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載來了大海
一艘船在夜晚駛來,
它載來了大海。
誰都不能讓它停下。
它載來了大海。
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
它載來了大海。
不管它是否還會遠去,
是否把海帶走。
不管它是否和那個詩人有關,
不管他寫沒寫下:
一艘船,把大海運到我書桌上。
快告訴絕望的耳朵。
告訴亮燈的窗戶。
就是ICU里的老人和襁褓里的孩子,
也不要落下。
天不敢不亮
我和春天一起把你生下來。
助產士的角色差點被人搶走。
從一降生,你從里到外都是亮的。
你睡覺的時候,走路的時候,
你渾身是被水洗過的光芒。
你讓傻小子們激情四射,腳心發(fā)燙。
讓我對生命的信心避免荒唐。
你發(fā)亮的秘密壞蛋也不忍說破。
所有花朵都替你圓謊。
我的寶貝,我的一小塊冰凌,
在執(zhí)拗的夏天噘著小嘴,
你的冷讓我擔心。你的脆弱超出了本身。
我的寶貝,下雪夜一點點旺起來的火,
你的暖意讓我心疼。
你的雜質和輕煙也有不可替代的真純。
為了護住你脆弱的美麗,
我心里又長出一雙眼睛,再加上一雙手。
我天天跑步,遐想,做俯臥撐,
吃蔬菜,蛋白,脂肪和粗糧。
我讓腸胃保持應有的大小,
讓全身分岔的小徑運送充足的養(yǎng)分。
我的寶貝,我不敢老,不敢死。
我夜夜念叨你的名字,天不敢不亮。
這比它今天不來還讓人無語
周在爾睜開眼睛,
他發(fā)現(xiàn),明天并未到來。
它還在遠處,門外,在街道的盡頭。
在河流轉彎處,一個急迫的拐角。
它沒敲門。沒人聽見啄木鳥的叫聲。
也沒留下特意掩蓋的行蹤。
他揉著眼睛不得不面對,
明天不來,今天怎么辦?
事先定下的方略,
還讓它存在電腦里?這樣的難題
似乎從古至今誰也不曾遭遇。
他走進洗手間,發(fā)現(xiàn)明天早已潛入。
它藏在水龍頭里。
他走進廚房,想給集成灶接通電源。
他發(fā)現(xiàn)明天已開始動作。
它藏在一顆腐爛的土豆里。
這只怪獸,只接受修飾和堆砌,
它把限定和反證歸為一類。
它在我們赤裸的身上粘滿羽毛。
這比它今天不來還讓人無語。
他的堅定已成為最高的財富
高積云把海面以上6000米空間統(tǒng)統(tǒng)給了雨。
雨點的密度僅次于瀑布。
一些慣于弄險的魚順勢游到高處。
全不顧雨停后落進城里,落在街道上的厄運。
在自家門口撿到大魚的人莫名驚喜。
他感慨上天的恩典換了方式,
不必求告就降下奇跡。
于是心關天下的責任成了瞬間喚醒的意識。
“把目標確定為大海里的一根針,
鯨魚從身旁擦過,你也可能視而不見?!?/p>
他張嘴,閉嘴,然后望定對方的眼睛,
這才明白,再多懇切也無法沖淡他執(zhí)意勸誡的冒犯。
一個額頭齊著他鼻尖的人,
寧可目光不對焦,也要微微低頭以免仰視。
看那樣子,他雖在思慮的深遠和渺茫間被死死卡住,
但怎么著急,也足可蔑視一皺眉就脫發(fā)的禿子。
即使雨水下成站立的河流,
他對常識性判斷的確信也不受影響。
他不會以為海平面的抬升取消了上限,
他不會去天上遨游,做一條給人驚喜的魚。
他的堅定成為最高的財富。
能否找到海底那根針已無所謂。
他暗中咬定,那些在水面上
執(zhí)意表達的勸誡,是必須躲開的暗礁。
他伸出手指,對準一張無介質的臉,
話語像寂靜的沙塵落在窗前的椅子上:
“你對咝咝響的泡沫感興趣,你就待在沙灘上吧,
不用管發(fā)亮的遠處是不是抹香鯨在仰泳?!?/p>
起碼有核桃那么大
不能說這是非分之想。
如果我一直待在時間里,
我就不再為占用空間而愧疚。
我成為音樂,成為讓耳朵微笑的鳥鳴。
說不準我有多么自由而愜意。
周在爾放下嘴邊的核桃露,
他的呵斥沒動用聲帶。
“知道嗎,接下來你才該愧疚,為自己的貪心?
音樂要存下身子不需要光碟或U盤?
它要傳輸不需要心靈?
再小的心靈,空間也很大,
起碼有核桃那么大?!?/p>
我只做一件事
現(xiàn)在越來越不怕寫下“死亡”二字。
那意味著我將見到大祖母、外祖母、父親和母親。
還有一些在人間不再引燃的火。
一些落進昨天就落不到后天的雨。
到那時,一些奇跡用明信片傳送密碼。
兩只甲蟲抬起一架彩虹。
躲不開的人用不著去點頭微笑。
不想喝的酒自己回到酒瓶里。
結不出種子的花,在秋天找到春天的池塘,
落到岸邊的花瓣從微風里發(fā)芽。
哪怕所有臆想不再是臆想。我只要見到母親。
見到母親我只做一件事,就是和她說話。
她聽得累了,我還是和她說話。
她睡著了,等她醒來,我又開始和她說話。
除了和她說話,我不做任何事。
到死還以為走直線
我不太擔心骨頭里的鈣慢慢流失,
我擔心一些具體的器官成為自己的廢墟。
在黑暗中坐得太久,人會短暫失明,
一小點光亮就刺痛眼睛。
被強光攝住的結局則更可怕,
視力徹底消失,整個一生泡進白色的液體。
我們發(fā)誓向太陽狂奔的那刻,人就瞎了。
到死還以為在走直線。沒誰覺出這多么要命。
此處的太陽不隱喻什么。它就是
一顆星辰?jīng)]有自己的身影。一顆眼球
待在瞳孔的中心。這樣的太陽用不著可憐和被可憐。
鼻子不可憐耳朵。舌頭不可憐淚水。
我們的嘴巴不可憐那些坐在黑暗中的人。
不可憐他在黑暗中坐成自己的廢墟。
沒有證據(jù)顯示,死亡的河流
在黑暗中更容易找到入口。
它在到達前不起浪花。
不信就是不信
你說月亮對你擠眼睛,你肯定看錯了。
星星做過的事,月亮不會重復。
她不皺眉頭,不嘆氣,也不對誰諂媚。
她把美掛在高處,任人仰頭,猜疑或褻瀆。
然后躲在自己背后暗自得意。
她不是阿波羅11號踩踏過的天體。
阿波羅登上的只是月亮的影子。
我的月亮,她唯一的依賴是我的目光。
我唯一的依賴是她的眼睛。
她是一盞燈不怕給更強的光遮住。
你就是集合起全宇宙的黑也不能熄滅她。
任你說她只是一面反光的鏡子,
她不由自主地缺,不由自主地圓,
拂去滿面塵灰也還是反照另外的光源。
我們不信。不信就是不信。
誰見過流進沙漠的河又被返送回源頭?
誰見過含淚的愛,忍住哭泣在愛人胸口?
事物的結局靠微風駐足
秋天找不到進城的小路。
它只好從空中落下。
等你看見地上的黃葉,
它已安營扎寨許多個夜晚。
有些沒有動機的收獲,
無論怎樣按捺心跳,
瞪大的眼睛還想猜中它的來路。
密密匝匝的樓房堵塞街道,
憂郁從邊緣卷翹,被秋天圍困。
許多羽毛出現(xiàn)在窗外的草坪,
物華苒苒,結局和復沓靠微風駐足。
(韋錦,詩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