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只敘“歌后”傳奇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愁喜時時變，合久必有分……”馬來西亞吉隆坡五月花大酒樓的霓虹燈下，擠滿了屏息凝神的華人。在南洋潮濕的夜風(fēng)中，這首《幾時你回來》（《何日君再來》最初版）為他們帶來了家鄉(xiāng)的味道，勾起了久違的情感記憶。

那是1971年，麗風(fēng)唱片公司老板黃連振買下這家酒樓，邀請鄧麗君前去獻(xiàn)唱。臺上，鄧麗君一襲旗袍，指尖輕撫麥克風(fēng)，仿佛從遙遠(yuǎn)的時空中走來。

這只是鄧麗君滿世界“跑碼頭”期間的尋常一幕。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從新加坡國家劇場到越南麗聲戲院，從日本東京的NHK大會堂到美國紐約的林肯中心，她先后輾轉(zhuǎn)于東南亞、東亞、北美，用歌聲撫慰著游子們的鄉(xiāng)愁，成為全球華人心中最溫柔的集體記憶。

風(fēng)靡南洋

1969年12月，鄧麗君在母親的陪同下，坐上了前往新加坡的飛機(jī)。這是年僅16歲的她第一次離家。當(dāng)時，新加坡國家劇場要舉行群星慈善晚會，邀請了很多當(dāng)紅歌星，鄧麗君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名。

“真誠和用心的表演是最能打動觀眾的，放心展示自己吧?！痹谀赣H的鼓勵下，鄧麗君信心滿滿地演唱了《晶晶》《珊瑚戀》等歌曲，贏得滿場喝彩。唱閩南語歌《燒肉粽》時，她還別出心裁地給觀眾發(fā)粽子，將氣氛推向高潮。隨著晚會的電視直播，這名亭亭玉立的少女轟動了整個新加坡，也打開了自己的國際樂壇之路。

“當(dāng)時東南亞最具影響力的音樂公司是麗風(fēng)唱片，老板黃連振就坐在臺下。他覺得鄧麗君頗有潛力，后托人找到她，力邀她成為麗風(fēng)的簽約歌手?！瘪R來西亞華人鋼琴家郭祺文說。郭祺文曾在麗風(fēng)唱片工作多年，舉辦過多場“懷念鄧麗君”主題音樂會，“老人家（黃連振）生前常跟我念叨，鄧麗君是無可替代的”。

在黃連振的精心包裝下，麗風(fēng)唱片為鄧麗君制作《海韻》《風(fēng)從哪里來》等經(jīng)典歌曲，還為她策劃了《路邊的野花不要采》，使她成為東南亞家喻戶曉的歌星。

1972年，黃連振給作詞人林煌坤打電話，希望他為鄧麗君“量身定制”一首民歌小調(diào)，由馬來西亞華人作曲家李俊雄譜曲。《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就這樣誕生了。此時的鄧麗君正在東南亞巡演，將這首歌演繹得生動俏皮。每次出場，歌迷送來的禮物一堆就是一房間。為避免引起騷動，鄧麗君不再敢公開去看電影，每次都等影廳燈光熄滅才戴著帽子悄悄坐在角落，在電影結(jié)束前就匆匆離開。

從《路邊的野花不要采》開始，郭祺文成了鄧麗君的歌迷。1975年，15歲的他在家鄉(xiāng)見到了前來巡演的鄧麗君。“現(xiàn)場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我較瘦小，居然被人潮推到最前面，這時鄧麗君恰好走出來?！惫魑幕貞洠┲{(lán)色牛仔背帶褲，還主動跟他握手，“我激動壞了，趕緊請她為我簽名”。

在東南亞巡演期間，鄧麗君還曾多次深入戰(zhàn)火紛飛的越南。在鄧麗君三哥鄧長富的回憶中，越南麗聲戲院外經(jīng)常炮火連天，甚至窗戶玻璃都不時被震碎，鄧麗君雖內(nèi)心驚恐，還是會堅持把歌唱完。林煌坤曾在書中寫道，《何日君再來》是鄧麗君在越南演出的必唱曲目，原因是她的樂壇伯樂之一朱堅于1972年在越南上空墜機(jī)身亡。

鄧麗君的演出給槍林彈雨中的人們帶去心靈的慰藉，而她自己的內(nèi)心卻滿是悲情回憶。歌星張帝曾回憶，在越南演出結(jié)束后，他們準(zhǔn)備乘機(jī)離開，但機(jī)場突遭轟炸。在生死攸關(guān)時刻，他和鄧麗君抱頭痛哭。幸運(yùn)的是，經(jīng)多方協(xié)調(diào)，一架美國軍用飛機(jī)最終將他們安全帶離。

在東南亞巡回演唱中，鄧麗君就曾展現(xiàn)出驚人的語言天賦，“用6種語言唱過歌”。鄧長富細(xì)數(shù)，鄧麗君一生演唱的歌曲數(shù)量約有1480首，以中文歌數(shù)量居首，其次是日語歌，再次是英文歌，還有印尼語歌。此外，她還唱過方言歌，如粵語歌、閩南語歌。

鄧長富告訴記者，鄧麗君演出時，不僅盡量唱當(dāng)?shù)氐母?，還經(jīng)常將《小城故事》中的“小城”改成當(dāng)?shù)氐孛Ｋ€出過兩張印尼語專輯，收錄了《再見！我的愛人》《絲絲小雨》等中文歌的印尼語版本。而那首最為人熟知的《甜蜜蜜》，旋律其實也源自印尼民謠?！斑@首印尼民謠名為‘劃舢板’，最初是印尼船夫勞作時傳唱的民間小調(diào)，直到鄧麗君的《甜蜜蜜》問世，這一旋律才真正成為東南亞華人的共同記憶?！濒吣洗髮W(xué)印度尼西亞研究中心副研究員潘玥說。

鄧麗君未曾去緬甸開演唱會，但她的歌在當(dāng)?shù)貜V受歡迎，直到現(xiàn)在，在婚禮和節(jié)日慶典中都必不可少。緬甸金多堰婦女慈善會主席李素華第一次聽到鄧麗君的歌是1973年，當(dāng)時18歲的她一邊做家務(wù)，一邊哼唱《千言萬語》?！拔覀?nèi)叶紝Α对铝链砦业男摹非橛歇氱?，我的小孫女才五六歲，就能跟著旋律哼唱了。”

如今，鄧麗君在東南亞地區(qū)依然赫赫有名。郭祺文在自己的音樂廳隨機(jī)彈起鄧麗君的歌曲時，不少兩鬢斑白的華人都會眼含熱淚地跟唱；在印度尼西亞，鄧麗君的歌仍占據(jù)著KTV點歌榜的耀眼位置；新加坡的樟宜機(jī)場也經(jīng)常播放《月亮代表我的心》，迎接著每一位落地的旅客……

東瀛傳奇

如果說東南亞是鄧麗君步入國際樂壇的起點，日本則是她事業(yè)的高光時刻。在日本，幾乎沒有一位外來歌手能像鄧麗君一樣被長久地記憶。

鄧麗君東京歌迷會會長郭靜說，在鄧麗君逝世這么多年后，一提起Teresa Teng（鄧麗君在日本的藝名），老人們都還記得。歌迷會的成員多是當(dāng)年的粉絲，大家聚在一起唱鄧麗君的歌，很開心。在日本福島縣三島町，人們甚至為鄧麗君立了一座墓碑。2007年，日本朝日電視臺還制作了一部傳記類電視劇《鄧麗君物語》。

在東京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93歲的舟木稔說起與鄧麗君的初逢，眼睛炯炯有神。1973年，他在日本寶麗多公司任制作管理部長，在中國香港的演唱會上第一次見到鄧麗君，瞬間感到“就是她了”?！芭_上的鄧麗君剛滿20歲，歌甜美，人清秀，閃耀著光芒。那是一種會成為大明星的光芒?！?/p>

那年，舟木稔去香港，目的是尋找可以帶回日本發(fā)展的歌星。當(dāng)時在香港東方歌劇院的演出中，多位歌手上場，鄧麗君唱的是壓軸曲。舟木稔以犀利的直覺認(rèn)定她潛力無限，當(dāng)即與其聯(lián)系，希望帶她到日本出道。

在香港等了10天，舟木稔才接到鄧麗君母親的電話，要求秘密見面?！班圎惥o我的第一印象是乖乖女?！敝勰撅貞洠M盡心力游說鄧麗君母女“來日本”，鄧麗君不時望向母親。后來，聽了日方的條件，她們終于答應(yīng)了。舟木稔高興地返回日本，等著簽約。

不料，回到日本沒兩天，舟木稔又接到鄧麗君母親的消息：我們不去了。原來，鄧麗君父親聽說女兒要去日本發(fā)展，立即說“不行”，理由是鄧麗君在港臺、東南亞地區(qū)已頗有名氣，何苦遠(yuǎn)渡重洋去日本。

舟木稔不死心，飛去臺灣軟磨硬泡，天天去鄧麗君家看望她父親。但她父親該喝酒喝酒，該聊天聊天，就是不松口。突然有一天，他問舟木稔：“你會跳舞嗎？”于是，舟木稔便陪著他去舞廳?！八赣H國標(biāo)舞跳得可好了。”舟木稔回憶，就這樣，他終于獲得了鄧麗君父親的信任。1973年6月，鄧麗君父親簽了女兒與寶麗多的合約，說：“我把女兒交給你們了?！?/p>

剛到日本時，舟木稔帶鄧麗君去參加各種音樂頒獎典禮?！懊髂晡乙驹陬I(lǐng)獎臺上?！编圎惥÷曊f。外界傳言，鄧麗君在日本接受了一年專業(yè)音樂訓(xùn)練才出道。但舟木稔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鄧麗君幾乎沒有經(jīng)過音樂訓(xùn)練，“她的形象和唱功都渾然天成，領(lǐng)悟力也極強(qiáng)，我只需偶爾糾正她幾個日語發(fā)音”。

1974年，鄧麗君在日本出道。第一張唱片《不論今宵或明天》走偶像路線，發(fā)售3萬張，結(jié)果根本賣不動。舟木稔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可是和她父親夸下了?？?，說一定會讓他女兒在日本成為大歌星”。

要想在日本樂壇冒頭，需要拿到唱片大獎賽的獎項，那就必須在10月前再出一張唱片，才有可能參加當(dāng)年的比賽。時間緊迫，唱片公司馬不停蹄地剖析問題，發(fā)現(xiàn)偶像路線并不適合鄧麗君，因此第二張唱片充分體現(xiàn)了她的歌唱優(yōu)勢。最終，鄧麗君以一曲哀婉纏綿的《空港》獲得日本唱片大獎的“優(yōu)秀新人獎”。這是日本音樂界最有分量的獎項之一。舟木稔長舒一口氣，“我這才算是有臉見她父親了”。

80年代，鄧麗君又連續(xù)3年獲得日本有線大賞和全日本有線放送大賞兩項音樂大獎。這樣的成績在日本意味著什么？面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提問，舟木稔想了想回答：“高得無法形容，只能說是殿堂級的。這樣的成就只有鄧麗君能完成。她是獨一無二的，是傳奇。她演繹日本歌曲的方式也是獨一無二的，深情又清麗?！?/p>

采訪過程中，舟木稔時常流露出慈父般的神情。他說：“在公司里，每當(dāng)問誰來擔(dān)任鄧麗君經(jīng)紀(jì)人時，大家都會爭搶，因為她對每個人都那么親切隨和。”

正因為情誼深厚，30年前那個噩耗對舟木稔的打擊很大?！?995年4月底，鄧麗君給我打來電話，我們說好過一個星期，我去找她面談新歌錄音的事?！钡f好的來電，舟木稔一直沒等到。5月8日，他給鄧麗君母親打電話，也無人接聽。他感到很蹊蹺，但怎么也沒想到是鄧麗君走了。第二天，一封日本共同通訊社的電報發(fā)到舟木稔事務(wù)所，可他還是不信，“那些娛樂記者又瞎寫”。

然而，噩耗最終被證實。大腦一片空白的舟木稔來到臺北機(jī)場，迎接從泰國運(yùn)回的鄧麗君?；貞洰?dāng)時情景，他難過地垂下了頭。

此后30年，每逢鄧麗君忌日，舟木稔都前往臺灣參加紀(jì)念儀式，今年也將如此。他說：“只要活著一天，就要向世界傳達(dá)鄧麗君有多么好，這是我晚年的事業(yè)。”

北美“財神”

當(dāng)?shù)貢r間1980年7月20日晚7時30分，美國紐約林肯中心音樂廳的燈光準(zhǔn)時熄滅，舞臺中央的旋轉(zhuǎn)燈閃爍著，照亮了整個音樂廳，臺下一片寂靜。音響中傳出鄧麗君的歌聲，雷鳴般的掌聲隨即響起。

在日本樂壇闖出名氣后，鄧麗君受邀來到紐約林肯中心。演唱會場的數(shù)千個座位兩周前便已售罄，后來臨時加了200個座位，連場外也擠滿了沒票的歌迷。現(xiàn)場不僅有華僑華人，還有許多美國人、加拿大人。票房經(jīng)理感嘆：“東方藝人在紐約演出有這樣的票房，這是第一次。”

作為首位登上林肯中心舞臺的華人女歌手，鄧麗君不僅演唱中國歌曲，還唱了美國鄉(xiāng)村歌曲。演出末尾，她唱了一首《再見！我的愛人》，曲終，臺下掌聲如雷。她再度出場，演唱《何日君再來》。觀眾熱情依舊，她又以一首《海韻》回應(yīng)。觀眾仍不愿離去，她只好三度出場，演唱《高山青》。直至?xí)鰺艄饬疗?，觀眾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當(dāng)時，鄧長富正在美國讀書，全程陪同妹妹?！爱?dāng)天，我就在后臺等她，水是不離身的，小妹一下臺就趕緊遞給她?！彼貞浀?，跟著鄧麗君巡演的樂隊成員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qū)，包括美國當(dāng)?shù)貥肥?、日本樂手和中國香港樂手。鄧麗君不慌不忙地切換語言與舞臺工作人員交流，一會兒講英文，一會兒說日語，一會兒又換成中國的粵語，一旁的林肯中心經(jīng)理驚嘆“從沒見過這種場面”。

演唱會結(jié)束后，美國主流媒體《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時代》等均以顯著版面進(jìn)行報道。兩天后的慶功宴上，紐約市長授予鄧麗君一枚象征紐約市的“金蘋果”胸針，以示祝賀。

當(dāng)時鄧長富的同學(xué)也想聽鄧麗君唱歌，鄧麗君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還主動說服演出公司：“留學(xué)生團(tuán)體的活動不是商業(yè)性質(zhì)，不會影響票房。”

3年后，鄧長富再次見證妹妹在北美歌壇大放異彩。1983年年初，鄧麗君應(yīng)邀前往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舉辦演唱會。當(dāng)?shù)貏P撒宮大門口掛著鄧麗君的照片，一向畫著白人歌星的廣告牌上也第一次出現(xiàn)了黃皮膚、黑眼睛的中國姑娘鄧麗君。

凱撒宮只有1100個座位，老板千方百計加到1500個。2月的演出，票在1個月前就已售罄。最后，兩邊過道也被賣了站票?！霸诶咕S加斯看演唱會要塞小費，否則就沒有好位置，服務(wù)生們都賺翻了?！编囬L富說，有人干脆給帶位的服務(wù)生塞上百美元，硬擠進(jìn)去。

8點的演出，凱撒宮6點半就已爆滿。鄧麗君演唱了《風(fēng)霜伴我行》等數(shù)十首歌曲，還特別演唱了《龍的傳人》，打動了在場所有華人的心。

演出一結(jié)束，警衛(wèi)上前擁抱鄧麗君，連說：“好極了！這里從來沒有過這種盛況，簡直使人難以置信！”鄧長富記得，這些人一再要求鄧麗君擠時間再到凱撒宮來——只要鄧麗君常來，他們就能發(fā)財。兩場演出下來，凱撒宮工作人員得到的小費比一個月的工資還多。

美國巡演成功后，“鄧麗君旋風(fēng)”更甚。1983年底，鄧麗君舉辦出道15周年巡回演唱會，第二年又一路唱回東南亞。她的歌聲飄蕩在全世界的街頭巷尾，成為華人世界共同的情感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