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疆域遼闊、國力強盛、經濟繁榮、社會富足,世俗享樂、奢侈厚葬之風和“以金銀器為食器可得不死”的思想在當時盛行,加上絲綢之路的暢通與繁榮,大批金銀器隨使節(jié)、商旅等進入中國,對唐代金銀器的制作工藝和藝術風格產生深遠影響。其中,以薩珊、粟特金銀器為主要代表。唐代金銀器在薩珊金銀器的影響下,經歷了吸收、融合再到本土化的過程。文章以薩珊、粟特的多曲器為例,試論其器型特征對唐代金銀器及后世飲食器的影響。
關鍵詞:多曲特征;唐代金銀器;本土化;飲食器
外來文化對唐代飲食器的一個顯著影響,是多曲器的傳入(主要為薩珊多曲長杯與粟特花形銀碗的傳入)。在質料上,金銀飲食器最先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從而呈現多曲形態(tài)。隨著金銀多曲器的本土化演變,加上唐宋瓷業(yè)的興盛,陶瓷飲食器對其進行模仿,產生了陶瓷長杯與陶瓷花形碗。
一、薩珊多曲長杯
在眾多具有西域色彩的唐代金銀器中,薩珊多曲長杯為典型的外來器物之一,起源于希臘羅馬的貝殼類器物。日本學者深井晉司認為,這種器型是薩珊工匠在羅馬貝殼式銀盤啟發(fā)下的一種創(chuàng)新。中國已知最早的多曲長杯為山西大同北魏城址出土的一件銀八曲長杯,最初發(fā)現時將其定名為“羽觴”?!坝鹩x”一詞多用來代指漢晉時期的耳杯,而多曲長杯內壁起筋,外壁對應處有相應凹陷,這與傳統耳杯光滑的內外壁大不相同,明顯不是中國傳統的器物造型,卻與現今中東地區(qū)的薩珊多曲長杯相似。薩珊式多曲長杯在中國出現不晚于公元4世紀,新疆庫車克孜爾第38窟主室窟頂4世紀的壁畫上可見供養(yǎng)人持一多曲長杯(圖1)。
再來說說多曲長杯在中國的演變。齊東方按照形制上的特點,將多曲長杯分為兩種類型、三個樣式。其中,A型最接近薩珊樣式。A型多曲長杯的器型特點為平面呈八曲橢圓形,杯體較淺,曲瓣對稱,曲線處向器內凹入。兩側曲瓣的曲線不及底,為橫向分層式的曲瓣,有橢圓形矮圈足。B型杯分為兩式:BI式杯與A型多曲長杯的區(qū)別主要在于曲瓣,BI式杯各曲瓣的曲線均由口至底,各自獨立,形成豎向分瓣式的器體,且大多是杯體淺、四曲瓣,分瓣多為微微內曲,十分平緩;BII式杯的形制更接近碗狀,杯體更深,圈足增高呈臺座。BII式與A型多曲長杯的相似之處在于曲瓣呈橫向分層式,分曲時有幾曲并不通到器底。在7世紀后半葉,A型杯逐漸減少,并開始出現B型杯。由此可知,B型多曲長杯是由A型杯演變而來的,但BI式和BII式之間并不存在時間上的演變關系,而是A型杯的兩個分支。多曲長杯在中國演變出的兩個亞支是唐代工匠結合本土器物特征后的創(chuàng)新之作,使其成為兩種具有不同功能的器物。可以看到,唐代工匠在模仿外來器物形態(tài)的基礎上,為使多曲長杯更符合唐代民眾的實用與審美功能所進行的調整。
二、粟特多曲銀碗
多曲特征傳入中國后,金銀多曲器在唐代始終流行,多曲銀碗為其中較為典型的器物之一。然而,8世紀中葉前后的多曲特征卻不盡相同。時代較早的器物的多曲特征較為明顯,總體呈長方形,如西安半坡村出土的一件銀碗,侈口,口沿以下內束一周,腹壁斜收,圈足。碗壁錘出12個起伏的瓣、在口沿以下內束一周的裝飾手法,在西方器物中較為常見。西安西郊出土銀碗的碗壁為八瓣,圈足底飾聯珠紋一周,碗內中心飾有聯珠紋兩周。而時代較晚的器物的多曲特征逐漸削弱,甚至器物腹部不分瓣,只表現在口沿處,總體呈圓形,如西北工業(yè)大學出土的大鴻雁紋多曲銀碗、陜西耀縣柳林背陰村出土的折枝紋多曲銀碗。筆者推測8世紀中葉之后,多曲特征不甚明顯的銀碗是唐代工匠在外來影響下的創(chuàng)新之作。多曲碗雖將多曲特征應用于器型之上,但在器壁、口沿又顯示獨特性,是否為唐代工匠在學習吸收西方金銀工藝后根據中國人的使用習慣和審美情趣進行的改造和創(chuàng)新,有待進一步考證。多曲碗的寬高比例逐漸縮小,多曲碗的分曲數量逐漸減少至四曲、五曲,器壁分棱的弧度也由初期的明顯內凹逐漸走向平緩,多曲銀碗的發(fā)展與薩珊多曲長杯A式向B式的演變進程類似(圖2)。
三、多曲特征在唐代其他金銀器上的應用——以法門寺銀香爐為例
法門寺是中國著名古剎之一,1981年有關部門對塔基及其外圍進行較大規(guī)模的發(fā)掘,發(fā)現大批金銀器。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金銀器中,雖沒有多曲長杯的發(fā)現,但一些器物的外形與多曲長杯有相似之處。如鎏金鴻雁紋壺門座五環(huán)銀香爐(編號FD5:045),該香爐腹壁自口沿曲口處至底部沖壓出五條豎向凸紋,將腹壁分成五瓣,腹壁可明顯看出是豎向分瓣式的器型,曲瓣微微內曲,趨于平滑,與上述BI式多曲長杯的形制相似。除此之外,口沿部分也有明顯差異,無論是薩珊還是唐代的多曲長杯都多為敞口,而法門寺出土的銀香爐則為撇口處近乎于平,這些變化都說明唐代工匠在模仿多曲長杯多曲特征的同時,出于對香爐的實用功能及審美需求而進行的修改。
四、唐代墓葬壁畫中所見具有多曲特征的金銀器皿
唐代墓葬壁畫在內容和風格上都有很高的歷史、藝術和文化價值,是了解當時社會生活和文化風貌的重要資料。由于部分金銀器皿的特征難以用文字進行描述,因而唐代墓葬壁畫中出現的金銀器皿,不僅可對考古出土器物的分期斷代提供年代學上的參考,還能更深層次地研究其社會意義。唐代墓葬壁畫中出現的許多日常生活器皿,雖然很難判斷器物的具體用材,卻能反映器物的形制特點及使用場景。在眾多唐代墓葬壁畫中,能清楚判斷繪有金銀器皿的是房陵大長公主墓,其是一座雙室磚墓,現殘存27幅壁畫,均為侍女圖。該墓壁畫主要反映的是日常生活場景,帶有多曲特征的金銀器開始出現在高級貴族的日常生活中。從壁畫中對多曲長杯的描繪可見,使用這種質地珍貴的外來器物已成為當時社會貴族的風尚。根據相關考古發(fā)掘報告圖版和《唐墓壁畫集錦》圖錄顯示,該墓前室東壁南側侍女左手齊肩舉一件多曲長杯,后室東壁侍女雙手捧多曲長杯。在陜西乾縣唐神龍二年(706)懿德太子李重潤甬道壁畫中,也見有一侍女雙手捧八曲長杯的圖像。上述壁畫墓中的多曲長杯形制與傳統薩珊多曲長杯造型基本相似,反映唐初工匠在面對新出現的西方金銀器時,近乎完全仿造傳統薩珊多曲長杯。再如前室東壁北側托盤侍女圖的平折沿盤,盤身為多曲形,帶四個環(huán)狀足,與粟特銀盤相似。當時帶環(huán)狀足的銀盤雖尚未發(fā)現,但陶器中卻有相似者,而多曲的特征則常出現在銀盤上。不論該盤的質料如何,從該角度也可以說明多曲長杯傳入中國后,多曲特征的出現一改中國傳統食器平滑的表面特點。唐代工匠不僅把多曲特征應用在杯上,也應用于其他器物的造型上。
五、多曲特征在后世陶瓷器上的應用——以長沙窯海棠杯、黃巖沙埠窯花口碗為例
唐宋兩代是中國瓷器發(fā)展的高峰期,唐代對外貿易的開放和頻繁的中外文化交流,致使形態(tài)各異的金銀器流入中國,不僅促進唐代金銀器的發(fā)展,而且陶瓷業(yè)也大量仿造外來金銀器的造型。由于陶瓷器制作成本較低,陶瓷器逐漸代替金銀器成為日用器皿并出現在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中?;诖善髟趯μ拼疸y器造型進行模仿之后,結合陶瓷原料本身特性,發(fā)展成為自身的特有風格。從器身的造型和圈足的形制來看,已經慢慢脫離傳統金銀多曲器的影子。
長沙窯位于今湖南省長沙市北郊30公里處的石渚湖至銅官鎮(zhèn)一帶,長沙窯瓷器作為唐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商品之一,對推動區(qū)域經濟發(fā)展和國際貿易交流起到關鍵作用。在長沙窯發(fā)現的多件花形高足杯,便是由多曲長杯的多曲造型演變來的,其口部呈四曲、八曲或十二曲的海棠形,杯體兩側腹壁有內凹的分曲線,足部呈倒立的喇叭狀,與上述BII式多曲長杯形制相似。沙埠窯址群位于今浙江省臺州市黃巖區(qū)沙埠窯和高橋街道,從目前沙埠窯發(fā)掘的情況來看,既有越窯和龍泉窯的相關因素,又可看到定窯、耀州窯的一些影響因素,對探討該時期南北方瓷業(yè)面貌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同樣,在沙埠窯出土器物中發(fā)現多件花口瓷器,其大致分為兩種:一種為口呈花瓣形,外壁對應花口處壓短豎線以間隔腹部紋飾;另一種為口呈花瓣形,外壁為素面。齊東方在《唐代金銀器》中說:8世紀粟特多瓣銀碗的曲瓣與器物進一步結合,獅紋多瓣碗、獅紋雙層花瓣銀碗已由原來的曲瓣不及口沿變成及口沿,逐漸形成花口碗的形制特征。大部分粟特花口金銀器都有較為明顯的棱,而沙埠窯花口器的形態(tài)主要表現在口沿處,多曲特征相對金銀器來說較弱。筆者認為其與制作工藝有關,從制作工藝來看,瓷器的成型工藝相較金銀器來說復雜得多。張東指出,由于陶瓷原料的特性,在塑形時不如金屬材料。而陶瓷器在輪制成形時胎土較軟,需要控制好力度、方向等因素,另外在窯內燒造時也會出現變形的情況。
北宋沙埠窯花口瓷器相較于唐代長沙窯花口瓷器不同的是,其器身和圈足的形制已經慢慢脫離傳統金銀多曲器的影子,只有花瓣口的特點得以延續(xù),且不再限制固定的瓣數,造型與尺寸也不再統一,也從側面顯示出唐宋兩代社會風尚的不同。
六、多曲特征對其他材質飲食器的影響
多曲特征對中國陶瓷器型的塑造影響深遠,對其他材質(如玉石、玻璃器等)器型的制作同樣產生影響。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的忍冬紋八曲長杯、八曲水晶長杯以及香港藏家海蒂·霍頓收藏的八曲長杯,仍具有典型的薩珊風格。河南偃師杏園村唐會昌五年(845)廬州參軍李存墓中出土一件玉石四曲長杯,其口沿和杯身呈四曲花瓣形,底部為橢圓形圈足,器體為豎向分瓣式,與BI式多曲長杯形制類似。
七、結語
唐代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繁盛時期,異域文化對當時中國的社會生活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其中,多曲長杯等質地珍貴、造型奇異的外來金屬器,在文化傳播過程中扮演關鍵角色;薩珊多曲長杯、粟特多曲碗在中國的演變過程,從審美角度看,夸張的多曲特征逐漸演變?yōu)榛ǘ涫降亩喟?,這種抽象式至寫實式的改變也更加符合唐代的藝術發(fā)展趨勢。從實用角度看,多曲長杯、多曲碗在曲瓣、杯體、圈足上的變化,以及多曲特征在其他器型包括在飲食器上的應用,也更加符合唐代人的使用習慣,反映了唐代器物在西學東漸的影響下日益本土化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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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敬雯(1999—),女,漢族,山東臨沂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史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