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憲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慶師范大學客座教授,安徽省銅陵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人民日報》《雜文選刊》《北京文學》《青春》《清明》等報刊,著有《大明拐點》《國器之邦》《文狀元》《海上大明》《明朝大敗局》《明朝大博弈》《明季閑譚》等,編有文學、文史類圖書三十余種。
上小學時,院子里曾住過一位算命先生,姓高,外地來的。高先生白天走村串巷,晚上便在院子里說書,有無人打賞倒無所謂。高先生的演繹能力極強,一段評書差不多能說一個晚上。評書的故事情節(jié),前后偶有一點矛盾,有時銜接也不甚自然,但高先生聰明,每每如此,總是恰到好處地拉一陣子胡琴。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說的其實是古典小說,按照自己的記憶與理解,加點鄉(xiāng)野見聞,靈活地刪改與拼接,屬于“二度創(chuàng)作”。
大約是在我家蹭過幾次飯,高先生提出給我算命,不要錢。他反復掐著指頭,兩只干癟的眼睛沉思得近乎放光,然后一聲驚嘆:“這小孩將來要當工程師!”
家人對高先生的預言將信將疑。我父親當年考上師范,因政策原因被退了回來,現(xiàn)在只是一個普通木工。我將來子承父業(yè)當個木工,倒是很有可能,這跟“工程師”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我對高先生的預言則深信不疑。當時流行玩火藥槍,就是將鋼絲制作成手槍狀的擊發(fā)裝置。一到下課,大家就掏出“槍”相互比試,沒有一個做得有我逼真、精巧。
很不幸,這把槍被班主任沒收了。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班主任居然拿著我的槍自己在玩。他邊玩槍邊與另一位老師聊:“這家伙念書靈泛,槍還做得這么巧,將來是個好工程師?!蔽亿s緊躲開,丟槍的失落頓時釋然。
我堅信自己將來會當一個工程師,但后來學的卻是中文,高先生的預言該是落空了。畢業(yè)之后,我被分配到學校當教師。報到的第一天,校長與教導主任就找我談話。主任很客氣地說:“這學期語文老師不缺,物理課又沒人帶。你們年輕人適應能力也強,這學期你先教物理。”我聽后簡直蒙圈了,居然一口答應了下來。這下子校長反而有點蒙,他們事前分析,我肯定不肯干,準備輪流做我的思想工作。
就這樣,業(yè)余成了專業(yè),專業(yè)成了業(yè)余。我隱約感到,高先生的預言也許是另一層意思:我能培養(yǎng)幾個未來的工程師。業(yè)余時間,我仍舊研習文史,寫一些詩歌或是散文。
而立之年,我轉崗到了文化部門,工作分工是文物保護。這一年很奇怪,元旦前后的幾天時間,境內阮鶚墓、方以智墓、吳汝綸墓等陸續(xù)被盜。阮鶚是明代的浙、閩巡撫,抗倭名臣;方以智是明末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著名思想家、哲學家和科學家;吳汝綸是晚清教育家,桐城派經典作家,“曾門四弟子”之一。這些墓葬保護等級很高,盜墓案備受關注,經省公安廳派員偵緝、督辦,一個遠在廣西的盜墓團伙被成功抓獲。不可移動文物的保護,當時是一個“陰陽局”,怎么做都會有弊端,法律也不能杜絕所有犯罪。歷史文化的研究與書寫,也是對文明的一種保護。
作家的使命是傳承文明,歷史題材的寫作,是將散落的記憶重新編碼為可傳承的敘事,完成跨越時空的對話,讓歷史的火把燃燒在當下的天空。我在相關撰述中寫到了阮鶚,寫到了方以智,還有左光斗、阮大鋮、蕭穆等,力求以非虛構歷史長篇的形式,呈現(xiàn)故紙中文明演進的脈動,以期讓更多的人保護文明,傳承文明。
我到文聯(lián)工作后,仍然保持著歷史題材寫作方向?!熬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歷史也是鮮活的存在。明代名臣左光斗是我母親的先人。在君昏臣佞的明季,左光斗以其犧牲與悲壯,與閹黨集團作殊死拼搏,其忠君愛國思想的背后,更多的是對儒家“修齊治平”理想的捍衛(wèi)。其后的幾百年里,左光斗的后裔大多是卑微的農民,先人的精神基因世代以血緣傳承。蕭穆起身寒微,數(shù)十年里不懈努力,成為清末著名的文獻學家與藏書家,被曾國藩稱作“讀書的種子”。蕭穆的老家與我在同一個村子,他的后裔曾是我的學生。作家對歷史人物的書寫,只是突破了血緣與親緣的邊界。
中國的作家隊伍十分龐大,但嚴格意義上的職業(yè)作家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業(yè)余”的。我接觸過眾多業(yè)余作家的來稿,絕大多數(shù)難以直接刊用。寫作是個技術活,時間的業(yè)余性對寫作的專業(yè)性,反而有著更高的要求。我時常建議寫作者盡可能地加入相應的作協(xié),在這種專業(yè)技術性的沙龍里,熟悉寫作規(guī)范,掌握寫作技術,熟練爾后工。沒有技術就談不上技巧,就如同樣的食材做菜品,有人做出來香味俱佳,有人做出來難以下咽。寫作這種技術層面的操作,讓我時常想起高先生的“工程師”預言。
教師被稱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作家也是。我當教師時對此深信不疑,后來漸漸覺得這標桿有點高,這是形而下與形而上之間的跨越。工程師是什么樣的?我在采風或采訪中接觸過多位工程師,對其中一位印象深刻。有一家選礦企業(yè),設備經常出故障,生產的銅精砂品位達不到要求。選礦的基本原理比較簡單,就是先將礦石原料粉碎,浮選出銅精砂成為產品。設備出故障只影響到效率,銅精砂品位過低就不能進入冶煉,產品基本上等于廢品。廠里的技術人員對問題束手無策,有人認為是球磨機質量不合格,有人認為是浮選設備存在問題,也有人質疑礦石進貨中存在貓膩。實在沒有辦法,聘請了一位大型國企退休的高級工程師。
老先生大學時學的是黃金冶煉,對選礦并不特別專業(yè)。受聘之后,老先生對生產線作了一些微調,剩下的時間便常在生產線邊轉轉。我去采訪時,老先生正站在一臺球磨機前,大概是機器要出故障。廠里技術員準備拿扳手敲,老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然后自己上前,拿螺絲刀擊打了幾下,用的是木柄,小螺絲刀在龐大鋼鐵之軀前相形見絀。到辦公室采訪時,我問了幾個具體的細節(jié)問題。老先生笑道:“你沒必要了解得那么細,這就像你們寫文章,佶屈聱牙的東西沒幾個人看,吃力不討好。好的生產線,工程師設計時是把它當作一個系統(tǒng)。系統(tǒng)有自己的認知,也有自己的表達,這和作家寫文章一樣,問題可能出在哪一段、哪個詞,但又絕不是哪一段、哪個詞出了毛病。”
老先生像是個文章高手,一問方知竟的確出過幾部文集,怪不得說得人醍醐灌頂。確實是這樣,所有的文學理論,都會論及作家的認知與表達,只是討論的方式與角度有所不同。寫作,都是作家基于自己認知的表達,有人的認知來自現(xiàn)實,有人的認知來自歷史。每一個時代,都有無數(shù)的文化精英,將自己的時代表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境地,這也是當代作家歷史題材寫作的困境。歷史題材的寫作如果只是重復昨天的故事,無疑就進入了寫作的絕境,需要作家結合自己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認知,精準地向這個時代作出表達。把握時代脈搏,呈現(xiàn)歷史回響,這才是歷史題材寫作的出路與使命。
從某種角度來說,作家的確算是工程師。想起高先生當年的“預言”,已經像歷史,但仍然是現(xiàn)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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