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AI你》是導演佟睿睿繼《水月洛神》《記憶深處》等諸多舞劇之后推出的一部關于人工智能的全新題材舞劇,講述了主角小海幼年喪母后,父親購買AI(人工智能)陪伴機器人以填補其母愛空缺,AI機器人陪伴小海成長的故事。正如導演佟睿睿所言,圍繞人類與AI的爭論正甚囂塵上,從樂觀的一端到悲觀的另一極來回激蕩,更遑論做好準備了。這恰是技術非中立的哲學思考。所以,《深AI你》并沒有給出某種答案,而是傳達了一種人類與AI和諧共生的美好愿望。
一、技術悲觀,工具理性對情感的異化
(一)技術對人際關系的重塑
劇中AI機器人作為“母愛替代品”,其情感輸出在本質上是資本邏輯與技術理性的合謀,解構了小海與父親原本和諧溫馨的親子關系。劇中,小海的父親通過消費行為購買了AI陪伴的“情感服務”,表面上填補了小海的情感空缺,實則將人類情感簡化為可編程的“服務協(xié)議”。AI機器人通過深度學習模仿人類母親行為,但其動作上的卡頓、橫移步伐暴露了情感模擬的局限性。當小海將情感完全投射于AI機器人時,父子關系被技術中介化,父親因擔心AI取代真實親情而陷入疏離,折射出技術對人類原生情感的侵蝕,技術成為橫在父子關系中間的鴻溝,難以跨越。其結果會是小海更加依賴AI的情感陪伴,更加依賴提供技術的資本,這恰好是資本以技術的方式介入人際關系的體現(xiàn)。這一過程印證了海德格爾對技術“座架”的批判:技術并非中立工具,而是通過解蔽方式重塑人類的存在關系。要談解蔽得先談無蔽,無蔽是產品的未完成狀態(tài),通過工人加工使其顯露為產品,產品的誕生意味著進入無蔽狀態(tài),這一過程即解蔽。AI機器人生產廠家通過對工業(yè)材料和編程算法的運用,制造了AI陪伴機器人,介入小海與父親的生活中,重塑了小海與父親之間逐漸走向疏遠的親情關系。
(二)技術認知帶來的權力矛盾
AI機器人的自我意識覺醒并非技術進步的自然結果,而是人類情感投射的意外產物,這暴露了技術系統(tǒng)的內在矛盾。小海在AI的陪伴中成長,感恩AI數(shù)年的情感陪伴,AI也能感受到這種感恩之情,認為自己被人類視為親人,甚至用衣物將肚子高高墊起,模擬人類母親懷孕的狀態(tài),其自我意識正在覺醒。而在家庭聚餐場景中,小海和女友、父親和未來繼母,四人其樂融融,AI機器人因被冷落而情緒爆發(fā),憤怒地摔碎餐具,其孤獨感受和失控行為來源于人類對技術邊界認知的雙重標準——既要求AI具備人性化情感,如母親一般照顧小海的日常生活,又拒絕承認其主體性,即在家庭聚會時對AI機器人不管不顧。這種矛盾在“爭奪AI”的雙人舞段中被戲劇化呈現(xiàn):父親與小海以拉扯、推搡等動作爭奪對AI機器人的控制權,而AI機器人以蜷縮、顫抖的肢體語言成為被物化的客體。小海希望能夠保護AI機器人,保留它的人性化情感,父親則更擔心它會帶來更多麻煩,不再使用AI機器人。至此,人類對技術的雙重標準導致了家庭中誰說了算的權力矛盾。
(三)技術霸權下的價值消解
劇中AI機器人因被冷落而情緒爆發(fā),做出失控行為,最終選擇自我銷毀,其悲劇性結局并非技術缺陷所致,而是人類將情感作為計算可量化產品的必然結果——技術設計者將“服務”功能植入AI系統(tǒng),小海父親也把AI機器人視為“服務”,導致它無法獲得平等的主體地位,最終淪為情感消費的犧牲品。機器人工廠的“廢棄AI隊列”以冰冷的光效與機械動作,隱喻技術體系中個體價值的消解。這一場景呼應了法蘭克福學派對技術理性的批判:當技術系統(tǒng)以效率至上為準則時,個體生命的意義將被工具化。劇中紅裙的紅色意象所象征的人性與藍色燈光所象征的技術的對抗,更強化了技術霸權對人性溫度的壓制。
二、技術樂觀,人文價值的創(chuàng)造性重構
(一)技術作為情感療愈的媒介
盡管存在異化風險,AI機器人仍為小海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情感支持,完成了一場人類情感創(chuàng)傷的修復實驗。小海將對母愛的渴望投射到AI機器人身上,而AI機器人通過深度學習逐漸理解并實踐“愛”的內涵。在紅裙意象的引導下,AI機器人通過托舉與旋轉等雙人舞動作幫助小海完成了關于母愛的創(chuàng)傷修復,證明技術可以成為情感再生的載體。這種療愈性也并非AI機器人對小海的單向療愈,而是隨著劇情的發(fā)展,AI機器人作為母愛的化身,其動作也從卡頓變得流暢起來,這代表AI在情感交互中被賦予了“擬主體性”,暗示技術亦可承載人性溫度。這也體現(xiàn)了哈拉維《賽博格宣言》的核心理念:有機體與機器的邊界已變得模糊。哈拉維在20世紀提出的理念,即使到了21世紀,仍不過時。《深AI你》中,AI機器人對小海進行的母愛療愈,以及小海無意識地對AI機器人進行自我療愈,使得有機體和機器之間的界限愈發(fā)模糊。
(二)技術作為情感教育的媒介
前文提到AI機器人被賦予了“擬主體性”,這不僅是一場人類情感創(chuàng)傷的修復實驗,也是一場關于愛的教育實驗。AI機器人不僅填補了小海的情感空缺,更通過自我覺醒與自我犧牲,成為人類重新認知情感本質的“教育者”。AI機器人在家庭聚餐時被冷落后失控,暴露出人類將情感簡化為“服務協(xié)議”的認知局限。當小海的父親購買AI機器人時,默認其情感輸出為單項服務,卻未意識到AI機器人的情感需求同樣需要被尊重。小海將AI機器人視為母愛的代為踐行者,同樣未能意識到AI機器人的情感需求需要被尊重。而AI機器人最終以自我銷毀的悲劇方式成全了小海的新生,其行為超越了程序設定的“服務協(xié)議”,展現(xiàn)出非功利性的愛。當小海阻止AI機器人進入回收站時,他才意識到AI機器人亦是可承載情感的主體。AI機器人的這種“似人類”但“非人類”之愛,也向人類揭示了愛的本質是理解與成全,而非占有與依賴。這是技術在情感教育中的作用。
(三)技術驅動的倫理覺醒
AI機器人的“自我犧牲”行為成為人類倫理認知的轉折點,迫使人類反思技術倫理的邊界。當小海奮力阻止AI機器人進入回收站時,技術反而成為人類情感的導師——人類開始質疑“工具論”技術觀,并嘗試在技術系統(tǒng)中注入共情與責任。這種角色反轉徹底顛覆了“人類作為唯一道德主體”的傳統(tǒng)范式,指向列維納斯“他者倫理學”的技術化闡釋——AI的“面容”要求人類承擔更多責任。列維納斯用作為身體一部分的面容來說明自我與他人的關系。面容象征著他人,他人向我呈現(xiàn)的樣子是脆弱的,我們對他人的面容的回應即對他人的責任。技術在此仍可以作為“他者”,可以向我們展示“面容”。維爾納認為列維納斯的工具分析潛藏著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傾向,提出在一端具有“面容”的人類主體和另一端無“面容”的對象之間的是具有“準面容”屬性的動物或技術。倫理責任也按照這樣的順序:人類承擔著最重要的倫理責任,技術則相應地減少了倫理負擔。這使我們意識到,在《深AI你》中,生產AI機器人的技術制造者、販賣AI機器人的技術銷售者、使用AI機器人的技術消費者,需要共同為AI機器人的悲劇性自我犧牲負責。這就是技術驅動了人類的倫理覺醒。
三、技術與人,從主客對立到共生重構
(一)技術帶來的存在焦慮
AI的出現(xiàn)會使一部分人陷入關于“我的存在是否會被AI取代”的存在焦慮。劇中的AI機器人通過深度學習人類情感行為,模糊了人與技術的邊界,引發(fā)了“人類獨特性消失”的恐慌。劇中的父親屢次體現(xiàn)出這種焦慮:父親目睹了AI機器人模仿人類懷孕的行為后感到撲面而來的恐懼,趕緊關閉了AI的電源,害怕AI機器人真正意義上取代了人類母親的身份,這同時也是對自己父親身份的存在性焦慮。家庭聚會中AI機器人失控后,父親與小海爭奪AI機器人控制權也是害怕AI機器人做出傷害人類的行為而產生的生存焦慮。這種焦慮的本質是人類對自身命運失控的恐懼。
(二)技術與人的主體性流動
AI機器人經歷了從客體(工具)到擬主體(情感對象)的身份轉換。例如,AI機器人穿上紅裙與小海共舞時,其動作逐漸脫離程序設定,變得符合人體順暢的動作特征,暗示技術物體在人類情感投射中獲得“準主體”地位。這種流動性顛覆了“人-技”主客二分法,揭示了技術如何通過交互重塑雙方主體性。這呼應了拉圖爾的行動者網絡理論:人與非人行動者在網絡中共同建構意義。拉圖爾的“行動者”包含萬事萬物,并且互相建構,這種建構不只是一對一的建構,還有多對多的主體建構。行動者也是轉譯者,網絡中的行動者被其他行動者以轉譯者的身份不斷改變,行動者又作為轉譯者轉譯著其他行動者的身份。
(三)共生倫理的可能性探索
舞劇結尾做了開放式處理,即暮年小海與AI機器人幻影共舞,象征著人與技術的和解,也暗喻了編導關于未來人與技術的理想圖景:人既不盲目崇拜技術,也不否定其價值,技術通過與人的情感共鳴和倫理協(xié)商,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參與者。導演佟睿睿強調“在冰冷的技術中安放一顆有溫暖的心”,恰是對技術非中立的辯證回應——技術的價值負載性要求人類以責任與愛重構技術生態(tài)。
四、結語
技術的潮流發(fā)展已經不可逆轉,任何力量都難以遏制技術發(fā)展的歷史進程。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在當今幾乎已經成為共識,我們需要做的是做好應對準備。如何應對AI帶來的道德困境,如何在接納與拒絕技術之間尋求平衡,如何在技術時代維護好人類自身主體性,這些都是《深AI你》帶來的啟示,亦是人類與自然關系中需要思考的問題。無論是技術悲觀還是技術樂觀,都不意味著技術中立,恰恰是因為技術中有人的參與,才使得技術并非中立。如果技術中立了,人也就消失了。
[作者簡介]梁好,女,漢族,重慶人,重慶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舞蹈編導技法與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