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37年秋天,兩江總督陶澍在告別淥江書院講席時,向他發(fā)出邀請:“明年春闈,不管你中與不中,都來南京一趟,如何?”
這話信息量可大了。最佳解讀是,不管這位講席能否金榜題名,被后世譽為“道光第一臣”的陶大人,都會給他謀份官差。年輕人突然有種被餡餅砸中的暈眩感,他馬上給在湘潭的妻子寫信。激動之情,躍然紙上:
乃蒙激賞,詢訪姓名,敦迫延見,目為奇才,縱論古今,至于達旦,竟訂忘年之交。督部勛望為近日疆臣第一,而虛心下士至于如此,尤有古大臣之風度,惟吾誠不知何以得此,殊自愧耳!
講席名叫左宗棠,是一匹心高氣傲的烈馬。可一夕相聚,這匹烈馬就被征服了。批評與自我批評,是左宗棠的一貫作風,但表揚與自我表揚,他更擅長。
“你老公就這樣被看中啦,陶大人的事業(yè)名望,在封疆大吏中,當世第一。這位牛人,竟主動打聽我,著急忙慌地要見我,夸我是當世奇才。我們談古論今,通宵達旦,惺惺相惜之下,訂結忘年交。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讓他禮賢下士如此?慚愧啊慚愧。”
閱信畢,左妻周詒端心如蜜甜。要知道,自丈夫把家中房屋田地讓給侄子,她帶著孩子寄居娘家,丈夫便成了事實上的上門女婿。周家在湘潭是大族,但周詒端娘家是旁系。丈夫兩次春闈不第,就在當?shù)厝藢λu滿三湘的才名將信將疑時,陶大人突然“敦迫延見”,就像特意跳出來為他站臺。
陶澍的禮賢下士,真的來得無緣無故嗎?
左宗棠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當然不是。可左宗棠的信,依然那么夸張,除在嬌妻面前自然流露的那份孩子氣外,還有,就是他真被感動到了。位高權重之人,竟能折節(jié)如此,讓左宗棠不由生出了一份“士為知己者死”的慷慨來。
陶澍需要的,就是他的這份感動。
現(xiàn)在,世人都說陶左之誼,緣于一副楹聯(lián)。對左宗棠來說,也許是吧。對陶澍來說,卻并非如此。關于左宗棠的信息,他早就在胡林翼那里,聽了很多。
胡林翼是陶澍女婿。早在十幾年前,翁婿佳話就傳遍湖湘。
胡林翼的爺爺胡顯韶與陶澍的父親陶必銓是岳麓書院同窗,兩人后來又以傳道授業(yè)為生。胡家在益陽,陶家在安化,隔得不算遠,交往卻不勤。
胡林翼七歲那年,陶澍被任命為川東兵備道,赴任途中,突然執(zhí)子侄禮,拜訪了益陽教書匠胡顯韶,具體原因不詳。不過這年春闈,教書匠的兒子胡達源殿試中了探花,攢了一個較高的入仕起點。
天資聰穎的胡林翼,就是這天被陶澍發(fā)現(xiàn)的。一番逗戲,“驚為偉器”,直接相中為東床快婿。十九歲那年,胡林翼與陶家第五女琇姿完婚,被陶澍帶在身邊,耳提面命過好長一段時間。
胡林翼與左宗棠同年,大左宗棠四個月。兩人有共同的老師賀熙齡,因求學時間不同,最初兩人并不相識。1833年,兩人赴京會試,雙雙落榜,正巧相遇,幾番交談,便互托知己。
青年左宗棠倔強偏激,又“喜為壯語驚眾”,在城南書院和岳麓書院湘水校經堂讀書時,常被同窗視作異類。他本人頗為不屑,對外放言:只有豬呀羊呀才成群結隊,獅子老虎從來都是獨來獨往的。
如今落榜了,“大話王”一時不再矜夸。何況胡林翼很早就有岳父背書,神童美名傳遍三湘。如今岳父又是炙手可熱的人物,除非腦殘,不然誰會在他面前造次?巴結還來不及呢。
胡林翼性本寬容,不說左宗棠斂了個性,就算恃才而驕,他也不會在意。在湖南,左宗棠名氣不比他差,恩師一家對他評價甚高。賀長齡稱他“無雙國士”,賀熙齡對他也不吝贊詞:“六朝花月毫端掃,萬里江山眼底橫。開口能談天下事,讀書深抱古人情?!边@是說左宗棠胸襟宏闊,目光高遠,學問精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不在話下?,F(xiàn)在見了,自然得好好結交。
盛名之下無虛士,腹有詩書氣自華。一番交談,兩人都如獲至寶。落第后的惆悵,也減輕了不少?;氐侥暇?,胡林翼與岳父談及湖湘才俊時,對左宗棠贊不絕口,多少喚起了陶澍的好奇心。
陶澍回鄉(xiāng)省親,二十五歲的左宗棠剛被聘為淥江書院講席??h令知其大才,便邀他為陶澍下榻醴陵的館舍寫副對聯(lián)。左宗棠當仁不讓,不但寫了,而且寫得極好。陶澍滿意至極,問了撰聯(lián)者姓名,忙差人喚來一見。
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
這是一副恭維聯(lián),可若僅僅是恭維,兩江總督也不見得會理睬。處在這個位子,從來不缺恭維者。盲目恭維,效果會恰得其反。而這副楹聯(lián)匠心獨具,既有明意,又藏暗意。作者超絕的才華學識與精準的處世分寸,都蘊藏其中。
“五色天書詞煥爛,九華春殿語從容”,出自唐詩《寄中書同年舍人》,是一首七律。全詩喜氣洋洋,描繪了一段詞雅墨香的相聚時光。左宗棠從中摘取“春殿語從容”一句,暗指陶澍曾多次被道光帝私下召見,并賜御筆親書“印心石屋”。這的確是陶澍最為驕傲的地方,自稱為“曠代之榮”,幾年時間,便將這四字刻得全國到處都是。
可如果上聯(lián)僅指此事,未免又太淺白,太俗氣。陶澍自己可以洋洋得意,旁人若以為猜中了他心思,想借他的虛榮心謀利,也得掂量一下其中風險。
所以上聯(lián)還有明意。明意是贊美陶澍學問高,能力強,可從容處理朝堂事務。而如今的從容應對,跟二十年前他的寒窗苦讀是分不開的,那塊見證他奮發(fā)圖強的印心石,依然浮立于資水之上。磐石如舟,既默默記錄他半生功業(yè),又時時關聯(lián)他與故鄉(xiāng)的情意。
總督奉旨回家探親,可謂衣錦還鄉(xiāng),家鄉(xiāng)的巡撫、知府、縣令等各級人物都來陪同,歡欣之情跟詩中的相聚之樂何其相似。所以“春殿語從容”,也可借指陶氏與眼前同僚朋輩間的應答交流?!柏ポd家山印心石在”,則指陶澍雖宦游二十年,家鄉(xiāng)人仍如那塊印心石,對他念念不忘,一如初心。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出自南朝詩歌《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下聯(lián)引用“大江流日夜”,知道這首羈旅詩的人,立馬會想起“近鄉(xiāng)情更怯”之句來。這樣就與“八州子弟翹首公歸”,形成了緊密互動效果。一個思歸,一方望歸。
然而,總督大人究竟還有沒有這種鄉(xiāng)里鄉(xiāng)氣、五味雜陳的情緒呢?左宗棠不敢胡亂揣測。所以下聯(lián)也有明意,“大江流日夜”,可單指逝者如斯夫,一眨眼二十年過去了,湖湘弟子特別期盼陶大人這次回鄉(xiāng)。
清代湖南行省下轄九州府,其中沅州府原本屬于辰州府,乾隆朝才分為兩府,所以用八州代稱湖南沒問題。至于某些學者說八州暗指陶家祖上陶侃曾都督八州軍事,則是想當然了。那八州涉及湖北、江西、安徽、廣西、廣東等地,陶澍回鄉(xiāng)省親一次,這么多省的青年學子翹首盼歸,與實情不符。左宗棠作為一名湖湘學子,也不敢如此意揣南方諸省。
喻義重重,俗者見俗,雅者見雅,不動聲色,卻意味深長。并且未算勝,先算敗,即便不被賞識,至少不會惹禍上身。其分寸感的把握,即便陶澍這樣的老江湖,也不會更好。
左宗棠的偏激,只表現(xiàn)在言談上。謀定而后動,他會做得毫無破綻,譬如這副楹聯(lián)。其深沉心思,胡林翼不曾向陶澍提及,這回陶澍自己發(fā)現(xiàn)了。
左宗棠一等一的才華學識,讓陶澍驚詫不已。左宗棠寬闊的胸襟視野及烈火金鋼般的性情,更讓陶澍動容。剛正耿直、敢愛敢恨,動不動就以天下蒼生為己任。這是他在年輕的胡林翼身上沒有看到的。
這次相見,被很多學者賦予了無窮意義,并將它當作陶澍提攜左宗棠的明證??稍谖铱磥?,醴陵館舍的相聚,只是一只老謀深算的獅王,給一只虎崽施了魔咒,將他巧妙降服,納為己用。
二
左宗棠有大才,認識左宗棠的人都知道。賀氏兄弟早就將他當作自家后輩教導,不但教學問,還糾品性。賀熙齡責他“氣質粗駁,失之矜傲”,要他好好把性子磨一磨。
賀長齡認定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囑咐他別“茍且小就,自限其成”,別被一些小官小職、小恩小惠阻礙了前進步伐。
湖南巡撫吳榮光在岳麓書院創(chuàng)辦湘水校經堂,左宗棠從城南書院轉來這里讀書,七次段考,皆列第一。吳巡撫愛其才,將他推薦去淥江書院謀了一份年入兩百大洋的工作。
青年左宗棠的學問基礎,主要來源于三部書:《天下郡國利病書》《讀史方輿紀要》《水道提綱》。
《天下郡國利病書》內容涉及輿地、山川、農業(yè)、邊備、關隘、兵防、戶口、馬政、鹽田、礦產、水利、賦稅等十幾個方面;《讀史方輿紀要》專論“古今用兵戰(zhàn)守攻取之宜,興亡成敗得失之跡”;《水道提綱》則是一部采用經緯劃分記錄天下江河支干的地理書。三部書的作者分別是顧炎武、顧祖禹、齊召南,都是清代重理性、重考據(jù)、重實踐的大學者。
八股取士,四書五經為主科,上面這些,反成閑書,無聊時翻翻,權當消遣。左宗棠偶然遇上,便將它們視為珍寶,焚膏繼晷,反復誦讀,精要處,抄錄成冊,以備不時之需。
這些書既成就了他不同凡響的才識,也成了他科考路上的最大障礙,同時也讓他與城南書院的學子愈行愈遠。“于時承平日久,士人但知有舉業(yè),見吾好此等書,莫不竊笑,以為無所用之?!?/p>
有一回春闈,左宗棠已被錄取,考官發(fā)現(xiàn)湖南的錄取數(shù),比核定名額多了一個,比較來比較去,便把左宗棠拿下了。原因還是左宗棠的答卷觀念離經叛道,結構不合程式,承轉不合規(guī)矩,錄他多少有些風險。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不想擔這份政治責任。
左宗棠務實的學問,科考不靈,在陶澍這里卻靈得很。陶澍被稱為“道光第一臣”,不是因職位,而是因才干。其他大臣束手無策之事,陶澍總能找到解決辦法。
陶澍所看之書,同左宗棠一樣雜。左宗棠重“農學”和“輿地學”,陶澍重“算學”和“測量學”。左宗棠的雜學,利于他前半生的鄉(xiāng)居躬耕,與后半生的平叛御敵;陶澍的雜學,則在他所經辦的海運、鹽務及銀幣改革上,得到了充分運用。
只不過陶澍做學生時,讀的是規(guī)矩的四書五經,雜學是在工作后根據(jù)實際需要,惡補來的。左宗棠對雜學的吸收,則完全出自本能,他仿佛天生知道,這些學問,以后有大用。
醴陵相見那會,左宗棠也許還懵懵懂懂,并不清楚自己一肚子實學有多重要,可陶澍卻清楚得很。科舉取士兩百年,大清收攏進士無數(shù),稱手之才,卻寥若晨星。道光帝常向他抱怨,舉國臣工,沒幾個能像他這樣“公忠體國,為寡人分憂”。其實不是人家不想上進,而是這些科考正規(guī)軍,詩詞文章還可以,經世致用則不行,自然養(yǎng)成了遇事就躲的習慣。若有解決之法,那是天大功勞,傻子才不會搶著做呢。
可以說,整個大清盼實用型人才,如久旱之盼甘霖。一夜暢聊,陶澍非常明白,左宗棠一旦進入社會,就會如錐處囊中,不愁沒人發(fā)現(xiàn)。何況,左宗棠還是一個天天自我點贊的人呢。
虛懷若谷,禮賢下士,陶澍所表現(xiàn)的這些品性,只為感動左宗棠,讓他死心塌地追隨自己。要知道,一年前,曾國藩春闈落第,以請教學問之名,去南京拜訪他,連門都沒進去。野史把湖湘兩大巨頭終生未見之憾,推給沒去通傳的門子。真相卻一目了然,陶澍禮賢下士不假,可當初中規(guī)中矩的曾氏,實在不像有才的樣子呀。
拒見曾國藩,卻邀約左宗棠。末了還加一句,不管是否中榜都要來。這讓左宗棠直接破防。士為知己者死,此念一旦誕生,便在腦海根深蒂固。
三
一年后,左宗棠再次落榜,內心并不恓惶。他順著運河,興沖沖投江南而去,結果卻傻眼了。去年還龍馬精神的陶大人,如今竟病懨懨的。他患了風痹癥,形容枯槁,無法站立,只能坐在椅上迎客。
左宗棠緊握他的雙手,眼睛紅濕,哽咽難言。跟在陶大人身邊做事的機會,應該沒有了,那么,陶大人會將他舉薦給其他大臣嗎?不知道啊。
正惴惴不安之時,陶澍將六歲小兒陶桄叫上前來,向他磕頭拜師,把左宗棠完全整不會了??偠礁苋藷o數(shù),就是陶澍那堆進士出身的親家,隨便拉一個,也比他合適。兩年前,胡林翼已中進士,他也比自己強啊。
左宗棠堅辭不受,誰知陶大人還有更清奇的腦回路。他莊重提出,要與左宗棠結兒女親家。這讓左宗棠直接宕機,腦屏雪花一片。左宗棠小陶澍三十三歲,完全是兩輩人,如何做親家?這不亂了倫理綱常嗎?
此事后來傳開,士林也一片嘩然,曾國藩聽后更是忿怨不已,連剛中的進士都不香了。他從北京寫信給湘中諸弟,提及此事,責怪陶澍老邁昏庸,為了抬舉左宗棠,竟不顧年齡輩分,胡亂結親。
同曾氏一樣,外界普遍認為這是陶澍在給左宗棠搭平臺,升名望,攢人脈。連左宗棠自己也是這么想的。只有陶澍知道不是,他這是趁左宗棠還不能準確自我評估時,趕緊進行“利益捆綁”,就像現(xiàn)在的“天使投資”。
別看左宗棠牛哄哄,可自己究竟有多大才華,他既沒量化標準,也沒比較范圍,更沒成功案例。就算想破天,最多只認為自己比見過的同齡人要強一些??扇未洪澛涞?,怕連這種想法也不敢有了。
而陶澍一生閱人無數(shù),左宗棠的才華,雖還沒被實證,但以他的眼界,知道此子注定會如大江東去,任何人都無法阻擋。他要做的,就是在朝陽破云噴薄之前,先用情義將他“綁架”過來,為自家服務幾年。
賀熙齡第一個看出了其中玄機。這不對呀?左宗棠是他賀家發(fā)現(xiàn)并培養(yǎng)的,反倒讓陶大人先得手了?于是有樣學樣,左宗棠小兒甫一出生,立馬當女婿搶過來,才不管自己是左宗棠的老師,又大左宗棠二十多歲。嗬,反正已有人不要臉在前了。
此舉也啟發(fā)了賀長齡。行,你搶左宗棠,我就搶曾國藩,于是賀曾兩家也結為親家。年輕的曾氏,樂見其成,這回他不罵大他二十幾歲的賀長齡老邁昏庸了。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湘籍官員有意在湖湘內部締結姻盟,并在朝堂逐漸形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政治勢力,為后來湖湘人才的冒尖,營造了良好的成長空間。而以往,湖湘政治力量太過薄弱,個體要想進步,只能聯(lián)姻外省,這就很難在本區(qū)域形成拳頭效應。陶澍對湖南的關鍵性影響,這是其中之一。他的親家,基本都是湖南的。
去年返鄉(xiāng),陶澍已有病征,只是外人看不出。鮮花著錦的外表下,有一顆悲涼的心。兒子八個,夭了七個,只剩小兒陶桄。陶桄若亡,他一生奮斗,便盡付東流?;剜l(xiāng)探親,是想拜祭列祖列宗,保佑陶桄茁壯成長。除此外,一天不如一天的身體,也讓他做好了客死他鄉(xiāng)的準備,回來只為跟故鄉(xiāng)最后告別。
陶澍擇親條件嚴苛,六個女兒,除二女瓊姿,其余皆嫁官宦人家。瓊姿割臂療母,被鄉(xiāng)里奉為孝女,奏請朝廷旌表,并建牌坊彰名,引得無數(shù)詩文稱頌,讓陶澍頗為無奈。
小女瓊姿,年甫十二,未嫻女誡,因癸酉之冬母病垂危,雪夜操刀割腕療母,事出倉卒,偶獲兩全,本非家門之順事,蓋緣小子之無知。
陶澍把女兒這種行為,歸為懵懂無知,而不是品性使然。為什么?因為沒有哪個官宦人家愿意娶一尊道德菩薩啊。以后但凡有家庭糾紛,菩薩哪會有錯?錯的皆是婆家。瓊姿此舉,無疑是把自己的富貴姻緣拒之門外了。陶澍最后只能擇婿安化,將她嫁給一個邑增生,親家是巴陵縣教諭。跟其他親家女婿相比,差得有些遠。
瓊姿下嫁,是被道德架在火上了,沒有辦法。兒子沒這層顧慮,不得千挑萬選么?左宗棠雖有才華,但名望地位,與他霄壤之別,除賀家外,別人都以為陶澍瘋了。
陶澍心中苦哇,身披錦袍,里面滿是虱子。陶桄的母親張李,十五歲為妾,十六歲誕子,二十一歲去世。在世的妻妾,都沒將兒子養(yǎng)活,何況離世的?
憑兩江總督的身份,給兒子尋一門好親不難,難的是他走之后,關系該如何維護?安化陶家雖是大族,可除他意外崛起,其他并無人物。一旦他倒下,家族會迅速打回原形。
所以,找一個能與兒子一起“成長”的老師非常重要。對兒子來說,如何長大成人,充滿變數(shù)。對左宗棠來說,如何做大做強,同樣充滿變數(shù)(只不過陶澍對他有信心)。一個是長身體長學識,一個是長名望長資歷。不同的成長,正好相輔相成。若婿弱翁強,陶桄會不會受氣不說,能否成才也暫放一邊,就是能不能活到結婚時,都成問題?,F(xiàn)在即便結親權貴,誰能保證人家以后就不會退婚?
按理說,胡林翼是最合適的托孤人選,等陶桄長大成人,再給他尋門親事??纱藭r胡林翼正在翰林院做編修,上班按時打卡,沒空教導陶桄。
何況托孤給他,陶澍心里沒底哇。當初他帶胡林翼回南京,這家伙竟在岳丈的眼皮底下,泛舟秦淮,流連煙花柳巷。有人給他打小報告,他只能尷尬一笑:“年輕人嘛,喝喝花酒,不算個事兒。我賢婿有大才,趁現(xiàn)在閑著,正好耍耍,將來肯定比我還要忙。”話雖如此,但要托孤,他更中意沉穩(wěn)堅毅的左宗棠。
四
1839年,胡林翼將陶澍靈柩及一眾寡母孤兒送回安化,將一切安頓好后,便回北京了。賀熙齡只能把陶澍遺書,轉給學生左宗棠,信末如下:
唯望吾弟務踐前盟,蒞舍扶持一切。九泉之下,感激無已。
這是陶澍怕左宗棠反悔,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催促左宗棠登上陶家那駕不明未來的馬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左宗棠能不踐約嗎?于是辭去淥江書院山長職務,于1840年前往安化小淹,以準岳父的身份,受聘西席,一待就是八年。
教個小屁孩,在外人看來,左宗棠過得老安逸了。實際上呢,他是把自己扔進了丹爐。用現(xiàn)在玄幻網文的話來說,就是一個充滿危險的試煉地。
剛到安化,正趕上陶氏家族分割家產。一族人錙銖必較,寸利必爭,房產、商鋪、田地,甚至包括各類家具、農用什物、鍋碗瓢盆,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陶澍這房,只剩孤兒寡母,能爭來什么好處?左宗棠只能硬著頭皮,仗義執(zhí)言。這實在是難為他了。當年父母死后,兄弟分家,左宗棠與二哥憐惜大哥早逝,一拍腦門,便將家中房產田地全給了孀嫂侄子?!吧頍o半畝,心憂天下”,這可是大實話。如此重義輕利的君子,現(xiàn)在為陶家妻小不被欺負,不得不急赤白臉,與人糾纏爭辯,實在是操心。
此時,左宗棠才明白陶澍信中“蒞舍扶持一切”的真正含義。邀他坐鎮(zhèn)安化,不只是教書,而是想借他認死理的倔性,替兒子守住家業(yè),鎮(zhèn)壓族內一切不服。
一個西席,住在東家,沒人說閑話??梢粋€準岳父,長期住在女婿家,那種尷尬滋味,可真不好受,何況每天還要面對虎視眈眈的陶氏族人。分完公產,族人又想從孤兒寡母手中訛些私銀,無奈有門神左宗棠橫刀立馬,任憑他們如何饒舌,也莫想騙走紋銀半兩。
陶氏族人便大肆造謠,說左宗棠私吞陶家錢財。連他外出都有人尾隨監(jiān)視,生怕他把值錢物件偷偷帶走了。這把左宗棠氣得直跳腳,又不能像粗鄙鄉(xiāng)民那般賭咒發(fā)誓,只會說:“不值為此區(qū)區(qū)撓吾素節(jié)?!焙髞磉@話竟成了他的口頭禪。
腌臜小淹,日如煉爐,那就打道回府吧?可不能退呀,一諾千金。何況他是陶桄的岳父,在這個世上,他不為陶桄出頭,還能指望誰?
不走不走,不氣不氣,任它八風披拂,我自巋然不動。左宗棠一點就著的暴脾氣,竟在小淹治好了。他慢慢懂得了隱忍與包容,只要問心無愧,管他流言蜚語。四年后,他甚至用陶家聘金,高調在老家修建了一座名曰“柳莊”的豪宅。
都說左宗棠小淹八年,養(yǎng)了識、養(yǎng)了望、養(yǎng)了勢。這話頗為牽強。從南京搬來的那堆書,讓左宗棠受益匪淺,這話不假,可左宗棠待在別的地方,就不讀書了嗎?
讀同樣的書,陶桄、胡林翼等人,怎么就沒讀出個“五百年來第一偉人”的名號來呢?
左宗棠在沒讀陶家一本書時,陶澍就被驚艷到了,那么陶家的書籍,對左宗棠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嗎?
一個人的名望聲勢,不是自身實力的展現(xiàn)嗎?靠外人或外力,只能沾一時之光,絕不會長久不衰。陶桄的身份還不顯赫嗎?可他一輩子又干成了什么?
小淹八年,左宗棠最大的收獲,就是練就了超強的耐心與韌性。除面對陶氏族人的刁難外,女婿的教育,也很磨性子。都說虎父無犬子,可這位西席,即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中人之資”的陶桄,也達不到外界預期,左宗棠壓力大呢。
林則徐與左宗棠的“湘江夜話”,也被人當作陶澍恩澤的余波。可真能扯。早在十幾年前,陶澍的確與林則徐談過左宗棠,只說左宗棠很有才華,并很快會冒頭,不過性格有些古怪。
細剖此話,無非是說:你別多問,左宗棠才華了得,自會冒尖,你別想著納為己用,他的性格你駕馭不了。估計那時陶澍一心只想把左宗棠留給兒子,不想林則徐和左宗棠過早碰面。
1847年,林則徐任云貴總督,手下無得力之人。胡林翼推薦左宗棠,林則徐滿口答應,左宗棠卻拒絕了:“我今年要給侄子娶媳婦,還要陪女婿去長沙讀書,沒空啊?!?/p>
還能更敷衍一點嗎?不過拒絕的同時,他又給林公一生事業(yè),給予了高度評價。說自虎門銷煙來,他就一直關注林公事業(yè),換成現(xiàn)在的時髦說法,就是身體雖不能伴隨左右,但心思一直被他左右。林則徐一笑,原諒了他的敷衍。
左宗棠為什么不赴云貴?不想錯過女婿和侄子的成長關鍵期,既是實情,也是托詞。1847年,林則徐已有六十二歲。虎門銷煙后,他被貶新疆五年,后被召回復起,先后任陜西巡撫、陜甘總督、云貴總督。
虎門銷煙后,全國上下對林則徐態(tài)度迥異,上層視他為啟動鴉片戰(zhàn)爭的禍首,下層民眾將他捧作民族英雄,很多人為他的不公平遭遇奔走呼吁。朝廷騎虎難下,不得不再次起用他。然而,林則徐的存在,像卡在大清喉嚨里的一根魚刺。只有他死了,這根刺才算拔除。所以高官厚祿背后,是一個救火隊長的幻影。哪里有暴亂,就將他往哪里搬。要么犯錯,要么累死。左宗棠看得非常明白,跟這樣一位老頭混,朝不保夕,沒有前途。
事實證明左宗棠的判斷是準確的。五年邊疆歲月,已把這個老頭折磨得差不多了?,F(xiàn)在又東奔西跑,很快就累病了。兩年后,林則徐繞道長沙探望左宗棠,就是在辭官養(yǎng)病的途中。幾個月后,太平軍崛起于廣西,朝廷又派林老頭去救火,全然不顧他尚在病中。1850年11月,這位遲暮英雄再也撐不住了,大叫三聲“星斗南”,便撒手人寰。三字何意,至今無人能解。
“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沒錯,虎門銷煙以來,林則徐就一直處在暴風眼中。左宗棠不想混跡其中,不全是忌憚小人,更害怕沒有決斷權力。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氏這種豪邁性情,跟左宗棠太像了。兩頭老虎,不好聚在一個山頭,到時誰聽誰的?要知道,左宗棠根本沒有做幕僚的自覺。
“文章西漢兩司馬,經濟南陽一臥龍?!边@是柳莊書房兩邊的自擬聯(lián)。即便給朋輩寫信,落款也是“今亮”,即當今諸葛亮。如此牛哄哄的人物,自會避開另一位“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狠角色。后來左宗棠給湖南巡撫張亮基、駱秉章做幕僚,事先就講好條件,對他不能有太多干涉,遇事不決,要認真聽取他的意見。
1852年,太平軍攻入湖南,張亮基由云南巡撫改任湖南巡撫。胡林翼再次薦舉左宗棠,稱他“橫覽九州,更無才出其右者”,還給出了具體評價:“廉介剛方,秉性良實,忠肝義膽,與時俗迥異;其胸羅古今地圖兵法,本朝國章,切實講求,精通時務?!?/p>
此時長沙已情勢急迫,太平軍將領蕭朝貴正舉兵攻城。張亮基趕緊修書一封,差人星夜奔馳湘北,請左宗棠出山。言辭之懇切,有如劉備當年之請孔明。
胡林翼怕左宗棠猶豫,又派人專門送信,介紹了張亮基,又剖析了當今局勢,并把左宗棠“狠罵”一頓,說國家糜爛至此,鄉(xiāng)梓大禍臨頭,你那一身才學,不拿來“濟人濟世”,要捂在肚子里發(fā)霉嗎?就算你想終老山林,獨善其身,可如果“楚地盡淪于賊,柳家莊、梓木洞其獨免乎?”
張亮基是江蘇徐州人,第一次來湘為官,其為人處事如何,左宗棠并不知曉,他怕出山后仍不能大展拳腳。正在猶疑間,郭嵩燾、江忠源、左宗植等一干親友紛紛跑來勸說,幾乎是連推帶拽,才把他拉去長沙。
五
左宗棠出仕,最后竟演變成這般光景,用“水到渠成”都不足以形容,簡直是非他不可了,那他還要借助陶澍的聲名嗎?或者說,人家再三請他,仍把他跟陶澍的親家關系考慮進去了?又或者說,十幾年前陶澍對他的抬愛,仍是人家現(xiàn)在請他出山的重要因素?
因御敵不力,駱秉章被撤掉湖南巡撫之職,張亮基調離,駱秉章重返湖南。他有樣學樣,上任伊始,親自上門去請左宗棠??勺笞谔淖笥也宦?,不想再做那勞什子師爺。
駱秉章便曲線救國,向鄉(xiāng)紳陶桄攤派十萬兩銀子,作戰(zhàn)爭募捐,把左宗棠氣得夠嗆,當即帶陶桄入長沙,將駱秉章劈頭蓋臉一通責罵。駱秉章大笑挽留,請君入甕計成?!八哪耆拢列鎏砧娴绞【栎?,極力挽留,始允入署襄辦,仍不受關聘。”這是駱秉章自編年譜的記錄。
駱秉章比張基亮放手更徹底,他只頂著巡撫的名號,實事都讓左宗棠在干。有了這份自由,左宗棠整頓吏治,懲治貪腐,追責惰怠,干得那叫一個歡,“左都御史”的大帽和“二巡撫”之名,便是這時候從坊間傳出的。甚至還傳出“湖南只知有師爺,不知有巡撫”的挑撥之言??神槺虏挪辉谝饽?,他性子柔和,特別需要一把快刀,一掃官場頹靡風氣,而左宗棠愿意成為這把刀,大砍四方。
一個書生,憑什么掀起吏治風暴?無非是不計后果唄。足見左宗棠真沒把做官當一回事。直到1861年,左宗棠才被正式授予實職,起步浙江巡撫,從二品。此時離陶澍去世已有二十二年,與陶澍相關的皇帝、大臣也都風流云散。
提拔左宗棠的,是慈禧太后。
對慈禧太后而言,陶澍只是一個依稀有印象的名字。陶澍逝世那年,她才四歲。
陶桄智力一般,卻體格強健,臂力絕倫。七個哥哥皆因體弱而夭,唯獨他壯碩如牛,估計是遺傳了母方基因。只是母親入妾陶家,沒幾年就死了,是否緣于“宅斗”?不得而知。
陶桄一生或蔭或捐,做過主事、道員、按察使、資政大夫,官至從二品,雖多是虛銜,但也盡享“官二代”福利,其中陶澍對他的福蔭,可能還不及左宗棠。畢竟人在人離,不可同日而語。
1866年,左宗棠出任陜甘總督,三十四歲的陶桄,同去陜西,想一展抱負。左宗棠卻執(zhí)意讓他返湘,就怕陶澍唯一的子嗣有個三長兩短,對女婿的溺愛,甚至超過了兒子。長子左孝威體質不好,左宗棠卻帶著他南征北戰(zhàn)。收復新疆時,因水土不服,左孝威染病而亡,年僅二十七歲。
最初,左宗棠是想將陶桄培養(yǎng)成治世干臣,以承其父遺志,以光陶家門楣,后來發(fā)現(xiàn)女婿沒有獨當一面的才能,便想護他一生周全,做一名守成之子。將他遣返回湘,大概也是不想他在軍中犯錯。
陶桄并不明白岳父苦心,晚年在《行年六十五春秋》一詩中,多少有些抱怨父親聲名太盛,岳父保護太好,讓他一生難展拳腳,只能安享太平,做一位富家翁。
行年六十五春秋,衰病尋侵竟白頭。
幽憤忍為知己道,虛聲猶誤故鄉(xiāng)留。
人心變幻山溪險,世局浮沉日月流。
枯榮一生都是命,惟完真性即丹丘。
他就不想想,晚清那般復雜局勢,沒有金剛鉆,難攬瓷器活啊。左宗棠一諾千金,對他和他父親,算是仁至義盡了。能無災無病,度過一生,有什么不好呢?陶桄有兒子六個,孫子一堆,至今家族繁茂。僅此一項,左宗棠對陶澍就有天大的恩德。
從答應與陶家結親,到女兒出嫁,都過去了十多年,可因門第及嫁妝問題,左宗棠仍耿耿于懷,覺得自家是高攀了。坊間也說他守著陶桄這么多年不放,就是怕陶家悔婚。把這個自尊心很強的書生的肺都氣炸了。
這些閑言碎語,無疑也影響到了左宗棠的出仕心理,但凡與陶澍有關的舉薦,他都卻之再三,擰巴得很。驕傲如他,自信如他,越到后來,越不想沾任何人的光。每次出山,都是被人連推帶拽,恨不得用八抬大轎抬著。當局者迷,都快有心魔了。
事過百余年,我們仍陷在這個迷局中,認為是陶澍恩于左宗棠多些,而不是左宗棠益于陶澍多些。左宗棠若泉下有知,大概也會忍不住長嘆吧?今天我撰寫此文,就想改變一下人們的慣有思維。
謝宗玉,作家,現(xiàn)居長沙。主要著作有《草木童心》《誰是最后記得我的那個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