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她的心臟像被卷進颶風里的氣球。在空氣即將耗盡時,腿上突然的刺痛使她猛地仰起頭。
呼——咳、咳!
何洋沒來得及看鏡子里雙眼通紅的自己,披著濕漉漉還往下滴著水的頭發(fā),惡狠狠瞪向門口的小男孩。她中考時,弟弟還在襁褓中,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分淘氣并有名有姓。
“何旭,你能不能乖一點?”何洋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面前,揪出他左手攥著的積木,惡狠狠地摔向客廳的地上。啪!同先前這個房間發(fā)出的聲響一樣,只是那時,何洋就像另一塊被擺在架子上的積木。她已經(jīng)準備迎接小個子的報復——掐、摳、咬,大聲尖叫著重復以上行為??珊涡裰皇乔忧拥乜戳怂谎?,然后乖乖地走過去,探身從茶幾下拾起那塊積木,坐回窗臺邊繼續(xù)擺弄。午后的陽光灑在他后腦勺的發(fā)旋上,似乎以往拿積木戳人的“混世魔王”只是她的幻覺。
何洋摸摸自己的腿,小腿處的紅點以及隱隱傳來的鈍痛,讓她本就不明朗的心情蒙上陰霾。幾滴水順著發(fā)梢落在地上,睡衣肩頭也濕透了,似乎過了十八歲,這個世界便肆無忌憚地向她展示什么叫命途多舛。
回到洗手間,面前鏡子里的自己居然狼狽得不像樣子,她拿起一旁架子上的毛巾發(fā)泄似的揉搓凌亂的頭發(fā)。“何旭,我再也不管你了!”何洋對著自己大喊。這保姆誰愛當誰去當吧,反正她不伺候了。她聽見外面積木倒塌的聲音,然后一串腳步聲向她逼近。何洋無視腿邊打量自己的何旭,走進房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上門,說:“我換衣服,你再鬧,我再也不理你了!”
門外安靜了。現(xiàn)在書架上的習題再也不能折磨自己,手機想玩就玩。何洋,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換好衣服,坐在已經(jīng)很久沒換的床單上,她感覺自己像座低矮的孤島,隨著海平面的上升而淹沒。要是個地理題該怎么選?何洋又想起笑瞇瞇卻說話一針見血的地理老師,再也不用在“毫無道理”的選項中思考如何不被老師點名。選錯也不要緊,反正高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高考結(jié)束的晚上,何先生與張女士甚至顧不上為女兒過“高考慶祝宴”,就火急火燎地提出了他們的離婚訴求。
何洋看著擺在桌子上的離婚證,腦中反復播放兩句話:“你已經(jīng)十八歲了,所以不涉及跟誰的問題?!薄拔覀?,這么多年都是為了你,才沒有……六月七號,我們剛領完證。以后,我們一樣會愛你。”她做出了自己高考后的第一個決定——先吃飯。先前,父母說為了不影響何洋備考,她高三下學期開學,他們就要送何旭去姑姑家。為此何旭一直哭鬧。何洋也不贊成,但她的話無法改變?nèi)魏胃改缸龊玫臎Q定。
高考曾讓何洋心里的弦繃到極致?,F(xiàn)在,箭射出去,心里卻空落落的。她腦子亂作一團,機械地夾菜、咀嚼。桌上的父母自顧自說著,中間又因為某句話,兩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父親摔門而出,母親在接到一通電話后也匆匆出門。
“你弟弟發(fā)燒了,我過去看看。”
何洋把剩菜放進冰箱,打開水龍頭沖洗碗筷。一支筷子掉進水池里,在洗滌劑的泡沫中浮沉。手機已經(jīng)放在了她的書桌上,在過往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里,她對著數(shù)學卷子苦思冥想的時候,都恨不得拿出手機“一拍解惑”。然而自打上了高中,何洋被管得很嚴。手機一直鎖在柜子里。她看著朋友圈里同學們發(fā)的各種文案,收到目不暇接的新消息,不想回應。
點開張女士的頭像,何洋猶豫著,打出一行字。
“旭旭怎么樣?要不要我過去看看?”
“沒事,不用。你安心在家待著。”
那個中年人常用的笑臉表情仿佛瞪著她,使她內(nèi)心一陣無名火噌地升起。何洋摁滅屏幕,坐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翻著各個頻道。尋常的一天。新聞聯(lián)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圓地念著那些考前被政治老師建議關注的內(nèi)容。
手機響起海螺聲——這是她的通知音——好朋友邀她一起打游戲。
“高考是人生大事,考前所有人和事都為你讓路??荚嚱Y(jié)束,我今天去飯館吃飯,排號等了半個小時,唉!”
“何洋,你怎么不發(fā)個信號呢?我被圍毆了!”
她回過神連忙打開語音說:“剛網(wǎng)卡了,真不好意思啊。”
那邊笑著回她:“沒事啊,多來支援我?!?/p>
何洋能想象屏幕對面宋瑩瑩一挑一挑的眉毛。
“對了,你明天有時間嗎?咱一起出去吃飯,犒勞一下自己唄?!?/p>
“嗯……明天可能有事,我下午給你發(fā)消息?!焙窝笠膊恢雷约涸趺戳?,突然就有點想那個小皮猴。
初中的何洋比現(xiàn)在要矮不少,也瘦些。從記事起,她就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只有過年或暑假才能見上父母一面。何洋覺得這沒什么不好,為了生計,奔波是所有大人的宿命,她長大了也會這樣。四年級時,她從老家轉(zhuǎn)學到父母身邊,依然是個小姑娘,在陌生親戚面前表演節(jié)目仍會羞紅了臉。
“你要有個弟弟了?!?/p>
她快記不清自己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了,就像她記不清那時的父母是否還相愛。薛定諤的貓如果有名字,一定叫愛情。初中時,何洋隔著門能聽見那只小貓在叫,等做完習題,將書本收起,再開門,她只能看見對著無聲電視快睡著的母親和剛換上拖鞋的父親。
曾經(jīng)隔著一層肚皮,她與這個弟弟或妹妹打招呼時,也有過一些憧憬。比如她的皮筋和壓在衣柜里穿不上的裙子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后來,和中考成績一起呱呱墜地的小男孩,粉嘟嘟的,男孩皺在一起的小臉和她真像啊。何洋記得那時自己總夢見自己的臉,扎起辮子戴著眼鏡。親戚總能說一些令人徒增煩惱的話。父親寬慰她:“小孩子都是這樣的。”
“我也一樣嗎?”何洋問,“這樣愛哭、吵鬧、需要隔兩小時就喂奶?難怪要奶奶爺爺幫忙?!?/p>
父親摸摸她的頭,說:“你剛出生有六斤四兩,比弟弟重?!?h3>三
何洋睜眼的時候,分針剛擦過八點整的“12”。秒針幸災樂禍地繞啊繞,她頂著被時間弄得亂糟糟的頭發(fā)起身。
等公交車慢悠悠到站,何洋坐在空蕩蕩的車廂里,望著窗外風景。掏手機時,她摸到了外套口袋里的單詞本。腳邊就是垃圾桶,她想扔掉,猶豫再三又放回了兜里。
姑姑是個勤勞能干的女人,不光侍奉婆婆,還要操持里里外外一大家子人。小時候,何洋每次去她家,都會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收獲,比如表姐的衣服、好吃的零嘴,以及讓她愛不釋手的書?!斑@些都是你姐姐留下的,想要就拿去吧,”姑姑說,“只是別弄臟了,要好好對待這些書?!焙窝筮B忙拍掉手上的餅干渣,只是餅干渣落到地上,又惹姑姑黑了臉。愛干凈的姑姑,把講衛(wèi)生教給每一個孩子,這使姑父有些受不了她。
姑姑的女兒——表姐張婧已經(jīng)成家。良善攜帶在姑姑的基因里,她是個優(yōu)秀的女人,她的女兒也很優(yōu)秀。因?qū)W校組織模擬考試,何洋沒能參加表姐的婚禮,現(xiàn)在想來很是遺憾。后來,父親帶來消息,說表姐懷孕了。會是像她母親、像她母親的母親一樣良善的女孩嗎?而何旭這樣調(diào)皮的小孩,要令長輩愁出多少白發(fā),才能長大呢?何洋想。
姑姑家要坐兩趟不遠不近的公交車才能到。下車等第二趟車的時候,何洋想回去了。那輛車停在不遠處的斑馬線面前,她靜靜等待。她又摸到了那個單詞本。此刻的紅綠燈是這樣清爽。在夏天,每一個清爽的早晨都不應被辜負。
門開了,她以為已經(jīng)離開的母親卻打著哈欠,還向她比出噓的動作?!靶裥窀邿垓v了一晚上,你姑安撫著才剛睡下,”她又打了個哈欠,問,“你今天沒睡個懶覺?”
何洋坐下,面無表情道:“是,我怎么不睡個懶覺?!?/p>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母親瞪了她一眼,嘆氣道:“這孩子。”
“洋洋來啦?”另一個臥室的門被打開,她的表姐笑著,坐到何洋身邊說,“考試辛苦,接下來這個假期你就好好休息。要不是現(xiàn)在有寶寶,姐和你姐夫就帶你去旅游了。”
何洋看著似乎小腹平平的表姐,不可置信道:“這也沒有……?!?/p>
表姐牽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腹處摩挲,說:“他啊,現(xiàn)在正靠著臍帶吸收營養(yǎng),等年末就出來了。你希望是個小侄子還是小侄女?”
“都喜歡?!焙窝蟛患偎妓鞯鼗卮?。
表姐笑著點點頭沒有多說。另一間臥室門被打開,姑姑揉著腰走出來,見到何洋,打起精神招待她。姑姑取出冰箱里的西瓜,將其劈成圓鼓鼓的幾牙,盛到茶幾上。何洋看著水藍色桌布上西瓜隆起的形狀,就像海底火山噴發(fā)后冷卻形成的島嶼,咬上一口,甜滋滋的汁水流進身體。見表姐沒拿,何洋遞給她一牙,表姐擺手嫌涼,讓她先吃。
何旭睡得很踏實,平緩悠長的呼吸,仿佛一頭深海里的鯨魚。此刻,無邊蔚藍的夢任他游弋。何洋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看著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鼻子越來越像她。她極力控制自己想捏住他鼻子的動作,然后慢慢向后,退出了這片私有的海域。
紅鍋沸騰,她們已經(jīng)給自己添上了第二杯汽水。擠好的蝦滑和肉卷倒進吶喊的鍋里,周圍喧鬧的人和她們彼此打趣的笑聲交織成火辣辣的蟬鳴。
扎馬尾辮帶著眼鏡的女生長舒一口氣:“就這樣結(jié)束了?!?/p>
“是啊,”宋瑩瑩在一旁搭話,“要不是最近熬夜,我都擔心自己夢里響起那個收卷的鈴聲。”
柳淑向上推了推眼鏡說:“感覺那幾天和做夢似的,我都忘了自己最后一道題是怎么寫完的?!?/p>
“寫完你還擔心???”宋瑩瑩夾起蝦滑指著她,“成績那么好你擔心什么?穩(wěn)定發(fā)揮就一定可以的,你說是不是……”
何洋望著橙色汽水里彼此擠對的氣泡出神,等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蝦滑已滾落在桌上。她對著宋瑩瑩哭笑不得地說:“你看你,連筷子都夾不穩(wěn),笨手笨腳的,這將來誰要你?”“你不要?”宋瑩瑩瞪著笑得不能自已的何洋,裝作潸然欲泣的樣子,“終究是錯付了,那淑兒可愿意……”
柳淑搖頭說:“我和這個蝦滑一樣不愿意。”
宋瑩瑩瞪大了眼睛說:“好啊,你也嫌我笨!”“倒不是因為這個,”柳淑慢條斯理地說,“我喜歡吃蝦滑,搶不過你?!?/p>
火鍋還沸騰著,她們已經(jīng)吃飽了。宋瑩瑩靠在何洋的肩上直打飽嗝。柳淑托著下巴,問她們這個暑假準備做什么?!熬氒?!”宋瑩瑩興奮地說,“等我拿了駕駛證帶你們兜風去,嗝——”她懊惱地捂住了嘴。柳淑望向心不在焉的何洋問:“洋洋你呢?”
“我啊,嗯——沒準是去學一項技能?!彼J真思考了一下,接著說,“如果不用怎么動腦、不太費體力又不難的話?!?/p>
“我知道,”一旁的宋瑩瑩打岔說,“你適合去開個直播敲木魚,積攢功德的同時,還能給廣大網(wǎng)友當電子寵物。哎喲!你別撓我胳肢窩,癢!”柳淑笑著說:“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正大光明看那些‘閑書’了?!焙窝髥査罱诳词裁??!艾旣?· 安托瓦內(nèi)特,”柳淑說,“就是‘那時她還太年輕,不明白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贿^到現(xiàn)在,我都沒找到這句譯文的出處。”
宋瑩瑩說:“歷史留給女人的話總是千篇一律。”
柳淑向她投來一個贊許的眼光,說:“你的思想什么時候這么深刻了?”
宋瑩瑩撇嘴說:“我剛想的,可惜寫作文的時候沒這么才思泉涌過?!?/p>
夜市是有盡頭的,她們走過一段岔路口揮手告別。何洋迎著夏夜的風走回家。也許以后,再不會有這樣閑暇而舒適的夜晚,供簡單又真誠的她們?nèi)プ鲆恍┎]有意義的事。家里的燈沒有開,何洋坦然接受了孤單而寧靜的夜。
這一晚,她睡得很香。
“姐姐,起床吃油條!”何旭像只海豹笑嘻嘻地撲到她身上。何洋摟住他時,精神恍惚,直到再次聽到催促的聲音從飯桌邊傳來。熱騰騰的豆?jié){,四雙筷子,她的那一雙搭在裝油條的袋子上。
“現(xiàn)在考完也別懈怠,估分報學校才是大事,”父親說著,給她夾了一根油條,“沒事就別出去轉(zhuǎn)。”“多吃點,”母親在一邊說,“過一陣子我們有點事得出去。你表姐懷孕,你姑也得照顧。旭旭就回家住了。錢,我一會兒發(fā)你,你把弟弟照顧好?!?/p>
何洋嗯了一聲,豆?jié){溫熱,入嘴也不燙。她把油條泡進碗里,再喝卻有些涼。
何洋按自己的想法報志愿,和父母吵了幾句。不過這些都無足輕重,錄取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一家人都松了口氣。
她每天過得很愜意,除了隔兩天就要帶何旭去游泳班報到。那個溫柔的教練再三跟孩子們說游泳是他們的天賦。“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你們就會游泳?!焙窝罂粗境乩飺潋v著揚起水花的何旭疑惑不已,或許自然規(guī)律就是要人忘記自己來時依靠的本領。
這些下午她也沒閑著。游泳館的深水區(qū)有教大人的游泳班,她體驗了幾節(jié)課。何洋下水的時候感覺自己像一塊被托起的木頭,轉(zhuǎn)頭,看見上了岸的何旭朝她做鬼臉。
兩人回家時,太陽的余暉依然炙烤大地。何洋問他:“你想吃雪糕嗎?”
“姐姐想吃的話給我也買一個,”何旭笑嘻嘻地說,“我可喜歡吃雪糕了?!?/p>
“吃多了肚子疼,”何洋摸摸他的頭說,“到時候就要去醫(yī)院,大夫拿這么長的針管給你打針。”
車門一開,驚慌失措的何旭躥了出去,邊跑邊喊:“我不要打針!”她連忙追上去?!澳銊e跑!何旭,不準一個人過馬路!”
每次她坐在岸上,看何旭游泳就想笑,好在他的進步是肉眼可見的,泳姿需要再調(diào)整。何洋沒報班,體驗結(jié)束就自己玩水。
在水里行走或許和登月差不多,何洋想。她踮腳一跳就飄了出去,走的每一步都要比落在土地上更遠。
“有孩子溺水了!”深水區(qū)和淺水區(qū)交界處有人呼喊。
何洋向著人群喧鬧的地方劃去,慌慌張張,咽了幾口水。上岸后,她的心臟撲通撲通一直跳。是何旭。他見了何洋就一直哭。她把弟弟抱在懷里,輕聲安撫。
教練轉(zhuǎn)身的工夫,幾個孩子躥到深水區(qū)邊上。何旭不小心嗆了幾口水就撲騰掙扎著。教練一個勁地向何洋道歉。她說不出話來,摟著何旭,一只手輕輕拍著他的背。換好衣服出來時,何旭還要姐姐抱著,上車了才愿松開姐姐。他緊緊牽著姐姐的手。晚飯后,何洋索性陪著他睡覺。夜里她突然感受到何旭身體格外熱。何洋猜他受了驚嚇,發(fā)燒了。她把溫水里淘洗過的毛巾擰干,敷在弟弟額頭上,又急著翻出藥箱,從里面找小孩子能喝的藥。何旭哭鬧著,先是喊姐姐,又喊爸爸媽媽。等溫度稍降下來,她給父母打去電話。
沒到天明,兩人就回來了。后半夜,何旭出了一身汗。何洋守著他,整宿沒合眼。一家人又去了醫(yī)院,回來時,太陽還在云里藏著。
張女士喂何旭吃過藥,將他哄睡。何先生沒好氣地瞪了前妻一眼說:“兒子睡了?”“睡了,”她說,“醫(yī)生都說了,沒什么事?!?/p>
何洋準備回自己臥室休息一會兒。
“你給我站那!”父親指著何洋說,“連這么點小事都做不好!”她站定,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母親。
父親拍桌子說:“要不是教練聯(lián)系,我都不知道。何洋你是怎么當姐姐的?這么沒有責任心!”
“是!”何洋指著自己說,“我沒有責任心,你和我媽就有了?說的好像當時生他的時候和我商量了似的!”
父親瞪著眼前的女兒,說:“我們怎么沒和你商量?哪件事沒告訴你?連你報志愿這么大的事都讓你自己做主,現(xiàn)在你又埋怨我們?!”說到最后聲調(diào)已然壓抑不住。
“那是通知,”何洋平靜地回答,“你們生二胎和離婚,從來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而我報志愿的時候,我至少仔細斟酌了你們給的建議!”
“你太令我失望了?!?/p>
何洋聽他說完,心想:你們也讓我很失望。
這晚又剩下她一個人。
何洋換好衣服開門出來,只看見了他的后腦勺。她走近看,何旭坐在墊子上拿著兩塊積木,像打火似的摩擦它們。
“不搭大城堡了?”何洋問。他挪動身子,拿著積木不看她?!靶裥?,你就原諒姐姐吧,好不好?”她摸著他毛茸茸的小腦袋道歉,“今晚你想吃什么?”何旭不說話只是拿起旁邊的積木堆起地基。
前一陣子,張女士給自己找了個公寓,為了照顧何旭,就先把他抱了過去。后來何旭吵著鬧著要回家。昨天,張女士又把弟弟留給何洋照顧。父親忙著收拾家里的東西和財產(chǎn)分割需要的資料,他有時也不回家。那次爭吵后,父女倆沒說過幾句話。
今天下午開庭。何洋看了看表上的時間,然后問他:“餓不餓?我?guī)闳コ詿??!?/p>
何旭悶悶地開口:“你不問我要不要跟你嗎?”
“你不跟我吃飯還能一個人吃?”何洋笑著說,“我知道你不生氣了,快換衣服,一會兒咱還有事。”
下電梯的時候,何洋見他還有些別扭,便從背后把他舉起來?!白屛曳Q稱你幾斤幾兩?不輕啊,小豬崽似的?!?/p>
何洋付完款提醒道:“老板,辣椒少點?!?/p>
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臨近中午,外面行人多了。她看見一對戀人挽著手說笑著走過,她想到幾個小時后要面臨的場面,不由地嘆氣。孩子是愛情的結(jié)晶,那愛情又是什么時候消失殆盡的?兩個人,從難舍難分走到無話可說時,彼此早就忘了相愛的模樣,是真的忘了嗎?
她拿起烤腸遞給何旭。窗外那對情侶不見了蹤影。跟著母親的這段時間何旭似乎知道了什么,他話變少了。何洋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就選擇沉默。
“姐姐你還生氣嗎?”“嗯?”何洋笑著回答,“我怎么會生你的氣?!?/p>
何旭一本正經(jīng)地說:“可是媽媽會生氣,因為我不想跟她。如果我告訴爸爸我不想跟他,爸爸也會生氣。我不想惹他們生氣,我就不說話。”
她的嗓子被堵住似的,就這樣看著吃燒烤的弟弟。這不是一道選擇題,這道題沒有答案,也無意義。這個題也不該讓弟弟做,何洋心里想,弟弟什么時候開始懂事了呢?在她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的時候,她就明白懂事不是對孩子的褒獎,那是大人給自己的安慰。不懂事的孩子可以為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耍無賴,懂事的孩子卻不能提出在懂事范疇以外的要求。她看著弟弟,食不知味。
到了現(xiàn)場,何洋才知道,這道題不是主觀問題,是客觀的問題。工作人員耐心地說:“這個年齡的孩子,跟著母親生活,能更好確保健康快樂成長?!焙涡窨蘖恕?/p>
一個溫柔的工作人員走過來,遞過糖果安慰,問他:“你想跟爸爸,還是跟媽媽?”“我跟著姐姐,”他回答,“我跟姐姐?!?/p>
何洋蹲下與他平視,撫摸他的頭說:“沒有這個選項,無論旭旭跟爸爸,還是媽媽,姐姐都會愛你?!?h3>七
海螺聲從包里響起,何洋接通電話。弟弟拿著電話手表在那頭問她,放假什么時候回來,要帶什么好吃的?!安粫倭四愕?,”她笑著說,“好好學習?!?/p>
下車后,她撐開陽傘,慢悠悠地沿著一排椰子樹走。
何洋的學校離海邊不遠,天氣好的時候,她喜歡去海邊漫步。耳邊是潮水涌上又退去的聲音,海風很大,她散開的頭發(fā)像順著洋流飄動的水母觸須。
她坐在長椅上歇息,抬頭看見遠天和飄過的云。云,是天空擱淺的白,一片片,依賴著海,又獨立于海的色塊。那個夏天,她沒有學會游泳,只是學會了怎么不被生活淹沒。
在三億年前,一群魚為了生存上岸。在八百萬年前,第一只猿類擺脫對樹的依賴走向廣袤的草原。海洋中孕育的生命,經(jīng)過滄海桑田又回到海里。何洋記得書上說,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了一具雌性南方古猿化石,他們給了她一個名字——“露西”。她還活著的時候,她像現(xiàn)在的人一樣直立行走。
實習編輯 蔣文龍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