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A城到Z城,需先坐高鐵,再轉(zhuǎn)綠皮火車。他進高鐵站,掃健康碼、行程碼。行李滑過傳送帶,依照慣例,安檢員讓打開保溫杯,喝一口。他就扒下口罩,喝一口。我隨水的搖晃,在杯底撲棱兩下,聽得見杯外場所熙熙攘攘。
順利通過,安檢員即刻過到下一名乘客。
換乘綠皮車,同樣方法過安檢。這里聽起來冷冷清清,安檢員大概很閑,問他杯中所泡何物。他回答,龜甲。安檢員說,年輕人挺會養(yǎng)生,不過用保溫杯泡,浪費,建議用陶瓷杯。他禮貌地說謝謝,重新背好行李,走進站臺。
說法倒也不錯,我是龜??刹恢皇羌?,我是活生生一只巴西龜,有名字和身份。我叫達(dá)芬奇。名字是他取的,他叫高枕。按規(guī)定,活物要辦理托運,手續(xù)復(fù)雜。高枕于是想出這簡易一招,帶我坐上了兩趟車,遷居Z城。
這是晴朗干燥的深秋傍晚,在2020年10月。從今往后,他只有我了。
Z城冬天來得比A城早,在新住處安頓后,我很快停止進食,不再爬動,這是即將冬眠的信號。高枕將我清洗干凈,在烏龜缸里鋪好過冬用的水苔。他已替我安置過三個冬眠季,有了經(jīng)驗。陷入濕潤松軟的水苔,我感到安全,閉上眼睛,收攏自己,要去睡一個長覺,以彌補上回的匱乏。
是的,上一場冬眠,我受到不少打擾,沒睡好,精神狀態(tài)不太行。
先是被挪窩。自從高枕上班途中偶遇我,帶我進公司,養(yǎng)在辦公室,兩年多來,我一直過著安穩(wěn)日子。這次他突然把我連缸搬走。我醒得被動,以為春天已到,卻發(fā)現(xiàn)時間還在2020年1月,冷得很,本該是我睡眠正香時,真讓我生氣。
過去我獨自生活在野外,從不講究日月年歲,亦不管身在何處。只知道那是一條河,我在水里覓食,岸邊曬背,草叢爬行,天冷就鉆入水底,臥進淤泥,靜靜睡大覺,待到回暖時自然醒。住進辦公室后,和人類搭上關(guān)系,我才開始認(rèn)識時間,知曉自己所在之地叫A城,是一座超大城市。
我氣呼呼扒開水苔,探出腦袋,見到不少同事,和高枕一樣,都在收拾東西。大家緊張兮兮,四處噴灑酒精,講話隔著口罩和距離,話題全圍繞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病毒,以及感染、隔離、疑似、確診之類字眼。既然事出有因,那我就消氣,我們龜也是講道理的。眼下即將春節(jié),接公司通知,他們正整理資料帶回,居家辦公,隨時待命——作為一家做旅游的公司,春節(jié)屬于工作時間中的一部分——我聽高枕對人說,此番病毒勢頭兇猛,他擔(dān)心一時來不了公司,我沒人管,所以一同搬回。我鼻子哼哼氣,算他有良心。當(dāng)然,他是該吸取教訓(xùn),對我上點心。要知道,第一個跟他過的冬眠,就因他疏忽大意,導(dǎo)致水苔發(fā)霉,害我患上白眼病,兩眼腫成燈泡。他給我滴眼藥水,一天三次,辣啊,辣得我頭搖腳亂,好些天才消腫康復(fù)。
同事們遠(yuǎn)遠(yuǎn)對我招手,再見,達(dá)芬奇!拜拜,小乖乖!后者是他們給我取的小名,聽著肉麻,沒辦法,誰讓我人緣好。我一概沒搭理,一來覺沒睡飽,二來我認(rèn)定沒必要,暫時的,等恢復(fù)正常上班,高枕還會把我?guī)?,畢竟他家那位女朋友不歡迎我。
我見過高枕的女朋友,那是在一兩年前。她來公司找他,長相挺可愛的姑娘,人也熱情,說話聲脆脆亮亮,語調(diào)昂揚。高枕帶她看我,她掃一眼,顯然不感興趣。我沒所謂,爬一邊去。第二次她來時,辦公室就他倆,姑娘坐他腿上,笑盈盈,甜蜜蜜。兩個人貼在一起,挺黏糊,動作不宜觀賞。我又往一邊爬,碰上根連接線,纏腳,我一動,啪,一只鼠標(biāo)被拖下桌,把我和他倆嚇一跳。我發(fā)誓絕非故意,怪只怪這里線太多太亂。我溜到墻角,眼見姑娘收回笑臉,指著我對高枕說,這東西,掃興。高枕捧著姑娘小臉,把她噘起的嘴向兩側(cè)抹平,輕聲說,它害羞呢。姑娘挪開他手,神情嚴(yán)肅起來,喂,跟你說真的。姑娘說起她老家一位表姐,結(jié)婚五年,就是要不上寶寶。醫(yī)院去過多次,偏方嘗試多種,均無果。請大師一算,卦象顯示,問題出在自家養(yǎng)的烏龜身上,意思是,龜于無形中散發(fā)一種氣,恰與孕育相斥。夫妻倆于是不再養(yǎng)龜。不多時,果真有喜。高枕說,這就一巧合。姑娘一本正經(jīng)說,不,我信。高枕摟著她說,聽你的,就放公司,不帶回家。
人類真麻煩,又真好笑啊。我不由得咯咯笑出聲,好在他倆光顧著親熱,沒留意我。
比起辦公室,高枕住處小得可憐。先前在寬敞辦公室聽來脆脆亮亮的姑娘的嗓音,處于這一室一廳小公寓,仿佛受到擠壓,而變尖變銳,即便正常講話,分貝也顯得高于常人,加上語速快,就像吵架。姑娘看到我,自然不高興,高枕向她保證,只是暫住,并迅速把我擺到陽臺一角。說起來是一角,其實與屋內(nèi)連為整體,動作都看得分明,聲音傳播無阻隔。就算把自己埋進水苔,吵鬧也躲避不掉,冬眠質(zhì)量大幅下降。
我盡量控制住煩躁,否則會消耗熱量,不值得。活這些年,何曾為噪聲所擾?我縮著腦袋,不禁懷念過往。當(dāng)初在河邊,我多自在悠閑,從不缺食物,扎進河水,啊嗚幾口,飽餐不費力。在河不遠(yuǎn)處,是一座森林公園,我常去散步。本和老鼠互不侵犯,但它偷松鼠和刺猬的食物,被我發(fā)現(xiàn)幾次??床粦T它那做派,我猛跺腳,算作警告。自此它懷恨在心,動不動就來挑釁,故意撞我,撞完就溜,我天生動作慢,總來不及回?fù)簟N也环?,就在那個夏日清晨,打算跟它大干一場,誰知它竟喊來同伙,趁我動手前,在我四肢上亂咬,疼得我直打轉(zhuǎn)。我越是拼命掙扎、嘶吼,那幾只卑鄙貨越是來勁。在我?guī)缀跬督禃r,有腳步聲傳來,我們都是聽覺敏銳之物,立馬辨出,是人。老鼠們頓時四散。我趴在原地跑不動,被這過路人捉起來,捏我前胸后背,把我拿近,翻來覆去。一想到可能被紅燒或燉湯的未知命運,我慌得噴氣,隨之而來溫?zé)嵋后w,從尾巴小孔,不受控地流出,我尿了。
先是被他帶去寵物醫(yī)院,醫(yī)生清洗并檢查傷口,開病歷單,填患者信息。姓名,他思索片刻說,達(dá)芬奇。性別,醫(yī)生稍加觀察,告訴他,是母的。年齡,醫(yī)生說,看不出來。總之傷勢不算重,定時上藥即可。途經(jīng)藥店,他遵醫(yī)囑買一管紅霉素軟膏,裝進公文包。然后進入高樓,坐電梯,來到一間大辦公室。我落了地,探出身子,判斷周圍環(huán)境有無危險。幾個人一起圍過來,像沒見過烏龜一樣。從他們七嘴八舌間,我得知他叫高枕。他順理成章做了我的主人。我可不需要什么主人,這只是人類自娛自樂而已。看在他救我的分上,加之我身體虛弱,走不開,就勉強接受。
緩過勁來,傷口不怎么疼了。有人拿手機對準(zhǔn)我拍照,我從那屏幕里,平生第一次窺見自己全貌:面頰兩側(cè)各一條紅色,背上13塊甲殼,中間5塊,兩邊各4塊,紋路清晰流暢,有種對稱美。之后,我天天被拽著手腳涂藥,傷口很快痊愈。高枕買來烏龜專用缸,內(nèi)有游泳區(qū)、喂食區(qū)、爬行區(qū)和曬背區(qū),配小石子和草,同事都說是高級別墅,其實在我眼中挺小兒科。主食是龜糧,除此之外,凡是他們吃的,都要給我來一點。因為他們看網(wǎng)上說,巴西龜什么都吃。我的確是好胃口,幾乎來者不拒,他們觀看我吃食,比自己吃還高興,認(rèn)為我不吃就是不給面子,人類真會自作多情,我不過吃撐罷了。
既然待遇不差,我便在此住下。大多時間里,高枕和同事們各自坐電腦前,埋頭工作。我聽他們對外介紹,這是家旅游業(yè)上市公司,主營簽證、度假、企業(yè)國際商務(wù)旅游等業(yè)務(wù)。公司年齡和高枕差不多,體量很大,不僅這一整棟樓是,還有十來處分支,員工以年輕人居多。聽上去不錯,但我看來,上班實在不好玩,眼見他們一個個永遠(yuǎn)干不完活,對著繁復(fù)的文字與表格、數(shù)據(jù)與程序,機械地敲字,點鼠標(biāo),唉聲嘆氣或罵罵咧咧,加完班一身疲憊。不曉得人類為何把自己弄成這樣,反正與我不相干。他們忙他們的,我性喜清靜,自己在別墅待著,舒坦時,懶懶趴水底,把腳向后伸得老長。也常順爬梯翻出院墻,在地面溜達(dá),他們?nèi)挝易杂苫顒?。下班后,我被獨自留在辦公室,可以睡上很久。
正因工作煩而無趣,很多人一有空,就來和我玩。達(dá)芬奇!達(dá)芬奇小乖乖!他們對我傻笑。碰一碰我腦袋,出于生理本能,我連頭帶腳往殼里縮。把我翻個身,霎時天地倒轉(zhuǎn),都以為四腳朝天就沒轍?笑話,跟人類僵硬身子骨相比,我們龜不知靈活多少倍。我左右搖晃,找準(zhǔn)落點,身體歪向一側(cè),手腳一撐,伸長頭頸,鼻尖向后頂?shù)?,配合發(fā)力,一氣呵成,完美翻身。很簡單的事,惹得那群笨蛋歡呼不已:厲害!聰明!矯?。〗佣B三要看我表演。我可沒有任人玩弄的好脾氣,不樂意了,要么仰面裝死,要么鉆桌底,能躲一整天。他們無可奈何,想法子討好我,比如給我淋雨,用他們話說,叫作洗淋浴。把我放自來水水池中央,水龍頭擰開一點點,細(xì)小水流拍打背甲,我不禁扭動肢體,讓整個后背得到均勻按摩。這讓他們以為,我在跳舞。他們非常開心。人類夠無聊,這也能笑得不亦樂乎。不過話說回來,洗淋浴是很快活。
吃飽喝足才好冬眠。過冬幾個月,高枕把我放辦公室后身檔案室,那里場地更大,且相當(dāng)安靜,偶爾有人進出,不構(gòu)成干擾。高枕隔幾天來看一眼,保持水苔濕度。他出差,會有同事代為料理。到春天,我回辦公室,又和他們打成一片。
2020年1月這場病毒,人類口中的疫情,本不關(guān)我事。誰能想到呢,我卻因此淪陷在這小角落。姑娘成天嘰嘰喳喳,不知做何工作,同樣是春節(jié)無休,同樣是居家辦公,只見她異常忙碌,從早到晚,鍵盤敲得啪啪響,電話、語音不停歇。高枕則相反,沒有人敢在這時外出旅游,業(yè)務(wù)驟減,他突然閑下,除去做飯和打掃衛(wèi)生,整日無所事事,說話很少。從前我在公司看到的他和姑娘那股親密勁,也沒再見過。
高枕,書看多少頁了?
高枕,別躺著,燃脂派對直播馬上開始!
高枕,你就打算這么虛度時光?
高枕,你這廢物!
高枕,我們之間存在很多問題,你想過嗎?
…………
耳邊盡是姑娘高昂話音,每一個字符,都像在熱水里滾過。高枕說話聲本就低,這一對比,更顯得暗淡,少氣無力的。人類哪來諸多事情要折騰,無論在公司還是在這兒,我見過的每個人,似乎都繃得很緊。又哪來諸多計劃要談?wù)?,像我,就從不去想明天。還鼓吹生命在于運動,拉倒吧,在于靜止才對,我就是最好例證,人類再蹦跶,能活得過我?
高枕看來已習(xí)慣被她指指點點,拿起大厚書來翻,照視頻練健身動作,面對姑娘質(zhì)問,只會說,聽你的??墒聦嵣?,書翻不了幾頁就扔一邊,運動沒樣子,協(xié)調(diào)性太差,我都看不下去。姑娘指責(zé)他心不在焉,他回答說,我難過。
這倒不是搪塞,我發(fā)覺他這些天,不斷刷手機,一條接一條壞消息,他心思全用在難過上,一遍遍嘆氣,時常掉下眼淚。我聽來,是病毒對人類造成了很大傷害。
姑娘說他這是過度應(yīng)激,叫他放下手機,遠(yuǎn)離創(chuàng)傷性信息。他卻不能自控似的,放下又拿起,好像被籠罩在龐大、連續(xù)沖擊的悲傷之下,無法全身而退。某個黃昏,他呆坐我旁邊,從窗口看出去,在高樓、矮樓和遠(yuǎn)方的山丘之上,天空變幻顏色,他盯著看上好一陣,忽然放聲大哭,把我和姑娘都嚇到。他舉起手機,邊哭邊念“這首詩不長,不用公開瀏覽和發(fā)表/假如,在異鄉(xiāng)我走不出這次春天的逃亡/當(dāng)你打開朋友圈,就能讀到這首我的/墓志銘”。他告訴姑娘,這位詩人也許已經(jīng)死去。
夠了!姑娘已經(jīng)不耐煩,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哭,那些人就能復(fù)活?病毒就能消退?
高枕搖頭,很輕飄地說,為脆弱,為苦難。
屁話,管好你自己吧!你的力在亂用,毫無意義。
高枕說,營營逐逐,才是毫無意義。
你就是閑得慌,不務(wù)正業(yè),姑娘說,順便告訴你,我剛加入社區(qū)志愿團隊,參與疫情防控,年底考核能加分。
不管他們說什么,我從中聽見春天,才意識到,冬眠季已經(jīng)結(jié)束。由于睡眠不足,體重下降,神智也不清醒,連對季候更替的感知都在變鈍。我慢吞吞爬上來,高枕見狀,停下爭論,清理掉水苔,給我洗了個淋浴,換一缸新水,喂龜糧。姑娘走開,去忙她的事。我喝水進食,逐漸恢復(fù)體力,吹一點小風(fēng),日光里曬背,感受初春的零星氣息。只可惜在這狹窄空間,日照停留很短。
沒過幾天,兩人爆發(fā)更激烈的爭論。你簡直是惡魔!高枕大吼,喪心病狂!他一拳砸墻上,喘著粗氣,臉色漲紅。我頭一次見他發(fā)這么大火。
姑娘不甘示弱,尖聲喊,一只貓而已,你他媽有??!
刺得我耳朵疼。吵吵嚷嚷中,我隨即弄清,姑娘去做志愿服務(wù),協(xié)助社區(qū)活埋了一只流浪貓。因為近來,居民聽信野貓傳播病毒,要求社區(qū)清理。
所謂敵人的敵人是朋友,自從和老鼠結(jié)仇,我就對貓抱有好感。我認(rèn)為貓是無辜的,我同情貓。
謠言!高枕怒氣沖沖,渾身發(fā)抖。
姑娘冷著臉,你能不能有點理智?社區(qū)為居民排憂解難,這是工作。那只病貓,遲早要處理。姑娘轉(zhuǎn)而看向我,還有這破玩意兒,也不知攜帶多少病菌,趁早甩掉。
你別想!高枕又提高音量,可他再提,仍亮不出聲,始終悶悶的,并且吐不出更長的話。
我忙得很,才沒空管,姑娘說,已經(jīng)在復(fù)產(chǎn)復(fù)工,你一上班就帶走。
我一肚惱火,我們龜存在地球長達(dá)兩億多年,區(qū)區(qū)人類,零頭都算不上,何以如此自大?我還不答應(yīng)跟你過呢。要不是冬眠,我早離家出走了,廣闊天地任我逍遙,犯得著在這憋屈?
為宣泄情緒,我不停在地面磨爪子。所幸,復(fù)產(chǎn)復(fù)工是好消息,病毒雖沒走開,但被打亂的秩序正在重建,我就快跟高枕回公司了。
等到3月初,高枕接通知,前往公司。奇怪的是,他收拾辦公用品,卻并未搬動我的“別墅”,只把我塞進公文包帶出門。進入辦公室,我從包里爬出,見好多工位空著,氣氛沉寂得可怕。寥寥幾人過來和我握手,表情慘淡,達(dá)芬奇,這回真拜拜嘍。
我這才得知,高枕今天來公司,不是上班,是下班,徹底下班。行業(yè)陷入特殊期,公司難以為繼,新公布一大批裁員名單,他是其中之一。
手續(xù)很快辦完,他得到公司一封致歉信,一筆補償金。他在工位前整理物品,非常冷靜,好像意料之中。同事們苦笑說,致歉信這沒用東西,丟掉最好,他卻想要留個紀(jì)念。沒人安慰他,走的人多了,連告別都很麻木。暫時留下的,也紛紛發(fā)愁,不知前路在何方。就連我出馬,主動表演翻身絕活,他們也并沒有開顏,只叮囑高枕以后好好照顧我。我轉(zhuǎn)動腦袋,把他們挨個兒看在眼里,當(dāng)真體會到了人類那樣一絲絲傷感。
其后我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姑娘已恢復(fù)正常辦公,早出晚歸。高枕沒提失業(yè)一事,他將我的別墅折疊起來,在其夾縫藏入公司致歉信,收進儲物柜最底端。清早他照常拎起公文包,把我裝進里頭,按時出門,晚上再回家睡覺。
每一個上班的白天,我隨他混跡于A城,任時間浪蕩過去。大街小巷游走,在運轉(zhuǎn)有序、生機勃勃的道路上,空蕩蕩地張望。搭乘各路公交車,靠窗,一路發(fā)呆到底站。在路邊攤打發(fā)三餐,他本就吃得不多,現(xiàn)在更少,順便分我一份。在破舊網(wǎng)吧,眼光渙散于一個又一個頁面,就連游戲玩得都很低幼,撐不到幾關(guān)。其他玩家在大游戲里奮勇升級,交流聽不懂的詞匯,這對他來說,似乎過于紛繁,玩不動??吭诮诌呴L椅,他神思恍惚很久,將我握手中慢慢打轉(zhuǎn),說達(dá)芬奇,我好羨慕你。我被他轉(zhuǎn)得頭暈,爬出他手心,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他學(xué)我樣子,也打起盹來。
每一個夜晚或休息日,為不讓姑娘看見,他藏起我,在塞滿雜物的抽屜、收納柜和行李箱,都留有我足跡。我鉆來鉆去,或者酣睡,躲藏使我有一種天然的安全感。外面世界變沉默,姑娘不再聒噪,不再對高枕操心管教,他們越來越無話,處處冷臉相對。同一屋檐下,兩個陌路人,比白日的孑然一身更顯孤獨。即便睡在一塊(因為只有一張床),也是背對背,之間如有堅冰相隔。
又過些時日,高枕不再藏我,放任我在整間屋子晃蕩,因為姑娘不經(jīng)?;貋碜×?。即使回來,和我碰上面,她也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正好,咱倆各走各道,互不干涉。
這樣過完一春一夏。到秋天,偽裝暴露,二人徹底掰斷。要不是我,他們也許能再拖一陣。是我趁姑娘在家,爬進儲物柜最底端,待她走近,我在堆得歪歪倒倒的物品中,稍用力一頂,它們嘩啦傾斜,沖出本就關(guān)不嚴(yán)實的柜門——我們龜力氣很大,遠(yuǎn)超人類想象——公司致歉信趁勢滑出夾縫,扎入姑娘眼底下。
假象被戳穿,姑娘看起來并不很意外,高枕也沒有慌張,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氣。我懷疑,他早就想坦白,只是一貫被動,習(xí)慣在固有模式里賴著忍著,又暗暗等待某種外力讓表象崩塌。作為遠(yuǎn)古生物,我們龜智慧非凡,人類那點小心思能輕易洞察,只不過我們從來都以緘默為美德,我是實在替他覺得,瞞下去不是辦法,早晚得分,才出手相助。
姑娘說,我已猜到。
高枕說,我也猜到,你有了新生活。
沒有爭吵、沖撞和拉扯,這一回,兩個人把話說開。姑娘說,在一起這幾年,我給過你多少建議,升職、跳槽、考證、考公,你口口聲聲說聽我的,到頭來全當(dāng)耳邊風(fēng)。但凡你聽我一點,也不會落得這下場。媒體早披露過,你們公司,別看一時風(fēng)光,背后是持續(xù)虧損,資本都在撤退。實話說,就算沒有這次沖擊,也必不持久。聰明人早早攢資源,提技能,謀后路,你呢,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當(dāng)縮頭烏龜——我昂起腦袋,對她翻個白眼——毫無懸念,第一個被裁的,就是你。是你一次次自我放棄,把自己活成這樣,我對你失望透頂。你拿什么在A城立足,拿什么跟我結(jié)婚?當(dāng)然,說這些已沒用,正準(zhǔn)備通知你,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
我很累,高枕說,一直累。
姑娘翻箱倒柜,收拾東西,屋里大多物件,都是她的,她一一整理,一部分打包,一部分丟棄。高枕面朝一個虛茫的方位,一動不動,好像看不見姑娘身影來回紛亂,慢悠悠、自顧自說起話來。我從未見他講過這么多,像是把攢了長年累月的話語,一口氣說完——
我覺得一生都好辛苦。
從上小學(xué)起,父母就常跟我講,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早六點起床,晚上寫作業(yè)到九點,周末參加一堆無關(guān)興趣的興趣班。到初中,整天讀課文、背單詞、刷題庫,晚上十一點睡覺,周末被輔導(dǎo)班占據(jù)。在高中,十點半下晚自習(xí),回家又學(xué)到凌晨一點,日日循環(huán),沒有喘氣時間。緊盯我排名的媽媽,在我考上A城還算不錯的大學(xué)之后,突然一病不起,臨終之際,仍不忘叮囑我,在大學(xué)不可放松,要爭氣,往上走,日后留在A城。
心里有個聲音在提問,只有這一種活法嗎?為什么一定要是A城?往上走就是對,往下走就是錯?
聲音微渺,沒人聽得到,我也不曉得是否有其他選項,靠著慣性鉚足勁,在課業(yè)依然繁重的大學(xué),繼續(xù)跟上,生怕落后。家回不去了,媽媽去世一年后,爸爸組建了新家庭,又有個小孩。我和他見過短短幾面,他顯得疲勞并且蒼老。在此之前,我對他的印象還停在我小時候,作業(yè)沒寫完、考試沒考好的時候,他濃黑眉毛一緊,把眼睛壓下來,責(zé)備我太笨,再來一頓打罵。長大一些,我記憶里的家,他往往不在場,樣子越來越模糊,乃至陌生。而今眼前這個他,無非是加倍陌生而已。他按月打來生活費,此外不再有多余交流。畢業(yè)以后,我換過幾份工作,似乎除了留在A城,也無他處可去。我告訴他,不必再打錢,他果真就沒再打,只剩下逢年過節(jié)一句問候,隨時間推移,問候也漸漸免去,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吧。我想,沒必要硬綁。
好不容易被現(xiàn)在公司錄用,不是上班,就是加班,像一枚齒輪,不出挑也不出錯。心里的聲音環(huán)繞不去,可面前分明是每一個行色匆匆之人,都在篤定奔忙,就如你。
是的,我遇見你,以為愛情能消解困惑,起初我確實努力和你同步,積極工作,賺錢,學(xué)習(xí),健身,做規(guī)劃,把自己填得滿滿。你夸我有了質(zhì)變,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精氣神。究竟什么是該與不該?時間不長,我就厭倦了,像慢慢漏氣的氣球,正在泄回原形。我意識到,你改變不了我,做這些事,對我而言沒有絲毫快樂,只是在執(zhí)行程序。而一旦我表現(xiàn)出喪氣,你就會不高興,發(fā)脾氣,教訓(xùn)我有什么資格不前行。與此同時,就連愛情本身,也變成了很可疑的一件事。
縮在這租來的小房子里,我常想,后退也要得到允許嗎?在所有一往直前、只爭朝夕的步伐里,不與眾趨同,似乎就沒出路??晌颐髅髌v至極,就想放肆休息,就想揮霍大段的空。然后,疫情來了,腳步按下暫停鍵,我再也不想重啟。剛被裁員那陣,我還猶豫,掙扎,殘喘,試著投出簡歷,一家一家,石沉大海。我不干了,一點力氣沒有了,那股鉚足的勁,在我身上,已經(jīng)耗光。
高枕講完,姑娘也已默默打包完畢。不知道這些話,她實際聽見多少,總之沒任何回應(yīng)。她面無表情,手機上操作一通,不一會兒,來一輛小貨車和兩名搬運工,幫她把東西拉走。她一言不發(fā)丟下鑰匙,也隨之離去。
屋子瞬間敞亮不少。高枕把那封致歉信丟入垃圾堆,人陷進沙發(fā),兩眼空洞。我也聽得犯困,不知不覺睡著了。
接下來一段時日,高枕也開始打包,每天拾掇一星半點,扔掉大多數(shù)。其間他詳細(xì)打過幾通咨詢電話,出過一趟遠(yuǎn)門,臨行前替我備好食物,達(dá)芬奇,你在家乖乖的,過幾天回來接你。從通話內(nèi)容看,他打算搬離A城,去Z城買房定居。后者是一座邊遠(yuǎn)小城,曾輝煌一時,近年走向沒落,大幅萎縮。人往外流走,也就有許多房屋空留街邊,價格一跌再跌。在那里,花上A城一年多的房租,就能買一套同等大小的舊房。其他商品,也相應(yīng)便宜得多。
幾天后他回來,聯(lián)系房東退租。離開之前,他把屋里邊邊角角打掃干凈,沒再聯(lián)系誰。他裝完全部行李,僅用一個背包和一只拉桿箱。最后他給我洗淋浴,將我藏進盛滿涼水的保溫杯。我聽著他帶我出門,坐兩趟火車,抵達(dá)遙遠(yuǎn)的Z城。這是晴朗干燥的深秋傍晚,在2020年10月。從今往后,他只有我了。
Z城冬天來得比A城早,在新住處安頓后,我即進入冬眠。總算耳根清凈,睡了飽飽一大覺。醒來已是春日暖陽,來到2021年3月。我挪動身軀,適應(yīng)光線,感到空前舒適與安寧。
見我蘇醒,高枕給我換水喂食,但我第一天蘇醒未吃很多。他瘦了些,剃成平頭,胡子刮得光凈。我環(huán)屋爬行一圈,先前入睡快,尚未參觀他買下的房子。這屋我很滿意,和A城小公寓面積相當(dāng),視覺上卻大出一倍。裝修和家具家電都是舊房主的,他沒有更改和添置。幾個月前我剛?cè)胱r,屋內(nèi)霉味明顯,像我曾住過的檔案室,現(xiàn)已全散去,只有午后太陽味,細(xì)小灰塵悠然沉浮。四面安靜,我聽得見四肢和腹甲貼地摩擦之聲。憑聽覺判斷,樓上沒人住,樓下和隔壁也都是獨居。對面樓房望過去,亦有不少家陽臺上空無一物。底下是不寬闊的馬路,行人里少有年輕人,半天才駛過一輛車。路兩邊大樹長出嫩葉,枝頭鳥飛上飛下,顯得比人類更繁忙。
高枕已滑入另一條軌道,和身處A城截然不同。他沒再工作,無任何社交,靠原有積蓄和公司補償金,自在于孤絕里面,一天比一天松垮下來。眼見他的消耗越來越低,欲望全方位縮減。游戲懶得玩,外賣懶得叫,話懶得說,衣服穿來穿去就幾件,洗到發(fā)白、破洞。每個清晨,他睡得像死了一樣,上下身之間的凸起也漸漸不再。
天不急著亮,也不急著黑。睡眠包裹他大部分時間,他越發(fā)能睡,一天長達(dá)16小時都在安眠中度過,看起來總是無夢。醒著的若干時段,也仍像在睡覺,無非是從床上挪到沙發(fā),斜躺下來,打開電視。電視也很老了,只收到幾個臺,要么新聞,要么傻乎乎的娛樂節(jié)目。無論什么,于他都不起波瀾,他不過是讓房間有點聲音,目光通常不在屏幕,而是隨性呆望。人世的戰(zhàn)爭與和平,每天有何新事,疫情斷續(xù)在哪里發(fā)生,都仿佛從另界傳來,被這一方空間所隔離。偶爾他也會關(guān)掉聲音,看綜藝?yán)锏娜俗齑絹y動,表情瘋傻,他樂得哈哈笑,充當(dāng)演員,替每個人編造臺詞,語無倫次地講話,五音不全地唱歌,為自己鼓掌叫好。
他極少外出,只在必要時,出門買食物和小份日用品。由于作息改變,他每日一兩餐就夠,只需洗一副碗筷和一口鍋。主食向來是清水面條或白粥,肉類用開水煮爛,就下嘴去咬,蔬菜大多是直接洗凈,拿在手里啃,吃相接近我在河邊見過的動物們。不同的是,他吃得非常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好多下,似乎對他來說,吃得快也是一件費勁事。有時他分享給我,我扭頭拒絕,說實話,我寧愿吃龜糧。
每隔一陣,我有意從床底或沙發(fā)底下,帶出一身團團絨絨的灰,他看見,就會打掃衛(wèi)生。天熱時,他光身在房間來去,袒露成自然。到深秋降溫,我又進入一季心無旁騖的冬眠。醒來便是2022年春。一切照舊,日月、房間、高枕,以及我。
全世界靜息。
直到2022年12月末,我在冬眠半途,又一次醒了。這回,我被自己噴嚏打醒,感到周身無力,頭腦昏沉,身子很重,喉嚨又干又疼。鼻孔不通,我不自覺張大嘴,呼吸粗重,伸長脖子,接連咳嗽好幾下。高枕聞聲走來,翻開水苔,觀察我情況。他也在咳嗽,整個人懨懨的。電視里放新聞,主持人嗓音沙啞,播報疫情變化,隨著“解除、取消、放開”等詞語,我明白過來,高枕此時,正生著一場眾人都在生的病。而我,也許是因他在病中疏于打理水苔,也許是被他傳染,誰知道呢。
見我難受哼唧,他裹上羽絨服,把我放內(nèi)層口袋,出門去。Z城可真冷,我縮在口袋里,仍感受到寒風(fēng)凜凜。他拖著病體,按手機導(dǎo)航找寵物醫(yī)院。一路人聲寂寥。不同于A城,Z城能看龜?shù)尼t(yī)院很少。經(jīng)過要么關(guān)門要么只看貓狗的幾家后,終于找到。店里唯一的醫(yī)生說,你運氣不錯,前幾天我在家發(fā)燒,今早剛開門營業(yè)。
高高的儀器,醫(yī)生將我平放在正下方,擰開上面旋鈕,一塊長方形的光投射下來。沒什么感覺,只聽到儀器運轉(zhuǎn)陣陣。片刻,醫(yī)生從旁側(cè)電腦打印出一張片子。我從沒見過如此透明的自己,黑色底片上,呈現(xiàn)著我的內(nèi)在肌理,清晰完整。我身體里全部骨骼,細(xì)致到每一個腳指尖和尾巴最末端,真好看,儼然一件精美藝術(shù)品。
醫(yī)生說,根據(jù)DR影像,診斷為肺炎。開具處方,邊寫邊告知高枕,喂服阿莫西林,用量按我體重推出,幾毫克藥配幾毫升水,一天一次,五到七天為一療程。
高枕去藥店買藥和不帶針頭的注射器。回到家,他仔細(xì)把一粒藥片剪成四小等塊,配以相應(yīng)毫升溫水?dāng)噭?,待其冷卻,倒進注射器,將白色液體朝我嘴里注入,動作平緩。藥挺苦,我忍不住往外吐,高枕輕拍我后背,達(dá)芬奇,堅持一下,你最棒。切,哄小孩呢?我閉起眼,勉強下咽。
其后一天天,我逐漸痊愈,到第七天,總算不用再吃藥??锤哒頎顩r,也已在好轉(zhuǎn)階段。這晚他站在陽臺,看焰火升騰。原來,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日,即將進入新的一年。我也爬來看,無數(shù)光點,活潑躍入深黑夜空,噗噗,啪啦,閃閃盛開。我還不曾在一個冬天醒著看焰火,其他季節(jié),也已好些年沒人放過。這一刻,眾人仿佛在同慶康復(fù)。我們看上半晌,待夜靜,他再次入睡,我回歸冬眠。
一覺深睡,至2023年春日午后。我睜眼,感受日光嶄新,萬物復(fù)原。高枕坐在窗邊曬太陽,我往外看,路人都摘掉口罩,氣息舒展。
三年了,他伸懶腰說,真想出去走一走啊。達(dá)芬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靠到他手邊,算是答應(yīng)。
此后我常和他在外晃悠,他走我爬。他照顧我的步速,緩行如老者。Z城雖小,卻不乏適合隨便走走(爬爬)之處。我們?nèi)ス珗@,看樹林、花草、鴨子在河面游動。河水不似A城的,張大口,流啊流,而是平靜如鏡,只在起風(fēng)時泛微波。Z城日落分外美麗,他會長久凝望。我們?nèi)サ讲簧俚胤?,漸成默契,他見我停下,四肢攤平,就知道我不想爬了,索性把我拿起來放進口袋。
夏日傍晚,散步途中,他偶然看到本地一則“奔跑吧!烏龜”的比賽消息。打電話詳詢,主辦方是一家工作室,計劃舉辦一場烏龜賽跑,現(xiàn)征集烏龜選手若干,品種性別年齡不限。比賽場地設(shè)在郊區(qū)一大塊綠地,屆時將搭建烏龜專屬賽道,最慢到達(dá)終點者奪冠。
比誰爬得慢,這我喜歡,并且毫無壓力。
他蹲下身問我,達(dá)芬奇,你要不要試試?
我又靠到他手邊。
作為我經(jīng)紀(jì)人,他掃二維碼,為我填報名信息,發(fā)送過去。我們繼續(xù)漫步,無意間走入河中島,四周一片闃寂,地面的草濃密柔軟,遠(yuǎn)遠(yuǎn)鋪展。爬至邊緣,我一頭扎進河水,吃點野味,連打幾個滾。要知道,比起陸地,我在水中翻身輕快得多。不忙翻回來,我腹甲朝天,四仰八叉,左右兩邊慢慢搖。
高枕見狀,也下河,先是雙腳,再到全身。他劃幾下水,然后像我一樣翻轉(zhuǎn),平展身體,躺于河上。我記得他曾跟同事聊起,小時候被家長報名游泳班,被迫學(xué)會各種泳姿,唯獨愛仰泳,又并非泳,只在水上直直躺著。
云朵變幻形狀,夕光漫長而無限。我們仰面漂浮,水波不興,時間近乎凝固。
真想就此長眠不醒啊,他自語著,輕輕閉上眼睛。
責(zé)任編輯"張凡羽
【作者簡介】黃惠子,安徽桐城人,作品見于《青年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莽原》《時代文學(xué)》《清明》《山西文學(xué)》《鹿鳴》《作家天地》“ONE·一個”等,獲首屆《清明》文學(xué)獎新皖軍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