tài)的,它扎根在海床上,因此她很少關心洋流流動之類的真相;她更善于發(fā)現(xiàn)一些關于大地的真相,比如地質運動、火山噴發(fā)或是播種。
但大長老對真相并不挑食。離開城邦前,她虛心地向祭司請教了洋流流動的知識,然后試圖等價地分享她所掌握的真相??杉浪菊f:“以后再說吧,學者。等以后再說吧。在消滅無知和愚昧之前,我們必須先學會消滅饑餓?!?/p>
他告訴大長老,海水里的營養(yǎng)越來越少了,城邦遷徙的頻率不得不加快,光是預測洋流就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精力。
“我可以教你們關于種植的真相。”大長老說,“很久以前,王國建立在海底火山的大裂縫上,我們依靠地底冒出的硫化氫為生。后來硫化氫變少了,我們的祖輩第一次學會了種植。他們收集并選育了一種可以產生硫化氫的細菌,將它們播種在海底下。從此王國擁有了自己的火山口,我們再也不用為食物發(fā)愁?!?/p>
“那不一樣,學者?!奔浪菊f,他對身邊的執(zhí)政官下了指令,“我們得在太陽第七次升起又落下后繼續(xù)遷徙了?!?/p>
他的一條觸須指向了某個方向上一個遙遠的小點,“洋流在那兒,執(zhí)政官,下一個洋流在那兒。”
宣告完他的預測以后,祭司重新對大長老說:“學者,我們吃的不是硫化氫,只有氨基酸和糖能填補水母的饑餓。但沒有哪種細菌會專門制造這些東西?!?/p>
“會有的,祭司。”大長老安慰道,“也許等你們再次回到這里的時候,我已經培育出可以滿足你們胃口的細菌?!?/p>
“但愿如此吧,學者,但愿如此?!奔浪菊f,“希望你下次來到城邦時,能夠為我們帶來如此寶貴的禮物。到那個時候,整座城邦都會為你歡呼和祝福的?!?/p>
大長老沒有想到,她是以如此卑微屈辱的形式再次進入城邦的。她成了一介俘虜,身邊是戰(zhàn)捷班師的游獵軍。如祭司所預言的,她確實聽到了巨大的歡呼聲,但這些歡呼并非為她而發(fā),而是為了那些滿載而歸的水母士兵。
她看到水母們聚集在城邦的邊緣,順著游獵軍的隊伍兩側排開,熱烈地舞動著數(shù)不清的觸須,從軍隊敞開的口袋里瓜分著她的族人的尸體。大長老不由得想起了王國使團到訪城邦的情境,那時列隊歡迎的水母揮動觸須的幅度并沒有現(xiàn)在那么瘋狂。食物比友誼與和平更能激發(fā)他們的熱情。
水母們比過去瘦小了太多。大長老與記憶中的城邦做了簡單的對比,很快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們能獲取的營養(yǎng)越來越匱乏了。看來,隨著海水逐漸貧瘠,城邦隨洋流而游居的日子已經難以為繼了。也許再遷移幾次后,居無定所的水母們就會自取滅亡。
但那會是很久很久以后。大長老看著那些已經忍不住開始分食她族人的水母們,遙遠未來的某個結局并不能稀釋她的仇恨。她必須要親自謀劃這些水母的死亡,就如同親眼看見王國像個脆弱的泡泡被戳破那樣。
她看到有一只陌生的水母與將軍交談著,推斷那是城邦的新執(zhí)政官。顯然,在城邦去而復返的過程中,權力更新?lián)Q代了,但她還是看見了一只熟悉的身影。
“海神啊!”老祭司從執(zhí)政官的身后游了出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堆成一座小山的狄更遜蠕蟲的尸體,“你們毀滅了一個王國!海神??!”
“是的,祭司?!睂④娬f,“感謝你為我們游獵的戰(zhàn)果做出了精彩的總結。”
“為什么我不知道這件事情?”祭司質問,“軍隊調動應當經過城邦議會的表決,但我對此一無所知!”
“那時候您正沉迷于探索世界真相的研究中,傳令兵不好意思打擾您。”執(zhí)政官給出了準備好的借口。他不可能說出真正的原因:議會的其他成員已經決定把這位瀆職的祭司架空了。
“不該如此的,執(zhí)政官?!奔浪靖袊@道,“你們怎么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想這是因為您,尊敬的祭司?!睂④姛o不諷刺地說道,“要不是您連續(xù)指錯三次方向,我們早就在洋流帶來的營養(yǎng)中飽餐一頓了?!?/p>
“是的,祭司?!眻?zhí)政官說,“我們實在沒有吃的了?!?/p>
“我已經解釋過很多遍,將軍。我的計算沒有差錯,出了差錯的是海洋本身?!奔浪菊f,“確切地說,是海底。最近的地質運動越來越頻繁了,海底的運動改變了洋流的方向,但祖輩們流傳的計算方法里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照著這個方法,歷史上的任何一名祭司都給不出正確的預測。”
“既然您的方法已經失敗,我們只能另尋他方?!睂④姷挠|須指向狄更遜蠕蟲的尸體,“這就是我的答案,我想比起您的答案來說更管用一些?!?/p>
“你錯了,將軍,你錯了。你把答案徹底殺死了。沒有誰對地質運動的了解比狄更遜蠕蟲更深刻,他們原本可以幫助我建立起一套新的預測洋流的方法的?!奔浪菊f,“我還記得王國有一位博識的學者,她掌握的真相和我掌握的真相相比,就像一股洋流和一朵浪花一樣。她還說要研究出一種能填飽我們的細菌,讓我們不再流離失所?!?/p>
“尊敬的祭司,您說的都是真的嗎?”聽完這番話,將軍的觸須微妙地擺動起來,“您真的聽說過這樣一種萬能的細菌?”
“是的,將軍。但也只是聽說,也許那位學者掌握的真相還不足以讓她培育出這樣奇跡般的細菌。”祭司嘆息道,“不管怎樣,你們已經把這一絲希望毒死了?!?/p>
“我本來已經做好了她在撒謊的準備?!睂④娬f,“現(xiàn)在看來,尊敬的祭司,她說的都是真的?!?/p>
“誰?誰在撒謊?”
將軍抬起他的觸須,給他忠誠的士兵發(fā)出了一個信號,嚴整的軍隊順從地向四周退開,露出了王國最后一只活著的狄更遜蠕蟲。
“這就是奇跡啊,尊敬的祭司?!睂④娬f,“如同戲劇結局里海神恩賜一般的奇跡?!?/p>
議會大廳有個鐘形的拱頂結構,十幾張石頭做的座席呈輻射狀分布在圓形大廳的邊緣,使整座大廳就像是一只有十幾條斷須的巨型水母。執(zhí)政官坐在一張座席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在這里發(fā)言時的樣子。
那時他還沒有屬于自己的座席,只能站在大廳的中央?yún)R報自己的議題。穹頂壓罩著它,那些端坐在席位上的權威者像觸須一樣將他包圍,使他感到自己正處于一只巨大水母的胃腔中,無可反抗地游向被消化的命運。
但如今他已成為觸須,而且是城邦之中最強勁的那一條。在議會的所有成員面前,執(zhí)政官握住了那一團藍綠色的東西,它的觸感讓他回想起了第一次觸摸同類尸體時的感受。
那是所有水母成年禮中不能逃避的一部分,他被要求完整地剝開一名過世長輩的尸體,于是他伸出九十只觸須,將他祖父從一只變成了兩只。從那時起,他收獲了三樣東西:兩張由他敬愛的祖父制成的透明薄膜,以及一個他如今已幾乎遺忘的世界的真相:水母是由一里一外兩張薄膜組成的,而把這兩張薄膜貼合起來的是一層黏糊糊的膠狀物質。
此刻被他的觸須包裹住的東西同樣是黏糊糊的。它并不是個單獨的個體,而是由無數(shù)更微小的單位團聚在一起形成的。單位與單位之間充滿了某種起到粘黏作用的膠質,保證這些小單位不會四散在海水里。
執(zhí)政官伸出另一只觸須,從這團東西中挖出一小部分,將它放進自己的胃腔。他感覺到了一種歡愉,一種他在吸收洋流帶來的營養(yǎng)時同樣會產生的歡愉。因此他知道,這是可以被水母食用的。
執(zhí)政官對著大廳中央的那名階下囚問道:“它叫什么名字?”
“我把它命名為藍細菌。”大長老說,“藍細菌是很小很小的圓球,為了不與同伴們分離,它們會分泌出一種具有黏性的膠狀物質,使彼此緊密粘連在一起,就像你握著的那個團聚體一樣?!?/p>
“很美味的細菌。但我實在不知道,究竟該怎么指望這么一小團——”執(zhí)政官把藍細菌的團聚體遞到大長老身前,“喂飽我們整個城邦?”
“它只需要一樣東西?!贝箝L老說,“那就是你們的耐心。只要我將它播種下去,它就會從一團變成兩團,從兩團變成四團,從四團變成八團。很快很快,它的數(shù)量就會比你身上的觸須還要多,甚至比所有存活和死亡的水母加起來的觸須還要多?!?/p>
將軍從側旁的座席上游了過來,把觸須搭在團聚體上,學著執(zhí)政官取出一小部分品嘗了一番。他惋惜地贊嘆道:“如果能每餐都享受到此等美物,誰還會對你那些干巴巴的同胞產生食欲呢?”
大長老說:“那是因為你們從來沒有給過我們說話的機會?!?/p>
“大錯特錯,你不正站在城邦的議會中發(fā)言嗎?”將軍回到座席上,“你應當珍惜這次寶貴的對話,大長老。希望你能如你所說,把這種藍細菌從一小團種成足以消滅城邦饑餓的數(shù)量?!?/p>
他從身后的薄膜口袋中卷起一只極其瘦小的蠕蟲,將它塞進胃腔,大長老認出了那是小王子。將軍誠懇地說:“城邦的耐心是有限的——因為你的同胞不夠我們吃太久?!?/p>
“你不可以這樣,將軍!這樣羞辱一名偉大的異族學者!”老祭司不滿地從另一面座席上游動起來,“你應當保持尊重,對智慧和真相的尊重。”
“尊重?這位大長老需要我的尊重嗎?”將軍奇怪地說道,“那她可真是太貪心了。她已經用她同族的軀體換取了城邦的耐心,用這種神奇的藍細菌換取了她的存活。那么,尊敬的祭司,請您告訴我,她還有什么東西能夠換取我的尊重呢?”
“好了,將軍,收起你的食物吧。在議會中私自進食未免太過于無禮了?!眻?zhí)政官打斷了兩只水母的爭辯,對座席下的大長老說道,“而你,尊敬的大長老,現(xiàn)在就播種藍細菌吧。將軍有一句話是對的:你的王國的子民確實只能為你爭取很短的時間?!?/p>
大長老輕輕提起那團藍綠色的藻體,仿佛在端著一捧冰冷的火焰。她看向監(jiān)守在她身側的兩名水母士兵,他們的觸須緊緊纏住她的肋狀結,像一張牢不可破的繩網(wǎng)。她對士兵說:“勞駕,帶我去太陽墜落之處,洋流即將到來的方向?!?/p>
平原如海灣的夜色般遼闊,大長老帶著水母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枯黃的月亮已經從中天飄落到西處了。她停了下來,對身側的兩名士兵和身后的老祭司、執(zhí)政官、將軍以及其他由于職責或好奇跟來的水母說:“如果你們不反對,我就把它們種在這里。”
她的身上依然纏著水母士兵們的鎖鏈。祭司說:“把觸須移開吧,士兵,把它們移開吧。請讓她自由地播種。”
一名士兵為難地說:“可是將軍下了命令……”
“看著我!士兵,看著我!你應該不會饑餓到連我的身份都忘記了吧!”老祭司激烈地咆哮道,“即使是一名算錯三次洋流方向的祭司,也不是一介士兵可以忤逆的!現(xiàn)在,我命令你們,把觸須從這位學者身上移開,至少讓她在向我們揭示世界真相的時候,獲得基本的尊嚴!”
士兵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開了。大長老平靜地說:“謝謝你,祭司。那么現(xiàn)在,我將演示我是如何播種的。”
老祭司好奇而興奮地湊近到大長老身邊:“我還記得你曾經教過我關于播種的知識。你們把菌種灑滿平坦的海底,再用厚厚的淤泥把它們蓋住。很快,這些細菌就會從地下冒出來,長成一片又一片,就像在大地上長出了一片新的大地?!?/p>
“是的,我們把這種鋪滿海底的細菌集合叫作菌毯。”大長老說,“但我今天播種的地方不在地上,這些藍細菌有其他去處?!?/p>
“你要把它們種到哪里去?”
“那是一個你們可以暢行無阻,而我終其一生也沒法到達的地方。”大長老說,“海洋的穹頂?!?/p>
她費力地蠕動著,擺動起身上從中央脊處輻射開的肋狀結,那是一種靈活度很低的空管結構。她利用這些空管將藍細菌的團聚體一點點刮開,讓細小的細菌顆粒從膠狀物上分離開來。每剝離出一粒藍細菌,大長老都會輕輕拍打海水。在水流的震蕩下,藍細菌像一顆不會發(fā)光的星星那樣從海底上升,一直上升到波濤涌動的海面,仿佛它原本就屬于那里。
大長老的動作實在太慢且辛苦,以至于祭司都看不下去了。他對士兵說:“你們應當已經看明白這位學者的動作了?,F(xiàn)在,學著她的樣子,把藍細菌播種到海之穹上?!?/p>
一名士兵恭敬地從大長老手中接過團聚體,利用靈活的觸須將它輕松地撕碎成多個小份,把它們分給他的同伴。于是,一整隊士兵都重復著大長老的動作:將藍細菌剝成一粒粒,然后攪動海水,把它們送上海面。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們族群。”大長老對老祭司說,“你們的觸須那么靈活,能行我不可為之事;你們的泳姿如此飄逸,能達我不可及之處。天神賜予你們這樣遠勝于狄更遜蠕蟲的稟賦,你們卻沒有把它用在探索世界的真相上,而是用于殺戮和毀滅?!?/p>
“我很抱歉……學者,我很抱歉?!崩霞浪菊f,“如果我當時出席了議會,也許就能阻止這場悲劇。”
“尊敬的祭司,我想您違背不了整座城邦的意愿?!睂④姴逶挼溃?“公民們的饑餓就是他們的選票,除了您會投出寡斷的仁慈,沒有水母會反對這次游獵。”
“好了,將軍。不要再挑起爭端了?!眻?zhí)政官說。他知道惹怒一個頗有權威的老者會多麻煩,因此轉移了話題,“大長老,我對世界的真相不如你了解得多。因此,請允許我無知地提問:為什么要把藍細菌播種到海洋的穹頂?據(jù)我所知,世界是由兩種狀態(tài)構成的:流態(tài)的海水和靜態(tài)的巖石。而在穹頂?shù)纳戏?,那里既沒有流態(tài)也沒有靜態(tài),那里是一無所有的空,只有日月和群星才能存活的虛無之處?!?/p>
“是的。一無所有就是藍細菌的食物?!贝箝L老說,“它們只能在穹頂上生長,因為它們需要吃掉一無所有的虛空,再轉換成你們愛吃的糖與氨基酸?!?/p>
“這不是一個好問題,執(zhí)政官。”將軍突然說,“我想我的問題更精彩一些。大長老,你只會在海底爬行和蠕動,終其一生也到達不了海洋的穹頂??墒?,你為什么卻對這種只能長在穹頂?shù)募毦敲戳私饽??你是怎么收集和培育它們的呢??/p>
他將一百零八條注滿劇毒的觸須輕柔地搭在大長老的中央脊上,好奇地詢問道:“尊敬的大長老,你該不會是在欺騙這座城邦吧?”
“并非如此,將軍?!贝箝L老說,“你應當知道,狄更遜王國位于海洋的盡頭,我們王國的邊緣就是海水消失之處。在那里,海底與穹頂?shù)木嚯x會越來越近,直到某一條線上,海水徹底消失了。我就是在海洋盡頭完成我的培育的。那里的穹頂很矮,即使我只能爬行在大地上,依然可以像你們那樣觸摸到海洋的頂端?!?/p>
“那么,你為什么不回到那塊熟悉的地方進行播種,而要來到這塊荒涼的大平原呢?”將軍不依不饒。
“我在為你們著想,將軍。洋流很快就要到來,而在它到達你們的城邦之前,一定會先經過這處平原。到時,它就能把豐收的藍細菌推動并匯聚到城邦的上方,你們將不用主動去采摘那些散亂在穹頂各處的團聚體?!?/p>
“它們要等到洋流到來時才能成熟?您在開玩笑嗎?”執(zhí)政官指了指海面上的藍細菌,“如果我們能夠等到營養(yǎng)豐富的洋流,還需要這些藍綠色的小東西干什么呢?”
“因為你們沒法保證可以等來下一股洋流?!贝箝L老說,“據(jù)我所知,洋流中含有的營養(yǎng)越來越少了,不是嗎?同時,由于愈加頻繁的地質運動,你們對洋流的預測越來越不順利了。”
“她說得對,執(zhí)政官。”老祭司艱難地贊同道,“我知道你們對于我的失敗有所不滿,但這不是由我決定的,是由海神決定的。只要他鼓動火山和大地發(fā)出咆哮,我就什么也算不清楚了?!?/p>
“好吧,祭司,我明白您的苦楚。”執(zhí)政官撫慰道,至于是否真的相信這個解釋,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么,洋流到底什么時候會來呢?”
“最多只需要等待一次太陽升起又降落,執(zhí)政官。您需要耐心?!?/p>
“不是我需要耐心,而是城邦需要?!?/p>
執(zhí)政官看著已經播種完成的海面,擺了擺觸須,士兵們重新將大長老牢牢鎖住。他轉過身,帶領所有水母,以及一只他不記得曾屬于哪個王國的俘虜,回歸他統(tǒng)治的城邦。
大長老沿著粗糲的海床步履蹣跚。她被士兵的觸須拖曳著前行,凸起的沙石像仇恨一樣摩擦著她僵硬的肋狀結,那些居高臨下的水母卻毫無察覺,抑或察覺了卻熟視無睹。
我需要耐心。大長老看著這些漂游在她頭頂?shù)纳锵氲馈?/p>
海水的顏色逐漸變淺,從流動的黑曜石變成了一大塊深藍色的水晶。大長老感受到太陽的熱力從大海的穹頂投射下來,溫暖和睡意同時包圍了她。
城邦陷入了沉睡。和狄更遜蠕蟲一樣,美杜莎水母們也是晝伏夜出的生靈。太陽對于他們的感光細胞來說過于閃耀了,水母和蠕蟲更鐘意皎月的清輝。
但大長老遲遲無法入眠。回憶像旋渦一樣把她無數(shù)次卷入剛剛過去的晦暗的夜晚。月亮剛剛出頭的時候,她的王國覆滅了,緊接著死去的是她的小王子。她親眼看著她的同胞被運進城邦,就像被送入一個惡毒的胃。好在她讓他們相信了,那些致命的藍細菌會成為城邦的救星……
仇恨將她翻來覆去,即將復仇的隱秘快感像菌毯一樣爬滿了她的全身,直到她看到一個日光下的影子從遠處飄向她,驚動了監(jiān)視著她的不眠的士兵。
那是一名傳令兵。士兵松開了束縛著她的觸須,她聽到傳令兵說:“異族的學者,請隨我來?!?/p>
傳令兵在前方引著路,他并沒有為大長老施加束縛,想來是老祭司的命令。大長老沒有趁機逃跑,她清楚自己是逃不掉的。她只是好奇,在城邦陷入深眠的正午時分,老祭司為什么要找她呢?
她隨著沉默的傳令兵離開了城邦,感到周圍的一切正變得熟悉。她意識到她正在前往王國的舊址。很快,她的肋狀結就壓過了那個曾經繁榮安寧的古老王國邊界的巖石,大地漸漸從荒涼變得生機勃勃,舉目望去,沙石被某些爬滿了海底的柔軟生物分割了,那是狄更遜王國種植的成片成片的菌毯。
她路過了王國最大的菌田,那里的菌毯連成一片柔軟的大地,捂住了海床粗糙的面龐。她想起了她的小王子,他們總是在菌毯里蜿蜒肆意地爬行,菌毯太厚了,甚至會蓋過他們扁平的身軀。他們像冒險家一樣在菌毯里探行,偶爾會不小心與其他方向爬來的蠕蟲撞在一起。
有時,他們會不知不覺走散,她或者小王子中的一個迷失在高聳的菌株間。但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海水一樣連接著他們,總會讓他們在菌毯的另一處相遇。當爬累了,他們會靜靜地趴在菌田里,共同享受那些反硫化細菌冒出的美味硫化氫,那個時候,幸福就像眼前的菌毯那樣漫山遍野……
傳令兵沒有停下,他帶著大長老穿過了整個王國,直到大長老看到王國的另一處邊緣。那里是海洋的盡頭,大海的身軀在這里斷絕,海床的地勢開始昂揚,它緩慢地抬升,逐漸接近海水的表面,最終超越了穹頂?shù)母叨龋蔀楸群Q筮€要高絕的存在,沒入一無所有的天空中。
祭司和執(zhí)政官就懸浮在離海洋盡頭不遠處的海水中。他們的身邊聳立著一座高度幾乎與海齊平的山丘。
大長老被帶上了山頂。她是在不安和恐懼中登上這座險峻的山峰的,她看著廣闊的大地離自己越來越遙遠,感到自己像傳說中某個被迫迎接神罰的英雄。她以為自己的計謀已經被水母們識破了。
好在她很快就知道,老祭司邀請她來的目的并不是審問或懲罰。
“你來了?!崩霞浪驹谏巾?shù)却?,“我本來不想打擾你的安睡,也不愿勞煩你爬上這塊石頭——我知道對于你們族群來說,這是一次十分辛苦的攀登。但我實在等不及了,我想要向你們揭示一個世界的真相?!?/p>
大長老這才發(fā)現(xiàn),山頂處放有一個巨大的薄膜口袋,里面裝著一些她暫時難以判斷出用途的東西:一塊形狀如同半只球殼一樣彎曲的水晶,一片兩面向外凸起的水晶,還有一大塊比水晶要渾濁一些的白色晶體。
最吸引大長老注意的是這個薄膜口袋本身:它的里面是“空”的。也就是說,在口袋與那些奇怪物品之間的間隙中,并沒有填充著海水,而是像穹頂上的虛空一樣,一無所有。在海洋里,一個沒有水的容器就像一只沒有觸須的水母那樣怪異。
水母們的皮膚是從不拒絕水分的進出的,因為他們本身就幾乎由水構成。老祭司一定對口袋做過某些處理,才使得從水母尸體上剝下的薄膜產生了防水的性質。
“將軍呢?”老祭司向執(zhí)政官問道,“我記得我也邀請了他?!?/p>
“他帶領他的士兵去了大平原,祭司。”執(zhí)政官說,“為了確認你們信誓旦旦的洋流和藍細菌能否如期到來?!?/p>
“完全是浪費時間!”老祭司說,“洋流和藍細菌,這兩者不會因為他的等待與否而提前或推遲?!?/p>
“我想,至少比陪您在這塊石頭旁閑聊要好?!眻?zhí)政官說,“您把我召來,究竟要做什么呢?”
“因為我所要向你們傳授的真相,需要在穹頂上揭示?!崩霞浪窘忉尩?,然后轉向大長老說,“我知道狄更斯蠕蟲無法像我們一樣游到海洋的穹頂,特意選了這樣一個離穹頂最近的地方,好讓你能夠清晰地觀察到我的舉止?!?/p>
“那么,祭司,您要向我們展示什么?”執(zhí)政官說,“恕我直言,我只能留給您很短的一段時間,就像水母從穹頂墜落到海底需要的時間那么短暫。數(shù)不清的事務還在城邦里等著我?!?/p>
執(zhí)政官不喜歡海面,就像他不喜歡白晝一樣。水母是屬于海底和黑夜的,而這里離海床太遠,離天空太近。而天空是什么也沒有的意思。他不知道祭司為什么執(zhí)意把他帶到這里,什么事情必須要在這種地方說呢?
祭司沒有賣關子,“我要向你證明我的新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所有水母都一無所知的真相?!?/p>
他用比默念最神秘的祈禱詞時還要莊嚴的姿態(tài)說道:“天空不是空的。”
“我們的祖輩是這樣斷言的:我們生活的世界可以被分成兩種,流動的世界和靜止的世界,對嗎?”
祭司說著,他的第一條觸須攪動起水流,“海水、漩渦和洋流,它們是流態(tài)的物質。”
他的第二條觸須直指向身旁險峻的石山,“大地、巖石和水晶,它們是靜態(tài)的物質。”
他的第三和第四條觸須分別指向自己和執(zhí)政官,“而我們,我們是美杜莎水母,流態(tài)和靜態(tài)交媾的造物。我們比靜態(tài)柔軟而多變,卻比流態(tài)有形而凝聚?!?/p>
最后,他伸出第五條觸須,越過海平面,進入了海水上方的空間,“至于海水以上,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日月和星辰從一無所有中誕生,又在一無所有中閃爍和流浪。這是我們的祖輩所斷言的?!?/p>
“你說得很對。”執(zhí)政官說,“我是從您曾經教授的課程里學到的。而您是從上一任祭司那里學到的,他是那么博學而智慧,他的教誨我永遠不敢忘記。”
“但不是這樣的。世界的真相不是這樣的!”祭司揮舞著他剩余的八十五條觸須,“在流態(tài)和靜態(tài)之外,還存在第三種物質的狀態(tài)!正是這種狀態(tài)填滿了海面以上的空間!”
執(zhí)政官意識到他寶貴的時間算是徹底浪費了。他推掉了繁重的事務,強忍著陽光來到這處荒僻的海面,最終只收獲了一通狂語和臆想。
“很新奇的幻想。我會讓劇團把您的想法加進新排的戲劇里?!眻?zhí)政官敷衍地稱贊道,“好了,祭司,讓我們回到城邦里吧。我還有很多正事要做,您也是?!?/p>
祭司知道執(zhí)政官并不相信。他決定用事實來說話。他用纖長的觸須把薄膜口袋舉過海面,在干燥的空間中將袋口解開。他首先將那塊彎曲的水晶取出來,然后放在海面上。
執(zhí)政官這時才注意到,這塊水晶比他想象的更為奇特。它呈現(xiàn)出圓潤的鐘形,就像一只被拔掉觸須倒扣的水母。它敞開的鐘口是朝上的,半球狀的鐘頭則直直往下。
水晶是沉重的靜態(tài)物質,它們只會一直下沉,直到與大地相接。然而,這塊水晶居然穩(wěn)定地停留在海天交界的地方,一半沒入水中,一半裸露在海面上。這是執(zhí)政官從來沒有見過的。
祭司十分得意地解釋道:“這也是我發(fā)現(xiàn)的真相之一。只要滿足特定的形狀,即便是沉重的巖石也能被海水托起,就像有一條海神的觸須在撐舉著它。”
他沒有停下動作,繼續(xù)進行著演示。他拿出那塊渾濁的白色晶體,放進鐘形水晶的內部。執(zhí)政官看見鐘形水晶朝著海底沉了一些,但還是漂浮在海面上。
“這是我最新發(fā)現(xiàn)的一種礦石。我把它命名為白磷?!?/p>
祭司一邊說著,一邊將一條觸須輕輕地搭在鐘形水晶與海平面交接的地方。最后,他用另一根觸須抓住袋子里剩下的那片兩面凸起的水晶,把它放置在驕烈的陽光下。一處異常強烈的光點出現(xiàn)在水晶的下方,仿佛祭司竊取了太陽的一縷分身。
祭司調整著凸面水晶的位置,光點隨之移動,當光點與鐘形水晶內的白磷相遇的時候,執(zhí)政官看見了一種如夢似幻的顏色。
那是一抹朦朧的綠色,執(zhí)政官不知該如何形容它的形狀和質感,因為它一直在躍動和變換。執(zhí)政官只覺得它的動作比最善舞的水母還要妖嬈,它的軀殼比最纖細的觸須還要輕薄。它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極其刺激的味道。
“那是什么?”執(zhí)政官輕柔地問道,仿佛害怕驚擾到那抹轉瞬即逝的色彩。
“我管它叫作火?!奔浪菊f。
“這就是你想讓我看到的?”執(zhí)政官說,“火。它很美?!?/p>
“我想要證明的不是這么簡單的東西?!?祭司說,“火只是一整個真相中微不足道的一小塊。執(zhí)政官,請你把注意力放到這塊鐘形的水晶上?!?/p>
執(zhí)政官仔細地觀察著水晶的內部,但除了那塊白色渾濁晶體變成了一攤松散的粉末以外,他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他說:“請你直接揭曉答案吧。”
祭司指了指那條貼著鐘形水晶的觸須,它此時已經完全浸沒在海水里:“你看,我的觸須和鐘形水晶之間沒有發(fā)生過相對運動,但它現(xiàn)在已經從海面的位置下沉到了海水里。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水晶也下沉了?!?/p>
“所以呢?”執(zhí)政官依舊不解其意。
“下沉是因為變重了。鐘形水晶的重量是不會變的,能夠變重的只有一種東西,那就是裝在水晶里的白磷。”祭司說,“這只能說明一件事:白磷從看似一無所有的海面上的天空中吸收了某些東西,然后轉化成了一種更重的物質?!?/p>
他肅穆地重復著結論,“也就是說,執(zhí)政官,天空不是空的。天空里充盈著某類物質,它比流態(tài)的海水還要無形無質,因此我只能用這種方法證實它的存在。我把這種物質的狀態(tài)稱為空態(tài)。”
“好吧,祭司。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超越了城邦所有先賢的偉大發(fā)現(xiàn)?!眻?zhí)政官沉思了很久,最后說道,“但我只關心一個問題,空態(tài)的物質可以吃嗎?”
“您在開玩笑嗎?”祭司快樂得觸須亂顫,“要是它們能吃,我們?yōu)槭裁催€要居無定所,隨波逐流呢!”
“既然如此,祭司,與其在這兒陪您沉迷于真相,我寧愿同將軍一起在平原上枯等,至少等待的希望能夠稍稍減緩這座城邦的饑餓,而您的發(fā)現(xiàn)不能。”執(zhí)政官嚴肅而輕蔑地說,“請您留在充滿了空態(tài)的穹頂上吧,我必須回到海底陪我的城邦一起挨餓了。”
“至于你,異族的長老,”在離開前,執(zhí)政官對大長老說,“希望你種下的藍細菌不會像我們的祭司那樣令城邦失望?!?/p>
“愚不可及,長老,這座城邦真是愚不可及?!崩霞浪静粷M地看著執(zhí)政官遠去的身影,對大長老說,“他們的眼里只有食物?!?/p>
大長老回應道:“我記得您曾經說過,在消滅無知和愚昧之前,你們必須先學會消滅饑餓?!?/p>
“這本身就是一種無知的說法。我想世界真相之美是遠超于生死的,這是我不久之前才明白的道理。”
“而我恰恰相反,祭司?!贝箝L老說,“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沒有什么是高于生死的?!?/p>
老祭司失望地說:“我本來以為當我想清楚這一點后,我的靈魂就會離愚昧更遠一些,離你更近一些。但現(xiàn)在看來,你反而變得愚昧了。你的反應令我很失望?!?/p>
“在您預料中,我該是什么反應呢?”
“你應該恍然大悟才對!”老祭司說,“長老,是你同胞的死亡磨滅了你對真相的敏感嗎?”
“我不清楚我應該領悟什么?!贝箝L老說,“我唯一領悟的就是我的無能為力。我引以為豪的知識和智慧并不能幫我抵御你們的毒須?!?/p>
“你還不明白嗎!空態(tài)!——藍細菌!”祭司焦急地解釋道,他是多么渴望有另一個生命能夠和他一樣,對世界充滿敏銳的直覺,無師自通地勘破這個真相,“你之前說過,藍細菌能夠吃掉一無所有的空,再將它轉化成水母需要的營養(yǎng)。但你錯了。藍細菌吃掉的并不是一無所有,它們一定吃掉了游離在穹頂之上空態(tài)中的物質。它們并不會無中生有,只是把一種狀態(tài)轉化為另一種狀態(tài),把一種物質改變成另一種物質而已?!?/p>
老祭司揭曉了謎底,可大長老還是沒有出現(xiàn)他意料之中的反應。她只是望著她頭上近在咫尺的穹頂,那里碧波蕩漾,陽光被海水拍打成無數(shù)模糊的碎塊。
“我曾對你的智慧和求知充滿期待,長老。這是我邀請你來這里的原因,我以為你能同我一起分享得知世界真相的喜悅。但你難道已經鈍化了嗎?”
老祭司失望地看著呆若沙石的大長老,卻又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種高處不勝寒的自得。他是孤獨的,他已經是整座海洋唯一一個還懂得如何像追逐洋流那樣追逐智慧的生靈了。他想。
但是,他又突然想到另一個可能。
他不敢置信地問道:“除非你已經獨自享受過這份喜悅——你早就知道這個真相,你早就知道。”
今天是個好日子,至少對于藍細菌來說是這樣的。
陽光普照,海波平靜,海水里有機磷和有機氮的比例挑不出一點兒毛病,空氣中的二氧化碳豐裕得簡直要溢出來。此時,這種氣體在大氣中的占比要比幾億年后的地球豐富得多,與之相反的是氧氣含量,此后的數(shù)億年間,地球再也沒有出現(xiàn)氧氣如此貧瘠的時刻??偟膩碚f,今天沒有什么令藍細菌不滿意的地方。
它們沐浴在陽光下,細胞體內某些綠色或藍色的色素雀躍地接納了來自一點五億千米外恒星的禮物。這些色素挑剔地從陽光中篩選出一段狹窄的頻率區(qū)間,作為某種無質的燃料。
細胞成了一個個微小的熔爐,無形地焚燒著這個世界,流溢在天空中的二氧化碳和海洋里的水被它們捶打與鍛造,最終鑄成糖分和氧氣。把一種狀態(tài)轉化為另一種狀態(tài),把一種物質改變成另一種物質,藍細菌是無知無覺的,但它們依然懂得如何遵循公平的規(guī)矩。
氧氣最終流向了三種歸途。一部分被藍細菌本身吸收,以供給它們與水母和蠕蟲截然不同的代謝方式——有氧呼吸;一部分向上融進青天;一部分向下溶入大海。
應當想象藍細菌是孤獨的,因為它們是這片海域內唯一一種與氧氣息息相關的種族。只有它們的呼吸需要氧氣的參與,也只有它們會在陽光下無止無休地釋放出氧氣。而氧氣是所有厭氧生物的敵人,當它在空氣或水中的濃度越過某一條線的時候,死亡就會像海水一樣平等地擁抱那些不利用氧氣呼吸的脆弱生命。
好在藍細菌并沒有思想,它們永遠免受于生死與道德命題的困擾。它們只是貪婪地汲取著每一道日光,生長、分裂、黏連、擴張,直到像一片即將傾盆的烏云那樣,覆蓋這方大海。與此同時,它們沒有忘記孜孜不倦地向海水中注入氧氣。
“將軍,我不知道我是否看錯了?!贝笃皆?,一名隨隊離開城邦的士兵問,“大海的穹頂是不是變綠了?”
“你的判斷是對的?!睂④娞ь^望向海面,緊密相連的藍細菌遮擋住了強烈的陽光,讓他在白晝下看得清清楚楚:在視線所及之內,藍細菌長滿了穹頂,就像一張菌毯長滿了山坡。
藍細菌實在長得太多太密了,以至于就連穹頂也無法裝下。一些已經死掉的團聚體碎片從藍細菌織成的巨大帷幕中脫離,連綿不絕地落入海底,就像數(shù)不清的綠色雪花從云朵邊緣跌落。
將軍用觸須接住一塊掉落的碎片。他品嘗了一番,確認這種甜美與昨晚品嘗到的滋味并無不同。他說:“去吧,士兵們,到穹頂上把它們采下來?!?/p>
“可是,將軍,”士兵疑惑道,“按那只異邦俘虜?shù)恼f法,我們不應該等著洋流直接把藍細菌送到城邦上嗎?”
“我來告訴你吧,士兵?!睂④娬f,“如果一部戲劇的前三幕都是悲劇,第四幕也不會例外?!?/p>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p>
“我們尊敬的祭司已經弄錯三次洋流到來的時機了。而我要教你的是,假如一只水母連續(xù)出錯了三次,那么他一定會出錯第四次。如果我們只會在城邦里愚蠢地等待,也許直到餓死,我們也吃不上這些美味的細菌?!?/p>
他揮動觸須,示意他的軍隊游向穹頂。他悠然地跟在隊伍的末尾,靜靜地盤算著:豐收的藍細菌足夠城邦吃上很久很久,而如果真像那只蠕蟲說的,這些生長旺盛的藍細菌能迅速地從一只變成兩只,那么城邦就永遠能夠豐餐足食。既然如此,他們還需要追逐洋流而生嗎?如果不需要,祭司還有什么用呢?
是的,祭司已經失去了值得城邦尊敬和恐懼的價值。而一名把藍細菌獵回城邦的將軍,難道不比祭司更加偉大嗎?他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呢?
還有執(zhí)政官,哦,執(zhí)政官。他太優(yōu)柔寡斷了,連聯(lián)合議會罷黜祭司的魄力都沒有。魄力,將軍想,他的魄力就像他的觸須數(shù)量一樣冠絕城邦。他擁有豐功偉績,擁有勇猛的魄力,還擁有一隊戰(zhàn)無不勝的士兵……
他抬起頭,驕傲地望向那支使他引以為豪的軍隊,卻看見一幕永生難忘的場景。
在穹頂和海底之間的海水中,他的士兵仿佛冬日的雪絮紛紛揚揚地落下。他們的身軀不再舒張,觸須陷入了隨波漂蕩的靜止,像那些死去的藍細菌團聚體一樣,直直落向海底。他們僵硬的身形讓將軍想起了那些被他解剖過的長輩們的尸體。
將軍的第一反應是遭遇了敵襲,可他環(huán)水四望,大地坦蕩似砥,海水平靜如晶,萬事萬物尋常如昨日,任何可疑的跡象都找不到。
只有一樣東西是昨日尚不存在的:那些藍綠色的細菌。
將軍敏銳地懷疑到了真兇,但他想不明白這些細菌是怎么做到的。他聯(lián)想起美杜莎水母最強大的武器,不由自主地發(fā)散出一個可能:毒。這些士兵是中毒而死。但那些士兵還沒有到達穹頂,他們尚未品嘗到新鮮的藍細菌,毒素是通過什么方式侵蝕他們的?為什么自己品嘗過掉落海底的藍細菌,反而仍然活力如常?
一名士兵解答了他的疑惑。他是隊伍中游得最慢的一只,因此離那些藍細菌最遠。往日的缺點如今卻讓他贏得死神的寬容,使他獲得了說出遺言的權利。在下落經過將軍時,他蒼白地說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句話:“海水有毒,將軍,快逃,快逃?!?/p>
將軍恐懼地望向籠罩在他頭頂?shù)木G色陰影,他實在想象不出,這片烏云究竟釀造了怎樣兇險的毒素,才能讓這劇毒在海水的稀釋中,依然能夠溫柔而迅速地奪走水母的生命?
他來不及思考太多,轉身向城邦的方向逃去。這片死亡的陰影已經擴展得太大,但城邦還有機會。因為藍細菌是靜止的,它們只能隨著海波緩慢地移動。只要在它們籠罩城邦上方之前,將所有公民驅散,也許就能躲過這場災劫……
就在這時,將軍感到了一股輕微的力道推動著他,仿佛在催促著他盡快逃離這片暗藏殺機的平原。這股力量源自這片海域的水流。海水突然從平靜中蘇醒,一股又一股的暗流拍打著將軍的身體,就像一條條無形的觸須。
依靠水流的推動,將軍逃回城邦的時間會比他預計的快得多,這似乎意味著城邦的公民擁有更充分的逃生時間。但將軍沒有感到欣喜,反而絕望地顫動起他的觸須。因為他知道海水不會無緣無故地醒來。
他回過頭,看向平原的盡頭,感受著水流的變化,第一次希望祭司的預言能夠落空??上У氖?,在犯下三次錯誤之后,祭司給出了一個正確的答案。
洋流如期而至。
龐然的海流席卷而來,舒展著沛然莫御的力量,把一切都裹挾在自己的體表和身軀里。它吞下了產出劇毒的藍細菌、混雜著劇毒的海水、中毒士兵的尸體,接著是正在試圖逃離的將軍。
在把這只長有一百零八條觸須的小水母卷入它的腹腔后,洋流沒有停下腳步,它一往無前,徑直涌向陽光下安眠的城邦。
“讓我來告訴你吧,祭司??諔B(tài)只是一種很籠統(tǒng)的說法。”大長老說。
她從絕頂?shù)氖迳贤蚝5?,整座海灣一覽無余。她看見寂滅的王國、平靜的城邦、一望無際的大平原,還有那片在平原上方無聲呼嘯的綠色陰云。她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穹頂上方的空態(tài)物質是混合的而非純凈的,我要向你揭示的是其中一種成分,我把它稱作氧?!贝箝L老說,“你其實應當見識過它了——讓磷礦石燃燒的就是它。但這只是氧的一種性質,祭司。氧有很多面,就像你們水母有很多只觸須那樣。它同時也是一種劇毒,一種比你們水母的毒素還要無解的毒藥。”
“這不可能——學者,這不可能。如果氧是劇毒的,而這個世界又充滿了氧——否則白磷不會燃燒——那么蠕蟲和水母就不可能出現(xiàn),我和你也無法在此刻對話!”
“這就是這種毒物的神奇之處,祭司。當氧十分稀薄——就像我們此刻所在的海水與天空的氧含量那樣稀薄的時候,它對我們是無害的??梢坏舛瘸^了某一個界限,它就能輕而易舉地扼殺生靈。”大長老說,“氧是萬物之毒,只有那些藍細菌是例外。它們是氧的寵兒和父母,它們既能活在氧中,又能源源不斷地生育出氧,將氧泵入大海里?!?/p>
祭司什么都明白了,他此刻已經注意到了從遠方涌向城邦的綠色浪潮。他還看到執(zhí)政官急切地去而復返。
“祭司,我看到了那片豐收的云!”執(zhí)政官是如此欣喜,以至于忘掉了對老祭司的不滿,“尊敬的祭司,請隨我回到城邦,召集公民,準備迎接藍細菌的典禮吧?!?/p>
“恰恰相反,執(zhí)政官,我們必須想辦法逃跑?!崩霞浪究酀乜粗h方迅速逼近的藍細菌,“雖然這幾乎是徒勞。”
執(zhí)政官狂歡的觸手停止了擺動,幾乎在一瞬間就意識到發(fā)生了某種出乎預計的變化。他尖銳地看著老祭司,問道:“祭司,發(fā)生了什么?”
“藍細菌是致命的,執(zhí)政官。它們把某種劇毒刺入了海水,就像我們把劇毒刺入獵物。要不了多久,含毒的海水就要刺入城邦了。”老祭司盡可能精練地解釋說,“洋流就跟在藍細菌后面,它們現(xiàn)在恐怕已經混合在一起了,而我們不可能比洋流更快?!?/p>
執(zhí)政官只花了一瞬間就拋棄了欣喜的情緒,沉默著消化掉老祭司的信息,說道:“傳令兵,我命令你處死這只俘虜;祭司,請和我回城組織公民逃生,總要嘗試一下。”
“殺她并無意義。”老祭司說,“藍細菌的毒是平等的,她沒有生還的可能了?!?/p>
“至少我能決定她死亡的形式?!眻?zhí)政官冷酷地自嘲道,“這已經是唯一一件我還能掌控的事情了?!?/p>
大長老獨自站在這座山峰上,身前是向她游來的水母傳令兵。在傳令兵的身后,執(zhí)政官和祭司正迫切地穿越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廣袤王國,試圖回到他們已被判處死刑的城邦里。而在更遠一些的平原上,藍綠色的行刑者正在盡職地趕來,即將淹沒他們的城邦和她的王國。
大長老知道她已經無處可退了,早在醞釀出以血還血的復仇計劃之時,她就預見了這樣同歸于盡的結局。祭司是對的,藍細菌不會因為她是它們的制造者而網(wǎng)開一面,洋流會遍歷整座海灣,像一張巨大的薄膜口袋,從遙遠的深海一直罩到海的盡頭……
是啊,海的盡頭。驚駭?shù)睦坐Q突然從她的頭部迸發(fā),幾乎要把她的中央脊炸穿。一個想法像陽光下的藍細菌一樣在她體內滋生。
有一個去處是水母和海水都無論如何也難以追及的。
傳令兵來到大長老的身前,將帶毒的觸須刺向近在咫尺的受刑者。他其實并沒有聽懂大長老和祭司之間的復雜對話,但他知道一件事,執(zhí)政官決定收回對這個異邦俘虜施加的仁慈,這就足夠了。
山峰是逼仄的,眼前的獵物避無可避,因此傳令兵很輕易地幻想出了下一瞬間的場景:他的觸須順利地進入她的肋狀結或中央脊,她會死在這塊陡峭的石頭上,而他會完成他的任務,追上已經遠去的執(zhí)政官和祭司。但他的預期落空了。
在毒刺到來之前,大長老躍下了這座山峰。
這是她第一次脫離生養(yǎng)她哺育她的大地和巖石,短暫地成為一只水母,體會到了游泳的概念,即使她沒法控制自己的起落和方向。在她生命中一直承托著她的那種靜態(tài)而堅硬的物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踏實的流體。她感覺有一條無形的觸須將她拉向地面,拉向在她眼中不斷變大和變得詳細的地面。那是重力的呼喚。
傳令兵困擾地看著這只下墜的逃跑者,他不明白大長老為什么要多此一舉,難道她天真地以為能夠逃離緝捕嗎?他同樣縱身一躍,往下方追去。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一個怪異的現(xiàn)象:他下落得沒有他的獵物那么快。
墜落總有盡頭,大長老最終還是摔倒在大地上,海底升騰起一捧泥沙做的云朵。她在云朵的上方看到了還在吃力地往下墜落的傳令兵,知道這是海水對她的偏袒。
對于她和傳令兵來說,重力是公平的,海水卻站在她這一邊。水母的構造太松散輕盈了,這個特性使得他們能夠輕易地脫離大地,游離在海水中;但當他們想要回歸大地時,海水對這種生物施加的阻攔也強烈得多。這是水流阻力的障礙。
她調整好肋狀結的姿態(tài),立刻向某個方向爬去。仍在下墜的傳令兵感到不解:她為什么要往海的盡頭逃去呢?這樣不是自尋死路嗎?但他很快就不去考慮這個問題,徑直向大長老的方向游去。
這就是水母的優(yōu)勢——他們可以直接在立體的海水中構造追擊的路線,而不需要先落到地面上。大長老深知這一點,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往前爬,往前鉆,往前逃。
她感覺到海水正變得越來越透明,碧藍色逐漸變淡,西斜的陽光更強烈地打在她的中央脊上,使她的身體感覺到超越了以往任何時刻的溫暖。她離海洋的盡頭越來越近了,那條海洋、大地和天空的共同分界線已經近在咫尺。
然而水母已經追上了她。一條纖長的、綿軟的、致命的帶子像最嬌羞的海流那樣,輕柔地搭在她的尾端。一股酥麻的感覺混合著陽光傳遍了她的全身,她的所有肋狀結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工作,仿佛要溫和地走向一個已知的結局。
大長老知道自己終究沒能逃脫,無論是逃離死亡還是逃離海洋。她放棄了抵抗,靜靜地感受著毒素從水母的觸須轉移到她的體內。
傳令兵很清楚自己的毒素比起他的同族要弱得多,否則他就會成為那支英勇的游獵軍的一員,而不是一個奔勞在城邦里的傳令兵。但他更清楚的是,量有時能夠彌補質的不足。他知道自己一條觸須內的毒素并不能殺死這只狄更遜蠕蟲,但他還有六十八條備用觸須。
他伸出第二條觸須,準備重復一遍自己的處決。但就在這時,一股強大的力量從他背后涌來,將他推離了大長老的身后。
那是一道泛著泡沫的浪花。
他們已經快要越過海洋的邊界了。換句話說,在這個地方,海底和穹頂?shù)木嚯x已經十分接近。而穹頂附近的海水運動比起海底要紊亂和激烈得多,這里無時無刻不在掀起一種名為波浪的水做的山峰。
這股浪花不分敵友地拍打在水母和蠕蟲身上,它將傳令兵送到了大長老的前方。而大長老,由于她一直附著在柔軟的泥沙上,波浪并沒能推動她。
在海水將盡處,傳令兵有些暈頭轉向,他被海浪拍得渾渾噩噩。但他還是很快重新鎖定了那只正坐以待斃的獵物。他撥動自己的觸須,試圖游向大長老,卻感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不適和怪異。
他并沒能漂浮起來。
傳令兵站立的地方實在太淺,他的一部分身軀甚至已經冒出了穹頂,以至于浮力并不足以撐起他。無論他如何劃動自己的觸須,他的身體都緊緊貼合著細軟的沙石。他擱淺了。
傳令兵感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那就是無法游動的恐懼。他無助地站立在海水和天空的分界線中,看到了第二股海浪向他涌來。他被卷得更遠了,幾乎整個身體都脫離了海水。在重力的作用下,他的軀體失去了鐘形的美感,變成一團難看的爛泥。他暴露在陌生的海風中,感知到了第二種恐懼,名為脫水的恐懼。
在陽光的煎熬下,水分不假思索地逃離了傳令兵的身體。他感到他的生命變得干癟,自己正在退化成一塊堅硬的石頭。他在痛苦中期望著下一個浪花能把他卷回大海,但大海沒有滿足他的愿望。
在無言的微風里,海水開始退潮。大片大片濕潤的沙灘暴露在空氣中,陸地得寸進尺地擴張著它的版圖,將海岸線壓向更深的地方。在某個時刻,大長老感覺她越過了海的盡頭,確切地說,是海的盡頭越過了她。她被海水拋棄了,孤零零地趴在濕潤的灘涂中。
在這片無名無姓的沙灘上,她狼狽不堪地登陸了。只有天空記住了這一刻,它召來了晚風和潮聲,為第一只闖進新世界的海洋生物送上了撫慰。
時間隨著天邊的殘陽流向過去,在泛橙的暖光下,毒素造成的麻痹感仿佛被蒸發(fā)掉了,大長老漸漸恢復了對身體的支配。她感受到一種粗糲的痛苦,就像有千萬粒最碎的沙石在研磨她的體表。她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周身失去了海水的包裹,她此刻正流浪在對她而言過分干燥的空氣中。
但她還能忍受,這種痛苦比起死亡和仇恨來說還是太平靜了。她試探著拱起肋狀結,在陸地上邁出了第一步。這只是一小步,但比她過往所邁的所有步伐都輕松得多,因為不再有稠密的海水擋在她的面前。
傳令兵已經死去,他沉重地俯在沙灘上,就像一攤融化了一半的冰塊。大長老越過了他,爬向更深、更硬也更干燥的陸地。她身后的沙灘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拖痕,在下次漲潮時,這條長長的痕跡將會被徹底抹去,但它終究是海底生物向陸地探出的第一條觸須。
大長老爬上了一塊高昂聳峙的石頭,但這塊石頭比起整座大陸的地勢來說還是太矮了,她只能看到一道綿延的山脈像中央脊那樣隆起,擋住了她向內陸探尋的目光。
她沒有再看這個荒涼的新世界一眼,而是轉過身子,朝向水波澹澹的滄海。此時的海面已經被染成斑斕的綠色,它讓大長老想到了白磷燃燒時的火光。這片海域不會有水母幸免于難了,她想。那么她該怎么辦呢?
她親手釋放了藍細菌,萬物之毒。它們會隨著海流漂向更遠更深的不可知之處,直到把整座海洋的穹頂都變換成綠色。這將是一場大滅絕的開端,在海洋的各個角落,數(shù)不清的王國和城邦會毀滅在充滿氧的海水中。她雖然暫時逃過一劫,但總有一日,天空中的氧含量也會提高到足以致命的濃度,即便天空比海洋要廣大得多。
在四海的某一處地方,會不會生長出某類可以像藍細菌那樣存活在高濃度氧環(huán)境中的動物呢?她默默地幻想著,試圖通過這個可能性來減輕自己的愧疚。又或者會有某個族群,他們像她那樣逃向陸地,在遠離海水的地方繼續(xù)繁衍生息下去。但她重新看了一眼身后只有巖石和沙礫的灰黑色的世界,掐滅了這個荒謬的想法。這里不是生命能夠存在的地方。她悲哀地想到。
她沒有繼續(xù)浮想下去,而是回歸了當下的處境。等到太陽被月亮替換的時候,那些藍細菌將會停止氧氣的制造,屆時她也許有機會回到海底覓食,而當朝陽升起,她又將被趕回陸地,如此往復。
這樣的日子會像海洋那樣存在一個盡頭嗎?大長老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她不安地趴在這座孤島一樣的石頭上,看著沉重的落日一點點掉入海平線,靜候這個時代的夜色來臨。
一團、兩團、三團……從穹頂?shù)袈涞胶5椎乃{細菌遍地都是,執(zhí)政官沒有費多少力氣,就采滿了今天的食物份額。
他的大部分心神并沒有花在尋找藍細菌上,而是集中于掛在他某條觸須上的發(fā)著幽光的小球體。球體以一種十分均勻的速度漸漸黯淡,而后又重新慢慢變亮。二十三次。執(zhí)政官數(shù)道。
這是一種熒光細菌的團聚體。它們散發(fā)熒光的周期很有規(guī)律,明暗交替是一輪閃爍,當它們經歷大約一千五百次閃爍的時候,太陽和月亮就會顛倒一次。
老祭司給執(zhí)政官規(guī)定的安全時間是三十次閃爍,他必須在期限內回到洞穴。執(zhí)政官抬頭仰望他上方那片漫無邊際的慘綠色,動身向洞穴游去。按理來說,他是沒法在高氧量的海水中存活哪怕一次閃爍的。是老祭司的智慧為他爭取了三十次閃爍的時間。
他的身體外包裹著一只薄膜口袋,看上去就像被另一只水母吞噬了一般。這只口袋是老祭司特制的,它對海水具有良好的隔絕性能,使得口袋內外幾乎不會產生海水的交換。然而,它對空態(tài)物質的封鎖就顯得有些無力了,溶解在海水中的氧依然能夠突破薄膜的守護,進入口袋內部。只需要三十次閃爍,口袋內的海水含氧量就會上升到致命的程度。
執(zhí)政官花了五次閃爍的時間游回到洞穴外。洞口被好幾層特制的薄膜封住了,以延緩洞穴內外的氧氣交換速率。但這樣做顯然是不夠的,如果沒有其他力量的參與,洞穴中海水的含氧量遲早會升高到與洞穴外齊平的程度。好在偉大的老祭司創(chuàng)造出了圣壇,使得這個洞穴成為城邦殘存的領土。
執(zhí)政官謹慎地伸出觸須,將洞口的薄膜掀開一角,費力地擠進洞穴,以盡可能地避免海水交換。在幽暗而狹窄的洞穴中,老祭司正坐在圣壇前,給圍繞在圣火旁的孩子們講述古老的童話。
“……最后的最后,這只水母留在了月亮上,再也沒有回到大海?!崩霞浪菊f,“故事講完了,孩子們,已經講完了。”
但那些癡迷地聽完故事的小水母并不滿足,他們好奇又疑惑地問道:“什么是月亮呢?”
“月亮是一塊巨大的會發(fā)光的礦石,孩子們。它的顏色是很亮的白和很淺的黃。”
“就像白磷礦石的顏色那樣嗎?”一只小水母問,“我知道了,月亮是一塊很大很大的白磷!”
“也許你是對的,孩子,月亮是白磷做成的。不過,白磷礦石可沒法發(fā)出像月亮那么美麗的光?!崩霞浪鞠萑肓嘶貞?,“海神啊,它比任何水母身上的熒光都驚心動魄,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光輝?!?/p>
“可什么是世界呢?”小水母又發(fā)問了。
“世界就是一切,孩子,世界就是洞穴外的一切?!?/p>
“那世界可真小?!币恢恍∷刚f,“只有洞口那么大?!?/p>
老祭司盯著圣壇中央幽綠色的磷火,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洞口外可比洞穴大得多得多?!?/p>
“有多大呢?”一只小水母數(shù)著他的觸須,“有七十二個洞穴那么大嗎?”
“還要大得多,孩子,比所有水母觸須加在一起的倍數(shù)還大?!贝箝L老說,“那里沒有巖石做的頂,那里的海水是流動的,你終其一生也沒法觸碰每一縷海水。也許有一天,你們能夠離開洞穴看一看。會有那一天的,一定會有的?!?/p>
他伸出老邁的觸須,溫和地撫摸著每一只小水母的頭部,將他們推到執(zhí)政官的身前:“提問時間結束,該進食了。如果你們真的好奇外面的世界,為什么不去問問我們的執(zhí)政官呢?我已經很久沒有離開洞穴了,只有他才會每天外出。他對世界的了解要比我清晰得多?!?/p>
小水母們乖巧地從執(zhí)政官的觸須中領過今日的藍細菌,但沒有一只水母向他詢問外面的世界。他們有些害怕這只沉默寡言的水母。他們當然不討厭執(zhí)政官,聽老祭司說,執(zhí)政官每天都要游進劇毒的海水里,為他們找來寶貴的食物。但執(zhí)政官總是不說話,他不像老祭司那樣會講很多故事……
執(zhí)政官分發(fā)完食物,確認孩子們都吃飽以后,才來到等在一旁的老祭司身邊,同他一起游向洞穴的深處。
“藍細菌還是那么多?!眻?zhí)政官匯報著洞穴外的見聞,“沒有減少的跡象?!?/p>
老祭司擔憂地說:“圣火燃燒得越來越猛烈,這不是一個好兆頭,說明海水里的氧濃度越來越高了?!?/p>
他們很快來到了洞穴的盡頭,四名士兵正在辛勤地勞作著。他們的觸須上綁著一些被打磨過的片狀水晶,一刻不停地開鑿著巖石。士兵的效率并不高,挖鑿許久才能給穴壁添上一道淺淺的傷口。因為水母實在太輕了,他們施加給水晶的力道也是軟綿綿的。
四只水母已經是最后的勞動力了。氧潮來臨時,執(zhí)政官和老祭司才堪堪回到城邦。老祭司知道自己已經救不了所有公民了,但他還是在須臾之間想到了唯一一種挽救城邦的方法。
他帶著執(zhí)政官片刻未歇地趕到城邦的育兒所,從里面搶救出幾十只剛剛出生的水螅體。他用那個做演示實驗用的口袋,把自己、執(zhí)政官、水螅體還有守衛(wèi)在育兒所外的幾名士兵包裹住。
特制的口袋延緩了氧的入侵,他們爭分奪秒,逃向了城邦不遠處的一個洞穴。老祭司知道那個洞穴里有什么——"一條白磷礦脈,他之前就是在那里找到能夠燃燒的白磷礦石的。
老祭司點燃了洞穴中的白磷。白磷成了這些城邦遺民的圣火,這捧在海水中燃燒的幽幽火焰,永無止境地消耗著洞穴里的氧,賜予他們方寸之間的安寧。他們在洞穴中茍延下來,老祭司負責養(yǎng)育這些水螅體,將他們培養(yǎng)成小小的水母;執(zhí)政官披著口袋,外出覓食和尋找有用的城邦遺物;至于那些士兵,他們的職責更為艱辛,幾乎是晝夜不休地發(fā)掘著礦脈,挖出新的白磷礦石,以維持圣火不熄。
“休息片刻。”執(zhí)政官對正在挖鑿的士兵們命令道,開始為他們分發(fā)食物。
但士兵們沒有接受執(zhí)政官遞上的藍細菌,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對執(zhí)政官的話語進行恭敬的回應。他們依舊沉默地敲打著洞穴上的石塊,過了許久,一名士兵才停下來。這像是一個信號,剩余的三名士兵也幾乎在同一時間丟掉了手中的工具。他們虛脫地倒在海水中,任由重力將他們拽向冰冷的地面。
“執(zhí)政官,白磷礦被挖完了?!?/p>
執(zhí)政官的觸須僵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把藍細菌強硬地塞進這些過勞的士兵的胃腔中。他拾起被士兵們拋棄的工具,對準一處石壁,說道:“也許你們是挖錯方向了?!?/p>
“我們哪里都試過了,執(zhí)政官?!币幻勘酀卣f,“可我們沒法無中生有?!?/p>
執(zhí)政官沒有回應,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敲打著面前的石頭,動作笨拙而生疏,洞穴的海水中回蕩起斷斷續(xù)續(xù)的微弱碰撞聲。
良久,他的動作被老祭司打斷了。老祭司的觸須纏住了他的觸須,阻止他無謂地繼續(xù)掙扎。
老祭司溫和地說:“總會有這么一天的,執(zhí)政官,總會有的。”
他平靜地拋下執(zhí)政官和士兵們,回到了圣壇旁。圣火仍然明亮,但圣壇底部的白磷礦已經快要消耗殆盡了。
“孩子們,你們該睡了?!崩霞浪咀匦∷钢虚g,輕柔地說道,“今晚的睡前故事會很長?!?/p>
他說:“這個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座城邦……”
圣火仍然在躍動,它映照著圍繞在圣壇旁的講故事和聽故事的水母們,將他們的影子投射在四周的巖石上,變換出無數(shù)不可名狀的壁畫,就像一段蒼涼陰晦的歷史。
“……最后的最后,城邦滅亡了。”老祭司說。他看著火光將熄的圣壇,在變得越來越幽寂晦暗的洞穴中,顫顫巍巍地伸出觸手,最后一次撫摸小水母們困倦的身體,“故事講完了,睡吧。早安,小水母們,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