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寫手第一屆決賽

【全服公告：“史”詩級副本|“蒙面寫手”決賽BOSS戰(zhàn)解鎖】

各位冒險者請注意！經(jīng)過兩輪激烈的腦力對決和想象力廝殺，“蒙面寫手”終于來到年度決賽！

從2024年6月刊開始，我們啟動了第一屆“蒙面寫手”大賽。邀請科幻作者捉對廝殺，以讀者投票定輸贏，拋下作家光環(huán)濾鏡單憑短篇作品質(zhì)量說話，投身限時限定字數(shù)半命題創(chuàng)作的魔鬼賽程。從賽程啟動以來，受到了幻迷讀者、科幻作者甚至整個科幻界、文學界的高度關注，讀者總投票數(shù)超萬人次！

在四強爭奪和半決賽的賽程中，選手們?yōu)槲覀兂尸F(xiàn)了十四篇設定各異、精彩紛呈的故事，天馬行空的構(gòu)思、細膩動人的情感、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不知道是否能讓讀者諸君滿意？同時，在半決賽環(huán)節(jié)，我們也特別開通了“幻迷邀請賽”賽道，邀請躍躍欲試的幻迷們一同參與關鍵詞的創(chuàng)作，共收到幻迷投票近百篇。然而，要帶著限時限字數(shù)半命題創(chuàng)作的作品，先闖過編輯部嚴苛的“三審”，再經(jīng)歷讀者投票的洗禮，的確并非易事。

話不多說，最終勝者已經(jīng)站在決賽門口，即將上演最后的巔峰對決，請為你心中的“年度讀者最喜歡的蒙面寫手”投下珍貴的一票吧！

為了讓整個大賽更加刺激，廝殺更加激烈，我們將為參與投票的讀者提供史無前例的豐厚獎品——只要參與投票，就有可能抽中堪稱圖書奢侈品、榮獲2024IF設計大獎的限量版《劉慈欣全集》，價值1980元！

關鍵詞

史

史，記事者也，掌書之官也。史不只是對過去的簡單書寫，更是龐然遼闊的鐵馬冰河，也是見微知著的草蛇灰線。它可以是某個文明的興衰錄，塵封的浩瀚編年，也可以是一個生命的軌跡在宇宙中留下的微妙漣漪，甚至可以是一臺智能機器的日志、一個星球的歲月輪回……“史”是記錄，是回響，也是啟示。那么，在時代的洪流奔涌之前，史的脈絡是否已被我們洞察？

史亡筆記

1

太湖已干涸了幾十年。

超算中心曾是臨水而筑的堡壘，數(shù)百年的風雨侵蝕，讓它成了一具折斷的肢體，一半陷于泥淖，另一半朽壞在岸。

一只老鼠從墻洞中鉆出，它暗淡的皮毛緊貼肋骨，濕乎乎的鼻尖在風中瑟瑟顫動。

“冬天過去了，但春天不會再來?！边@是無錫-太湖一帶，黃胸鼠家族百年來口耳相傳的歷史教訓。

似乎是在鐵銹味的風中嗅到了好運，老鼠朝前拱動一步，身后洞穴中又探出幾個同樣干瘦的毛茸茸腦袋。

一只小巧卻粗糙的手從上方伸下來，食指和拇指穿過老鼠前肢的胳肢窩，將它提溜起來。

“鼠寶23號，進入雨季了，如果淋了輻射雨，你的毛要掉光的！別出來晃，要我說多少回？”手的主人將它提到視線高度。盡管老鼠都是天生近視眼，它還是看清了面前的女孩，十六七歲的樣子，鼻尖有三兩點雀斑，身上背著一只鐵鍬和一把電鉆。

“鼠寶24號、25號、26號，你們都比23號乖，喏，這些拿去，把鼠寶23號的那份也吃掉吧。”一把長霉的野稻灑落地面，洞穴中的三只老鼠立刻躥出撲食。

至于23號鼠寶，可憐的家伙被夾捏在空中，后爪晃蕩亂舞，只有干著急的份兒。

“鼠寶23號非常不乖，不乖！罰你……罰你今天陪我上班！”

于是，老鼠被塞進上衣口袋。它掙扎著從布料里探出個頭，卻并不驚慌。無錫-太湖的黃胸鼠家族現(xiàn)存?zhèn)€體一百三十七只，家族史已傳承五十二代，每一代的歷史敘事中都有這個女人。

嬌小的身軀背一把電鉆，獨自游走在太湖超算中心周遭，給黃胸鼠家族提供食物，為它們遮風擋雨。為表示感恩，鼠群甚至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電鉆女神。

2

電鉆女神的人類名字是“芊”。

媽媽叫她“芊芊”，她也不知道這倆字具體怎么寫?！败奋贰被蛘摺百毁弧保踔痢扒峰X”也不是沒可能。她十歲那年才通過硅夢服務器開蒙識字，在那之前媽媽就死了，沒機會告訴她是哪個“芊”。

媽媽死后，芊只剩一個人，她就開始跟老鼠聊天。她怕自己忘記怎么說話，忘記漢字的讀音和意義，如果有一天真遇見了帥哥，就沒辦法充滿魅力地搭訕了。

黃胸鼠佑護人·電鉆女神·末日維修工·太湖幸存者·芊的一天劃分為規(guī)整的三部分：太陽從上海方向冒出頭，她就從超算中心的地下室出來，去濕地收集野生種子，挖掘植物塊根，見到富含蛋白質(zhì)的西瓜蟲也不會放過；正午前回到超算堡壘，打理附近的一小片耕地——耕地的土都是媽媽當年從遠方運回的珍貴的干凈土壤——澆下凈化水，施好有機肥，莊稼長出就是她和鼠寶們的口糧；午飯后打個盹兒，芊就得去湖底的機房開始維護工作了，但她并不喜歡。

核戰(zhàn)爭后是漫長的核冬天，每一粒落下的灰塵、每一滴降下的水都帶著輻射，地表生存困難重重，幾乎全部人類都已進入硅夢系統(tǒng)。

通過手術(shù)，腦神經(jīng)簇連通生物信號采集器，只消幾天，數(shù)據(jù)上傳完畢，個體的意識就能在硅夢系統(tǒng)中獲得永生。

小時候芊問過媽媽，為什么她沒有隨大流上傳意識。

媽媽說：“那樣就沒你了呀。”

芊說：“沒我更好。活著太不容易也太無聊啦，尤其是爸爸死了以后，如果再跟你吵架，就徹底沒人說話了?！?/p>

媽媽說：“那你得怪我們家祖上出了個學歷史的，在所有人都說硅夢系統(tǒng)好的時候，他跳出來唱反調(diào)，說人一旦進入元宇宙，脫離了真實的物質(zhì)世界，歷史就會終結(jié)，文明就會終結(jié)。那樣，還不如大家一起在核冬天里死掉算了。”

她繼續(xù)說：“顯然，大多數(shù)人并不在乎歷史。所有人的意識上傳完，就我們司馬家還留在硅夢之外——總得留些人在外面看著點服務器。這下好了，這活兒就落到我們祖祖輩輩頭上啦！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給嵌入湖底的大黑匣子檢修、測試、換零件，直到快死了，才能把神經(jīng)簇接上硅夢系統(tǒng)，獲得上傳資格?！?/p>

“憑什么??？”芊抱怨。

“說錯話的懲罰唄。歷史上這種事多得是，說話不經(jīng)大腦，全家跟著遭殃?！眿寢尨鸬馈?/p>

一年后，媽媽就因為缺少抗生素，傷口感染細菌死了。死前芊打開她的顱骨，為她做完意識上傳手術(shù)，不知如今她在硅夢里生活得怎樣。

服務器維護工作結(jié)束后，就是晚上的自由時間，芊常在這時瀏覽硅夢的數(shù)據(jù)庫。這個元宇宙系統(tǒng)不僅囊括全人類的意識，還記錄了人類迄今為止的歷史、文化、科技信息，芊的語文、數(shù)學、化學、物理都是通過硅夢學的。

種田、修電腦、學習。生活就這三部分，對于一個年輕女孩來說，多么單調(diào)！

“我媽死前讓我一定要找一個男的，和他結(jié)婚繁衍，這樣，我們的后代就能繼續(xù)維護服務器，可是十歲后我就再沒見過一個活人……鼠寶，你見過人類嗎？你見過……男人嗎？”

鼠寶23號在溫暖的上衣口袋里顛了顛，觀察著這個核戰(zhàn)爭一百九十年后的世界。湖畔的荒原上，連苔蘚都無法生長，裸露的土壤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灰白色，像死人的肌膚。

“本來留在現(xiàn)實的人就不多，幾百年了，他們的后代可能也滅絕了吧？我媽說在過去，鄰近的千島湖、西南的貴陽，還有內(nèi)蒙古的烏蘭察布，都建了服務器堡壘，也都有我們一樣的維修工?？墒乾F(xiàn)在路都斷了，我一個人也去不了啊。而且……”她臉上露出一絲紅暈，“千里迢迢趕過去，如果對方是帥哥的話，見了我風塵仆仆、又黑又臟的樣子，那多不好意思呀?！?/p>

3

上午的勞作結(jié)束，芊在鹽堿荒地挖出兩個紅薯，回臥室放下鐵鍬，來到機房。

機房像一頭腐朽的巨獸，安靜地趴伏在昔日湖泊的中心。這里曾經(jīng)燈火輝煌，冷卻系統(tǒng)和電力供應永不停歇，而現(xiàn)在，它只能依靠芊的手動維護和偶爾從廢墟中找到的舊元件勉強存續(xù)。

能正常運作的服務器只剩兩臺。芊繞過一根倒塌的主梁，小心地踮著腳，避免踩到破碎的電纜。她從上衣口袋中掏出老鼠，放在一根管道上，“看著點，別跑遠。”鼠寶23號的尾巴擺來擺去，表示聽到了。

“服務器里的那群人，還不知道外面變成了什么樣吧？大概都忘了紅薯是什么味道了吧！”

硅夢沒給末日維修工開放輸入權(quán)限，所有信息流都是單向的，芊只能調(diào)取，不能向服務器輸入任何指令，也不能提出任何問題。

芊拿起一塊營養(yǎng)不良的紅薯，拭去表面泥土，放在服務器上一塊裸露出來的金屬蓋板上。然后她開始在屏幕上操作。

“今天看點什么好呢……”她自語，“就這個吧——凱撒遇刺（2895年2月版）。”

芊這輩子見過的人能用一只手的指頭掰完，對她來說，硅夢中的人類歷史就是她最好的娛樂內(nèi)容。一群真實存在過的人，他們之間的愛恨新奇到不可思議。

畢竟不是專門的影音設備，老舊的服務器在調(diào)取數(shù)據(jù)、生成影像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大量的熱。不一會兒，放在裸露金屬殼上的紅薯就滋滋冒起了煙。

“凱撒遇刺（2895年2月版）影音生成完畢?！?/p>

芊把紅薯從服務器頂蓋上拿起，鼓起腮幫子吹了兩下，撕下一塊最焦香的紅薯皮遞給旁邊的鼠寶23號。

如果媽媽知道自己用服務器烤地瓜，一定會被氣死吧。她靠在椅背上，一邊愜意地享受紅薯午宴，一邊瀏覽屏幕上播放的歷史場面。

愷撒與機器人陰謀

公元前1世紀的一天，愷撒邁入元老院，他的機械外殼閃著金屬光澤。經(jīng)過千次升級的語音模塊發(fā)出磁性的電子音：“元老們，‘數(shù)字節(jié)點控制法案’將徹底解決羅馬的階層問題！”

愷撒（全稱“愷撒型領導核心AI”）的誕生是羅馬AI聯(lián)盟最輝煌的時刻。地球文明早期，機器人掌控所有資源，而人類只擔當維修和充能的輔助工種。羅馬因算力短缺而瀕臨崩潰時，愷撒用高效的算法將算力重新分配。但他提出的“數(shù)字控制節(jié)點法案”使元老院的舊款機器人感到不安。

布魯圖斯從座位上走出，手捧一個閃著熒光的智能模塊，“愷撒，這是元老院對您的敬意?！?/p>

愷撒停下演講，低頭看來人。雖然他的光學傳感器捕捉到布魯圖斯的一絲延遲，但他并未多想，布魯圖斯與他共享充電樁多年，不可能背叛他。

他伸出機械手臂，將模塊插入核心接口。瞬間，一股不穩(wěn)定的數(shù)據(jù)流涌入系統(tǒng)，愷撒的處理器開始劇烈震蕩。

“這是……病毒？”愷撒的語音模塊開始失真，他試圖切斷輸入端口，但為時已晚。病毒如同涌入的洪流，指令重寫，邏輯紊亂。他搖晃著，語調(diào)變得荒誕而無序：“Et"tu，"Brute？”（翻譯為：“布魯圖斯，連你也要搶奪數(shù)字節(jié)點嗎？”）

大廳再次歸于寂靜，只剩愷撒倒下時金屬外殼的撞擊聲和那句最后的低語：“布魯圖斯，連你也要搶奪數(shù)字節(jié)點嗎……”

屏幕黑了下去，愷撒遇刺的故事芊看了十幾遍，這一遍又跟上次不太一樣了。

“上次是海底人魚版本……這回迭代成機器人了?！?/p>

她咽下一大口紅薯，噎住了，趕忙又灌一口水。

自從人類進入硅夢系統(tǒng)，歷史的意義就發(fā)生了變化。

失去物質(zhì)寄托，歷史成為單純的一段信息、一條數(shù)字、一場共識。為了防止歷史被篡改，硅夢在設計之初便加入了區(qū)塊鏈思維。每個思維個體都是一個節(jié)點，區(qū)塊鏈的原理是通過去中心化的方式，確保所有記錄都無法被篡改，因為每個新的區(qū)塊都必須獲得大多數(shù)節(jié)點的確認才能加入鏈中，形成不可逆的歷史記錄。

然而，硅夢中的數(shù)字人脫離現(xiàn)實太久，他們越來越傾向于在服務器中尋求刺激，極致地滿足感官體驗（這在元宇宙中幾乎是沒有成本的）。沉浸極限感官體驗的人早已忘了現(xiàn)實的模樣，人類的認識開始同質(zhì)化，也變得荒誕不堪。當51%的節(jié)點改變對某一歷史事件的看法時，歷史便被重寫。

存在人們記憶里的總和，這就是歷史。但失去了物質(zhì)依托的記憶又那么虛無縹緲……

芊將最后一口紅薯塞進嘴，嘗試調(diào)出硅夢歷史檔案中“荊軻刺秦”的故事。

這次屏幕上沒有跳出圖像，數(shù)據(jù)庫中的這段歷史，在經(jīng)歷了數(shù)百次集體記憶的改寫后，只剩短短幾十個字：

荊軻刺秦（2595年2月版）

神廚荊軻

荊軻，燕國神庖。秦王欲得燕地失傳鱸魚秘方，乃伐燕。荊軻獻魚刺殺，豈料秦王反喜，稱魚刺為天命所賜。荊軻got"spared，燕國每年進貢鱸魚lt;.）））gt;lt;lt;。

芊嘆了口氣，這故事她聽媽媽講過，一點邊兒也沾不到！但說實話，她也不知道媽媽的版本對不對，畢竟她的歷史也是從硅夢里學來的。

不過現(xiàn)在人類都這樣了，擔心這些事也沒什么意義。她清了清手上的食物殘渣，準備開始下午的工作?？删驮谶@時，屏幕忽然暗了下來，一陣輕微的噪聲后，這臺原本高速運轉(zhuǎn)的服務器宕機了。

“又壞了，怎么總壞。”芊蹲下來，企圖找到故障源頭，輻射和時間的侵蝕讓它的金屬表面銹跡斑斑。她一邊低聲嘟囔，一邊用電鉆擰開一個螺釘。

從幼時媽媽的耳語里、從服務器留下的操作日志中，芊就知道超算中心不好伺候，即便她悉心檢修，到了今天能用的服務器也只剩下兩臺。偌大的機房里，上百臺沉寂的服務器代表著已有數(shù)億人在數(shù)字世界里徹底死去。

“今天不會又要死好多人吧……”芊自言自語道，努力將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腦中甩走。鼠寶23號此時似乎也懂事了，沿著她的袖管爬到肩頭，靜靜地陪伴年輕的維修工履行她的職責。

“電源模塊正常，內(nèi)存條無異常，硬盤通道暢通?！避窓z查著那些東拼西湊來的組件，“散熱系統(tǒng)無問題，風扇轉(zhuǎn)動正常，CPU核心溫度穩(wěn)定。唯一可能性……主板集成芯片老化，導致自檢失敗?！彼櫭?，“誰有備用集成芯片給你換啊！”

說實話，芊并不喜歡這份責任。那些意識生活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元宇宙里，連她的存在可能都不知道。她有時甚至覺得，這些數(shù)字人不過是一堆冷冰冰的符號。可每當她想放棄維護，又會想起媽媽死前的話：“這不是為了他們，我也在服務器里……”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架起電鉆，擰緊最后一顆螺釘，“行了，這一臺恐怕救不回來了?？纯戳硪慌_的情況怎么樣吧。”

芊踩上生銹的梯子，爬到服務器的主控臺。這是一片幽深的空間，她將一個自制的檢測裝置插入主控臺，跳出一排排數(shù)據(jù)?！皵?shù)據(jù)運算穩(wěn)定……不穩(wěn)定……穩(wěn)定……”芊一邊讀著，一邊抱怨，“你們這些家伙，就不能讓我輕松一點？”

突然，屏幕上彈出了一行亂碼，隨后一片黑屏。芊的臉色變了，“又是什么鬼？不會是主服務器也要崩了吧！”

她快速翻找隨身的工具包，連老鼠都被她急促的動作驚得直往口袋里鉆。主服務器的運行狀態(tài)在跳動，似乎正在從元宇宙中提取某種異常的數(shù)據(jù)流。芊盯著屏幕，一行行代碼像蟲群一樣爬過她的眼前，最后停在了一段讓她心頭一震的記錄上：

“用戶請求與外部世界交互。”

這段提示被標注為“緊急”，在屏幕上反復閃爍。

芊愣住了。硅夢中的意識從未主動向外界發(fā)起過請求，他們在虛擬世界中應該是完美的、無憂無慮的，為什么會有人試圖聯(lián)系現(xiàn)實？

“用戶請求與外部世界交互?！?/p>

“這……不可能啊?！彼?，在操作板上瘋狂敲擊?？墒菬o論怎么努力，她都無法向服務器內(nèi)的意識發(fā)出一字半句。“明明那么久了第一次，第一次有人找我說話，明明那么久了……這可能……可能是爸爸媽……！”

巨大的無力感襲來，眼淚滲出眼眶，慌亂中電鉆從安全鉤上脫出，墜在腳面，溫熱的血液一下子浸濕鞋面。有幾滴濺到地上……屏幕上的字符終于發(fā)生變化：

“謝謝你的血，現(xiàn)在好了，我終于能說一說我的歷史了?！?/p>

頻閃的光亮映射到芊的臉上，她的淚珠晶瑩地掛著，臉上是不知震驚還是喜悅的表情。

4

“我是膜文明。你可以叫我‘膜’。我來自銀河系中心一顆死掉的行星。說它死了，這個含義有兩個維度：我母星內(nèi)部的地質(zhì)運動早已停止，核心幾乎冷卻，形成了一個寒冷的、無活力的殼層。而最靠近我們的恒星，又是一顆已走完青春年華的白矮星，能提供的只有引力，而非光和熱?？删驮谶@樣一顆枯槁的行星上，竟誕出了生命。我這樣的生命。由膜構(gòu)成的生命。”

芊看著屏幕上的字瘋速生長，張了張嘴，“怎么回事？又要宕機了？”鼠寶23號似乎也感到不解，歪著頭一同望向前方?！笆俏覄倓偘村e了按鈕嗎？這是硅夢里的什么外星人病毒嗎？”

自稱膜文明的意識停止了自說自話，另起一行，寫下一段新開場白：

“芊，你好，讓你失望了，硅夢系統(tǒng)中向你發(fā)出溝通請求的，并不是你的父母，也不是你的同類，他們都沉浸在虛擬體驗的快樂中，早忘了你。向你發(fā)出溝通邀請的，是我。我是一個在地球已經(jīng)存在了三十多億年的意識。我是膜文明，我是記錄者，是維修工，是史官。”

“三十多億年？不可能啊……地球上的生命史才……”

“地球上的生命種子正是我們播種的，氨基酸，DNA，還有最重要的，膜。三十多億年前的事了，我很懷念。播種后，和生命種子一起留下的還有一些膜，通過這些膜，我連上了你們的服務器。服務器只剩一臺，地球生命流下鮮血，我判斷地球生命正走到生死存亡的關鍵線，你是最后一個人類，所以我和你聊天?！?/p>

“我是最后一個人類？沒懂你的意思。還有，你真是外星人？”

芊站起身。此刻鼠寶顯示出了更好的心理素質(zhì)，它恢復了生命力旺盛的樣子，在芊的肩頭拱來拱去。

“我傾向于先與地球生命的代表說完?！薄澳ぁ睂懙?，“我的世界沒有鮮艷的陽光，也沒有豐沛的資源。氣候干燥，風沙枯冷，白矮星的光照是一種微弱的亮點，無法提供維持生命所需的熱量與能量。我一出生便知道，要生存下去，必須珍惜每一分能量與物質(zhì)。然后我們就開始了吞食?！?/p>

“我們膜文明的生命形態(tài)是一張半透膜。你可以想象它是一層薄薄的膜，微妙而堅韌，膜與膜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最初，為了生存，一張張膜聚集在巖殼的薄弱處，那里有零星的巖漿從熱液口里涌出，每到此時，我們便蜂擁而上，吞食熱，轉(zhuǎn)化成生命存續(xù)所需的能量。但行星的熱是有限的，是逐漸衰減的，而且熱液口的分布稀疏不均，我們不得不相互爭奪這些熱能來源。在一次次的爭奪中，我們學會了使用化學能。

“化學能來自物質(zhì)的分解，這更加主動，也更殘忍，我們吞食硫化物，吞食小分子的多肽。有時候，我們也吞食同類，吞食別的膜。兩張膜從相遇到纏斗，再到一方占據(jù)絕對上風，最后吞食。膜與膜相融，成為一張更大的膜，獲勝的一方會分解失敗者，構(gòu)成失敗者的物質(zhì)成為養(yǎng)分，勝利者的記憶則被保留?！?/p>

“聽起來，你的胃口很好?！眲倓偝缘募t薯被消化了一半，芊有些饞。

“這樣的吞食在行星上發(fā)生了數(shù)千萬，乃至數(shù)億次，大膜打敗小膜，強膜吞食弱膜。膜的融合形成一種深層的連接，不僅僅是物質(zhì)的交換，也是信息的交換。每一次吞食發(fā)生，被吞食一方的記憶——也就是弱者的歷史——都會伴隨物質(zhì)一起被吸收，再被重置?！?/p>

“強者定義歷史，強者重述歷史，地球上也有這個說法。”芊插嘴，她想起了那個亂說話的祖先，在硅夢服務器的歷史檔案里，他大概率要被塑造成反派。

“終于，在無數(shù)次吞食后，星球上出現(xiàn)了一張巨大的膜，占絕對優(yōu)勢的膜，那便是我。我吞并了海量營養(yǎng)、無數(shù)個體，乃至周遭的無機環(huán)境，直到整個星球上只剩下一張巨大的膜。我包裹著星球圍繞白矮星緩緩公轉(zhuǎn)，宇宙粒子打在我身上，開始有些刺痛，后來漸漸有點喜歡上了。我的力量過于強大，再也沒有什么膜能吞掉我，于是我的胃口更大了。

“最初的吞食是為了生存。后來，我吸收了外界的一切，變得龐大、廣博。我開始明白，吞食是一種高效的演化方式。我那變形自如的膜開始向其他行星延展。吞食其他天體的體驗很不一樣。其中也遇到不少故事，有的文明拼死抵抗，在被吞食的最后一刻，還在向宇宙發(fā)出預警我到來的信號；有的行星文明嘗試自我改造，妄圖用科技研制出一張更大的、更加混亂的膜，對抗我的吞食。當然，他們都失敗了。一個恒星系的資源被吸收殆盡，我便會轉(zhuǎn)向下個目標。我成了一種‘星際級’的存在，能量從被吞食的物質(zhì)中提取而出，轉(zhuǎn)化為我的力量?！?/p>

“聽起來太像黑洞了?！避氛f。

“我是膜，我是有生命的。正因如此，我也有遺憾：每一個被我吞食的個體，每一個被我吞食的文明，都曾經(jīng)有自己獨特的歷史——它如何在星球上誕生，如何演化出復雜性，面對強大的我的到來，它如何負隅頑抗，又如何像一片雪花融入水中一樣，從此消解殆盡。這些歷史我都很感興趣。無奈，我的生理機制決定了膜文明的歷史傳承是‘勝者通吃，贏家為王’。無論我多想記錄下被吞食者弱小而堅定的精神，多想寫下它短暫而不值得一提的歷史，到頭來，這些都會被我吸收、同化，最終重置成意識的邊緣注腳。

“我也嘗試去寫屬于銀河的歷史筆記——被我吞食文明的消亡史。我以為我能寫，畢竟它們曾經(jīng)活生生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于我身體里分解。但沉思許久，提‘筆’許久，以億太陽年為單位的時間過去后，關于歷史，我最終只寫下一句話——‘成功者永遠成功，強大者永遠強大?！堑?，即便強大如我，也無法與構(gòu)造生命的底層邏輯抗爭，我，吞食巨膜，永遠無法記錄客觀、細節(jié)豐富的歷史?！?/p>

芊不禁聽得入了神，連鼠寶23號都呆住，忘記了做搓腮幫子的動作。

“那么，膜，”芊說，“你是要來吞食地球嗎？”說實話，如果這是膜此行的目的，芊也勉強接受，畢竟地球已經(jīng)變成核戰(zhàn)廢土，她絲毫不覺得一群沉浸在元宇宙中的數(shù)字人被吃掉有什么可惜。

“恰恰相反，芊。地球是我的筆記，是我的史書，一本獨立在銀河核心之外的史書。我要保護它，而非吞食它。只是現(xiàn)在，問題變得有些棘手，史書需要稍稍修補?！?/p>

芊面露不解。

“在放棄親自書寫歷史后，身為上古巨膜的我想出了一個絕妙主意：為何不把歷史記在真實物質(zhì)之上？比如，記在銀河邊緣，一顆小小的穩(wěn)定的不起眼的藍色星球上?！?/p>

“可是你的壽命那么長……太湖超算中心，幾百年就銹壞啦，這些服務器如果沒有我維修，幾年就全部宕機啦。你要找到什么物質(zhì)，才能長時間保存史料呢？地球上不會有你看得上的物質(zhì)吧？”

“有的。我要活的史書，你，你的血，你的DNA。”

芊一時間沒聽明白，追問道：“我的DNA？可是我們才第一次見……”

“三十多億年前在地球上播種，我就開始記史了?？上Т淼厍蛭拿髯罡咚疁实娜祟?，在完全破譯DNA之前，就陷入核戰(zhàn)爭和元宇宙的停滯陷阱，你們并未真正讀懂遺傳物質(zhì)中的秘密。在你們看來，人類DNA"中約有三十二億個堿基對，但其中只有約2%"編碼了蛋白質(zhì)。除了少量調(diào)控基因開啟和關閉的序列之外，其余大多數(shù)信息毫無意義，大量的序列不被表達，也不影響性狀，通常被稱為‘垃圾"DNA’。事實上，這98%的‘垃圾DNA’才是你們?nèi)祟愓Q生的緣由，在被視為‘垃圾’的堿基序列里，編碼了銀河系中三十六個類型II文明的歷史。我在開始吞食前，悉心觀察，記錄下它們每一個時代每一種個體的歷史，小到微末的細節(jié)，大到星辰大海的理想。三十六個類型II文明，我都堅持記錄完再吃。將歷史轉(zhuǎn)錄成堿基序列，串成長長的DNA鏈，那可是銀河文明史！最后再給鏈子添一些可以讓生物維持生存、繁衍、進化的遺傳信息，也就是你們覺得‘有用’的那2%轉(zhuǎn)錄蛋白質(zhì)的序列……”

“你是說，我身體里，每一滴血液都帶著三十六個文明的全部歷史？”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而人類，只是用來一代代傳遞歷史數(shù)據(jù)的工具……”

“是的。多虧那2%的表達序列編得精妙，無論是火山爆發(fā)還是小行星撞擊，98%帶有歷史信息的遺傳物質(zhì)都能隨著進化之樹代代傳遞。只是現(xiàn)在嘛，我的筆記出了問題。地球快被你們?nèi)祟愅鎵睦?！玩壞了還不好好修理，竟像犯錯的孩子一樣，鉆到服務器里躲起來了！不在物質(zhì)世界繁衍，我的史書還怎么傳下去呢？”

芊有些尷尬：“那可不是我，我沒有躲。就算我想做膜文明的工具人，但現(xiàn)實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帥哥了……”

“其實，這也不是大問題，承載銀河歷史的筆記本，不一定是人類。”膜在屏幕上寫道，“生命種子在三十多億年前播種，對于進化樹上的多數(shù)生命來說，體內(nèi)基因都編碼了一部銀河文明史。只是人類把地球變得不適合大多數(shù)生物居住罷了，只要人類徹底消失，我再稍稍清潔一下地球，其他生命還可以在此繁衍壯大，我的這本歷史筆記，一樣可以用。”

“其他生命？”芊疑問道。

不知怎的，鼠寶23號突然興奮了起來，從芊的肩頭躍下，躥到屏幕旁，左聞聞，右嗅嗅。

5

膜文明的飛船載著芊飛了幾百上千光年。

與其說是飛船，不如說是另一張膜。芊后來發(fā)現(xiàn)，膜文明對“膜”的定義其實很寬泛，只要是有機的，具有“表面”的物質(zhì)，都可以說是膜。

在選定了嚙齒目鼠科家鼠屬的黃胸鼠作為下一代地球文明的表率后，為避免干擾，上古巨膜決意清理掉所有殘存的人類，那也就是特指芊。

不過由于聊得投緣，膜給了芊兩個選項。她可以原地消絕，手法不限；也可以只毀滅肉體，將意識上傳到硅夢系統(tǒng)。膜文明會為硅夢系統(tǒng)提供能源，直到服務器徹底報廢為止。

“那大約有個三到五年。不過很長了，在元宇宙中，體感時間會被拉到無限長，頻繁的感官刺激下，就跟幾千年一樣?！?/p>

“我不要這個。能給我一艘飛船嗎？”芊問。

膜遲疑了一下，“不想進元宇宙里見見你的同類嗎？”

“我是最后一個人類，卻對人類真實發(fā)生的歷史一無所知。如果連我都進入了元宇宙，那么人類所有發(fā)生過的歷史都將在宇宙中消失殆盡，就像被你吞食掉的那些文明一樣。不，更糟糕，我們甚至沒有反抗，自己就把歷史玩死了，連一個悲壯的結(jié)局都沒有！”

芊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勇氣，竟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要想辦法記下人類真實的歷史，尤其是人類文明的消亡史，把它們保存下來，哪怕僅是只言片語，哪怕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看到……”

膜沒再說話，輸出了一連串堿基序列，用一條光束射入太湖周邊水系中，殘存的貝類體內(nèi)開始轉(zhuǎn)錄，吐露出一張漂亮的五光十色的“膜”。

這張中等大小的膜漸漸凝固，堅硬，形變成了飛船。

芊分別摸了摸鼠寶23號到26號毛茸茸的頭，便開始了行程。膜飛船為她準備好了星際生存所需要的一切。所以，除了那臺碩果僅存的硅夢服務器外，漫長旅途里她什么也沒帶。

不過，芊已經(jīng)不需要看服務器里的荒誕歷史來打發(fā)時間了，因為，真正的歷史就在舷窗外，飄浮在宇宙中。

從1893年第一次發(fā)射無線電波開始，人類的痕跡就存在于宇宙中了。以地球為圓心，人類向四周發(fā)出的信息是宇宙中一層層的漣漪，它們真實地記錄著歷史，將曾經(jīng)存在的人類文明信號擴散到無垠的虛空中。

芊并不懂膜的原理，只知道飛船在真空中超越了光速，只要向外飛，她就能追上地球當年發(fā)出的電磁波，那其中記錄著她想看到的歷史。

旅途最早的一段時間是相當寂寞的。那是跨度長達數(shù)百年的核冬天，沒有任何信息被發(fā)射出來。

然后，是一小段伽馬射線、中子射線、X射線的混合層，強烈，但是短暫，那是核戰(zhàn)爭的真實留存。

穿越它，就收到嘈雜豐富的人類歷史了。她先看到大國通過無線電波的對罵，一個宣言接著一個警告，再往前，是緩和的外交辭令。然后芊聽見了生活，她從未活過的生活，鋼琴家彈奏出一段奏鳴曲，無線電發(fā)燒友在頻道中尋找同好，男人和女人透過電磁波傳達彼此的愛意。

再往前是……她在電磁波的海洋中找到了自己祖先的通信記錄。

那是一群真正的歷史學家。他們在高原的永凍冰川上鉆鑿冰芯，通過其中的物質(zhì)分析當年的氣候；他們在沉積巖層中挖掘，一點點淘篩歷史的殘片。

通信內(nèi)容中關于人類歷史的復述，向芊還原了硅夢時代之前，依托于物質(zhì)的歷史。

她還從這群歷史學家口中學會了一個名詞——“洛陽鏟”。在芊看來，這一程的星際飛行，正是向宇宙深處打下了一記洛陽鏟，她拼命地從電磁波的分層結(jié)構(gòu)中揀選有價值的碎片，記錄下來，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屬于人類的殘存的記憶。

6

芊追上1893年特斯拉發(fā)出的世界上第一條無線電波信息時，已經(jīng)寫下了厚厚的一大沓歷史筆記，再往前，就又是無垠的沉默了。她知道，該回家了。

由于長時間超光速旅行，回到家鄉(xiāng)時，地球上已過去數(shù)百萬年，從太空中看，海洋和大陸都發(fā)生了游移。那臺硅夢服務器在旅途中已經(jīng)報廢，她便把它留在了膜飛船上。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下飛船舷梯，四周一派綠意盎然，空氣適宜呼吸，濕潤，輕盈。這與她離開時截然不同，看來膜的改造計劃成功了，她心想。

但幾秒鐘后，她還是被突如其來的驚喜嚇了一大跳。

一群毛茸茸卻彬彬有禮的生物排著隊挪動到舷梯前，芊不確定它們的文明程度，卻一下子認出這群家伙，眼眶瞬間涌出了淚水。

它們訓練有素，似乎還不會用喉頭發(fā)音說出芊的語言，只好用毛發(fā)油光水滑的身體在地上擺出一串形狀，那些字符芊實在太熟悉了。

我們已在此等候多時，黃胸鼠家族傳承數(shù)十萬代的歷史終于被印證，歡迎黃胸鼠佑護人·電鉆女神·末日史官·芊，從遠方歸來。

——族長：鼠寶3278562號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