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生活細節(jié)

圍墻之外：菜地及其他

向后走幾百米，先是圍墻，好像一群疲憊的虎面英雄，蹲在黃沙上面。頭頂的天空通常藍得一絲不掛，更遠處的戈壁和沙漠似乎埋伏著萬千敵兵。夏天周末傍晚，我經常一個人或者和幾個人到圍墻后面去。他們都穿著拖鞋、大褲衩，我不愛穿拖鞋，只要出門，哪怕下樓扔一下垃圾，也都要衣裝齊整，否則，就覺得不舒服。有一次，同行的劉秀強說，你這家伙，已經隨時做好了逃跑的準備！他是四川廣元人，他的意思是，我夏天周末都不穿拖鞋的意思就是為了隨時逃跑。

其實他說對了一半。在我老家南太行鄉(xiāng)村，不論冬夏，人們都不穿拖鞋，穿得最多的是布鞋。按照爹娘的話說，布鞋不燒腳，人不容易上火。到部隊后，我要么穿統(tǒng)一制發(fā)的那種黃膠鞋，要不就是幾十塊錢買的皮鞋。夏天也是這樣。

巴丹吉林日光太熾烈了，烤得靈魂都疼，尤其是中午，離開樓房和樹的陰影，往太陽下一站，不過一分鐘，就能聞到烤肉的味道。當然是自己的肉。日光就像火焰槍，燒得樹木耷拉著腦袋，只想縮回地下。野草要不是躲在樹蔭下，別說葉子了，就是根，也會著火。到晚上七點多，太陽帶著它驕傲的光芒退回祁連山背后，才逐漸失去了燃燒的威力。

這日復一日的升起和隱沒，仿佛所有的生命生與死的縮影。因此，我曾經煞有介事地對劉秀強說，日出日落的意思，就是在不斷地教人順應天地自然規(guī)律。他嗯了一聲說，好像就是這樣的吧。這時候，人都出來了，先是站在院子里的楊樹下，伸個懶腰，打個哈欠，然后三五成群地到處散步。他們去的地方，大都熱鬧。那里有很多的家屬和孩子，當然也有很多的商品和餐館，琳瑯滿目。其實，我也很喜歡去，只覺得自己還是新戰(zhàn)士，混跡其中，自慚形穢的刀子總是朝著自尊使勁兒地剜割。在無法與世界對視的低谷之地，只能和巖石、荊棘與花草形影相照。通常，我和四川的劉秀強并肩而行，他穿著涼拖，邁著螃蟹一般的步伐，颯颯而來，我穿著黃膠鞋，干凈利落。

圍墻內外儼然兩個世界。里面是水泥的馬路、操場、籃球場，外面堆著荊棘，其中沙棗樹最多，這些抗旱的沙生植物，渾身枝條又密又細，從頭到腳都是彎曲的，唯有新生的那些有些莽撞地直著身子，就好像我和劉秀強這樣的新戰(zhàn)士，只有在空無一人之時方才大膽地伸胳膊蹬腿，佯裝自己也很了不起。我注意到，春天花開如黃小米的沙棗樹在夏天龐大而葳蕤，完全沒了冬天的虬枝亂舞與孤獨苦寒，渾身的青葉子，好像很肥厚，其背面都是灰色的。青色的沙棗成串地趴在樹枝上，以身體的重量迫使整棵沙棗樹不斷向下墜。

沙棗樹不會聚集在一起，相距最近的兩棵，也有六米之遠，它們雖是同類，但不群居，相互之間從不牽扯。實際上，沙棗樹始終以根根相通、風傳花粉的方式，進行親密接觸，當然，還有蜜蜂、蝴蝶、蚊子等昆蟲這些好事之徒，在沙棗樹之間來回飛舞。沙棗樹下多是雜草，根根直立，好像是馬蓮，根莖粗大，葉子長而尖銳，形狀像是舉著無數尖刀的兵器基座。我上前摸了一下，葉子很硬，頭部尖利，到秋天干枯之后，那就真的是一枚枚利器了，要是再有人用鐮刀割掉，人不小心坐上去，殘存的莖葉一定會把屁股扎成肉篩子。

再遠一點，是各單位的菜地。大多數郁郁蔥蔥，各種蔬菜鮮嫩，翠綠或者紫紅，長勢都很蓬勃。自力更生是一個好傳統(tǒng)，也是農耕時代的一個縮影。當然，也與古代將士屯田極其相似?！毒友訚h簡甲編》第2001A號簡文中說，官府經營的菜園種有“韭三畦，葵十畦，蔥三畦”。漢代以來，屯田就是歷代守軍的統(tǒng)一做法了。各單位種的菜，主要以西葫蘆、茄子、辣椒、西紅柿、南瓜、黃瓜、韭菜、大蔥、蒜苗、蘿卜和土豆為主，但土豆所需土地面積大，一般連隊菜地少，就不種。每年十月份，單位都會組織大規(guī)模冬菜運輸和儲藏活動，冷得人連喘氣都無法均勻的時候，最常見的僅只白菜、蘿卜和土豆，這些蔬菜是最怕樸素的，對北方人有著宿命般的恩養(yǎng)。

有些同年兵會負責種菜，在我們看來，喂豬、種菜、做飯是最沒出息的工作，尤其對農村來的而言，和在家種地沒啥兩樣?？蛇@也是一份差事，軍人最高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凡是參軍的人，內心深處或多或少有著血性與英雄夢，如王維的詩句“身經大小百余戰(zhàn)，麾下偏裨萬戶侯”。盡管是和平時期，但軍人必不可少。這世界總是有戰(zhàn)火硝煙，從沒消停過，而強大的國防力量則是威脅敵人蠢蠢欲動的直接而有效的保障。對此，我和劉秀強深信不疑。但對于戈壁之中難得的蔬菜而言，暮色降臨之前是澆水的最好時機，渴了一天的蔬菜被日光曬得全身發(fā)燙，從祁連山遠道而來的冰冷雪水一旦沖進來，無異于水火相殺，冷熱對抗，小小的蔬菜難以抵抗兩個極端之物的同時襲擊，味道就變了。

看到黃瓜累累的菜地，我和劉秀強跑過去，一人抓住一根摘下來。黃瓜上的刺當然會扎手，使勁握住之后，雖然有點疼，可越是攥它，就越覺得舒服。我知道，人的肌膚也很喜歡被刺疼，疼在很多時候不只是一種痛苦，或者說疼和痛苦有時候也是一種享受。握著黃瓜，我和劉秀強一臉占了大便宜的樣子，跑到抽水機前，用第一手的地下水把黃瓜洗了個透心涼之后，往嘴里一塞，嘎嘣一聲，哎呀，滿口綠汁飛濺，嫩嫩的黃瓜就像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被我們這兩個猛獸吃了個皮渣不剩。

夕陽余暉變得血紅，正在向紫紅過渡。遠處的楊樹、近處的沙棗樹，以及雜草的油綠身體開始變黑，好像被晚風暴揍了一頓，通體淤青。我和劉秀強走著走著，就沒了路，植被愈加稀少，戈壁出現(xiàn)了，此時它也是通體發(fā)黑，唯有夕陽還摩挲著的部位仍在發(fā)亮。戈壁上有無數的河卵石，大都沒了棱角，它們被河水反復捶打了幾萬年，變得圓潤、光滑，充滿柔和感。我撿了一塊紅色的，形似雞肝，握在手里，還很燙手，太陽在白晝輸送給大地萬物的溫度，總會像人間情義一樣儲存一段時間，但它的本質永遠朝向消失。

劉秀強指著西邊說，那里好像就是弱水河了！我嗯了一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片空闊之地，一邊好像有一座峽谷似的高臺。先前，我去過那里一次，寬大的河道里只有一股淺水，顏色發(fā)白，但在陰影下有些發(fā)黑。手指放進去，就摸到了雪夜刀鋒一般的寒冷。我還登上了一邊土山上的烽火臺，那是西漢時期修筑的。后來我才知道，所謂的“烽燧”只是一個統(tǒng)稱，而“烽”則為信號，如烽火、烽煙，“燧”是施放信號和觀察、瞭望的建筑，即烽臺。

劉秀強說，這地方真是古老！我說，地球無論哪兒都是古老的，可能還包括更大的宇宙。

紅柳叢

晚唐詩人胡曾有詩云：“漠漠平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比跛友匕兜貛?，有一種植物，即使冬天也發(fā)紅，紅紅的枝條，好像將要洇出來的鮮血，太陽照的時候吹彈欲破，天暗的時候則像淤血。它們在馬路邊，在沙地上。弱水河畔當然最多，其次是田地邊上。每次看到，我都不自覺停下來，遠遠看一會兒。紅柳的紅好像有一種魔力，起初我總把它和駐地女子臉上的高原紅混淆，也覺得，這紅紅得莊雅、清真，而且有氣度，也有風骨與情懷。

在荒蕪的巴丹吉林沙漠，任何自然的顏色都是美好和珍貴的。紅柳的紅最為自然。我聽當地人說，這紅柳可以做箭桿，建筑烽燧的黃泥里也有紅柳，當然還有蘆葦、木板、馬蓮草等，當地人也用這些材料建造房子。

紅柳還起著主要的板結、固定墻體的作用。為此，我內心總是強烈地覺得，收割紅柳建造房屋的人們，都應當在開鐮之前，首先鞠躬致敬，這是一種美德。

人被物安頓和安慰了，得有感恩之心。

有些夏天傍晚，我一個人坐在紅柳旁邊，抓住其中一枝仔細看，它的葉子都是從枝條上生發(fā)的，但不會長成枝條，所有的枝條都是從根部開始，向著天空垂直生長，極少有旁逸的斜枝。我驚嘆，這紅柳真是一副好品性，所有的生長都源自大地和自己的根，即使遠處的那一些，也都是在同一叢紅柳樹蔓延而去的根上，再度形成一叢郁郁蔥蔥的、渾身充滿張力的紅柳樹叢。

紅柳樹叢是野兔最好的居家之所，尤其是弱水河畔的那些，如果周邊的茅草略微廣袤一些，人落腳的同時，近處的紅柳樹叢中就會射出好幾只或碩大或小巧的野兔，奔向遠處。有時候，還會在紅柳樹叢中找到鳥蛋。鳥窩的周邊，也總有一些黑螞蟻、黑甲蟲，甚至速度極快的蜥蜴。這時候我才知道，不僅是我特別喜歡紅柳樹叢，還有那么多的沙漠生靈也在其中。

老禮堂與沙棗花

只能用一劍封喉來形容。

老禮堂是一個醒目所在，巨神一般矗立在南區(qū)和北區(qū)之間的空地上。我們剛來的時候，在里面參加了幾次科技大會。受表彰的人很多，而我卻不是其中之一。科技這個東西是完全的實證和實用主義。人總是要做些什么的，無論哪個年代。除了這些，我們還去看了幾次電影，參加了好幾次年終總結表彰大會。此外，老禮堂最常見的功能便是廣播了。起初，有幾次，我還寫了幾篇連抄帶編的小文章，投遞過去。某個傍晚，一個女生清脆的聲音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最小的一片天空下響起。她朗讀得字正腔圓，普通話一聽不是北京或者東北、河北的，就是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我專門走到一根掛著高音喇叭的桿子下，豎起耳朵傾聽，可覺得還不夠清晰，就想起了警覺時候的驢子和馬。我全神貫注，心跳得跟導彈轟擊敵人陣地一般。這還不夠，我干脆屏住呼吸。因為，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呼吸聲，對我的聽覺也造成了干擾。

可惜，一篇短文，她只廣播了三次，最終可能扔進垃圾桶了！那正是農歷三月，草長鶯飛之時，可在巴丹吉林沙漠，三月仍舊酷寒，風帶著大把輕飄的塵土，萬里無疆地吹，吹得人灰頭土臉，樓房也變得灰舊不堪。大多數時候，我奔行于宿舍、辦公室和工作臺之間，盡管窗戶明亮，但也懶得看一眼外面。哦，太枯燥了，整個西北的三月就像是超過預產期還不分娩的嬰兒，弄得人心七上八下，不明所以，每一條神經里都蠕動著猶豫不安。

好不容易到了四月中旬，東風打敗了西風，西風收拾空氣中的殘兵敗將，沿著河西走廊和祁連山，攜兒帶女地向著歐亞大陸撤退。我明顯地感覺到皮膚上有了暖意，好像嬰兒的小手指在不斷撓，先是脖子發(fā)癢，接著是胳膊，再是后背、胸脯和大腿。我知道該穿薄一點的衣服了。正是周末，我穿了一件月白色襯衣，下樓之后，被溫暖的日光擁抱，然后邁著自卑的步子，穿過一排正在吐絮的老楊樹，其中有幾棵洋槐樹、榆樹，當然還有尚未關門閉戶的灌木和雜草。到處不見一個人，我覺得很開心。在巴丹吉林沙漠，我覺得一個人的時候才是最美好的，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如果再多一個，我就不自在了。這可能和我出身鄉(xiāng)村有關，也和自己長得不怎么帥氣有關。

老禮堂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它正前方的幾棵小柳樹已經開始搔首弄姿了，小楊樹們則剛直地緊跟其后。紅色的大門緊閉著，門前的臺階上只有幾片去冬的落葉百無聊賴地滑動。我緊走幾步，走到廣場中心靠南三步的時候，突然被一劍封喉。哦，是那種濃稠的蜜香，成團成團地涌過來，堵住了我的鼻子。嗯，是鼻子，蜜香黏稠地鉆進去，像是一種激情，把我甜得頭腦瞬間發(fā)暈?！霸趺催@么香呢！”我兀自說著，覺得整具肉身都黏滯了起來，很沉重的樣子。我睜大兩只小眼睛，還沒開始梭巡，就看到了老禮堂南側一排小楊樹背后蹲著的兩棵沙棗樹。

法國學者史懷哲說：唯有當一個人具備了神圣的生命意識——包括對待諸如動植物的生命和同類的生命，并且肯致力于幫助那些面臨困難的生命，他才算作是合乎倫理標準的。對這句話，我深信不疑。老禮堂一側的這些沙棗樹，它們都很老了，起碼比我年齡大，但個子才比我稍微高一點點。扭曲，對于大多數砂生植物來說，是宿命，也是活命的要訣之一。我快步走到近前，只看到，一群肥厚的灰葉子之間爆出一朵一朵的黃花，細小的黃花，是由更小的類似小米一般的花萼一同生成的。更猛烈的蜜香就像傳說中的仙女用的香水。我貪婪地吸了幾口，好像全身的血管都甜了起來，感覺肉身飽滿，這使我想到“脫胎換骨”“離地飛升”這兩個玄奇的詞，哦，大致是這樣的吧，所有的重的東西都只能下墜，余下的都是向上和飛升。

場景和內心：為兄弟送行

院子陳舊，磚塊碎渣懸懸欲掉，之后是只有風在蕩秋千的晾衣鐵絲。街道愈加空曠：偶爾有人騎著三輪車、自行車；有人步行，有人說話，有人沉默。風仍舊從沙漠來，攜帶塵土，落在行人的身體上。

我也在其中。

主路兩邊的標語牌圖畫模糊不清。正對的大門沒有任何聲音，一邊分散著郵局、宿舍樓、銀行、商店、理發(fā)店。幾個人從馬路走過，路過幾株青著的松樹。我也很快路過，通往廣場的水泥路坑洼不平，腳步的回聲，擊打著附近的樓房。成片的白楊樹枝條搖晃，縫隙間是懸掛的塑料袋，還有烏鴉的翅膀和睡姿。

風在發(fā)出聲音，類似哭泣。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的聲音，它內心的節(jié)奏，我總是可以聽見。禮堂已經很老了，它萎縮的外形不堪一擊，但旗幟是鮮艷的，在它頭顱之上，像是一只只落足的風箏，呼呼抖動。我聽到它們相互擊打的聲音，像刀刃的撞擊。廣場空闊，停靠的卡車，坐在駕駛室里的人模糊不清，綠色的車頭上戴著一朵紅花，像是汪著一攤沒有光的紫血。

陽光稀薄，偌大的水泥廣場，四周的鐵牌子上面綠色字跡醒目。正中的主席臺，臺階是大理石的，好多人走上走下，好多種姿勢在這里形成，然后消失。很多聲音響過，但我早已沒了印象。

兩只巨大的音響矗立在它的兩邊，正對向下的廣場、正北的路口和現(xiàn)在?？康能囕v。它們現(xiàn)在沒有聲音，幾位工作人員站在首長要站立的地方，抽煙、說話、吐痰，然后合影。我不是他們單位的人，只能站在他們一邊。

風繼續(xù)吹著，在廣場上，在身體上，迎面的陽光沒有溫度。我看著北邊的大門，我的兄弟就要來到。他們尚在路上，寬寬的轎車載著他們。我暫時看不見他們的表情。但我很多次和他們同車，在每年這個時候，和西風一起把他們送到這個廣場，再送到車站，風中有手掌和淚水。

這一刻，凄切、生動，內心嘩嘩有聲。與此同時，穿戴各色衣裳、口罩和圍巾的人們開始聚集，從這邊到那邊，占據廣場一邊，三三兩兩地站立、觀望、說話。我在主席臺一角，不斷看見熟悉的、陌生的人。這時候鑼鼓響了，由遠及近，列隊的人拎著大包小包，徐徐而行。他們的身影在密集的楊樹間，像是笨重的飛鳥。摘去了肩章、領花的衣裳顯得光禿，猶如一根根涂了油漆的木樁，他們在移動，一步一步。

偌大的廣場上都是人——人——人，鑼鼓和車輛，西風仍在刮，攜帶的塵土打在裸露的皮膚之上，疼，尖銳的疼。我在其中，感覺到了。高懸的橫幅不斷被鼓動或扇動，像是一只來回滾動的皮球，把紅布上的白字推來推去。主席臺上的話筒架，像什么呢？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匯。廣場上人聲鼎沸，人們都在觀看和說笑。即將離隊的戰(zhàn)士們聚在一起，看見老鄉(xiāng)，看見熟人，熱烈地打招呼、叫名字，甚至相互親切地對罵。他們胸前的紅花不住抖動，在風中發(fā)出嘩嘩的聲音。

他們是如此熱烈，我沒有看到悲傷。但我也知道他們的內心——有的確實要走，有著輕微的留戀。有的不想離開，可必須離開。他們努力了，爭取了，甚至付出了……但此刻要走，走得徹底、干凈，沒有痕跡。

在他們之間，有一個我感到親切的人——我的戰(zhàn)士，我的兄弟——而現(xiàn)在，他就要離開了。我們曾一起飲酒，坐在戈壁上聊天，大聲罵娘，對著戈壁嘶喊……今天，他要走了，就在現(xiàn)在。我從昨天早上就開始難過，眼淚流下，在自己的房間，我想為他寫一首詩，電腦屏幕亮著，而心黯淡，透進來的陽光有點溫暖，但不斷灌入的風卻很冰涼——在我的身體表面，與內心呼應。

鑼鼓停了，歡快聲中，送別的音樂叫人傷心、落淚。一排車輛緩緩進入，在廣場一角停下。我穿過人群，看到多年親近的兄弟，他們提著簡單行李從敞開的車門，一個一個地走下來，沒了肩章、領花的軍裝少了些光彩。他們沒戴帽子，大檐帽也沒有。他們的短黑發(fā)里，好像有一些灰塵，藏在頭皮上，和頭皮屑混淆了。

我看到我的兄弟任華良，他在一堆兄弟中間，黑的臉、黑的脖頸和耳朵。我使勁兒喊他名字，他沒聽見，我再喊——任華良。他頭顱急速轉動，幾乎是一圈，然后看到我，喊，楊干事。我的眼淚出來了，發(fā)熱，變涼，發(fā)熱，變涼。他手掌粗糙，也黑，我抓住，不想放開，我想說些什么，但嘴唇發(fā)抖，想大哭……我只能如此，我又不能這樣。

列隊！

果斷的聲音，刀子一樣。我的兄弟抽出了手掌，提了地上的行李，跟著更多的兄弟，排成長隊列，往寫著籍貫的號牌下面走。我跟在后面——腳步沉重，紛紛攘攘中，我仍舊可以聽見鞋跟與水泥地板摩擦的聲音，可能是沙子太多，吱吱的聲音中，竟然夾雜著碎裂聲。

廣場人頭攢動，環(huán)繞的白色楊樹，枝條干枯，姿勢堅硬，成片的黑烏鴉已經睡醒，我抬頭看見它們笨拙地飛行，卻聽不見它們干燥的叫聲。

人們嘰嘰喳喳，我快步走到小任旁邊。眼淚也流下來了，凍得發(fā)青的臉頰上面兩道清晰的淚痕，向下，透明的淚珠，一直向下，一滴掉在風衣上，再一滴，打在白色紐扣上。

我看了看。天空明朗，藍色，很深。

領導相繼上臺。站在一邊的人宣布儀式開始，介紹蒞臨的領導及其職務，致辭，然后命令，車輛引擎轟鳴，一輛一輛，戴著一朵朵紅花，開進、?？?、依次上車……我的兄弟任華良也在其中，他在里面喊我，沖我揮手，看不到他了，我跑到車輛必經的路邊，瞪大眼睛看，一輛，一輛，一張臉，一張臉，又一張臉——他在里面，我揮手，雙手舉起，喊他名字。

眨眼間，廣場復又空曠起來，送行的人紛紛走了，騎自行車或步行，在楊樹背面，在我看不清的路上，漸行漸遠。我又看一眼廣場，橫幅、標語、旗幟還在。我們邁步，被人驚擾的烏鴉也在此刻紛紛返回，哇哇的叫聲格外響亮。

西門外再向西

這一生當中，總有些時候莫名孤獨，無論誰，都難逃此劫。斯乃宿命也！正如唐伯虎詩說，“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蒿草肥厚，其中馬蓮最多。這種植物，在沙漠與綠洲之間的鹽堿地上常見，它們是直立的匕首，而且成群出現(xiàn)，葉子瘦長、頭部尖利，從不旁逸斜出，從春天冒芽開始，就朝著天空生長。哪怕天氣再旱，周邊的小草都蔫到了姥姥家，它們也還郁郁蔥蔥，穿著一身翠綠的戰(zhàn)袍，向著天空自我奔騰。我看到的時候，總覺得有些悲壯。這世間，不僅是人，總還有些植物在卑微之處，向著空大的虛無挺進。

這馬蓮也叫馬韭、旱蒲，據我觀察，屬西門以外向西的地方最多。那是圍墻與鹽堿灘交匯之地，上面鋪著一層白沙，下面則是渾厚的黃土。另一邊，還有一條人工水渠。入伍時間長些的戰(zhàn)友說，早些年，這邊沒有水，所有用水都是從一公里之外的村子里引過來的。又過一些年，這里打了上百米深的水井，用上抽水機，水渠自然也就被黃沙灌滿之后再深深地抱進懷里，重新成了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

周末，我特別喜歡一個人閑逛。人多的地方不去，不是不想去，主要是身無分文外加自卑。沙漠戈壁太荒涼，也太空曠了，我一個人走進去，立馬就成了一座山，即使六百米以外，別人也能看得見。唯有這樣的荒灘，才是我最喜歡的，也是最適合我獨處的。只要套進去，不一會兒，就被龐雜的草木吞進肚子里。即使有人來，只要躲在一棵沙棗樹、一叢紅柳甚至一棵馬蓮的后面，他人的視野里一定不會有我出現(xiàn)。

叔本華《論孤獨》中說：“孤獨為一個精神稟賦優(yōu)異的人帶來雙重的好處：第一，他可以與自己為伴；第二，他用不著和別人在一起?！边@荒灘不遠處是菜市場，小販來自天南地北，但以甘肅、陜西、河南、四川為主。據我觀察，魚販子一般來自本地、酒泉或者嘉峪關一帶，菜販子則多為陜西人、河南人，賣豬肉的非四川人不能為。買菜的人大都是各單位的采購員，再就是臨時來隊家屬，或者單位的老職工。周末的時候，我也佯裝去買菜。煞有介事地出了西門，別人雄赳赳地奔赴菜市場，我瞅沒人注意的空當，身子一縮，頭一低，猴子一樣鉆過一道由沙棗樹和各種藤蔓植物構成的荒灘的高大圍墻，再一起身，就是另一番天地。

荒灘巨大，從西門外一直蜿蜒到北門外。其中以馬蓮草最多，其次是沙棗樹、紅柳、雞血藤和野葡萄，要是春天，還有灰灰草、馬齒莧等野菜。白沙深厚的地方，長著甘草，都是野生的。這東西，不僅藥用價值高，還是治沙的好東西。要是冬天，我會找一個草窩，最好靠著墻，坐下來，因為穿的是厚棉衣，只要沒有尖刺，就不怕屁股和后背被扎出血。要是夏天，必須到風比較大，樹葉稠密的陰涼地。

我坐在那里，看書，卻又看不進去。不是被突然而來的蜥蜴吸引，就是被一群扛著一只昆蟲尸體的螞蟻震撼。這些家伙，把這片荒灘當成了它們的狩獵場，也把這里作為了它們的生地和死地。我不同，我只是偶爾來這里的人?？捎忠幌?，這荒灘和更遠處荒灘，以及巴丹吉林之外的任何地方，還都是一個地方。因此，我笑了一聲，心里想，你小子真可恥，真以為自己比那些昆蟲高貴，其實，相對于天空和大地，你還不如一只螞蟻！有時候我想，我這樣的一個人到底來自哪里，又去向何處？我看起來是我，可我真的是我嗎？這是哲學問題，按道理輪不到我來想，可我就是莫名地想，不想知道答案，只是享受迷茫時刻的混沌感。

在巴丹吉林沙漠，這么大的戈壁沙漠，好像什么東西都有，又好像空空如也。與它相對的天空也是，有云朵，也有飛機，還有鷹隼與深不見底的宇宙。而常見的是風，高空的旋流與貼地而行的風，搜刮了一切，也成就了一切。夜晚的星辰很早就出現(xiàn)在祁連山頂上，它們孤獨而明凈，像極了世人神往的仙人。

我總覺得，人在天地之間，大多數時候渾渾噩噩，不知所為，好像自己很聰明，事實上卻總自以為是，自作自受，最終自取滅亡。在荒灘之中，總以為世界很小，小得只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得沒了我。偶爾會有一些異常的響動，正在探頭探腦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背后似乎也有響動。我警覺地扭頭看了好一陣子，原來是一群小灰雀，在飛行中不小心碰到了枯葉和綠葉。此外，整個荒灘寂靜，好像一群涅槃的佛陀，它們環(huán)列周圍。而我像是一個小沙彌。偶爾會有驚慌的兔子與可怕的四腳蛇出沒，好在我們互無瓜葛，也不相互傷害。

如此的時光持續(xù)了兩年多，西門外向西的荒灘，與北門相連，它的對面，是巴丹吉林沙漠鼎新綠洲中距離我們最近的村子，時常傳來牛、馬、驢和羊的叫聲，炊煙平地而起，穿過樹梢朝著青天奔涌。我們之間，橫亙著一片鹽堿灘。灘上也有不少紅柳，但總數沒有駱駝草、馬蓮多。我時常在荒灘中獨坐，時間用春夏秋冬的手指，在我身上指針一般挪移，在我的內心晝夜一般明滅。

直接領導

他是我老鄉(xiāng)，又是軍官。我來這個單位不到半個月，他就讓我獨自做電視新聞。起初，我不會攝像，跟著一個軍官學；不會用編輯機，也跟著學；寫稿子，我倒是無師自通，無論啥樣的新聞稿，我都可以寫，但寫得和當時報紙上的不同。那時候我就很古怪地認為，不管任何東西，都不能跟別人一樣。新聞稿也是。再后來寫公文也是，其他人都是翻舊稿改寫或者找同類的稿子套寫，還振振有詞地說，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我鄙視著說，要是這樣的話，從古至今的人們，都是抄倉頡的了？那司馬遷呢，李白、杜甫、曹雪芹和蒲松齡呢？

攝錄寫編我都可以，一個人做一期電視新聞一點問題沒有，而且，我還提建議說，這電視新聞一周一次，有點少，不如兩次，即每周三編輯制作播出一次，周五再一次。我們領導請示上面的領導，最終同意?？善渌虏粯芬饬?，但又不好當面懟我，只在背后說我多事，表現(xiàn)狂！我笑笑。只覺得，人和人就是不同。

有一段時間，領導說要抓一下上班紀律，讓我們做好監(jiān)督。我背著攝像機，到幾個技術室晃了一圈，看到有人上班不認真，就錄了下來，一連跑了幾個單位，偷拍了好幾個典型性很強的現(xiàn)場鏡頭。編輯完成，領導審稿之后說，可以，這個可以，應當這樣，新聞就是要起到監(jiān)督作用的。

這件事，就炸開了鍋。我沒有受批評，反而撿了一個便宜：以前都不正眼瞧我的人，也知道我大名了。但很可惜，這樣的節(jié)目只做了一期，無疾而終。

他也說，可惜了！

他叫劉正理，河北張家口人。年底，西風吹得滿地塵土朝著天空飛揚，西伯利亞的烏鴉再次占據了巴丹吉林沙漠所有的楊樹樹巔，小灰雀依舊出沒于房檐屋角與榆樹灌木，慘淡的日光之下，到處都是寒冷。地上的落葉干得只剩下了靈魂，完全消匿的云彩總是在極遠的天邊回眸一笑。開完會，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兄弟，你辛苦了，這一年來，一個人干了三個人的活兒。我向部里給你請了三等功。我說，感謝臺長。他笑著說，你小子，干這行真的干得好，勤快，還特別用心。他笑了一下，拉開側邊的抽屜，拿出六百塊錢，對我說，這是年終獎金，你辛苦得來的。

那時候，我的工資才一千兩百塊多一點。我受寵若驚，連連擺手，意思是不要。他聲音低沉、威嚴地說，必須拿上！這是你的勞動所得，單位獎勵，不是我個人給你！我囁嚅了一下，還在猶豫。不是我錢多，不愛錢，而是覺得，領導給獎勵，總覺得過意不去。我在這個集體，所做的，無非是盡本分而已。單位若皮之不存，我個人毛將焉附？這話說得非常集體主義，但對于當時的我而言，心里確實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他又說，拿上！

我接住。他微笑了一下，看著我，又說，這事兒你知道就行。嗯，其他人三百塊錢，你雙份！我又哦了一聲，說，這不好吧？他說，有啥不好的，干的活兒多，又干得好，就要多拿一些！我呢，作為你們的領導，必須做到賞罰嚴明！然后站起身來，看著我說，小楊，再接再厲，爭取更好。咱們河北人做事情，就得有燕趙之風！

我應了一聲是，向他敬禮！

那是我得到的最多的一筆獎金。那個周末，我就請同村安、定興王、同縣閻等幾個人吃了一頓飯，每人喝了一瓶啤酒。吃完，同村安悄悄對我說，這事兒，你該去你們領導家走走的。我愣了一下。我知道，所謂的“走走”，就是去表示感謝，而表示感謝，又是到人家家里去，當然不能空手。

我去了，劉正理笑著說，坐坐坐。

說了好一陣子話，我告辭，他送我出門的時候，塞給我一條香煙。我再次受寵若驚，也知道那條煙差不多兩百多塊錢。那時候，正是1997年，兩百多塊錢還算不少錢。我下意識地不要。他眼睛一瞪，說，拿上！然后轉身就回家了。

劉正理的夫人，我該叫嫂子。在巴丹吉林沙漠，凡是家屬，只要比自己年齡稍微大上那么一點的女人，不論是誰，一律叫嫂子。她是內蒙古包頭人，一個膚白貌美也很大氣的嫂子，和劉正理一樣，對我很親。

我還記得，劉正理轉業(yè)的時候，我又去了西門外向西的荒灘，悶悶地哭了一下，長時間看著天空，心里想不通，這樣一個好人，我的上級，怎么就離開部隊了呢？不由想起岑參詩句：“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蔽液孟胨恢碑斘业念I導。這肯定是私心。但我覺得，每個人都需要溫暖，也需要公正。尤其在遼闊的巴丹吉林沙漠，沙子那么多，天空那么高，大地那么深厚，每個人都是過客，幾年或者幾十年之后連像一粒沙子那樣的痕跡都難以存留。

后來，我無意中聽其他人說，他是因為性格剛直，因為我們幾個下屬的事情，讓領導很不高興。他在一個位置上已經五年多了，覺得沒了再上一步的希望，就主動申請回到地方工作。而且，他很愛嫂子，不然，他就不會不回原籍，而是跟著嫂子去遙遠的包頭。孟浩然詩說：“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眲⒄硭o予我的，不單單是一種個人之間互助與體貼的溫暖，對青春年少的我而言，還是一束光。

黃昏的戈壁灘

夜色加速侵襲的時候，我已經在戈壁上坐了一陣子。夏天的巴丹吉林熱得讓人格外羨慕蛇和蜘蛛，這么炎熱的天氣，它們都躲到了地下的巢穴。雙峰駝倒無所謂，它們在熾烈的日光下宛若移動的山峰，可我不敢靠近。它們的脾氣不好，就像遠古時期傳衍至今的祥瑞之獸，唯有牧民才是它們的駕馭者。當然，也有些是野生的。它們不屑于與人為伍，就像我很多年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那樣。每一種動物都想獨立建造一個專屬性的世界，盡管這只是一個夢想。

北斗星最先亮起，《甘石星經》中說：“北斗星謂之七政，天之諸侯，亦為帝車?！蔽易⒁暳艘粫?，那顆星，明亮得充滿意義和啟示。人對天空的眺望與猜想，從來都是生生不息、代代不止。司馬遷《史記·天官書》中曰：“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jié)度，定諸紀，皆系于斗。”我常聽周邊的人說，中國古代沒有科學。我總是忍不住在心里哼一聲，斜視他一眼，自己對自己發(fā)問，那二十四節(jié)氣呢，北斗七星呢？難道也不是科學？

看得久了，我不得不沮喪地低下頭來，覺得慚愧甚至絕望，一個人與一顆星星完全不成正比。我懷疑爺爺的說法，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這句話也算是夢想，而且是用以自我安慰的夢想。

落日收起它最后的輝光，漫天的血腥驟然被黑夜抹平。這像極了人類的歷史，每一次的血流漂杵之后，總有雨水和洪水，新生的草木和泥土將之撫平，隨后，又是草木茵茵，生生不息。由此也可以聯(lián)想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所謂的大地，就是包容，就是一次次生靈涂炭，又一次次消失無蹤。

此時的戈壁灘陷入了天地一體的黑暗，這種黑暗自然而然，不加雕飾，也沒有宣言。盡管它的恩智也是僭越的，掠奪的，遮蔽的，但萬物卻心存感恩。

近處的幾叢駱駝草猶如鼓鼓的乳房，堅挺、渾圓，只是黑色的，但也好看，讓人有吮吸的欲望。我很快就想到，天地之間的一切，都是象形的，也都是象征的；是比喻的，更是多維的。每一種事物都會引人聯(lián)想，而聯(lián)想的人往往忽略事物的本性，用自己的理解方式為萬物命名。就像駱駝刺，看起來干枯，但其中汁水飽滿。因為缺少其他食物，駱駝必須以駱駝草為食。肉身和肉身之間，總是以吞噬為橋梁。動物如此，植物也未能幸免。

我站起身來，迎面一陣涼風，好像兜頭的一盆冷水，猛然間，我的皮膚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哦了一聲，下意識摸了摸胳膊，又揪了幾下耳朵。心想，該回去了，夜都這么涼了，戈壁肯定也正在洗漱，準備進入黑夜的床上，進行必要的睡眠。我嘆息一聲，想起李賀的詩句：“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闭b完，我又覺得不貼切，這里是巴丹吉林，而燕山則在一千多公里之外。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么，大地之間從沒有距離，所謂的距離和命名等，都是人強加于它的。燕山和巴丹吉林，本質上還是一體。

我來回走動了幾圈，腳步很輕。我總是覺得，這時候，戈壁表面一定有很多急著回家的小動物，如螞蟻、甲蟲、蜥蜴，萬一踩到它們，那就是罪過！這時候的天空依舊瓦藍，好像一面鏡子，用更深沉的方式，把大地上的一切通體照徹。又一陣風波濤一樣涌來，涼意深入大地，也深入我的身心。由此，我忽然覺得，白晝的一切都有點虛假，唯有夜晚的冷，才最接近人生的內里及其終極意義。

比鄰而居

那整齊的聲音，完全區(qū)別于巴丹吉林沙漠其他動物或者人發(fā)出的。

每天清晨，天光還沒有完全打開，起床號聲就嘟嘟地滿營區(qū)嘹亮。我醒來，伸了一個懶腰，正想磨蹭一會兒再起床，忽然傳來整齊的報數聲。那聲音不像我們這般粗聲大氣，甚至有些咆哮感，而是細嫩的，有些滑絲和清脆的。很明凈，也很爽快。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下來，把眼睛貼在窗玻璃上朝外看。

這房子建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帶著強烈的蘇聯(lián)味道，結實、笨重，窗戶有點小。好像有眼屎，我急忙用手揉了揉，定睛一看，哦，是一群鶯歌燕舞的女兵，此時的她們，已經運動著裊婷婀娜的身體，喊著整齊的口號，朝著操場跑去。我咦了一聲。老兵嘆息一聲說，你這個新兵蛋子，真是少見多怪！我把目光從女兵身上轉移，訕笑了一下，看著老兵說，女兵還真不少。老兵嗯了一聲說，相比咱們男兵，夠撒芝麻鹽的了！

他這話讓我愣了一下。

這是我分到新單位的第一天早晨。在此之前，我知道這沙漠軍營也有部隊女干部，可總覺得她們應當在很遠的地方，就像古代大戶人家的女兒，一定住在人神難攀的繡樓閨房，一般的人連看一眼都得騎上云朵，最不濟也要爬上一棵直插天空的樟樹、楠木樹之類的。

她們原本“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卻也和我們這些粗拉拉的男人一樣到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天山西北居延海，沙塞重重不見春”的巴丹吉林沙漠，經受如此的自然考驗，想起來就讓人心疼。

此后好長時間，每天早上，我似乎聽不到嘟嘟的起床號，哪怕它長在耳朵里?？梢坏﹤鱽砼膱髷德?，我就會猛然驚醒，哪怕睡得再沉。因為兩個單位挨得近，有時候我們會在一個大操場上出操，齊步、正步、跑步、左轉彎、右轉彎。每次走近女兵，哪怕還有二十米，也不敢直視她們，心跳得跟打雷一樣，咚咚的、轟轟的。有幾次，我和她們在路上不期而遇，遠遠看著她們走過來的時候，臉突然就失火了，也不知道為啥，好像和她們早就認識一樣。

我們是戰(zhàn)友，可也是陌生人。在軍營，男兵和女兵之間橫亙的不是泰山、黃河，而是木星、月球。那一時刻，整個人都不好了，走路好像很別扭，就像在新兵連順拐那般，總覺得這不對那也不對，穿的軍裝、戴的帽子好像斜了、歪了，要不就是拉鏈沒拉，風紀扣沒扣好，再不就是吃了飯沒擦嘴，或者臉上、下巴上還沾著飯粒。與她們擦肩而過或者遠距離各奔東西的時候，只覺得自己身體輕飄，像一張葉片或者一道魂魄。原本在心里一直叮囑自己一定要目不斜視，可到了近前又忍不住。就在她們與自己錯身而過的時候，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眼珠子一轉，就看了過去。

她們都是美的，美好的美，美麗的美，青春的美，雌性的美，個體的美，群體的美，自美而美的美，美在內心的美，美在大漠的美，美如天仙的美。具體來說，她們的美，是“追奔一點繡紅旗，夜響刀環(huán)匹馬馳”的剛柔之美，是“一領錦袍殷戰(zhàn)血，襯得云鬟婀娜”的勃發(fā)之美，是“易卻紈綺裳，洗卻鉛粉妝。馳馬赴軍幕，慷慨攜干將”的雄壯之美，是“更飛馬桃花一朵，展卷英姿添颯爽”的健馳之美，更是“英姿颯爽五尺槍，曙光初照演兵場。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當代之美。

在戈壁大漠軍營，她們在，她們的美，使得這雄健軍旅之中，忽然柔媚了，忽然就斑斕了，忽然就母性了，忽然就芬芳了，忽然就羞澀了，忽然就有所顧忌了。很長一段時間，相比分到其他連隊的戰(zhàn)友，我覺得自己特別幸運，居然與通信連為鄰，居然能夠天天看到女戰(zhàn)友，不管她們如何看我，甚至看沒看我，我都可以看到她們，在每一個早晨和傍晚。

夏天是巴丹吉林沙漠最好的時節(jié)，很多周末，我們在宿舍里，只要聽到后面的樓發(fā)出那種婉轉的聲音，就一個猛子沖到窗邊，把眼睛貼在玻璃上，然后高射炮一樣，朝著她或者她們瞄準。當然，通信連也有男戰(zhàn)士，其中幾個，還是我的同年兵，但不太熟悉，每次看到他們和女兵一起訓練，一起走路，一起上崗，我就特別羨慕，眼睛看著，心卻在嫉妒。

忽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幾個熟悉的女兵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面孔，不由黯然。還奇怪地想，她們去哪里了呢？考上軍校的，還會不會再回來？退伍了的，后來嫁給了誰？幾年后，因為工作關系，我認識了其中一位。她叫張舒攀，好像是湖北荊門人。她長得漂亮，明凈的雙眼，白皙的臉龐，尤其是那只鼻子，好像一塊羊脂玉。我和她煲了幾次電話粥，勉強算得上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最熟悉的女戰(zhàn)友。后來，我對她說出了愛慕的心聲，但她拒絕了。我賭氣說，你喜歡的任何人都不如我！她說，我不信。我說，不信，二十年后我們再在巴丹吉林相見！她爽快地說，好。

時間的齒輪無聲，卻要人老。到2022年，我又回了一趟巴丹吉林沙漠軍營，老營區(qū)煥然一新，眾多的戰(zhàn)友大都陌生了，我站在當年的操場上，看著新的女戰(zhàn)士們出早操，想起自己的當年，一切恍若昨日。約好的老戰(zhàn)友沒來，我看著依舊偉岸的老楊樹，有些沮喪，也有些不安。我一遍遍地吟誦李益的“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那一時刻，不由流下眼淚，掉在依舊的砂礫上。

楊獻平，作家，現(xiàn)居成都。主要著作有《生死故鄉(xiāng)》《中年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