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高級寫字樓里,走廊盡頭擁擠的清潔間,是無人在意的角落。
那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清潔工具。一個灰色拖把用來拖地,橢圓形洗手池用來洗毛巾,長方形墨綠色水桶用來裝水和收納,塵推桿清理玻璃和鏡面灰塵,還有氯水、化泡劑、塵推油、潔廁液、玻璃清潔劑等十多種看著眼熟但可能叫不出名字的清潔用品。
你可能很難想象,一個保潔員要完成自己的工作,需要將近三十種工具。
九百個日夜,三份保潔工作,近三十種工具,每天兩萬步,零缺勤,保潔員春香阿姨想要為自己“掃出”一份養(yǎng)老錢。
春香阿姨是張小滿的母親,獨立生活十幾年后,兩個角色在深圳重新相聚。同一屋檐下,狹小空間里,免不了爭吵與摩擦。母親看不慣小滿的花錢方式,而小滿無法接受母親的生活習慣,母女代際鴻溝的彌合,是從母親找到了她認為的“好”工作——保潔員開始的。
那些難以看見的小細節(jié),處在生活邊緣的角色,張小滿無法視而不見,她把它們記錄下來,終于在2023年出版成書——《我的母親做保潔》。書中講述在城市巨輪漩渦之下,保潔員群體被忽略的日常,也是一個女人跨過時間之門,抵達母親生命真相的熱紀實。
《新民周刊》:一座城市的運轉背后,是萬千保潔員群體在維系著它的體面與潔凈。你關注保潔員這個群體,是因為想更深切地理解母親嗎?
張小滿:剛開始我是基于母親職業(yè)的個體觀察,后面好奇心讓我發(fā)覺,其背后有一個龐大的社會公共議題。以前我做過記者,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個很好的寫作題材,我不能視而不見,當時我在豆瓣上更新了兩篇,后來編輯看到后,聯(lián)系我才得以出版。
故事的開端在2020年,52歲的母親春香失業(yè)了,左腿的滑膜炎讓她很難再討一份力氣活。我勸說她一起南下深圳,理由是幫她找一份工作。
母親文化水平只有小學三年級,識字不多,可選的工作類型有限。保潔是比較符合的,一天八小時,月休四天,月薪2500元,沒有五險一金。三年時間里,母親先后在商場、政府大樓、高級寫字樓三個場所從事保潔工作。她每天為我?guī)Щ胤浅>唧w的保潔員日常素描,而我也試著從了解母親的保潔工作開始去理解她。
長達兩年的時間里,我都在觀察,表達互動間得以窺見,過去五十多年的生命里面母親經歷了什么,母女之間矛盾沖突為什么存在。保潔員群體的處境是什么,來路又是什么。我和母親的空閑時間全部被寫書占據,每當我的家人想讓我做點什么時候,她都搶著去干。在書寫這件事上,我獲得了母親堅定的支持。
《新民周刊》:父母年輕時大多犧牲自己支撐家庭,但長大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距離子女的生活非常遙遠,來到深圳后,你看到母親哪些變化?
張小滿:母親是一個非常有生命力且堅韌的女性。當每個月滿心期待的薪水匯入工資卡時,她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獨立與大城市正面交鋒的機會。也因此,我常常感到母親對我的托舉。當我面對其他人的誤解和責難時,母親堅決站在我這邊,像老鷹護小雞一樣。
拿到書的時候,母親覺得粉色的封面很好看,學習識字后,她總會輕聲念出來,在餐桌旁或床邊;母親還學會了翻看小紅書上的留言評論,給讀者點贊,并自言自語道:“他們真的都很好?!庇腥苏宜灻婚_始她總是躲起來簽,因為寫得慢且不夠工整?,F(xiàn)在,她能當面大大方方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母親總是靠著巨大的熱忱維持人與人之間脆弱的關系,從中獲得樂趣。這點讓我很佩服。
《新民周刊》:最近有一個問題在社交媒體上被討論:為什么保安室司空見慣、保潔阿姨卻沒有保潔室?人們看到外賣小哥、網約車司機,他們同樣遇到休息的困境。這本書能推動幫助他們解決一些現(xiàn)實矛盾嗎?
張小滿:關于保潔員的工作,我在書中提到了兩點,一點是他們的工作通常是被高度監(jiān)控的,哪里臟了,哪里有水漬,微信群里就會被馬上公開提醒。處理速度要快,因為他們很怕被投訴。另一點,社會對潔凈的要求幾乎到了一種偏執(zhí)的程度。比如,洗手臺不能有任何水滴,地板上不能有濕的印子,公共區(qū)域不能有任何垃圾,而要做到這些,就需要保潔員隨時隨地處在一個“永動機”狀態(tài),休息自然成了奢望。
保潔的工作需要“隱身”,人們不需要看到保潔員是怎么工作的,只需要進來是干凈的;但保安需要大庭廣眾之下去做,比如車輛指引、登記、巡邏等,雖然算有固定休息室,但工作依然被高度監(jiān)控。網約車和外賣小哥在戶外移動,他們可能自由度相對較高,但生活不規(guī)律。
我認為,保潔員基本權利的根本不在于需要一個“休息室”,而是要有正當休息的權利以及提高單位時間薪水。這樣的呼吁,有可能更具體地改善一群人的生活處境。
《新民周刊》:在生存面前,人的尊嚴和權利很多情況下是被后置的。對此你保持樂觀還是悲觀?目前你關注到的解決方案或措施,能一定程度改善現(xiàn)狀嗎?
張小滿:保潔員的話題,是在這本書出版兩年后又被重新討論起來的。關于基層勞動者的尊嚴喊了幾十年,這本書的意義在于它能讓保潔員的處境被大家看到,了解真實的世界如何運作,但解決問題不是一本書能做到的。
最近我看到上海由總工會牽頭做的措施,很有成效。在城市里生活,大家很少能“向下看”?;蛘哒f在家庭生活里也一樣,有時你會不自覺在剝削別人的勞動、無視別人的勞動。有時你看不到保潔、保安、菜販、快遞員,有時你也看不到你的配偶、同事、子女。我想,君子檢身,常若有過,要常覺有愧,要看到別人,或許也能因此,讓自己成為更完整的人。
當一家公司連工人的工資都很難發(fā)出時,你也很難說讓它去兼顧每個員工。這點上,我內心是很悲觀的,但仍要在悲觀中保持樂觀,要相信“保潔員應該有一間休息室”的權利爭取是正當?shù)?,且應該被實現(xiàn)。
《新民周刊》:保潔員群體的故事,本質上也映照著我們很多人未來的處境,對于中老年或者未來的中老年就業(yè)和職場問題,你是否也有過思考?
張小滿:表面上看是中老年的就業(yè)問題,實際上是更大的養(yǎng)老問題。比如,我的父親年輕時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現(xiàn)在65歲了,從60歲他開始領養(yǎng)老金,每個月幾百塊,非常少。即便自己的兒女再能掙錢,他們也不想用兒女的錢。他們覺得只要有手有腳,能掙錢,得到基本尊重就可以了。
母親一輩子都是體力勞動的藍領,而我看似是躍入“體面階層”的白領,母親向來以此為榮。但后來,隨著記錄故事的推進,我得以重新回望、珍重自己的來處,也越來越感到,自己很多看似努力的行為,看似接觸到的圈子,其實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