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留學(xué)生負笈燕大,追夢揚州
1939年,北平文思樓出版了一部《儀征劉孟瞻年譜》。作為揚州學(xué)派開創(chuàng)者,儀征劉家四代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的開創(chuàng)者,一代國學(xué)名師、北大知名教授劉師培的曾祖父,劉孟瞻總算有了一部可圈可點、詳實可據(jù)的史料集成。
奇特的是,這部迄今為止考證最為精細、編制可稱完備的劉氏年譜,竟然出自一位日本留學(xué)生之手。當年,日本上野人小澤文四郎(以下簡稱“小澤”)遠渡重洋,到中國留學(xué),為追尋其傾慕已久的“四世傳經(jīng)”的儀征劉氏一門故跡,考察前賢故實,編制年譜以紀念之。為此,在就讀于燕京大學(xué)之際,小澤利用課余時間親赴揚州,踏訪故跡、采摭遺聞,編成了這一部《儀征劉孟瞻年譜》。
在此過程中,小澤得到了中國學(xué)者給予的諸多幫助與扶持。他在此書自序中就曾提到:
“丁丑季秋,余負笈燕京。竊謂欲覘當時揚州之學(xué)派,應(yīng)先詳悉先生學(xué)行,乃試編先生年譜。江安傅沅叔先生暨鹽城孫蜀丞先生,及橋川子雍先生憐余不敏,出示秘笈,拳拳提撕,始得脫稿?!?/p>
原來,1937年秋赴北平求學(xué)的小澤,已開始著手編制劉氏年譜。編著過程中,當然疑難困惑不少,卻因得到中國學(xué)者的鼎力相助而事半功倍。其中,版本學(xué)家、藏書家傅沅叔(即傅增湘,1872—1950),時任中國大學(xué)國文系主任、輔仁大學(xué)名譽教授的孫蜀丞(即孫人和,1894—1966)等人,紛紛向其出示相關(guān)藏書并予指導(dǎo),極力促其完稿。
北平城中,白石老人的座上嘉賓
十余年前,筆者有幸收藏到這一部有著特別成書經(jīng)歷的年譜,且為著者小澤簽贈本,有簽贈手跡題于扉頁;上下兩冊正文首頁,還均鈐有小澤“朗日廬”齋號印章,實在是彌足珍貴之物。
由此,也引發(fā)了筆者對小澤生平履歷的濃厚興趣。又于近日,偶然獲見一部小澤所著《巨匠齊白石的生涯》,方才約略了解到,小澤與齊白石(1864—1957)之間,竟還有一段少為人知的“跨國忘年交”之友緣佳話。
此書正文之前,輯印有大量齊白石題贈字畫,以及小澤與齊白石、王青芳、張次溪等人的合影,這些彌足珍貴的圖文資料,皆透露著其人留學(xué)中國期間遍訪名流大家的生活點滴。
應(yīng)當說,這一部于1977年在日本東京出版的齊白石傳記,是繼其著《儀征劉孟瞻年譜》之后的又一力作。這兩部間隔40年成書出版的中國人物研究著述,皆為小澤留學(xué)中國的學(xué)業(yè)成果與人生成就。
值得一提的是,小澤可能曾將《儀征劉孟瞻年譜》一書贈予齊白石,二人還為之有過一番詩文唱和?!毒藿除R白石的生涯》一書中,就輯印有一幅齊白石手書的唱和之作,詩云:
脫帽揮毫邁少年(曾畫大幅贈予),
相逢誰似此君賢。
風(fēng)流滿腹書千卷,
復(fù)有才華詩百篇。
齊白石在題詩末尾有跋云:“小澤弟以題劉孟瞻年譜詩見示,次韻以答。己卯白石未定草?!庇诖丝芍?,題詩時間為民國己卯年,即1939年。題詩首句后有雙行小字“詩注”,稱“曾畫大幅贈予”,又可知齊氏曾以“脫幅揮毫邁少年”的詩意主題繪制過大幅畫作,且將此畫贈予小澤。此外,書中尚印有數(shù)幅齊氏贈予的條幅、扇面等等;還有小澤于1940年返歸日本之前所贈畫作,題有“小澤弟出京回國贈之,齊璜白石老人昏目”云云,足見二人曾經(jīng)交往密切。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間有一幅“文思樓”的齋號題額,落款題曰“戊寅秋八月,次溪弟偕小澤先生視予,為書此幅,白石齊璜”。據(jù)此又可知,小澤初訪齊氏,當在1938年秋的北平,當時《儀征劉孟瞻年譜》尚未完稿印制。而次年此書印行之處在版權(quán)頁上署名的地址,正是這齊白石所題的“文思樓”,此處應(yīng)當就是小澤在北平的住處。
不但詩文唱和,贈畫題扇,齊白石還曾為小澤的著述題簽,如《載道軒文草》《華紙類選》。這些題簽手跡,都影印在了《巨匠齊白石的生涯》一書中。當然,這些小澤著述,后來有沒有付梓出版,則無從確考了。
此外,書中還影印有兩通齊氏致小澤的信札,對于探研小澤在北平的交游與生活,也頗有助益。信文轉(zhuǎn)錄如下:
(一)
小澤仁弟:日昨大飽,謝謝。聞貴國荒木十畝畫家已來此地,請弟代為探確住址,吾欲一訪故人,并欲吾弟同往翻譯言語也。候" 答。著安不宣。齊璜,五月十八日。
(二)
小澤仁弟:鑒荒木先生來此地,白石之意請小飲。并請弟作陪,對飲三人,無他客。往何飯館,請弟擇定后方告荒木君與白石。并請荒木君自定時日為幸。齊璜,五月廿五日。
上述兩通信札,應(yīng)為齊白石于1939年間所寫。信中提到的荒木十畝(1872—1944),乃日本著名畫家,時為日本藝術(shù)院會員、日本畫院創(chuàng)立委員,曾對齊氏畫作在日本的推廣與宣傳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齊白石一生并未去過日本,卻擁有眾多知音,一方面固然是其藝術(shù)魅力使然,另一方面也有賴于日本友人、畫界同道的大力推廣。齊氏知荒木訪華至北平,自然希望與這位異國知音一敘衷腸;而他兩次致信小澤,請其代辦相關(guān)事宜,也足見對這位“忘年交”小友的信賴與認可。
撫讀故紙,遙思舊事,八十余年前的北平城中,那時年逾古稀的白石老人,與那時年僅二十幾歲的日本青年留學(xué)生,因著對中國文化與藝術(shù)的共同追求與執(zhí)守,也為著遠泊重洋來中國追尋學(xué)術(shù)根柢的一片赤誠之心,竟就此成就了這一樁跨國“忘年交”之佳話,實在令人感慨萬千。
試想,一位是定居于中國北平的著名畫家,一位是來自日本上野的青年留學(xué)生,二人在個人年齡、資歷、生涯等各個方面,可謂差異巨大——僅從二人年齡上比較,就相差了近五十歲。這原本應(yīng)是海天兩隔、遙不可及的兩人,卻因緣際會、千里一線,竟在“七七”事變之后北平城中,締結(jié)了這份殊為難得的“忘年交”。
北平“文思樓”印書,東京“朗日廬”贈書
據(jù)齊白石信札交寄地址可知,小澤當時在北平的住址為“東城騎河樓三十九號”,此處就正是“文思樓”所在,亦即《儀征劉孟瞻年譜》的出版處。
據(jù)考,騎河樓街,清代屬皇城,乾隆時稱騎河樓街,屬北平東城區(qū)。這條街位于故宮東側(cè),呈東西走向——東起北河沿大街,西止北池子大街,南與騎河樓南巷、智德北巷相通,北與騎河樓北巷、草垛胡同相通。
返過來考察,筆者所藏《儀征劉孟瞻年譜》書頁所鈐印章上的“朗日廬”,又是何處所在?近年又曾獲見好幾部此書,書頁上大都鈐有此印章,且但凡有小澤簽贈筆跡者,都是贈予日本友人的。這就不禁令人揣測,“朗日廬”是否為小澤在日本的居所齋號。
所幸《巨匠齊白石的生涯》一書的出現(xiàn),印證了筆者此前的揣測,終于解決了“朗日廬”所在何處的問題。原來,此書的著者自序之末,落款為“昭和五十一年三月二十日,城北朗日廬”,版權(quán)頁處又另有夾頁,印有小澤的聯(lián)系地址為“東京都北區(qū)”等信息。這些信息已然說明,小澤自中國返歸日本之后,便將其在東京都北區(qū)的居所命名為“朗日廬”了。而《儀征劉孟瞻年譜》一書印制完畢之后,應(yīng)有相當數(shù)量被其攜歸日本,小澤即在“朗日廬”中簽贈諸多日本友人了。
回首往事,一位日本留學(xué)生在抗戰(zhàn)期間所撰成的一部中國近代學(xué)者年譜,在北平完稿并印制,后又攜歸東京分贈諸友,這一份跨越海天的書緣何其曼妙?在這樣一部“奇書”誕生的前后,這位日本留學(xué)生與傅增湘、孫人和、齊白石、王青芳、張次溪等多位中國學(xué)者、藝術(shù)家產(chǎn)生共鳴與交集,其中所蘊含的歷史語境與人生況味,真真是百味雜陳、難以言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