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還沉浸在高山深林的壯闊里,公路轉(zhuǎn)個身,一座具有侗族特色木構(gòu)建筑技藝的鼓樓式大門就進入我的視界,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
杉樹為脊,春風為粱。梁柱上是大小適中的方圓孔,木材銜接處以榫卯結(jié)構(gòu)斜穿而成,飛檐斗拱,如侗族青年在路上挺直的脊背,懸柱翹梁,頂上有瓦,檐下有椅,橫亙于一方天地間,藍色標識牌高立一側(cè),“布央村”堂堂正正,以3個大字為籍貫的具象化,就這么寫在這片無人問津的山野里。疊彩集翠,飲茶弄香。大霧還未起,村落還未到,隱約間就聽見有無數(shù)草籽拱出的聲音。
車子沿山路繼續(xù)向上,好像是要爬到云端去了。在離天空很近的地方,有風車屹立,從容不迫地轉(zhuǎn)動著大葉扇,這些風車定是因為常年浸潤在茶香之中,而陶養(yǎng)出一身的悠然氣質(zhì)。于是,高山山頂上大風車在悠悠地轉(zhuǎn),盤山公路上車子如巨人身上的雀鳥,向前向上,直抵那仙人棲居的高處。
布央村的云霧,總是比太陽更早醒來。盛夏的清晨,遠山戴著一頂毛絨絨的氈帽,如雛鳥啄破蛋殼,在霧中顯現(xiàn)出三分輪廓來,其上的幽青隔著一層紗帳,向人逼近。這時,你若走近遠山,就會發(fā)現(xiàn)周身涌動著大大小小的霧團,它們密集地靠攏在一起,浮動在地面上,在輕聲交流著什么。若是靠得近了,它們就會揉一團濃霧扔向你,而你并不會有任何痛覺,只是鬢角潤潤的,衣服上掛著小水珠,皮膚也是濕漉漉的,仿佛能擰出水來。這是布央贈送給每個早行人的瑩瑩珠花。一陣風吹來,風不兇猛,但云霧很柔軟,即使是風中的一縷,也能將霧團無限拉長。風如一把侗族琵琶,霧團被上面的4根弦齊整地切成小份體量,跑到屋檐下,爬到窗臺上,躲進茶壺里,直至火塘上的火焰,將它們燒得通紅,輕盈,使它們蒸發(fā)得干干凈凈,消失在瓦片上。
山林間的霧氣從山腳下升騰,像一把炊煙,盤旋在房梁上,縈繞著整座仙人山,這時間,火塘有一把火,仙人山東邊的天際也燒起了一把火。紅彤彤的、炙熱的、耀眼的,那是布央刻在夏天的日出,是布央火熱的一部分。青年踩著騰騰的霧氣走向茶園,走向仙人亭,這仿佛是多年來的一個習慣性動作,是他返鄉(xiāng)種茶樹之后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環(huán)。太陽露出山頭來,從仙人山更遠處的山峰上,透出微熱的亮紅色,霎時間,云霧就被烘干了。
云霧消散之后很多東西都露出來了。一截半干的木柴,倚靠在屋角,一個被刷得锃亮的茶壺,擺在矮桌上,爺爺在炒茶,火光映在他的腳踝上,日光落在他的肩膀上,布央群山林立的褶皺落在他的臉上,云霧的小尾巴還洇濕了他的眼睛。他炯炯目光,落在鍋里的茶葉上,專心炒茶。茶是新茶,火是小火,但是兩者糅合在一起的味道,卻比仙人山上的日出盛景更讓人感動。實際上,爺爺在青年時也喜歡到茶園里溜達,像是進行一次嚴謹?shù)难膊?。但現(xiàn)在,他每天早早起來,卻只是在回廊上遠眺這滿山的茶,看茶樹吸收山川靈氣,迎著日出悄悄吐芽,看這被云霧浸泡出的絲絲綠意在山間抬升,然后他埋下頭,鉆研于火塘上的火種,將一房子的晨曦點燃。
一
日子就在這裊裊的炊煙中一點點長起來,在太陽完全露出自己以前,在滿山茶葉還籠罩在一層薄薄的輕煙里時,公雞鳴啼,木樓上掛著的過節(jié)時買的肉被火塘熏染,又被煙塵覆蓋,成為黝黑的一條。太陽更高了,幾縷陽光照在熏肉上,空氣中有浮塵在攀升,緊緊地抱住了木梁。直至太陽爬過早上8點的仙人山,爬到布央村村口那座鼓樓式大門9點的飛檐上,布央村才算正在醒過來。
此時,茶尖上的水汽散去,正是采茶的好時間。明代屠隆所著的《考槃余事》有云:“若閩廣嶺南,多瘴癘之氣,必待日出山霽,霧瘴嵐氣收凈,采之可也。”同時,馮可賓在《岕茶箋》亦有采茶最佳時間進行著墨,他提到:“看風日晴和,月露初收,親自監(jiān)采入籃?!逼渲兴^“月露初收”即形容夜間形成的露水剛開始收斂之時,也就是晨間露水蒸發(fā)殆盡的時刻。那個時間太陽初升,晨霧消退,亭亭的嫩芽因為向陽、透風,正是最早蒸發(fā)干凈露水之處,于是上午9點到正午的這段時間,也是布央村采茶的最佳時間。
腰間挎著茶簍,我跟著侗族姑娘到仙人亭下的茶園采茶。一路上擺設(shè)了很多賣茶的小攤子,早起炒的茶葉在杯盞里浮沉,每個攤子都氤氳出將斷未斷的茶香,像棉花一樣,一種攜帶著溫暖的滋味將攤子包裹,成為另一種云霧。老鄉(xiāng)們都很熱情,若是走路累了,采茶乏了,都可以來茶攤上免費品嘗各種茶水,有蟲茶、雪芽白茶、三江茶、早春茶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其中,蟲茶在三江頗具盛名,三江蟲茶制作技藝歷史悠久,更是自治區(qū)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它是經(jīng)由蟲子采食化香樹、酸棗樹、鉤藤、茶樹、糯米藤、野山楂等地方代表性植物的葉子后留下的糞便,其干制后,經(jīng)過暴曬、高溫翻炒等一系列的程序處理后方形成。人們根據(jù)一般茶葉泡制的方法對其進行沖泡后,發(fā)現(xiàn)其湯水映出茶色,故名蟲茶。蟲茶與貓屎咖啡在制作工藝上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卻遠遠沒有后者的那般盛名。而三江茶,亦是布央村依靠其高山地勢特征,雨量充沛,日照充足的氣候條件而栽育的茶葉,其三江綠茶,浸泡之后湯色綠亮清透,香味幽蘭,口感清甜,三江紅茶則湯色紅亮,滋味醇厚。除此之外,早春茶亦是布央“敢為天下先”的茶香,其外形秀直、勻整、綠潤,在透明的杯盞中將其泡開,可一觀其如嬰兒拳頭慢慢舒展的可愛模樣,葉子隨著時間浮沉,有清香久久縈繞。那么,早春茶的“敢為天下先”是從何而來的呢?這是因為布央,或者說整個三江的茶葉,其開采期比中國其他產(chǎn)茶區(qū)的開采時間要早20天左右,這是一種季節(jié)上的“早”,也是一種具有開先鋒之勇氣的“先”,包括布央村早春茶在內(nèi)的三江各類茶葉用獨具風味的茶香喚醒中國的每一個春天。而茶葉的味道,讓人無法一一道清,只待親身品嘗才可明白其中妙處。
高山云霧出好茶,但又有什么能比得上棲息在高山上的布央村地方民眾的早呢?他們之中的老人早早就起來了,他們之中的青年,無論男女,也都早起忙著農(nóng)事,他們之中的孩童,也會趁著放假期間,小小年紀就在木制回廊上照看茶攤,這時不得不讓人想起出自古訓《增廣賢文》的“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這句話。我無法延遲布央仙人山上一棵茶樹抽芽的時間,無法掩藏也無需掩藏那些早早醒來的眼睛,那行走在茶樹之間的人影,他們?nèi)绮佳氪逶诖逭箝T處的藍色標識牌一樣,堂堂正正地活著,行走在中國廣西三江的沃土上,如不斷升起的太陽,一步一步往天空最高處。正是布央村地方民眾的“早”,讓茶香彌漫了整片山林,飄至遼闊的遠方。
這里有景區(qū)觀光車,但風景都在路上,慢下來才能更好地享受這段好時光。路上偶爾有村里的幾個小朋友在玩耍,他們是要到更遠的茶園去,若是有觀光車路過,開車的師傅就會停下車來,讓他們坐車去茶園。小朋友們自然開開心心地坐上車去了。師傅也是村里的,和小朋友們也都認識,因此并不需要擔心一些虛無的事情。當然,看到我們時,師傅也邀請我們上車,還特意說這一趟是免費的。我沒有上車,因為路上有更多的風景和故事等著我去采摘,但這樣的純善和熱情讓人動容。
一路蜿蜒盤旋,各種斜坡小徑,枇杷樹亭亭如蓋,杉樹豐茂,竹子搖翠,還有路邊露出泥土的小土堆,上面一叢叢芒草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正等待一次酣暢淋漓的大雨,然后在雨水中用一身的綠為土堆蓋上綠棉被??梢韵胂?,更早的時候,雨水豐盈,路兩旁也許會堆積著修路剩下的土塊,也許還有一些被水泥路占去部分面積而使泥土裸露在外的山坳,但這些露出地表,不得不直面風雨的“游子”都在這些自然草木的生命偉力下得以重新有一處安身之所,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屋檐”。這些草木早已被布央村的地方民眾發(fā)現(xiàn),這些暴露在外的黃土,也早已是他們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他們一方面每天都緊盯著泥土上長出的事物,另一方面又無動于衷,不播種,因為他們知道草木一定會重新將這座小土堆包裹起來,野生野長的它們,會比人工參與的撒草籽播種更有生命韌勁。于是,過了不久,泥土上就有草色在蔓延,一點又一點,直至一大片,整個小土堆又有了濃濃的綠。
布央村的綠,是張揚的,又是沉默的。走在水泥路兩側(cè),則會發(fā)現(xiàn),布央村的綠扎根在眼前的一座小土堆上,在擺有茶攤的弧形回廊旁的枇杷樹上,在炊煙浮動的一叢竹林里,而倘若從仙人山的半空往下俯瞰,則會發(fā)現(xiàn)布央村的綠遍布于中國地理版圖在這一方空間的每個角落。在三三兩兩的鳥鳴聲中,在層層疊疊沿著斜坡向上生長的仙人山茶園的茶樹根部,在飛檐斗拱的侗族特色木構(gòu)建筑中,在布央村侗寨每個村民遠眺的眼睛里。多年以來,布央村的綠正是以包容、韌性的脾氣與地方民眾和諧相處的,而后者也在這樣的綠海里逐漸養(yǎng)成了親近自然的習性。譬如那依山而建的侗寨里的“干欄”式樓房設(shè)計,樓下安置雜物、堆放柴草、飼養(yǎng)牲畜,樓上則為侗族民眾的起居日?;顒涌臻g。這些是布央村侗寨建筑的特點之一,也無處不隱現(xiàn)著地方民眾與自然山川的親密關(guān)系。他們呵護著布央村山澗水溪的每一處拐角,像照看自身的關(guān)節(jié)一樣,照顧著這些聲聲清脆的鳥鳴,杉樹樹梢上的布谷鳥,屋檐處的燕巢。同樣的,生長在布央仙人山上的一塊石,一片土壤,也以自身的力量滋養(yǎng)著這片山林,這個深居山間的布央村及棲居于其間的地方民眾。
風擦過茶樹枝丫的聲音在耳畔響徹,原來在侗族姑娘的帶領(lǐng)下,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布央仙人山的茶園。腳下是棧道,木板在經(jīng)歷了風雨侵蝕、云霧浸潤、日光暴曬等一番考驗后,已露出了樸素的一面,但卻也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踏實感。侗族姑娘說,若是趕上節(jié)日活動,在棧道處就會擺上茶陣,隔兩三個階梯就有一個茶桌,桌前有身穿侗族服飾的布央村村民為遠道而來的朋友們盛上一杯自泡的熱茶。茶水雖少,但也表示了村民們的一番情誼。我們雖沒有目睹這樣的盛事,但在侗族姑娘的介紹下,也很容易就能聯(lián)想到彼時的熱鬧與歡樂。
茶簍在胯間擺動,過了仙人亭,我們繼續(xù)往茶園深處走。這一趟采茶之路走下來,布央村的大致樣貌也清晰地勾勒在我們的腦海中,成為不可缺少的一塊“心圖”。如此,我對布央村的了解又深了一分,我對廣西大山里的故事又多了一種期待。
二
太陽鼓鼓地從山那頭爬上來了。陽光照在我的茶簍上,也照在每一棵茶樹的芽尖上。在侗族姑娘的耐心教導下,我們開始采茶。我注意到茶樹的高度,也注意到它們身上蔥蔥郁郁的葉子及其每一片葉子上細小的脈絡(luò),并不鋒利的葉齒,深淺各異的綠。距離茶樹長高,還有好些年月,但它們卻也沒有停止抽出身上的顏色,新鮮的顏色,旺盛的顏色,嫩嫩的一芽,與通身大葉上的幽深顏色形成對比強烈的反差。一芽一葉,一芽二葉,一芽三葉,茶葉的鮮嫩部分被我們輕輕采下,放到茶簍里。日光漸漸有了厲色,額頭已經(jīng)掛上薄汗。采得累了,只要矮身蹲下,就可以躲到茶樹下休息,借著茶樹的綠蔭乘涼。我們這些訪客,因為并不是以此為生,因此可以在采茶的過程中時常偷閑聊天,觀察茶尖在日光下的伸展拔節(jié),欣賞仙人山上的錦繡風景。但包括布央村村民在內(nèi)的三江產(chǎn)茶區(qū)內(nèi)那些種植著滿山茶樹的侗族民眾,茶葉是他們經(jīng)濟收入的主要來源,是他們衣食住行用各個方面的經(jīng)濟依靠。因此,要想兜售最好的茶葉,就需在有限的最佳采茶時間里采更多的茶,眼快動作快,使用手工剪刀或者直接用手指移開茶葉和莖的連接處,將其采下,動作要輕柔,如此,才能避免茶葉被強行扯斷,傷到葉片。這些關(guān)于采茶的學問都是侗族姑娘告訴我們的。在這些布央村村民無比熟稔甚至已烙刻到每個茶農(nóng)的行動基因里的動作,成為他們采茶時的本能反應。茶樹沿著布央仙人山的地形盤繞著,我們被茶樹圍著,沿著茶樹與茶樹之間的茶壟,繞著向前移動,忙于采茶。
太陽金燦燦地掛在高空之上,斜坡上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茶樹,它們整齊排列著,像一地柔軟的綠毯,把整座山都覆蓋。雖是上午,但還有更多的聲音沒有醒來,許多新鮮的夢還藏在一棵棵茶樹下。比如那細長的芒草,那叢生的腎蕨,即使有深淺不一的腳印踩在這里,有布央村的村民們握著一柄月牙鋤在茶樹下的一次次彎身躬耕,這些綠還是不斷抽芽,在暗暗使勁。那些傾斜的坡面底下還依然掩藏著大半的瞌睡,它們枕著根須,聽著溪水,等待著在漫長的季節(jié)里漸次醒來。
茶簍里的茶葉已裝得滿滿當當,我們在仙人亭下停駐歇息,環(huán)顧一圈就發(fā)現(xiàn),布央仙人山景區(qū)山頂?shù)牟鑸@就像是布央村村民腌制酸肉的壇蓋,也像那蒸糯米飯的木制飯甄子,呈拱形半圓形狀,把布央村的綠明晃晃地擺在天空之下,對峙驕陽。又回到棧道上,我高高地抬腳,聽到自己踩在木板上的聲音,像竹子在高空搖曳布央村的炊煙一樣響亮。我們沿著原路返回布央村侗寨,重回那段蜿蜒的小路,一路上又再次被那些浩瀚的綠激蕩起無數(shù)個驚嘆號,被茶攤上彈唱的琴音和富有侗族特色的歌謠,激起心中熱意。
茶葉上的鮮嫩,鋤頭是知道的。茶葉泡開的清香,茶壺是知道的。而獨有那鐵鍋下的灶火,能明了一芽一葉中蘊含了多少滾燙,滾燙的日光,滾燙的汗水,滾燙的體溫,滾燙的堅強。除草時,月牙鋤能接觸到那些芒草的莖部,能聽到硬鐵與泥土里的韌勁在相互碰撞;松土時,條鋤能更進一步地探究泥土深處的世界,或許能看到蚯蚓在慢慢地爬,聽到蝴蝶在莊周的世界里輕輕飛舞。茶壺的肚子被茶水之香充盈著,鼓鼓的,就連那茶園上的大茶壺雕塑,其肚子也填滿了滿園的茶香。而在我們眼前,這沒有一絲點綴的炒鍋就站在布央村村民的屋檐下。我們在侗族姑娘的指導下開始炒茶,但炒了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炒茶比采茶更有講究。后來我曾在書上看到“第一鍋滿鍋旋,第二鍋帶把勁,第三鍋鉆把子”這樣一句概括茶農(nóng)炒茶的話,其說的是炒茶過程中的生鍋、二青鍋、熟鍋的使用策略,三鍋要緊密相連,按照次序連貫進行一系列操作。
我們手生,很快就炒累了,只能麻煩侗族姑娘為我們炒茶。只見她用炒茶帚在鍋中旋轉(zhuǎn)炒拌,如此葉子就能跟著在鍋里旋轉(zhuǎn)翻動,爭取每一片茶葉都能均勻受熱,侗族姑娘一邊炒茶一邊再次為我們介紹道,炒茶講究的是“轉(zhuǎn)得快,用力勻”。雖然我們在炒茶之前已經(jīng)知曉這個道理,但真正操作起來還是無法自主控制,顯得有些笨拙。侗族姑娘炒茶的動作干凈利落,一氣呵成,殺青便好了。待葉質(zhì)柔軟,葉色顯出暗綠之時,她又連續(xù)進行第二鍋的翻炒。這一道二青鍋主要是延續(xù)一鍋的殺青和完成初步揉條,然后再到進一步做細茶條的熟鍋。有炒茶帚刷過逐漸失水的茶葉的聲音,有微火輕輕跳動的聲音,有侗族姑娘身上的銀飾隨著她的炒菜動作而晃響的聲音,這真是一場不容錯過的炒茶“交響曲”。我們很感謝侗族姑娘的幫助,也毫不吝嗇地贊賞她的炒茶技藝。這時她都靦腆地笑著,并謙虛地說,自己炒的茶還遠不如村里長輩,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又在侗族姑娘的幫助下,我們的茶葉經(jīng)過初烘、堆積、烘焙等多道程序的處理,終于趁著還有余熱包裝起來。如此,平日里沖泡的茶葉才算做好。我們在布央村侗寨的石板路上行走,經(jīng)常會看到路面上有細小的野草從石板的裂痕處鉆出頭來,仿佛只要有土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它們的容身之處,石板路不同于棧道,更是與那些茶壟所帶給我們的感覺大相徑庭。如果說茶壟是寫在布央仙人山上的一只鳥鳴,那么,棧道就是懸掛在布央村侗寨木樓里的侗族琵琶,而石板路就是沿著屋檐青瓦往下掉落的雨滴,是安靜閑適的另一種表達,是布央村綠意泛起的杯盞底部。我們沿著侗寨的茶香行走,看木樓上如何寫滿了云霧的濕意,陽光的影子,炊煙的灰白,以及那些淺綠色的青苔。這些是布央村村民種茶、采茶、炒茶等忙碌農(nóng)事的記錄者,它們早已悄悄地撿拾起村民們的笑與淚,等待一場雨后,吐出新芽。
三
此時已是正午,我們拐過一個屋角,走進一家由布央村村民經(jīng)營的油茶店。說是一家美食店,不如說是一家展現(xiàn)了棲居在布央村侗寨的村民們的住居建筑特點的“文化館”。店內(nèi)布設(shè)井然有序,大概有4個火塘,以火塘為中心,每個火塘周圍都擺著小小的矮凳,火塘上方的房梁上墜著幾根鐵線,鐵線上懸一個竹篾編成的簸箕,下面臘肉臘腸常年掛著,等待著火塘里的火對它們進行反復煙熏,熏得發(fā)亮,上面則是幾把收拾得整齊的黃花,這是做五色糯米飯的重要染色植物之一。店內(nèi)的墻體大多是木板制成,墻角處擺了幾個深口鐵鍋和壇子。木板墻上則隨意釘了幾根鐵釘,一串串紅辣椒安靜地掛著,墻體正中央則是一塊方正的刺繡圖案,這一下子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店家告訴我們,這是村里老人自己繡制的,同時,那些簸箕、矮凳,也都是村里人自己做的。多么長于手工技藝的布央村村民!但細想來,這其中又包含了多少在貧瘠艱難的日子里吃苦耐勞、拼搏奮斗而不放棄的堅強。同時,這也源于布央村內(nèi)內(nèi)外外的山川草木為他們提供了豐富的物質(zhì)資源,讓他們能在其中思索出生存的智慧,習得各式各樣的技藝。
獨特。這是我概括這家小店的一個詞語,也借著這份獨特,它才讓我們好似走進了一個侗族人家。店家說,店里不僅有油茶,還有糯米飯、炒鮮筍、茶香煎雞蛋等地方特色美食,并為我們推薦了幾道菜。待我們點好菜后,店家就在那一方火塘上為我們炒油茶,現(xiàn)炒,現(xiàn)喝。其實,土生土長于融水的我,曾無數(shù)次喝過融水本地的油茶,也曾多次到桂林,在親戚的家里嘗了不少恭城瑤族油茶,但這還是我第一次品嘗侗家油茶,也是第一次目睹它的制作過程。茶米下鍋,溫火翻炒,看著茶米的色澤金黃就可以倒入本地茶葉,翻炒一會兒之后再倒入水,慢慢熬煮即可。茶香煎雞蛋,則是在雞蛋餅出鍋后,迅速撒上一些新鮮的嫩茶葉,利用其上留有的余熱,使茶葉的清香與雞蛋的香味糅合在一起。這時我注意到,無論是盛放茶葉,還是盛放剛出爐的糯米糍粑,店里都選擇使用大小不一或深口或扁圓的簸箕。店內(nèi)的每一處小細節(jié),都極好地體現(xiàn)了“獨特”二字。油茶水還在鐵鍋里熬煮著,鐵鍋下的火一直沒有熄滅,仿佛要永遠燃燒下去。
坐在矮凳上喝著油茶,吃著店內(nèi)特制的糯米糍粑時,有鄰桌的客人突然稱贊道:“老板,你家的火災防御措施做得還不賴呀?!边@時,我才看到一個紅色滅火器被擺放在墻角下。店家說,布央村侗寨里的每一個商家基本上都會備有滅火器,但因為房子大部分都是木制的,因此他們平日里在用火時也會很小心。布央村村民們敬畏火,也感恩火,但這些幾代人共同奮斗而來的幸福生活,不應該因為一時疏忽而被大火吞去,成為一地灰燼。火塘里火炭依然通紅,火星子在其間閃動。
據(jù)記載,在侗族傳統(tǒng)婚俗中還有“坐凳”這一習俗,即女子出嫁時需要在火塘邊舉行坐凳儀式,以此表示女子被納入了男方家庭,成為其中一員。如今,無論是布央村侗寨普通人家住居的一間小屋子里,還是布央村侗寨具有標識性的鼓樓下,它們的正中央都有一個火塘,火塘里的火象征著侗族人家旺盛的生命力和追求美好生活的不竭熱意。鼓樓是侗族特色木構(gòu)建筑技藝與建筑文化的最高體現(xiàn),火塘則在侗族傳統(tǒng)住居中表征著家庭,是烤火取暖的地方,也更是家庭或村寨議事洽談、聚會交誼兼作炊烤的場所。當火焰在火塘上升騰時,在那柴禾噼啪的聲響中,我看到了棲居在布央村侗寨里的侗族民眾與自然萬物的關(guān)系。那是受“天人合一”這一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影響的布央村村民們在漫長歲月中逐漸形成的與之同根同源穩(wěn)定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他們世世代代的族譜上,仙人山及布央村的一方山川草木鳥獸魚蟲的氣息,始終靠近著他們,陪伴他們一起過著庸常普通的生活。仙人山,如此遼闊,布央村村民們,如此可愛。
我們在布央村侗寨里閑逛,像一只燕子,落到布央村貼近泥土的地方,撇開了竹林的遮掩,近距離觀察布央村村民的生活起居日常,像一個孩子,重新回到了童年時光,在仙人山的庇護下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恍惚之間,生活回歸到最純粹的狀態(tài)。布央村的幾個小孩看到我們,很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還告訴我們,布央村還會舉辦侗族百家宴活動,先是他們的親戚唱攔路歌,然后從不同地方來的朋友們會圍坐著長長的桌子,坐在矮凳上,一起吃飯,各式菜色都有,可熱鬧了。
遺憾的是,此次布央村一行,我們沒有遇上百家宴活動。但與此同時,我們也開始期待與布央村的下一次遇見。車子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駛過布央村鼓樓式大門,駛過三江鎮(zhèn),我們也曾是布央村仙人山茶場上的小小一芽,在早春抽綠,如今離開布央村,茶香飄到了五湖四海,各自生根為家。然而即使現(xiàn)在與布央村相隔千里,在我們的呼吸里,在我們的身體里,還游走著布央村仙人山上的綠風,久久不絕。
作者簡介:
韋莎,女,壯族,1995年生人,廣西柳州人,柳州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文學博士研究生在讀。系2020年第十三屆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成員,作品見于《當代作家評論》《詩刊》《文藝報》《北京文學》等刊物。
責任編輯 張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