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話劇《雷雨》中,周樸園對侍萍同時表現(xiàn)出深情和冷漠兩種矛盾的態(tài)度。本文通過對《雷雨》中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本質(zhì)以及劇中周樸園行為的剖析,論證了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實際上是一種滿足其審美體驗與贖罪心理的私人性質(zhì)的愛情懷念,并通過對這一愛情懷念的多種成因進行分析,解釋“周樸園到底還愛不愛侍萍”這一疑問。
一、無關(guān)他者的審美儀式——周樸園感情的本質(zhì)
周樸園的感情本質(zhì)是什么?要探求這個問題,首先要確認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中還有沒有愛,有多深的愛。事實上,周樸園對侍萍已沒有了出自內(nèi)心的原始的愛意,但周樸園認為自己應當愛著侍萍,即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是出于他對自己的要求所驅(qū)動而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不自然的。
周樸園的感情在具象上(即針對侍萍這一真實存在的對象時)是一種自我欺騙,即使已經(jīng)不愛侍萍了也仍然要說服自己相信“我周樸園依然還是愛著侍萍的”。為此,周樸園需要一些行為來強化這一自我欺騙,他需要故作姿態(tài)來為這份不真實的感情做偽證,這就使得周樸園對侍萍的懷念表現(xiàn)得做作而不自然,帶有刻意表演的痕跡。
而在抽象層面上(即脫離侍萍這一具體對象后),周樸園的感情又是真實的,即“愛”本身是存在的,但這種愛情是純粹屬于周樸園本人的,與侍萍無關(guān),是一種私人的隱秘的情感。周樸園從審美的角度去感受這一感情,他在乎的是“不了情”這一情感本身所帶來的感傷體驗,是一種凄楚的美感。在這一層面上,侍萍只是他通過懷念愛情以感受凄美的載體,是他獲得審美體驗的工具。
不了情作為愛情悲劇的一種,本身具有凄楚、引人感懷等審美屬性,作為當事人的周樸園因其身在其中而能深刻把握這種凄美。周樸園對侍萍是沒有了“愛”的,但他需要將“斯人已逝”“愛而不能得”這樣的感傷體驗引入生活,從而在日常生活中擁有可供追思的往事來體驗凄美。因此,他會通過做出表演性質(zhì)的、有儀式感的懷念侍萍的行為來催動自己產(chǎn)生因愛而生的感傷體驗。但在整個以“愛”驅(qū)動的審美閉環(huán)中,卻不需要侍萍這一“愛”的具體對象參與,周樸園通過懷念侍萍來獲得凄美的內(nèi)心體驗,卻并不真的希望與侍萍重逢。周樸園在這段感情中的情感需求不需要侍萍的參與就能滿足。不可忽略的是,周樸園通過這種懷念愛情的儀式性舉動,能夠安撫內(nèi)心對于當年趕走侍萍的負罪感,其愛情懷念具有滿足其贖罪心理的作用。
因此,可以說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在時間淘洗之后,已變成了一種抽象、純審美、私人性質(zhì)的情感體驗模式。重要的不是侍萍其人,而是“周樸園懷念侍萍”這種感情所帶來的美感,以及這一感情為周樸園帶來的對負罪感的安撫。
二、多元糾葛的情感因子——周樸園愛情懷念模式的成因
周樸園的這份感情的成因是復雜的,由多種因素糾纏而最終形成。
首先,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基礎(chǔ)及其愛情結(jié)晶是周樸園感情的根源,他后來這種審美性質(zhì)的感情便是由這一根源異化而來。周樸園和侍萍最初的感情是雙向的,情感在兩人之間存在傳遞,而非后來周樸園獨自內(nèi)化的感情形式。而這一感情基礎(chǔ)得以存續(xù)三十年,不能忽視周萍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兩人所生的孩子是能夠極大程度強化感情的一種羈絆,周萍留在周公館則使得這一羈絆在周樸園的心中得以延續(xù),與周萍的日常相處使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與記憶不會因時間而被淡化乃至忘卻,只會為時間所異化??梢哉f,周萍是周樸園對侍萍感情的“保鮮劑”。在漫長的時間面前,“保鮮劑”無法完全保全周樸園的感情,他成功避免了周樸園的感情徹底蒸發(fā)消失,卻無法阻止其變質(zhì)為與侍萍無關(guān)的抽象的、審美性質(zhì)的感情。
其次,時間因素是周樸園的感情發(fā)生異變的最主要因素。周萍的存在固然時刻提醒周樸園回憶起那段不了情,使得周樸園無法淡忘。但時間對往事的淡化作用依然是存在的,周萍在周樸園生活中的切實存在避免了這段感情被時間沖淡,但侍萍的形象卻在周樸園心里被時間所淡化,最終成為一個遙遠的印象。這導致周樸園對侍萍的具象的懷念漸漸過渡到對愛情的抽象的懷念上,最終使得周樸園對那段感情的懷念變成了一種極具儀式感的審美活動。時間讓周樸園心中的侍萍從那個音容笑貌無比熟悉的戀人,變成了一個只能用來承載追憶的模糊的影子。
再次,精神空虛是周樸園這種審美性質(zhì)的感情形成的又一因素。周樸園的精神生活是長期得不到滿足的。以劇本中第四幕周樸園發(fā)現(xiàn)家里只有他一人時表現(xiàn)出的蕭索寂寞以及看到周沖回來而面露喜色的鮮明刻畫為例,可以從中窺得周樸園的日常生活是被大量的無聊和蒼白所填充的,如學者程思遠所總結(jié)的:“當周樸園獨自一個人在樓下坐著,重又拿起侍萍的照片陷入回憶時,忽然看到小兒子周沖進來,從他面露的喜色中可以窺見他希望周沖是來找他的,至少在這樣的一個瞬間,他不過是一個想要親近孩子的父親,一個想要用家庭的溫情擋開回憶的傷感的老人。但在周沖告訴他自己要找的人其實是母親時,周樸園露出了失望的神態(tài),但是,他仍舊堅持和小兒子對談,試圖拉近父子之間的距離……他難得向周沖展示出自己的寂寞和無力感,卻只換回了小兒子冷淡和生硬的回復?!弊鳛榇蠹议L的他難以從封建家庭中感受到親情與溫暖,有敬畏而無親近的家庭成員關(guān)系使得周樸園的精神生活幾近空虛,其物質(zhì)上的豐足更使得其精神上的匱乏顯得尤為突出,于是懷念愛情這一行為以其美學屬性迅速被周樸園作為精神養(yǎng)料而接受。他通過對愛情的追憶獲得凄美的審美體驗,這種審美體驗正是長期處于精神空虛狀態(tài)的周樸園所急需的。因此他需要不斷進入懷念愛情這一精神狀態(tài)來滿足自身的精神需求,隨著侍萍形象在心中的日益淡化,周樸園的愛情懷念逐漸成為儀式化的、取悅自我的、抽象的審美活動。
最后,懷念愛情這一行為除帶來審美體驗外,還具有滿足周樸園贖罪心理、幫助其建立自我認同的功能,這一功能也是強化周樸園審美性質(zhì)的感情的重要因素之一。當年將侍萍趕出家門的決定或許不是周樸園能左右的(當時的周樸園很可能也處在被封建家族裹挾的狀態(tài)下)。但在周樸園的視角下,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愛著的人被掃地出門,最終投水自盡卻沒有施以援手,他必然是有愧疚感的。因此,周樸園對愛情的懷念必然帶有贖罪的意味,他保持當年侍萍在時的生活習慣不僅是審美的儀式,也是對自己負罪感的自我安慰。而在周樸園懷念愛情的舉動滿足其贖罪心理的同時,這種表現(xiàn)深情的舉動也會給周樸園帶來對自己的認同感,他通過對侍萍的懷念來讓自己相信自己是個深情的、不冷血的人,從而滿足其自我認同的需要。
由此可見,周樸園這種審美性質(zhì)的愛情懷念,是以對侍萍的感情為始,在與周萍的朝夕相處中維持,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段感情逐漸概念化,最終成為純粹供其自身體驗凄美的審美活動。而這一活動所帶給他的審美體驗,對其贖罪心理的滿足以及對其建立自我認同的幫助,使得他反復進入這一愛情懷念中,于是最終促使周樸園產(chǎn)生這種既抽象又私人的獨特感情模式。
三、只是懷念愛情——對周樸園行為的分析
周樸園和侍萍因過往感情而產(chǎn)生的直接沖突在劇本的第二幕,周樸園對于侍萍感情的態(tài)度也集中于此段表現(xiàn)出來,而基于周樸園的這一感情模式,可以對周樸園面對侍萍時的種種表現(xiàn)進行解讀。
在周樸園與侍萍重逢的一幕戲中,周樸園率先重提舊事。周樸園為何會在侍萍面前提及舊事,先要明確周樸園當時的精神狀態(tài),再基于他的感情模式進行分析。
周樸園出場的動機是來找蘩漪,出場時處于煩躁而壓抑的負面精神狀態(tài)。而周樸園后續(xù)的舉動受這一初始狀態(tài)的影響,在把蘩漪強制帶去看病之后,周樸園吩咐仆人傳話“告訴克大夫,說我有點累,不陪他了”,隨后“點著一支呂宋煙”,進入一個相對閑適的不受打擾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公事應酬結(jié)束,從煩躁和壓抑中暫時退出的姿態(tài),可見這里的周樸園處于從緊張中暫時放松的疲憊狀態(tài)。而周樸園懷念愛情的活動因其私人性以及審美性需要在放松的姿態(tài)下進行,并且能作為緩解疲憊的消遣,這就為周樸園通過與侍萍重提舊事以進行審美活動創(chuàng)造了環(huán)境。
需要強調(diào)的是,周樸園打聽侍萍的消息是其審美活動的一種方式。周樸園“問過許多那個時候到過無錫的人”“派人到無錫打聽過”,這就說明周樸園不是只在見到侍萍本人的情況下才去重提舊事的,而是將打聽侍萍消息這一行為本身作為其審美活動的儀式性的一部分。周樸園通過打聽故人來懷念愛情,繼而激發(fā)他的審美體驗。
于是在第二幕中,周樸園在疲憊而又相對放松的身心狀態(tài)下,通過打聽侍萍的消息這一方式開始進入其作為日常的取悅自我的審美活動,繼而引出了后面的二人相認。
聽侍萍講往事時,周樸園的反應是非常微妙的,劇本原文中周樸園的每句對白幾乎都有神態(tài)描寫,并且隨著侍萍的講述,做出不同的反應。在侍萍講述的開頭,所言內(nèi)容僅僅涉及侍萍的悲慘經(jīng)歷,周樸園的表現(xiàn)是“苦痛”“汗涔涔的”。周樸園之所以表現(xiàn)得如此痛苦,不僅是因為聽到侍萍的悲慘遭遇引起了他強烈的負罪感,也因為他本就可以從懷念不了情的苦痛中獲得凄美的審美體驗,做出感到痛苦的表現(xiàn)本就是他感受苦痛的儀式,是他獲得凄美體驗的手段。
但很快,隨著侍萍的講述愈發(fā)深入細節(jié),眼前這個魯媽就是侍萍的真相呼之欲出,周樸園的負罪感及其審美體驗馬上被現(xiàn)實的懷疑所沖淡。周樸園抬起頭來問:“你姓什么?”急切的反應充分表明其心虛的狀態(tài),也充分說明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已經(jīng)完全不需要侍萍這一主角。正因為周樸園懷念的是當年那段破碎的愛情,而不是侍萍其人,所以周樸園雖然對侍萍之死感到內(nèi)疚與苦痛,但那種苦痛與內(nèi)疚并不是出于對侍萍這一具體的人的愛而產(chǎn)生,自然也不是因確認所愛之人的逝去而產(chǎn)生,而僅僅是出于負罪感的輕微自責。周樸園對真實的侍萍根本已經(jīng)沒有了愛意,所以當疑似侍萍的人重新出現(xiàn)在周樸園面前時,他并沒有絲毫的喜悅以及獲得感,反而表現(xiàn)出恐懼與懷疑。周樸園的這一反應強有力地證明了他對侍萍表現(xiàn)出的深情僅僅是他獲得審美體驗以及安撫負罪感的工具,他對真實具體的侍萍已經(jīng)沒有了絲毫的愛的激情。這也解釋了為何隨后侍萍問周樸園想不想見一見侍萍時,周樸園迅速表示拒絕。
于是當侍萍自稱姓魯?shù)臅r候,周樸園的懷疑被打消,使得他立刻松了一口氣,“喘出一口氣,沉思地”,回到了原先的放松狀態(tài),并且繼續(xù)他懷念愛情、償還罪過的儀式性表演行為,“我們想把她的墳墓修一修”。這也證明了周樸園僅僅為了個人的審美體驗以及贖罪心理而懷念愛情,對侍萍本人已無留戀,所以他才會因侍萍可能出現(xiàn)而瞬間警覺,回到放松狀態(tài)后立即重新開始他懷念愛情的儀式。
當兩人終于相認,周樸園的反應異常嚴肅而冷漠,其對侍萍冷淡且嚴厲的態(tài)度與其保留侍萍當年習慣、想為侍萍修墳墓的深情顯得極其矛盾。對此通常的解釋是周樸園因其資本家的階級身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認為侍萍是為了敲詐他而來,利益壓倒了愛情,因此,他表現(xiàn)得如此絕情。如田崢嶸所認為的,周樸園“堅信錢可以解決一切問題,認為侍萍三十年后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也只是為了從這段關(guān)系中獲取部分利益”。但這一說法顯然無法明確此時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以及這份感情會在多大程度上左右周樸園的態(tài)度,也就無法解釋周樸園心中利益和愛情之間是怎樣糾葛對立乃至有所偏重的,也就留下了“周樸園到底還愛不愛侍萍”這一問題。但從周樸園審美性質(zhì)的愛情懷念的視角出發(fā),他懷念侍萍的深情行為與對待侍萍的冷漠態(tài)度之間的矛盾便可得到合理解釋。
周樸園在面對侍萍悲憤的控訴時保持十分冷酷淡漠的態(tài)度,并且一直十分理性地試圖讓侍萍冷靜下來,要求“明明白白地談一談”。這表明周樸園對侍萍本人沒有絲毫感情,他是懷著處理事務(wù)的心態(tài)在處理和侍萍之間的往事。侍萍在周樸園這里只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而不是一個重逢的所愛之人。
周樸園對侍萍說起他每年都記得侍萍的生日,并把她當成正式嫁過周家的人,加之保留原有的習慣與舊家具,看似說明了周樸園對侍萍還存有感情。但事實上,這些行為不過是周樸園日常懷念愛情的儀式化舉動,只是他獲得審美體驗以及贖罪心理的方式。而面對悲憤的侍萍時,把重逢視為麻煩,只想要快速解決問題的周樸園則完全是出于理性而講出自己平時懷念愛情的儀式化行為,并以此作為讓侍萍冷靜下來的一種手段。如此一來,周樸園的行為和態(tài)度便解釋了“周樸園到底還愛不愛侍萍”這一疑問,即周樸園對具體的侍萍其人已經(jīng)沒有了愛意,只是靠著懷念愛情的儀式滿足自己的審美需求與贖罪心理,僅此而已。
[作者簡介]羅培源,男,漢族,廣東中山人,遼寧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