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春天總是來得遲緩,當(dāng)桃李芳菲盡時,山崖間的槐樹才慢悠悠抽出新芽。這些渾身布滿褶皺的老樹,像極了蹲在村口曬太陽的老漢,不爭不搶地守著故土,卻在某個晨霧彌漫的清晨,突然捧出滿樹素白。
文人常愛歌頌白楊的挺拔,我卻獨獨偏愛槐樹的笨拙。它們粗糙的樹皮里藏著倔強的靈魂,裂開的樹皮下永遠(yuǎn)流淌著碧綠的汁液。記得村東頭那株老槐,主干早被風(fēng)雨折斷,可每年五月,殘缺的枝丫仍托舉著層層疊疊的雪浪,引得蜂群在傷痕旁筑起金黃的巢。
槐花的綻放是山野最盛大的節(jié)日。起初只是零星幾串怯生生地探出葉底,轉(zhuǎn)眼就成片成片地漫過溝壑。放學(xué)歸家的孩童總愛在花蔭下駐足,仰頭看陽光穿透薄如蟬翼的花瓣,給每朵花都鑲上淡金的輪廓。風(fēng)起時,細(xì)碎的花瓣乘著山嵐盤旋,落在女人們?yōu)鹾诘陌l(fā)辮間,化作珠釵。
母親采槐花時帶著某種莊嚴(yán)的儀式感。她挎著竹籃穿梭在低垂的花枝下,指尖翻飛如蝶,專挑將開未開的花苞。那些沾著晨露的花串在青石臼里搗出汁液,和著玉米面揉成翡翠團子。蒸籠揭開的剎那,裹著槐香的霧氣漫過窗欞,惹得檐下的燕子都探進(jìn)頭來張望。
老槐樹下藏著我整個童年的光陰。晌午時分,我常躺在葦席上讀書,細(xì)碎的落花在書頁間游走,把宋詞里的“簌簌衣巾落棗花”改成現(xiàn)實注腳。姐姐們納鞋底的麻線在樹影里起起落落,她們把少女的心事編進(jìn)密實的針腳,偶爾被突然墜落的槐莢驚了手指,便濺起銀鈴般的笑,驚飛了正在啄食花瓣的雀兒。
最難忘暮春的雷雨夜。雨點砸在槐葉上奏響急促的鼓點,清晨推開門,卻見滿地的素箋鋪成花毯。我們赤著腳在濕漉漉的花海上奔跑,把凋零的花瓣裝進(jìn)玻璃瓶,看它們在清水里舒展成透明的月亮。這些易逝的精靈,在告別枝頭時仍不忘饋贈最后的芬芳。
如今,我總在春夜里聞到若有若無的槐香。那大約是記憶在作祟——就像老家院墻上經(jīng)年的雨痕,越是模糊越是清晰。聽說村里的老槐依然倔強地開著花,樹根已悄悄抱緊了半面山崖?;蛟S每個游子心里都種著這樣一株槐樹,在鋼筋混凝土的縫隙里,默默開著永不凋零的鄉(xiāng)愁。
若你五月來訪,請帶一捧城南的月色。我們就在虬枝盤曲的樹影里煮茶,讓蒸騰的水汽載著槐香攀上銀河。那些飄落杯中的花瓣,會悄悄告訴你:所有流浪的根,終將找到歸去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