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既是水路交通的大動脈,更是詩歌之河、文學之河。
我家鄉(xiāng)景縣,1913年前稱“景州”。景州地處平原,缺乏山水形勝,人民質(zhì)樸、篤實,以儒鄉(xiāng)為榮,相對于青山秀水間造就的才子騷人,浪漫氣質(zhì)和文學才華似乎并非此間人的擅場。唯其如此,南北貫穿景州東部的京杭大運河便顯得尤其寶貴。這條人工開鑿的大河潤澤了景州的大地和人的精神,為平原增添了靈氣。元、明、清三代,尤其是明、清,景州作為眾多朝廷重臣、文人墨客的經(jīng)行之地,運河沿線的地名和景觀風物屢屢被寫入詩篇,本地的文學土壤亦賴以滋養(yǎng),從而讓董仲舒和高適的故鄉(xiāng)在近世的文學地理版圖上繼續(xù)閃耀著斑斕的星輝。
一
明、清之連窩、安陵,皆是大運河景州段之繁榮市鎮(zhèn)。連窩鎮(zhèn)商旅輻輳,尤以布市出名,清代小說《客窗閑話》稱“居是地者,半以貿(mào)布為業(yè)”,且為大運河上重要的水路驛站。安陵為隋、唐安陵故城所在地,安陵巡檢司、義倉俱在運河西岸,清初學者談遷經(jīng)過時約有居民三四百家(談遷《北游錄》)。
今人可從大運河詩歌管窺連窩當時的面貌?!奥貌礈娼洗澹袅譄艋鹫S昏。林鴉噪暝漁收市,野艇沖寒月到門?!保骷尉高M士沈愷《夜泊連窩》)此詩寫連窩鎮(zhèn)的黃昏,漁市散場,漁人紛紛駕小舟乘月還家?!笆桂^風傳更點點,官河沙漾月溶溶。推篷光透前村火,欹枕聲來半夜鐘?!保鞔娙藦埿瘛兑共催B窩驛不寐》)此詩則是一幅夜深人靜后的水村月夜圖。
連窩鎮(zhèn)南面的安陵,同樣通常是以水村月夜的形象入詩,因為詩人們往往是因為過夜才在這些不大起眼的運河市鎮(zhèn)上停留。明代文人方鳳《晚泊安陵》:“輕艘依樹泊,小店枕流開。城柝歸鴉散,檣燈宿鷺猜。”詩人的船停泊在樹下,有小店臨水而開,或許詩人就歇宿在里面,幾只烏鴉被更夫報時的梆子聲驚起,呼啦啦拍打著翅膀散去,沙洲上的白鷺瞪著桅桿上高懸的紅燈籠仿佛若有所思……
二
景州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為運河舟中的詩人們補充了詩興和靈感。連窩和安陵都各有一些真實的歷史古跡、人文景觀可供過往的文人墨客尋訪。
連窩鎮(zhèn)的古跡主要是明前期名臣、南京刑部尚書戈瑄故宅和家族墓。戈瑄墓高大、顯眼,且距河不遠,自戈瑄去世的嘉靖元年(1522年)至晚清數(shù)百年間,不斷有運河過客在詩中詠及戈氏墓田。有人知道墓主身份,如“殘碑三日讀,野港征帆駐”(清代詩人斌良《東光縣戈公墓艤舟讀碑陰因紀其事》),詩人認真細讀戈瑄墓碑,在詩中追述戈氏功績,贊美其“遺愛猶在人,百載動傾慕”;更多人只是目睹“高冢麒麟閑臥草,荒阡松柏暮生煙”(清代藏書家、詩人吳之振《連兒窩》)的場景,發(fā)出“石麟冢上憶烏啼”的感慨(明嘉靖進士劉侃《夜經(jīng)連窩驛覽道旁墓田有懷先隴》)。詩人們雖多借景抒情,詠嘆世事滄桑、富貴無常,但客觀上也反映出當年戈氏墓田十分壯觀,給過往行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安陵禪院是本地官員、文人常往光顧的游觀之所,也是安陵鎮(zhèn)屢被寫入運河詩歌的人文景觀。談遷在《北游錄》中記載,其于安陵禪院遇到遁入佛門的明朝宦官,并有《安陵鎮(zhèn)老僧云本內(nèi)臣監(jiān)營不告姓》詩詠其事。據(jù)清代詩人顧宗泰《登安陵寺臺》可知當時禪寺建于地勢巍峨的高臺之上,晚清女詩人左錫璇過安陵亦有“古臺搖落樹蒼涼”句(《安陵野望漫成》),而“古廟陰森”則是安陵留給康熙進士、慶云知縣蔣錫震的第一印象,其《安陵》詩開篇即云:“古廟陰森栝柏新,景州城外衛(wèi)河濱?!?/p>
三
詩人是社會發(fā)展的見證人。景州大運河詩歌不僅講述著詩人自身的心事和命運,也廣泛記錄著詩人沿途所見的民俗和時事。在沒有影像設(shè)備的古代,只有詩歌可以如同穿越時空的小舟,帶領(lǐng)后人重回現(xiàn)場,感受真實的本地社會和生動的民眾生活。
明末清初人蔣薰出京南下過景州,在安陵一帶運河上目睹當?shù)厥颗ご?、賽神的喧鬧場景:“滿船士女畫旗新,簫鼓喧闐競賽神。拾翠遺簪芳草路,平原四月踏青春。青幔高張青雀舫,綠楊低拂綠衣人。買花先與小姑戴,入廟迎神始送春?!保ā秳⒅菑R》)其詩前小序中云:“四月十二日,道出安陵。舟舫絡(luò)繹,前設(shè)香案,覆以彩旗,士女擊金鼓、吹簫管為樂,有似江南踏青時?!睊熘さ漠嬼?,船頭擺著香案,穿紅戴綠的女眷,一路歌吹,到廟里去迎神送春。農(nóng)歷四月十二為民間傳說中的風伯生日,女眷們在這一日踏春出游,或許亦是以祭拜風伯為由頭,而運河人家祭拜風神,在祈求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的愿景之外,應當還多了一層對水上風平浪靜、行船平安的祈盼。
與龔自珍、魏源等并稱“道光四子”的晚清詩人張際亮過連鎮(zhèn)(即連窩)時對當?shù)孛癖娫诠砉?jié)之夜放河燈習俗的記錄,同樣為我們了解地方歷史民俗留存了彌足珍貴的一手資料。其《十五夜泊連鎮(zhèn)口號》:“異鄉(xiāng)仍鬼節(jié),流水自河燈。”句下注云:“以紙漬油,復剪為臺然,而置之中流,謂之放河燈,蓋僧法也,云用以超度眾鬼,此俗南北皆然?!睆埵狭碛幸皇灼吖?,專寫連鎮(zhèn)兒童放河燈景象,詩題即為《連鎮(zhèn)童子取荷葉為燈,其色暗碧,有類磷火,觀而感焉,聊記以詩》,詩風凄艷、詭譎,略似李昌谷體。值得注意的是,明清時期,放河燈這一風俗在北方運河沿線地區(qū)是廣泛存在的,明滄州知府李夢熊《新滄八景詩》、清代詩文家程先貞《觀放水燈》《七月十五夜和星來》分別寫到了滄州和德州鬼節(jié)放河燈的場景。
四月踏春、祭拜風神和七月十五放河燈之外,又如明人邵圭潔《清明阻風安陵》,寫舟中所見當?shù)鼐用袂迕鲯吣沟膱鼍埃趥€人思親、思鄉(xiāng)之情于眼前風俗描寫之中,觸景生情,頗能感人。明代景州領(lǐng)轄吳橋、故城、東光3縣,當時周邊地區(qū)詩人作品中的民俗書寫自然也可以納入對“大景州”歷史民俗的討論,比如范景文《北吳歌》寫元宵節(jié)女子到月下“走百病”,沈嘉《寒食》寫清明節(jié)踏青、蕩秋千,馬偉《雙峰晚照》寫秋社登高慶祝豐收等,應該都是明清時期河間府景州一帶常見的民間習俗。
四
大運河詩歌中也不乏對發(fā)生在運河沿線區(qū)域的社會生活史以及重大歷史事件的反映。
景州及周邊地區(qū)在元明易代及朱棣“靖難之役”時兩遭巨劫,土地荒蕪,人口銳減,今日居民大部分是明初移民后裔。明永樂、正統(tǒng)年間詩人劉鉉有《連窩訪熊四家》詩(明代著名詩人楊士奇《東里續(xù)集》自述于致仕歸鄉(xiāng)途中“過連窩驛五里,康干、劉鉉追至相見,劉詩或作于此時),詩人登岸造訪的熊氏友人系湖北移民:“小軒重閣映茅廬,元是湖湘舊徒居。聞說黃州家尚在,客來時帶故鄉(xiāng)書?!边@家人雖已定居大運河畔,然仍與故土有密切聯(lián)系。這種情況在早期移民家庭中是普遍現(xiàn)象,又如先世自浙江徙居連鎮(zhèn)的南京刑部尚書戈瑄臨終猶以“吾曾祖墳墓在浙者未得霑一命(指未獲誥封)”為憾,還有原籍廣東陵水(今屬海南)的東光人、明吏部尚書廖紀考中進士后,原籍陵水縣為其建進士坊,官至尚書后其曾為南方祖墓立碑。
清咸豐四年(1854年)五月,太平天國北伐軍由阜城突圍進駐連鎮(zhèn),至次年二三月間,運河兩岸的西連鎮(zhèn)、東連鎮(zhèn)相繼失陷,主帥林鳳祥被俘。這是晚清時期發(fā)生在景州大地的一件大事。大戰(zhàn)之中,地方官李湘茝有詩《聞連鎮(zhèn)賊割麥而食》;林鳳祥被擒當日,晚清官員祁寯藻、彭蘊章、蔡壽祺等人有詩。此后,大運河上凡過連鎮(zhèn)留詩者,這場著名的戰(zhàn)事成為繞不過的話題。鹽山詩人劉曰萼經(jīng)行連鎮(zhèn)時,這座昔日號稱繁庶的運河市鎮(zhèn)尚未從兵火浩劫中恢復:“遺廟唯壁立,瓦礫成古墩。居人如漁舍,散落各為門……時聞尋斷礎(chǔ),白骨纏草根。一將功雖成,盡室遭焚燔?!保▌⒃惠唷哆^連鎮(zhèn)》)南皮人、曾任武陟知縣的張葆謙亦有類似的觀感和憂慮:“村留完舍少,磷聚廢營多。未易瘡痍復,臨風喚奈何!”(張葆謙《過連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