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年的父親住院了。
這個消息傳得很快,證據(jù)是父親手機不斷發(fā)出的消息提示音。點開語音條是一堆長長的問候,一段又一段,鋪成慰藉的毯把父親裹住。接電話也很頻繁,從那只言片語里,李年仿佛能聽見汽車轟鳴的引擎聲逐漸逼近這個病房。
李年看著病床邊圍坐的人,將父親整個圍困住,只留下一顆黑白發(fā)摻雜的扁腦袋在李年視線里晃著。病房的空間被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擠滿,李年想湊進去都不能夠。她用指腹搓磨著指甲蓋,心里對這樣淺薄的關(guān)系很是不屑。她習(xí)慣性地在心里想,平時倒沒見感情有如此深厚,一要上手術(shù)臺忽地都擁上來了。李年心有不滿,面上卻全然沒顯現(xiàn)出來,只是站在一旁乖巧地笑笑。
“丁零零……”不知是誰的電話鈴聲將這個祥和的氛圍刺破,那人的表情也被鈴聲震出裂縫,慌忙從褲袋里掏出手機,到屋外的過道去了。他一走,李年方才見到父親的臉。真是古怪,明明是生病的人,臉上倒升起一陣花好月圓般的滿足,平時也不見如此。
父親的法令紋很深,一笑起來,兩條溝深深地陷進去,人中塌成一個積水湖,盛著他的歡欣。家里兩個孩子,她跟哥哥,全遺傳了父親法令紋重這個特點。但李年是個愛笑的人,一笑起來,便不管不顧——整張臉都皺起來,蘋果肌向上頂,眼睛則向下彎,像在發(fā)生撞擊事故。父親則不這么笑,很多時候他的笑容是克制的。李年知道,作為醫(yī)生,笑也是一門需要修煉的本領(lǐng),所以父親臉上的積水湖常常盛的是禮貌。
李年久望著父親。
人過中年之后,父親鮮少有如此開懷的時刻,作為子女不能讓父親高興,她也自覺愧疚。父親常年當(dāng)醫(yī)生冷靜慣了,這時候做個病人難道還不能讓他開心得糊涂一點嗎?這時候,父親不知道聽到什么,開始放聲大笑,笑聲中氣十足,眼角游出幾道紋路。李年抿緊唇,沒繼續(xù)在心里嘀咕,幽幽嘆了口氣走出病房。
過道里縈繞著濃重的消毒水味,李年雙手插兜,背倚靠在墻上,兩眼呆呆地望向天花板。不遠處有人在打電話,李年沒細聽,隱隱約約的聲響傳到她耳朵里?!鞍グノ抑馈幌朐谶@留著,但是禮數(shù)總得做好吧……傳出去……”這聲音有點耳熟,李年皺起眉,轉(zhuǎn)過去看那個人。這不正是剛剛從病房里走出來接電話的人嗎——李年的堂哥,李年父親的侄子。
堂哥左右探看了一下,確定周圍沒有相熟的人后,才將手掌立在嘴邊,掩住自己接下來的話。他顯然不夠周全,因為李年此刻正站在他后端,沉默著盯住他的背,而他那句“放心吧,我下午就回去”李年也聽得真切。堂哥掛掉電話,急匆匆地掉頭打算回病房,不料正對上李年一雙沉沉看著他的眼睛。他一怔,隨即走過去拍拍她的肩,溫聲道:“小年啊,怎么沒在里面陪著你爸爸?”李年只說:“病房里太悶了?!?/p>
沒想到病房外更透不過氣。
這句話她沒說。
堂哥沒再說話。在他眼里,李年還是個孩子,那些話她聽到了也無妨,畢竟小孩怎么會懂大人世界的無奈。他沖李年點點頭,再次走進病房。李年繼續(xù)保持原來那個姿勢,里頭熱鬧的聲響灌進她腦子里,來回沖撞。
李年覺得這像個故事,而急轉(zhuǎn)直下的情節(jié)預(yù)備著,已經(jīng)如車前燈探照過來。
果不其然,那歡笑持續(xù)了沒多久,堂哥就略帶歉意地開口:“下午我就該回去了,剛剛藝青打電話來說孩子發(fā)高燒了,她一個人顧不過來,叫我趕緊回去?!彼@一開了個先例,旁邊人也紛紛效仿,爭著先似的說出要離開的原因,花樣百出。然后,李年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又弱回一個病人樣。他一一體諒寬慰了所有人,囑咐他們路上千萬小心。
這時候,哥哥拿著化驗單匆匆趕過來,看到李年那黯淡的臉色問她道:“怎么不進去,在這干嗎呢?”李年將事情全須全尾地跟哥哥講了,渴望得到一絲情感上的認同。但哥哥只是淡淡說了句:“這很正常啊?!?/p>
李年又沉默下來,她不知道所有人口中的正常是什么。她還記得,兒時姑姑出車禍去世,她跟哥哥偷偷從家里溜出來,跑去參加姑姑的葬禮。葬禮上的親戚們都對著媽媽明嘲暗諷,說葬禮這么莊重的場合還放小孩出來胡鬧?;丶液螅瑡寢屖⑴履弥衲緱l往他們身上招呼,往常他們總會躲的,但那次她跟哥哥只是梗著脖子,不肯承認自己有錯。
哥哥現(xiàn)在也會覺得他們當(dāng)時的舉動是胡鬧嗎?
李年想,作為醫(yī)生的身份,也許這么想才是對的,而李年恰好是全家唯一一個沒有學(xué)醫(yī)的人。
原因很簡單,她感性過頭了,這一點她在小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每當(dāng)目睹病人露出痛苦的表情時,李年的心就像被撕開一角;聽到病人的哭嚎,李年就忍不住縮在角落里哭泣;甚至有時候病人付錢時露出囊中羞澀的忸怩,都會讓李年一陣難受。
做醫(yī)生需要一點適時的淡漠,而李年呢?
她是病人心理。
那么一屋子人最后走得只剩下一個,這個人恰好是李年最沒想到的一個——是大伯,爸爸的哥哥。此刻的病房被護士的針管注入寡言的空氣,爸爸在這沉靜中昏昏欲睡,眼皮上下打戰(zhàn),不久就徹底睡過去了。李年打了個寒戰(zhàn),她相信,家里有生過重病的人,在病人沉睡的那一刻都會感到深重的害怕,一瞬間心里不自覺會升起“他是不是再也醒不過來”的念頭。念頭是可以甩掉的,恐懼卻不可以,李年用眼睛死死地扒住病床上父親的身體。
大伯也在害怕。他坐在病床邊,面上籠著一層恐慌,那恐慌將他的眉頭縫緊,眼神定定。這些年來,因為奶奶對大伯家的偏心,家里和大伯家鬧了許多不愉快。但爸爸和大伯是很少見面的,更遑論發(fā)生沖突了,況且他們見了面也不交談,只是點頭一笑,實在是沒有兄弟的樣子。李年原以為,這次大伯來是出于兄弟情面,短暫看望一下很快就會離開。
李年看著伯父,又悟到一點:血緣是一條絲線,出生時將他們和親人縫合在一起,往后的人生中這絲線會不斷松動,甚至脫落。但還有兩個機會,會讓絲線再次系緊。
一是重病,二是死亡。
進手術(shù)室前,父親的臉色很差。皺眉五次,深呼吸七次,手指蜷縮九次。李年端詳了許久,終于確定了父親這樣的情緒是害怕。她很熟悉,因為兒時父親揪著她打屁股針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的反應(yīng)。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小孩一樣的父親。
父親被推進手術(shù)室前,李年往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看到哥哥李林的身影。
父親的手術(shù)超時了,整整一個小時。
李年的母親站在病房外瀕臨崩潰,她的背順著墻壁滑落下去,整個人蜷成一團,眼睛如黑洞一般盯著手術(shù)室的入口。李年看著母親這樣,手心不斷冒汗,呼吸也紊亂起來。她也蹲下去,一只手摟住母親,安撫似的輕拍她的肩膀。母親茫然中望了一眼李年,馬上又冷靜下來,像是不習(xí)慣在孩子面前露怯。她反握住李年的手,深吸了一口氣,背直挺挺的。
手術(shù)室門再次打開,當(dāng)醫(yī)生擲地有聲地喊出父親名字的那一刻,李年心里那塊巨石“轟”的一聲墜地。隨之而來的,李年手臂上的重量突增,原來是她攙著的母親驀地腿軟,整個人幾乎掛在她身上。如果不是李年拉住她,母親差點就要失力跪到地上。這時候麻藥勁兒已經(jīng)過了一大半,父親眼皮抽搐著,小聲地嗚咽:“好疼好疼……”母親死命捂著嘴,但還是從口出逃出一聲抽泣,她手覆在父親的額頭上,反復(fù)將他額前的劉海向上捋,溫聲哄著:“沒事了啊,沒事了啊?!?/p>
醫(yī)生像是見慣了這情景,臉上波瀾不驚,語氣也是淡淡的沒什么起伏,例行公事地交代著注意事項。母親一項一項應(yīng)著。李年在那一剎那突然覺得有些悚然,因為往常都是同樣作為醫(yī)生的父母對病人露出這副表情。如今身份一對調(diào),心里竟不由得產(chǎn)生出一種飄搖的凄然。
那天晚上,李年和母親留下來陪夜。母親的淚流得太多,幾乎要將父親的積水湖淹滿。前半夜,母親的兩只眼球爬著紅絲,紅血絲向后延伸像要將她整個捆縛住。李年勸她先睡覺,換她來看護。母親拗不過她,輕手輕腳地躺到陪護床上,眼睛酸痛得厲害,她愣愣地瞪向天花板。關(guān)燈的黑和眼皮闔上的黑并沒有什么不同,母親的氣嘆得悠長,陷入這蓄淚的一覺。
李年坐在病床邊給父親揉捏著發(fā)僵的四肢,揉久了,感覺思緒也有些發(fā)僵。李年頓了一下,父親眼皮隨即撐開一條縫,嗓音有些啞地輕聲說:“小年不用按了,你休息一下吧?!彪S后困倦又將這條縫壓下去,父親頭歪向另一邊,再次睡過去了。旁邊那張床上的病人打呼聲震天響,但依舊攪不亂這夜的靜。
幾絲光線從門縫處游進來,李年抬頭,望見吊瓶中藥水也斷斷續(xù)續(xù)如淚珠一樣,綴在一層模糊的光影中。
“滴答,滴答,滴答……”李年一怔,恍惚中掉進了時間的漩渦。
李年家的診所坐落于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里散落著星星點點的工廠,里面裝著許多外出務(wù)工的人。因為整日與機器為伴,所以免不了有人會在這過程中受傷。李年常常見到各種各樣的傷口,在手臂上、膝蓋上、腿上。受傷的工人猙獰著表情被送到診所里來,李年在旁邊站著,露出比病人更痛苦的表情來。
有一日,李年在廚房中聽到一陣隱忍的抽泣聲,隨后是媽媽的驚呼,她急忙跑出去,站在門邊遠遠看著。抽泣聲的來源是一個女孩,她頂著雜亂的頭發(fā),額頭往上一寸破開了一個血口,濃艷的血從傷口里爬出來,往臉上挪動。血口旁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凝固成黑紅色,李年打了個寒戰(zhàn)。酒精棉按上去時,李年聽到那女孩的呼吸窒住了。她的視線轉(zhuǎn)移到女孩的手上。那雙手黑乎乎的,看不清紋理,李年知道有一臺機器的生機曾在她手掌上流連。
母親臉色如常,沒有對這駭人的傷口露出一點怯意,她嫻熟地從清創(chuàng)縫合包里抽出一根銀針。頭頂?shù)臒艄饬恋昧钊搜灒钅瓯荒倾y針反射的光猛地閃了下,急忙轉(zhuǎn)過身去。她不敢直視尖銳的物什,因為看的時候總會不自覺想到那東西戳進眼睛里。女孩的哭叫越發(fā)尖銳,哭聲像是利器,刺出了李年一身雞皮疙瘩。一直到這利器磨鈍,只剩下沙啞的抽泣,李年都不愿意挪步走開。
作為醫(yī)生,這是母親最不解的地方:為什么害怕還要在一旁堅持看完?
李年的想法簡單且幼稚,但從一而終:只要她選擇在旁邊看,就代表她把自己看作病人的家屬,病人家屬怎么舍得中途退場,丟下病患一個人在這兒呢?她把自己的旁觀視為一種陪伴,怕自己的離開會給病人帶來失落。
女孩被接走了,母親被抽出理性的靈魂,眉目倏地垮下來,長長嘆了一口氣。母親說,這個女孩是附近廠子里的拋光工人,看上去年紀輕輕的樣子。李年清楚,拋光危險,但工資比其他職位要高。母親又繼續(xù)說,女孩受傷是因為工作時頭發(fā)卷進機器里,一頭長發(fā)現(xiàn)在全剃了,聽說把頭發(fā)剃光時哭得比縫針的時候都傷心。
李年也哭了,母親問她怎么了。
李年說,我好像病了。
李年打小體質(zhì)好,除了打疫苗外沒挨過針頭,也沒吊過點滴,感冒發(fā)燒一概找不上她。她夏天睡在空調(diào)下的那塊瓷磚上,冬天光腳在地上走來走去,從來沒為病痛煩心過。
家里人則相反。父親有肺病,母親因為腎結(jié)石暈倒過,哥哥生下來就體弱,還有后天性哮喘。
幼時,李年跟哥哥住在一間房間,兩張床。深更半夜時,哥哥氣喘得急了,爸媽就會從另一個房間沖過來,拿起噴霧劑對著他的嘴噴。李年迷迷蒙蒙睜開眼,覺得隔了一條過道的床遙遠得像河對岸,她的家人們在岸邊自顧自忙碌。她闔眼,在焦急聲中睡著了。
李年知道,病癥沒降臨在她身上,很多時候她都是在為別人的痛苦而痛苦。她對病痛和死亡心存著幼稚的想象,以為病痛可以強忍,以為死亡就是睡眠。
李年開始回憶,她最初對于死亡的印象。
那時她才五歲,小小的一個她依偎在老姑身邊,房間的燈被按滅,但孩童的眼睛還亮如白晝。已經(jīng)到睡覺的時間,李年卻還手舞足蹈,她問:“老姑老姑,死是什么感覺呀?”老姑笑了一聲,手輕撫過她頭頂:“死啊,死就是睡著了啊?!崩钅昱d奮地說:“死不會痛吧?”老姑的聲音好溫柔:“不會痛,跟睡覺的感覺一樣。”
李年沉默半晌,老姑以為她困了,給她掖了掖被角,自己也閉上眼睛。“那人都會活到一百歲嗎?”李年猶豫著又問出口。老姑的聲音帶著些笑意:“對啊,人都會活到一百歲的?!崩钅昱俑鶈柕祝骸澳侨说搅艘话贇q的那一秒就會自動會死掉嗎?”老姑這下直接笑出聲:“對啊,人到一百歲的時候就會直接死掉。別想了快睡吧?!崩钅甑玫搅俗约合胍拇饛?fù),心安下來,想著不痛就好不痛就好,她現(xiàn)在不怕死了。
老姑去世的那年,李年八歲。
放學(xué)的午后,李年跟哥哥一前一后上了車,在后排拌嘴。車開到一半,母親忽然插話進來:“小年,你還記得小時候照顧你的那個老姑嗎?”李年當(dāng)然回答記得。母親的語氣稀松平常:“她上星期去世了,在家里病暈了,孩子正好不在家,都沒人發(fā)現(xiàn)?!?/p>
那時李年已經(jīng)有了基本的生死觀,知道人不是一百歲準時死的,也知道死是會痛的。母親的話落地一秒,李年的淚水已經(jīng)如洪水決堤,她將頭狠狠撇向車窗,眼淚咸澀的滋味灌滿她整個嘴巴。
她哭得腦子隆隆作響,心里凄凄然。她想,騙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騙我的,死的時候你肯定很痛吧。
“小年。”
李年恍惚間抬頭,愣愣看向低聲叫她的父親,眼淚竟已爬了滿臉。父親輕咳一聲,指了指桌上的水杯。李年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渴了,連忙拿過水杯遞給父親。父親水喝得慢,李年低下頭看到被眼淚淹濕的一角被單。
一只布滿繭子的手拿過了父親的水杯,接著母親的聲音響起:“小年你去休息吧,我來看一會兒。”李年的眼淚干在臉上,點點頭走向看護床。她躺在那上面,怎么也睡不著。一閉眼,藥瓶、紗布、酒精、病歷單又擠進她腦子里。她稍稍側(cè)身,看到母親正在為父親按揉發(fā)僵的四肢,嘴里不斷念著什么。李年的臉挪動了一寸,感受到了一片濕意。她的指腹搓磨過那一片水痕,知道那是母親的淚水。
愛把人變成了一處濕地,眼淚常灌溉,在病痛時洗出一片真心,讓病人的家人患上比病人更重的病——心靈上的癌癥。
她當(dāng)病人太久了,李年幽幽地想。
李年靠著那片淚痕,心頓時安靜下來。眼睛睜著,眼球又要蓄淚,她終于肯閉上眼睛。沒睡著,思緒在黑暗中游走了許久。李年敏銳地聽到了病床邊傳來的對話,一字一句,全灌進耳朵里。
“唉,你說幸好沒讓小年學(xué)醫(yī)學(xué)專業(yè),你看她那個心理素質(zhì)不太行?!蹦赣H嘆了口氣。
“是啊,誰生病都哭得那么傷心,要是當(dāng)了醫(yī)生給病人看病,說不定哭得比病人都快。”父親的話沙啞中帶著笑意。
李年也笑了。
父親說穿了她的病癥。
實習(xí)編輯 蔣文龍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