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風(fēng)”的游戲開始了。
我知道有些東西一旦開始,想要再停下來就難了,就像我阿公說的,上山容易下山難,請神容易送神難。盡管我從來也沒上過哪怕一座山,信過哪怕一尊神,但我的確見過山,也見過我們村子里那些成天背著空籮筐的男仔,好說好笑地上山去,下山時筐里負(fù)滿楊桃,一言不發(fā)。他們的樣子似極了山神。
因此我格外向往山里邊的世界,應(yīng)當(dāng)說不止我,還有黃愛富和羅曉菲。如你所見,他們是我的同學(xué),更是朋友。事實上,我一直在試圖尋找一個更為貼切的詞語來形容我們?nèi)齻€人之間的關(guān)系,遺憾的是從未找到。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nèi)齻€人會走到一起,也許這就是命。阿嫲老在我的耳邊念叨,說她一定會死,這是命,且死后一定會葬在山里,這也是命。一切都是命,似乎任何一件事情都能扯到這個份上。
假期里,我們?nèi)齻€人常騎著各自的單車穿梭在田間,將賴在地面上的沙塵攪得四處翻飛。我們可以從正午過后一直騎,騎到太陽落山,不知疲倦,不知暮遲。有時騎得快了,聽不見一點聲響,只有風(fēng)聲,徹頭徹尾的風(fēng)。我們管這叫“兜風(fēng)”的游戲。
或許這正是我們?nèi)齻€人擰成一團的原因。我們都太愛風(fēng),也太需要風(fēng)了。
那天恰逢山腳的楊桃加工廠放假,去山里挑楊桃的那幫男仔休息,我們決定上山。這并非一時沖動,相反,早就蓄謀已久。
騎在最前面的是黃愛富,他總是沖在第一線,像個將軍一樣領(lǐng)著我們,兩只腳蹬踏板的時候和踩風(fēng)火輪一樣,有使不完的力氣。
羅曉菲通常是吊車尾的那個,她是女仔,天生比男仔矮一塊,慢一截。她爸老是四處求神拜佛,祈禱下一胎生個男仔。
我可以騎得很快,快過風(fēng),這并非什么難事。我和黃愛富賽過一回車,我們互有輸贏,不相上下??晌疫€是喜歡落在后頭,挨在羅曉菲的面前。偶爾她也會響鈴,催促我騎快點,再快點,還罵我沒有一點男子氣概,躡手躡腳的。奇怪的是,我并不怎么生氣,我還要松開一個車柄,放空一只手,單手騎行,有時是左手,大多時候是右手,也就是我最為信任的那只手。這樣會讓我覺得很酷,當(dāng)然,這是僅限于在羅曉菲面前而言的。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把自己藏在風(fēng)里。
關(guān)于山里的那些情報是羅曉菲告訴我們的,她爸就在加工廠里工作,干的還是最風(fēng)光、最有難度的事情——操縱機器。我沒有親眼見過,只記得每次看到她爸從工廠里出來時都是滿臉通紅,渾身濕透。
羅曉菲經(jīng)常和我們分享那些楊桃被加工之后的食物,楊桃罐頭、楊桃果凍、楊桃汽水、楊桃餅干、楊桃糖果……應(yīng)有盡有,她說這都是她爸帶出來的,還囑咐我們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知道這叫偷,可沒有理由去揭發(fā)她,讓這件事敗露,因為我也參與了分贓和享用,或許有一天她爸被發(fā)現(xiàn)了,我也難逃一劫。
必須承認(rèn),羅曉菲是我的好朋友,有時我還會對她產(chǎn)生一種不明所以的情愫來,似火燒又似冰融,這種感受時常令我感到羞愧。但在吃楊桃這件事上,我羨慕她,甚至有些嫉妒。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她是我們得以順利上山的功臣。
上山的路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般容易,好幾次我不得不從單車的座椅上立起來,身子前傾,發(fā)狠似的蹬踏,車身才得以勉強保持平衡,緩慢行進。路面不算陡峭,就是復(fù)雜,像極了從前我在草叢里撞見的那條產(chǎn)卵的蛇,繁復(fù)而無深淺。
這是我們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水泥路,和那家楊桃加工廠一起修建起來的。大批工人來到山腳下安營扎寨的那年,我不到六歲,還沒上小學(xué),整天隨著黃愛富在村尾的溪流里搬挪青石頭、摸河蟹。羅曉菲也還沒從外省來到這里,她媽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成天窩在家里,無所事事,也仍擁有一雙無瑕的手,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還未卷入到加工廠的那臺機器里。
同樣的,我們?nèi)齻€人還都不知道對方是追風(fēng)的好手。
我不記得自己過了幾道彎,升得有多高。黃愛富還是排在我們?nèi)齻€人最前面,接著是我,然后是羅曉菲,最后是風(fēng)。我看到黃愛富停了下來,我也就停了下來。我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又聽見他喊:“快過來,快點,快過來!”我和羅曉菲連忙跟了上去。
我把單車停好,大口地呼吸空氣,身上的汗水已經(jīng)浸透我的小腹,所幸有涼風(fēng),讓空氣顯得不那么沉悶。停好車以后,我們?nèi)私Y(jié)隊往前走,因為路生,不敢走得太散,黃愛富依然是打頭的那個。我們慢慢地向前走,忽然,羅曉菲指著旁邊的一架紅藍(lán)色告示牌說:“看,這是一個水庫?!?/p>
牌子上有很多密密麻麻的字符,過于潦草和混亂。那時我們根本顧不上細(xì)看,只見牌子的上方赫然寫著“水庫”的字樣,下方是紅色的噴漆字樣:水深危險,來人勿近。
我感到害怕了,問還要不要再繼續(xù)走下去,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黃愛富嘲笑我,說我真是沒膽,這有什么好怕的。的確,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有時恰恰就是這樣,未知的東西反倒令人畏懼。
我去看羅曉菲的臉色,她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令人捉摸不定。“你們不走我走,好不容易來一次。”黃愛富一邊說著,一邊朝前走去。路面已經(jīng)逐漸從上坡轉(zhuǎn)變?yōu)橄缕隆1M管我有些猶豫,可手腳還是不自覺地動了起來。我一直在偷偷觀察羅曉菲的動作,直到瞥見她挪動腳步跟了上來,我才心安一些。
下坡的路果然艱難,我盡力地控制自己的重心,不讓其下墜,失去控制,甚至是像黃愛富一樣,兩腿后擺,后來索性跑起來。
就是這樣,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見到了湖,見到了水鳥。我目睹了白色的羽翼撲棱,搗鼓起水面的漣漪一道又一道,而后迅速升空,留下靜默的湖面,倒映出岸上的影子。
我們站在岸上,盯住遠(yuǎn)處的湖面,放松剛才緊繃的神經(jīng)??戳藳]一會兒,我的頭就開始發(fā)暈了,那透明的水花不斷泛起陣陣波紋,好似下一秒就要把我拖下水去。
黃愛富決定一個人去周圍的岸邊看看。他喜歡這樣,一個人走,四處探索。前陣子他還向我們炫耀他撿到的那個打火機,說是上山摘楊桃的那伙城里人遺落下來的??上怀闊?,但這并不妨礙他把一簇小小的火焰玩出花來,嚇得班上的女生哇哇亂叫,四處逃散。
我和羅曉菲就坐在岸邊,研究湖面的風(fēng)景。那些水鳥升起又落下,好不單調(diào)。偶爾黃愛富向我們發(fā)來捷報,他只要一“哇”,我們就知道他有收獲了。
例如一個煙盒,可以撕下來折紙,玩“拍手爆炸”的游戲;一個鐵罐,能賣上幾毛錢;還有一個類似于氣球之類的物件,可那形狀實在是奇怪,我們認(rèn)為那是個十足的偽劣產(chǎn)品。
我嘗試去和羅曉菲找一些話題,比如這個暑假的打算,以及上初中后的計劃。我們都清楚,以后再也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放肆地“兜風(fēng)”了。所幸的是,我們上了同一所初中,還有黃愛富。其實我們別無選擇,那是鎮(zhèn)里唯一的一所中學(xué)。
我和羅曉菲的對話一直懸浮著,始終找不到邊際,最后只能歸于沉默。
是黃愛富打破了我們的靜默。在遠(yuǎn)處,他跳起來,舉著雙手高懸在頭頂,像揮舞旗幟。他大聲吆喝,手舞配合足蹈。原來,他發(fā)現(xiàn)了一對白色的鞋子,不,是一只。另一只不管我們怎么找,也沒能找到。
從鞋子的外形來看,不像是一個孩子的,太大了,足足有我的手臂那么長,里面布滿泥沙,甚至還有螞蟻在爬行??瓷先ヒ呀?jīng)遺棄在這兒有一段時間了。黃愛富決定去找另一只鞋,他說,沒有什么東西會無緣無故地分開。他認(rèn)真起來的樣子讓我覺得滑稽,可我不打算去嘲笑他,那樣會讓我也顯得有些滑稽。
之后是羅曉菲一段長久的、引人戰(zhàn)栗的尖叫,當(dāng)我們聽見這個尖叫時就知道出事了,那是我們頭一回聽見那樣破喉嚨的嗓音。比起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一切,我更害怕她的聲音。出于本能或是習(xí)慣,我和黃愛富都馬上朝羅曉菲跑去,這次是我跑在前面。
到羅曉菲的位置后,我們詢問她發(fā)生了什么,她不說話,神眼渙散,眼眶中隱約有淚水充斥。她緩緩抬起左手,也許是右手,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在那樣的一個場景下,我可以瞬間遺忘任何事物。
總之,她的手顫抖地向湖面指去,而后我們就看到了水面上漂浮的物體——一具浮尸。它在水中呈現(xiàn)出人的形狀,散發(fā)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應(yīng)當(dāng)說,他的軀干、頭顱,以及不那么清晰的臉、睜著的眼睛、微張的嘴巴、隆起的鼻子,都太像一個人了。直覺也告訴我那一定是一個人,只是已經(jīng)死了。死了的人還能被稱為一個“人”嗎?我不知道。
黃愛富嘴硬地說,是幻覺,還試圖下水去判斷那具浮尸的生死。等到他反應(yīng)過來這一切都不是幻覺的時候,我已經(jīng)撒開腿跑了起來,一起跑的還有羅曉菲。我第一次見她跑這么快。我踩著不平的路面,沙子被我攪得飛起。我聽見了很多聲音,尖叫聲、蹬地聲、還有風(fēng)聲。一段無意識的過程后,我回到了示意牌的地點,來不及打腳架,就騎上單車,猛踩踏板,開始下坡。
也可以說是逃。
風(fēng)聲這時候在我耳邊不斷地叫喊,有些挑釁的意味。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對風(fēng)感到恐懼。我只知道我是第一個下山的,然后是羅曉菲。她的眼淚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可還是能隱約窺見淚痕。最后下來的是黃愛富,他罵罵咧咧的,話音中略有些顫,嘴里蹦出一些見不得光的臟話,罵完天罵地,罵完東罵西,還抱怨我們?yōu)槭裁床坏人?。他的單車鏈騎到一半掉了,本想棄車而逃,可一想到丟車以后會被他爸教訓(xùn),還是硬著頭皮推了下來。
遠(yuǎn)處的山上,夕陽落得只剩一點尾巴,更遠(yuǎn)的地方,炊煙升起。這種恒久使人無法丈量。等到太陽完全落下,身上的冷汗也變成黏稠的熱汗時,我們?nèi)瞬牌鹕怼Kκ炙δ_,拍去屁股上的泥沙,默契地推著單車朝家的方向走去。我們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或交換眼神。
在村子的一個岔口,我們和往常一樣互相告別。其實不過是點點頭,使使眼色。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儀式,但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又是何其珍貴。
我不知道我們贏得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我們什么也沒有失去。也沒什么可失去的。
可以想見,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首先是時間。
不知從哪天起,阿嫲不再去糾結(jié)頭頂上的白發(fā)了,她最常做的事情便是搬出那張白樺木做成的凳子,使出全身上下的力量安置,然后坐在上面,通常手里還要有一樣?xùn)|西。夏天是蒲扇。
我十分排斥蒲扇這個物品,不僅是因為它容易發(fā)霉,散發(fā)臭味,還有每次見到它時都意味著夏天要來了,沒有一絲征兆。我討厭炎熱,更討厭在炎熱面前無所適從的自己。
而冬天好些。阿嫲會翻出她織的一對手套,她要先戴上一會兒,戴完之后給我,等手套套到我手上時,通常暖得不行,甚至有點熱。
雖然我媽也常常從城里帶回來一些新物件,衣服、褲子、裙子、帽子、鞋子……我不知道它們的價值,但阿嫲每回都說:“浪費,家里這些東西都有,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毕啾戎?,我爸的眼光會好上很多,他從不討好阿嫲,反而要轉(zhuǎn)過頭去奉承阿公。我爸常做的事就是把他們公司那些沒人要的報紙都收集起來,放在一個帆布袋里——那個袋子幾年也沒換過。我記得清楚,那袋子的正面是大片的白色,中間站著一個穿裙子的女人,確切地說是某個當(dāng)紅的女明星。
阿公有遠(yuǎn)視,遠(yuǎn)的地方看得比近的地方還要清楚。我羨慕他的眼力,因為我發(fā)覺自己的視力正一天一天變差,從前那些近距離能看清的事物,也漸漸模糊了。
世界并不模糊,相反,瞬息萬變,每天都發(fā)生新聞。阿公是世界的見證者,他的形象在我眼中是莊嚴(yán)的,不可置疑的。他喜歡把報紙張得老開,讓誰也看不見自己的臉,再用手指沾口水,再去翻頁。每看一頁,就扶一下眼鏡,還要把報紙里的內(nèi)容念出來。內(nèi)容十分多樣,有國內(nèi)的,有國外的,有好事,也有壞事。事無大小,事無國別,阿公都要講一遍,先是問我爸,再是問我,至于問的什么,我早已忘記,只記得既無趣又冗雜。
阿嫲喜歡坐在木凳上,讓我替她挑出頭頂?shù)陌装l(fā)。她立下了規(guī)矩,也可以說是真理,就是一根頭發(fā)白的部分比黑的多的,拔掉,要干脆利落,猶豫就留著。
等到我實在挑得不耐煩了,還要故意使壞扯下幾根黑發(fā)來,這個舉動極其隱秘,也不知阿嫲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時覺得自己真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比楊桃加工廠的那個老板還要壞。阿嫲老說“做人不要像那個‘孤寒鬼’一樣”,指的就是工廠老板?!肮潞痹谖覀兊姆窖岳锸橇邌莺托獾囊馑?,她有時還會稱呼那個老板為“外省仔”,搞得我也不知他姓甚名誰,只知道他從外省來。后來我終于了解到他的名字是他手下那些工人給他遞煙時,他們喊他皮老板。
全村人都知道是皮老板害死了阿健,盡管大家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似乎這已經(jīng)是一個共識,和某些村子里不成文但人人都必須遵守的規(guī)定那樣。
阿健是在那個暑假失蹤的,他是楊桃加工廠的工人,從外省來的。那時的我和黃愛富還有羅曉菲正沉迷于中學(xué)前的放縱時光,我們騎著單車,追山風(fēng),從村子的起頭一直追到村子的盡頭。好不愜意。
阿健失蹤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從老人到小孩,從婦女到襁褓中的嬰兒,甚至是那些雞鴨貓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總覺得,阿健失蹤的消息迅速流傳和他的長相脫不了干系。雖然我們的品德老師經(jīng)常說,一個人的外貌是決定不了什么的,最終決定他成功與否的,還是努力。
可阿健的長相是特別的,脫離出任何一種介質(zhì)之外。他的英俊是公認(rèn)的,尤其是在工廠的那幫女工眼里。她們成天跟在阿健的屁股后面噓寒問暖,凈說上一些廢話,以此來吸引他的注意。連羅曉菲也說,她覺得阿健帥極了,是個靚仔。以至于好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試圖模仿阿健的行為舉止,上至衣著打扮,下至說話的腔調(diào)手勢。
阿健失蹤的消息就這樣由女工開始,七嘴八舌地傳遍了整個村子。阿健的頂頭領(lǐng)導(dǎo)是我叔叔,他掌管著包括阿健在內(nèi)的有名有姓的上山工七七四十九號人。在我的印象里,他還只是一個喜歡搶我的糖果吃、愛捉弄我、怎么也長不大的小孩,盡管他年近四十,卻還打著光棍。
我叔叔對著一本皺巴巴的小花名冊翻來翻去點了幾遍名字,這才確認(rèn),阿健沒在了。
我親眼見到皮老板用巴掌抽我叔叔的情形,說他不干事,混日子,一個員工不見了這么久才發(fā)現(xiàn)。那時的我蹲在角落里默默祈禱,阿健永遠(yuǎn)也別再出現(xiàn)。我不知道當(dāng)時的我是出于什么心理,但從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來看,我的想法得到了應(yīng)驗。
警察來的時候,皮老板在他的加工廠門前抽煙,是軟包的,屬于紙盒不能用來疊的那種,這令我有些掃興。我需要那些煙盒來疊紙,玩孩子們中流行的“拍手爆炸”,至于煙的種類,自然是越名貴越好。
沒有什么是一根煙解決不了的。皮老板和幾個警察寒暄了好一會兒,給其中一個警察遞煙,不等他接過,就掏出打火機,哈腰,笑盈盈地點火。我從來沒見過皮老板的這副模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大抵就是如此。對了,這話是支教老師告訴我們的——她最后離開了我們的村子,連同山上的那片楊桃林。
在我那個年紀(jì),“永遠(yuǎn)”是一種十分玄乎的東西,帶上了欺騙的意味。像我和黃愛富還有羅曉菲,我們就常說起永遠(yuǎn),說我們會永遠(yuǎn)是好朋友。永遠(yuǎn)這個詞被賦予了意義,但絲毫不妨礙它發(fā)展為一場騙局。
在村尾那條接近干涸的溪流旁,羅曉菲向我們拋出了一個問題——湖里的那具浮尸,到底是不是阿???這件事在我們的聊天中自發(fā)地禁止了一段時間,當(dāng)然,紙包不住火,水沉不下真相,遲早要冒出水面。黃愛富認(rèn)為是,我認(rèn)為不是。這個問題的結(jié)束就是這樣,我們沒有爭執(zhí),抑或去說服對方,人都會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東西。就像那天我們爭吵了很久,溪里究竟還有沒有螃蟹,可我們誰都沒有下水。
羅曉菲問我怕不怕,我拍胸脯,說不怕,盡力把自己偽裝得像一個男子漢一樣。其實我怕得要死,好幾次睡覺睡到一半被驚醒,有一回吵醒了阿嫲,她問我怎么了,我說發(fā)夢,也許我會死。
我承認(rèn),那個夢我早忘得一干二凈,唯獨那個感覺記得清楚。后來阿嫲兩手抓住我的耳朵,開始念起一串咒語。這段咒語我聽過不少次,前半部分我聽不清,只知道咒語的結(jié)尾是很多神仙的保佑。
人們最后從水里撈起了那具浮尸。當(dāng)我們看見那具尸體,并且確定就是那天我們在水庫中看見的那一具時,我們發(fā)現(xiàn)那似乎不是阿健。那阿健去了哪里?那真的不是阿健嗎?那具尸體已經(jīng)面目全非,可以是任何一個人。
一個女工自稱是阿健的相好,在楊桃堆里大哭。緊接著,又有人站出來,說自己也是阿健的朋友,后來,自稱是阿健朋友的女工紛至沓來。她們都圍著那具尸體哭,好像那就是阿健,阿健就是那具尸體。
皮老板則在旁邊大聲咒罵,牙齒里飛出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盡顯他的頭頭本色,打發(fā)走一波波前來圍觀的人。我叔叔則站在皮老板的身后,附和他的發(fā)言,聲音之大,有點蓋主的意思了。
那天我見到了阿健的家人,整齊地圍成一團,統(tǒng)共四個。兩個年紀(jì)大些的是他的父母,他們的頭發(fā)和阿嫲的一樣白,虱子肯定也少不了。還有他的老婆,以及懷里的孩子。
阿健的老婆出現(xiàn)時,那些為阿健慟哭的女工一眨眼都消散了,她們回到了各自的工位上,又開始搗鼓起那些楊桃來,氣味和汁水又飄得村子里到處都是。
我們聽到了一個故事:一個男人和妻子決裂之后賭氣離開,杳無音信。這個故事沒有結(jié)尾。
阿健的老婆說她死都不會相信阿健不在了,說自己沒什么可活的了。我瞥見阿健的父母哭了,他們替對方抹眼淚,把鼻涕偷偷地擦到對方的臉上。警察在一旁安慰阿健的老婆,說什么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科學(xué)。那具尸體已經(jīng)送去做基因檢測了,是人是鬼,測一測便知。
有關(guān)阿健失蹤的一切貫穿了我們的整個暑假,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一起床就能聽到最新進展。阿嫲擰我的嘴巴,讓我不要講三道四,孩子家家少管閑事。阿公則顯得異常興奮,說將來有一天能在報紙上看到阿健的報道,還能看見村子的名字出現(xiàn)在報紙上,這是一種莫大的榮耀。還問距離我爸下一次回家還有多長時間,他要記下那個日子,并在日歷上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一筆的力度穿透了很多頁紙,橫跨了數(shù)不清的日子。
由阿健發(fā)射的這顆子彈沒有飛太久,一開學(xué)就戛然而止了,我和黃愛富還有羅曉菲又騎上單車。這次不再追風(fēng)了,我們要去念中學(xué)。在那里,我們要找到知識,找到意義。
上了中學(xué),不可避免地接觸到一些新興的事物,抽煙、喝酒、染發(fā)、電子游戲……無一例外都和規(guī)矩相差甚遠(yuǎn),所幸的是我沒有染上它們,大多淺嘗輒止。
我和黃愛富分在重點班,但不同班,羅曉菲是普通班。因為沒有分在一起,我們交流不再那么頻繁,但也頻繁。黃愛富在一次運動會短跑中跑出了校紀(jì)錄,被選為校田徑隊的一員,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留在塑膠跑道上擺弄釘鞋和起跑的器械。黃愛富告訴我,他的短期目標(biāo)是縣里的中學(xué)生運動會,未來還有省運動會、全國運動會,然后是奧運會。
十三四歲,正是異想天開的年紀(jì),我不像黃愛富那么有遠(yuǎn)見,有宏大的目標(biāo),我的愿望在圖書館里一柜一柜的書上。我發(fā)誓要把它們都檢閱一遍,像前陣子軍訓(xùn)時教官檢閱我們的正步一樣。
我在很多人的面前都倦于去掩飾自己的怯懦與膽小,羅曉菲除外。我們常在學(xué)校里碰面,有時是在食堂,有時是在人群聚集的隊伍里。每次都是她先認(rèn)出我來,那時我的視力似乎真的愈發(fā)變差了。
有一點我無法說假,就是羅曉菲越來越漂亮了。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是那么大,眉毛那么修長,鼻子那么挺拔,嘴唇那么可愛,身材那么纖長,整個人是那么接近“美麗”這個詞。我告訴黃愛富,羅曉菲好像一夜之間變了一個人,現(xiàn)在她不再是那個和我們騎單車、瘋跑的“男人婆”了。她是一個女人。黃愛富聽完咯咯笑,揪了揪我的頭發(fā),問我是瘋了,還是眼睛瞎了,怎么會覺得羅曉菲好看。那是我第一次對黃愛富伸出拳頭,這個拳頭打在空氣里,打在被我們稱為永遠(yuǎn)的友誼上。無人傷亡。
危險和美麗好像天生是兩件互不分離的東西,它們的相關(guān)性大于一切。
沒錯,我不能接受羅曉菲和學(xué)校里那幾個高年級的家伙走在一起——他們的頭發(fā)染得像狗尾巴一樣,黑黃相間。不僅如此,他們還讓羅曉菲的頭發(fā)也變得金黃,甚至還帶她打了耳釘,她說話的時候,我甚至看見了舌釘。我找到羅曉菲,勸她離那幫人遠(yuǎn)點。羅曉菲也勸我別多管閑事。她說話間,迷人又危險的香水味就環(huán)繞在我的周圍,她紙一樣白的臉,以及火一般的嘴唇,都令我感到陌生。我不敢去猜測她的異變是不是和她媽手指殘廢、生不出來兒子且她爸要鬧離婚有關(guān)。猜測往往成真。
我們的爭吵以她的一個巴掌結(jié)尾,打在我的左臉上,痛的卻是我的右臉。我問她還喜不喜歡風(fēng),她說她不知道,話語有些哽咽。她掏出了一支煙,熟練地叼上,擋風(fēng),然后用打火機點火,抽兩口便吐出煙圈,煙味和香水味混雜在一塊,我無奈的情緒,也在那一刻消散了。
我被打了。那些家伙把我逼到一個角落里,痛揍了一頓。他們一邊打,一邊教育我離羅曉菲遠(yuǎn)點。一切都沒有絲毫道理可講,挨打是我那時的宿命。
回到家后,阿嫲問我臉上怎么回事,我說沒什么,她問了第二遍,我沉默,她沒有再問第三遍,而是不知從哪里找出來一瓶跌打酒,放在我面前,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欺軟怕硬,對于那些愛著自己的人伸出爪牙。所以在阿嫲委下身子撿那些破碎的玻璃片時,我的淚水淌下。在藥酒味彌漫的地上,我看見了水,看見了一個婦人爬滿魚鱗的手,可唯獨沒有窺出自己的無能。那是一直以來我所嘗試擺脫又無果的東西。
黃昏撕開一天缺口的時候,我坐在一輛通往城市的大巴車上。車內(nèi)人聲鼎沸,有人談?wù)摬衩子望}醬醋茶,有人談?wù)摾硐肱c未來。我爸媽決定把我接去城市,他們一致篤定,在那里我可以感受成功,追求先進。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坐在搖晃的車?yán)?,望著窗外發(fā)起了呆。我想到了黃愛富,他一定還在操場上和風(fēng)賽跑,還有羅曉菲,她或許正頂著那頭黃發(fā),迎風(fēng)穿過某條夕陽斑駁的馬路。我告訴自己,某些東西要一去不復(fù)返了,這些東西曾在無數(shù)個日子中消遣我、陪伴我。現(xiàn)在,黃昏低頭的時刻,要和我一起消逝,藏進風(fēng)中了。
實習(xí)編輯 蔣文龍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