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一的早晨,公安廳政治部人事處地方干部科辦公室里,欒建章正在電腦前忙碌著,他的兩道目光在電腦和辦公桌上那一厚沓表格之間掃來掃去,掃得緊張而又機敏。他正在核對此次全省招錄民警的考生資格信息。如今公務(wù)員招錄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常有考生在你想不到的環(huán)節(jié)作假,好在欒建章已有所歷練,作假的蛛絲馬跡,一般逃不過他專注銳利、吹毛求疵的目光。今天下班之前,他必須把剩余的考生資格審查完成。對他來說,不僅是時間緊迫,關(guān)鍵是他出不起任何差錯,他自己也到了關(guān)鍵期啊……這么大的工作量,本來至少要三個人分擔(dān)。但科里的小陸因婆婆突發(fā)重病,到醫(yī)院陪護去了。小紀(jì)呢,被抽去參加廳里的基層督導(dǎo)工作??崎L倪尚韞于是一手拿著厚厚的表格,一手拍著他的肩膀說,小欒,這次又要辛苦你了!
說實在的,自從借調(diào)到省廳人事處地干科,他已經(jīng)說不清這是第多少回“被辛苦”了。只要逢到值班、加班或類似的苦差事,他總是要“被辛苦”的。但欒建章嘴上總能樂呵呵地來一句“沒問題”。“沒問題”好像已經(jīng)成了嘴巴里的一種條件反射。而心里面,他就開始艱難地化解那一團團鼓涌而出的負面情緒。不過,他最終總能把負面情緒化解于無形。他能從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掙扎進威風(fēng)體面的警官隊伍,過年的時候被村里人“欒警官,欒警官”點頭哈腰地叫著,又從一個窮縣的城關(guān)派出所一路掙扎到省廳人事處,靠的不就是成百上千回的多吃虧、多受罪、多遭委屈嘛。想當(dāng)年他從城關(guān)派出所掙扎到縣公安局政工科的時候,派出所的伙計見著了,老遠就伸出手,三步并作兩步地趕上來握手。等到他從縣公安局掙扎到了市公安局政治處,再遇上伙計,伙計就不僅僅是三步并兩步握手的事了,連稱呼都從“兄弟”改成了“領(lǐng)導(dǎo)”,連當(dāng)眾敬禮的都有……
虛掩的門外忽然響起篤篤的敲門聲。他感到心一緊,又有什么安排不動的活兒要攤他頭上了?他強壓煩躁說了聲,請進。
門被輕輕推開,進來一個女人,看著他問道,請問欒建章欒警官在嗎?
他松了一口氣,女人一看就不像廳機關(guān)的人,頭上燙著有點過時的大波浪發(fā)型,穿一身半舊衣裳,一雙舊皮鞋怕是出門前剛擦出來的,散發(fā)著烏油油的光澤。但那張涂抹出的白臉上,一對兒柳葉眉倒是頗為醒目,顯出那么一股子飽經(jīng)滄桑卻風(fēng)韻猶存的頑強。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嗎?
我是,我是這次參加招錄的考生周奉真的家長,我叫……蒲煥珍。
“周奉真”這個名字在腦子里當(dāng)?shù)厍昧艘幌?,一種麻煩上身的不祥預(yù)感浮上心頭。他不由得端詳女人那張臉,他發(fā)現(xiàn),女人雖然擠出一臉笑容,但聲音發(fā)顫,而且她那微微蹙緊、不時顫動著的眉頭暴露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情緒。她一定是克制著某種情緒在跟他打交道。
他也有點緊張起來,邊在腦子里飛速檢索著“周奉真”的相關(guān)信息,邊試探著問道,周奉真……怎么啦?
就是,就是前兩天我接到了一份通知……說是……說是他的政審沒有過關(guān)。
他的腦海里電光石火一般,想起了那件事,那個叫周奉真的,報考的是市局網(wǎng)偵招錄的那批崗位,但他父親是個正在服刑人員,顯然不符合政審條件。周奉真各項成績還不錯,為了慎重,他還專門向倪科長匯報過這件事。
麻煩來了!他先是起身找紙杯給女人倒水泡茶,盡管女人一迭聲地謙讓著“不渴不渴,不喝不喝”,他卻不由分說、一板一眼地把茶泡好端到女人面前,心說今天管你喝不喝的我得把姿態(tài)擺足。接著,他才和顏悅色、不溫不火地對女人說,具體原因,通知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做詳細說明了吧!其實他心里很清楚那個原因,只不過,他可不會傻到用自己的嘴再說一遍。
不料女人卻并不識相,她端起紙杯用嘴吹拂著熱氣,腦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抬起頭說,通知上是說了的,說是,說是因為他爸爸是服刑人員,不過,我還是不大相信,現(xiàn)在,現(xiàn)在真還講這個?
女人仰著臉,眼睛緊盯著他。那眼神飽含著一絲希望,顯得十分緊張,但又仿佛潛藏著料定失望的憤怒。他只對視一眼就迅速避開她的目光,用那種與對方同心同德的語氣,長嘆了一聲說,唉……論成績,咱們小周同學(xué)還是挺不錯的,擱哪兒都是好苗子,我們也覺得挺可惜的。但國家政策就是這樣規(guī)定的,我們也沒辦法……這樣吧大姐,我給你找找。
說著他起身開始翻箱倒柜地尋找文件。
但女人顯然已經(jīng)識破他的拖刀計,語調(diào)開始變了,政策?你們動不動就是政策、規(guī)定,政策也要講道理吧?你們這不是又講起了成分?搞起了株連?
大姐——你想多啦!這個政審,只是針對一些特殊崗位,政法機關(guān)畢竟有些特殊性。我剛才也講了,咱們周奉真同學(xué)擱哪兒都是棵好苗子,公務(wù)員崗位多得是啊,最近教育系統(tǒng)、工商稅務(wù)系統(tǒng)、一些市縣政府,都在招錄公務(wù)員嘛……他開始暗暗動用第二手,把對方注意力吸引到別處。
可是,我們家周奉真從小就想當(dāng)警察!他就覺得警察是英雄好漢,抓壞人,除暴安良!為這次考試,孩子付出了多少代價你們知道嗎?難道,政府就不能根據(jù)孩子的情況實事求是靈活掌握嗎?
這個真的沒辦法!就算我給你通融過去了,上面還有復(fù)查的。大姐你還是回去給周同學(xué)好好做做工作,讓他報考別的崗位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女人打斷他,兩眼緊盯著他說,你的意思是說,周奉真通不過政審,就是因為他父親的事兒?如果沒有他父親這回事兒,他就能過啦?
女人思路突然拐彎,令他一時錯愕,嘴巴自顧自地說,是啊。
那好!我明白了。女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他呢,半天靜不下心來。他老覺得女人那最后一個問題,還有看他的那一眼,仿佛大有深意,仿佛暗藏埋伏。她要干什么?
2
奉真……奉真。蒲煥珍又一次從那個噩夢中掙扎出來。夢里她還是被周凱龍捆起來,吊著打。她感到渾身都被汗?jié)裢噶?。她坐起來,把枕頭豎起來靠在身后的床頭板上,摸索到床頭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她輕撫了一把汗津津的額頭,發(fā)現(xiàn)眉頭還緊蹙在一起顫動著,腮幫上有兩道冰涼的淚漬。她真的沒想到周奉真的事會卡在那個所謂的政審上,心中實在無法接受。這些年兒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和依靠了。說實在的,當(dāng)年周凱龍被抓的時候,她長長松了一口氣,她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他了。之所以沒有離婚,一是監(jiān)獄警察一趟一趟地做工作,再一個,她怕這種時候離婚,周凱龍會把她恨進了骨頭,將來出來了,給她來個滅九族。但她從沒有停止過謀劃,一定要以一種聰明又安全的方式擺脫周凱龍。生活方面,靠著周凱龍的余威,和平渠上的那個洗車點算是保住了。這些年她帶著幾個甘肅女人起早貪黑地干,收費又比正規(guī)洗車行便宜了一半,完全靠出賣廉價勞動力,勉強把這個洗車點支撐下來,把兒子拉扯大了。兒子也懂事,小小年紀(jì)就發(fā)誓長大了要當(dāng)警察,給媽媽撐腰,讓媽媽再也不受欺負。前一段時間,兒子頭懸梁、錐刺股地苦拼了幾個月,終于在報考市局警察的考試中脫穎而出,母子兩人曾經(jīng)多么快活幸福。這些年唯一一次喝醉酒,就是在筆試成績出來的那天晚上。當(dāng)時,她看著紅光滿面,身材魁偉,如同一棵大樹立在她面前的兒子,一把抱住兒子,渾身再無一絲力氣,癱軟在兒子身上。她覺得后半生真的有依靠了,只要兒子當(dāng)上警察,她再也不怕周凱龍了,再也不怕王松堂那幫人了,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了……然而,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居然冒出來個政審的問題,居然這個事先想都沒想到的問題,會把她母子倆的美夢徹底粉碎……這些日子她沒有睡過一天好覺,絞盡腦汁地盤算著解決問題的辦法。其實辦法早就擺在那里,那天在姓欒的辦公室里,她當(dāng)時就冒出了那個念頭。但這個念頭是如此荒唐,以致她遲遲下不了決心。她之所以把政審的事瞞著兒子,還把他打發(fā)到姨姨家去,就是為了靜下心來下這個決心的。
在她一遍遍盤算中,劉遇春和周凱龍的臉在她的腦海里交替出現(xiàn),彼此糾纏。當(dāng)年,周奉真剛生下來的時候,她曾經(jīng)那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茍活著,生怕周奉真長出一腦袋劉遇春式的卷毛兒。為此,兒子頭發(fā)只要剛冒點青茬兒,就被她剃個一干二凈。兒子永遠都只有一個光頭的發(fā)型,弄得周圍人都開始起疑心了。好在兒子三歲那年,周凱龍跟幾個兄弟去南方做所謂的生意,她才放心讓兒子的頭發(fā)長起來,居然是松針一般茂密的直發(fā),讓她在踏實之余,也禁不住有所懷疑,這孩子難道真的跟劉遇春沒啥關(guān)系?
沒想到多年之后,形勢倒轉(zhuǎn)了,現(xiàn)在她巴不得兒子是劉遇春的,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要把兒子坐實成他的,兒子本來就是他的!對付他,她還是有把握的……
3
“下午能到家來一趟嗎?”
這句簡單的話,蒲煥珍反復(fù)修改了幾遍才發(fā)過去,既要把他吸引過來,又不想太殷勤,畢竟前面讓他吃了幾次癟。片刻,那邊回過來:“啥事?”
他媽的還拿把上了!蒲煥珍一時有點惱羞,對這個男人竟沒把握起來,她不得不編個理由:“洗車房潛水泵壞了,你來幫著看看,是修是換。”她發(fā)送過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滋水滋得不來勁兒,軟弱無力?!彼嘈艑Ψ娇吹竭@一句,一定會心中一動,浮想聯(lián)翩的。其實,真正讓她感到有所情趣的還是這個男人。可他太■!當(dāng)年如果不傍上周凱龍,最后能治住王松堂那伙人嗎?能保得住洗車房嗎?
“好的,那就五點吧?!蹦沁吇剡^來了。
她松了一口氣,來到梳妝臺前開始精心捯飭那張風(fēng)韻猶存的臉。
蒲煥珍四點半就潛伏在樓前的那片林帶里。借著林帶的遮掩,她可以觀察來人,但來人看不到她。沒想到半個小時竟如此漫長,弄得她像頭困獸似的在樹木之間踱來踱去。她想起當(dāng)年跟他約會的時候,她從來都是隨隨便便的,想幾點到就幾點到,讓他等上一個小時也是有的……但沒辦法,為了兒子,為了下半輩子的靠頭,什么不能忍呢?她都忍了八年了……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5號樓前面的通道。那顆卷毛頭,還有那晃晃蕩蕩、游手好閑的步子,她再熟悉不過。她抬腕看了一眼表,五點差十分,他提前了十分鐘。她感到松了一口氣,自信又回到了身上。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劉遇春,估算著距離,覺得差不多時,她端起那盆花從林帶里走出來。
她徑直往單元門走,眼睛不往那邊看,但余光卻始終關(guān)照著那邊。她感到心臟緊張地跳動起來。她終于聽到那邊在喊她,煥珍……煥珍!她松了一口氣,那聲音有點猶豫,甚至有點膽怯,聽得出來他很緊張。這緊張是前幾次吃癟造成的,但今天,她卻要讓他放松。她于是扭過臉看著他,仿佛剛發(fā)現(xiàn)似的,喲!你還挺準(zhǔn)時的!她給他送上了一個親熱的笑臉。
他愣了一下,仿佛對這笑臉毫無思想準(zhǔn)備,片刻才囁嚅著說,我……我不是一向都最準(zhǔn)時的嗎,你還不清楚?緊張和膽怯在退潮,他開始套近乎了。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不放。她一邊感到自信,一邊竟真有幾分感動和溫暖。自從周凱龍被收進去后,她的身邊再也沒有過男人,這方面,她得為周奉真著想。但今天,面對劉遇春那雙盯著她不放的眼睛,她竟有些不能自持了。也許是內(nèi)心深處那個聲音在縱容著她吧,這一切都是為了奉真啊。
唉……人老了……當(dāng)年的事都記不清楚了。她一邊自嘲了一句,一邊偷眼打量他一眼。
按聯(lián)合國標(biāo)準(zhǔn),咱都不算老啊,我可都記得真真兒的呢!他兩眼熱切地望著她,顯然她剛才那一偷眼打量,真把他的自信和勇氣給鼓舞起來了。他又熱切地伸出手,來吧,給我。
你別碰!這花嬌氣著呢,好東西叫你一碰就壞!她語氣里也不自覺帶出了輕佻。
什么?我?胡說吧你!他指著自己鼻子,滿眼笑意地望著她,語調(diào)夸張而快活。
怎么不是你,你身上有邪性!我還不清楚。她也笑望著他,語氣里的那種輕佻,弄得她自己臉上都有些發(fā)燒,心跳也越發(fā)加劇了。
這時,他們已經(jīng)來到她家門前。她兩手端著花盆,嘴里嘖了一聲,好像為難了一秒鐘,突然就把右胯朝他一送,嘴里用那種老夫老妻般的語氣命令道,掏鑰匙。
她看見他愣了一下,兩眼遲疑地盯著她,搓了一下手,這是他猶豫不決的小動作。她的心開始劇烈跳動起來。他終于出手了,一聲不吭地湊過來,把手伸進她上衣兜里。
哎呀!下面,褲兜!
她的聲音竟這么輕佻,甚至放蕩。但她顧不得什么。她覺得臉很熱,皮很厚?!扳?!怦!怦!”心跳聲在耳膜上鳴響,以至于嘴巴發(fā)出的聲音都遙遠模糊了。她勇敢地看著他,這回他徹底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臉上,眼神里透著不敢相信的驚訝,但仿佛終于明白過來了。他的手從上衣兜里退出來,摸向她的褲兜。手就像一只發(fā)現(xiàn)了一處新巢穴的螃蟹,試探著從巢穴的裂隙處往里爬。她穿的是一條彈力十足的貼身牛仔褲。她感到那只手帶著緊張的戰(zhàn)栗和興奮,爬進了她的褲兜,在她柔軟的大腿上拱動著、攀爬著,奮力向更深處探索。手的戰(zhàn)栗通過她大腿肌肉的觸感,像一股股電流迅速傳遍她全身,表層的尷尬之下興奮卻一波一波地涌動著。手終于摸索到褲兜最深處,大腿根部那片敏感的部位,摸到了那把鑰匙。那片金屬仿佛把手給涼著了,使之沮喪失落,萎靡不振。手在溫暖的巢穴里待了片刻,仿佛把片刻待出了永恒之后,才戀戀不舍地,忍痛蛻皮似的退出了緊繃繃的牛仔褲兜。手捏著那把亮晶晶的鑰匙,哆哆嗦嗦地往鎖眼里插,卻怎么也對不準(zhǔn)、插不進。連她都有些焦躁,有些恨鐵不成鋼了!
門終于打開了,她剛放下花盆,就被那雙手從背后緊緊箍住,手很快又摸索到她柔軟的胸部。這是八年來的第一次,她終于順著那動作興奮了,只敷衍著把那雙手往下略掰了掰,就由它去了……
兩人從迷醉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窗外已夜色彌漫。橘黃色的臺燈光下,劉遇春一下一下愛撫著她的頭發(fā),細心地從里面挑出一根白發(fā),咬牙扯斷。他忽然笑著問道,我找你那么多次,你對我好絕情……今天……怎么肯了?
她其實沒像他睡得那么香,一直在心里盤算著后面的事,一直緊張地謀劃著怎么向他張口。此時,她覺得攤牌的時候到了。她神情復(fù)雜地看了他一眼,道,今天我有大喜事。
什么喜事?他興致盎然地湊過臉。
奉真要當(dāng)警察了。
真的?他一下坐起身子,被子從胸前滑落下來,睜大兩眼看著她說,還真讓你掙巴出來啦,那你后半生就有依靠啦!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伸手從床頭柜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
他又討好湊趣地說,那你可再也不用怕周凱龍了……跟他離婚!瞧他把你折騰的……半輩子都毀了。他邊說邊心疼地撫摸著她胳膊和脊背上的疤痕。
她點上煙,深吸一口,兩道淡淡的煙氣從鼻孔里徐徐噴出,最后輕輕地說了句,老子如今誰也不怕了。然后斜過眼看著他道,但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需要你幫忙。
我?guī)兔Γ?/p>
她看到他又是一愣,手從她身上慢慢縮回來。我能幫啥忙?
她的心有些發(fā)涼,趁著還沒涼透,她一股腦把周奉真政審被卡住的事和盤托出,然后兩眼定定地望著他。
他忽然想起冷了,把被子拉到肩膀上,又塞到身后把自己裹緊,眼睛不敢與她對視,躲閃到一邊問道,我能幫啥忙?
你他媽的裝糊涂!奉真是你的!她盯著他的臉不放松,口氣嚴(yán)厲起來。
什么什么?我的?你別開玩笑啦……他一眼一眼地瞟著她,卻不敢和她對視,聲調(diào)虛怯得發(fā)顫。
她牢牢地盯著他,剛才對他的美好幻想像陽光下的雪人一樣軟塌崩潰,片刻之前做愛喚起的千絲萬縷懷舊情感,此刻已風(fēng)卷殘云。她覺得她的心在變冷、變硬,吐出的話也像刀子一樣冰冷鋒利,別忘了,和周凱龍結(jié)婚前,我陪你一直陪到最后一個星期。我和姓周的有事之前都已經(jīng)停經(jīng)了!
你那是為了哄我!你拋下我傍上姓周的,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他終于抓住了她的軟肋反擊起來,還勇敢地看了她一眼。
她只得放下身段,柔聲道,當(dāng)年我是沒辦法,我一個女人在社會上混,有多難……但奉真當(dāng)真是你兒子,你就當(dāng)幫幫自己的兒子吧……人事部門是最講保密的,我打聽過,這事誰也不會知道……再者說,只要奉真當(dāng)上警察,我就和姓周的離……她靠過去,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做出一副溫柔的女人態(tài),但心中卻在下著最后的決心:再給他五分鐘時間,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她就顧不得那點殘存的情義了……她邊想邊瞟了一眼梳妝臺。
他也給自己點了支煙,濃濃的幾口煙瞬間遮住了他的臉,只隱隱能看見他緊蹙著的眉頭。
難挨的時間,嘀嗒嘀嗒地走著。
忽然,他掐滅煙頭,決然地說,突然就冒出這么大個兒子……你說我咋跟人交代!別的忙可以幫,這個……
那好!你不想擔(dān)責(zé)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她也把煙頭在床頭柜上掐滅,下了床,光著兩條腿走到梳妝臺前坐下,從一堆瓶瓶罐罐中間拿出了手機。
他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看著她,只見她在手機上擺弄著什么。手機屏幕的藍光從下往上照著她的下巴,竟使那張眉峰聳立、嘴唇緊閉、法令紋深刻下拉的臉一時顯出幾分猙獰。
他正莫名其妙,忽聽自己手機輕響了一聲“嘀”,他緊張地低下頭一看,見自己微信里來了一段視頻,他手指顫動著點開視頻,兩個潔白的軀體在朱紅色的床單上顛鸞倒鳳、欲仙欲死……
他抬起頭望著她,眼神中有種說不清的復(fù)雜情緒。她強撐著與他對視,不躲不閃。她在心里不斷地給自己打氣,奉真是他的,他不能不管!她的眼神因此越來越勇敢,越來越飽含著正義之光的殺傷力。她看見他終于耷拉下腦袋,片刻抬起頭有氣無力地問了句,周凱龍還有幾年出來?
4
欒建章的眼睛從厚厚的一沓表格上抬起來,愣愣地望著前方的電腦屏幕。此前,因年齡不實被提前退休的趙祥娃剛剛給他來了一通毒汁四濺的叫罵。但他一個字不敢反駁。他知道,關(guān)鍵時刻倪科長讓自己頂上來就是給趙祥娃發(fā)泄的,最后達到息事寧人的目的。為啥這種熱臉貼冷屁股的事總讓自己上,因為科里只有他正處在忍氣吞聲的關(guān)鍵期啊。他強迫自己把目光聚焦在那沓表格上,可那一行行個人信息和數(shù)據(jù)從眼前飄忽而過,就是不進腦子。就在他默默舔舐著傷口,自我撫慰的時候,門被篤篤篤地敲響了。他嘶啞著嗓子說了聲“請進”,一男一女走進了房門。
一看見這個熟悉的女人,欒建章本已疲憊麻木的神經(jīng),在一記強刺激下又復(fù)活了。
女的拿眼看男的,男的看她一眼,就把目光回避了。場上氣氛尷尬數(shù)秒。女的咬緊嘴唇,帶著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冷著臉道,是這樣,這就是周奉真的親生父親,我把他帶來了。
欒建章猛一聽有點蒙,愣了一下說,你這……啥意思?
啥啥意思?女的似也聽不懂他的話。
他是……誰的父親?與我們這里有什么相干呢?欒建章瞟了一眼那個男人,目光又回到女人身上。在這短兵相接之中,他已經(jīng)想起女人叫蒲煥珍,周奉真就是那個政審不過關(guān)的孩子。他的腦子開始快速過電影,周奉真不過關(guān)是因為父親服刑,而她竟然又帶了一名父親來!既然能帶來,肯定就沒服刑,而且還是所謂的“親生父親”!他媽的天下竟還有這種事!他媽的居然就攤到我頭上了!這個姓蒲的,肯定是要給她兒子政審鬧過關(guān)!這時他終于記起了蒲煥珍上次走時說的最后那句話,以及那深深的一眼??磥恚墙z不祥的預(yù)感,竟然應(yīng)驗了!這咋辦?沒遇過這種事??!
然而,容不得他抓預(yù)案,對方已經(jīng)逼上來了。蒲煥珍兩眼緊盯著他,用那種緊張到發(fā)虛的語氣說,你不是說,我們家周奉真政審不過關(guān),是因為他父親是服刑人員嗎?可是……可是周凱龍實際上并不是周奉真的親生父親,周奉真親生父親是這位同志,劉遇春。
欒建章畢竟在基層辦過案,知道怎么嚇唬人。他先是停頓了幾秒鐘不吭聲,兩眼半瞇起來直直地盯著姓蒲的。姓蒲的大概從沒被人這么盯過,神經(jīng)明顯緊張起來,眼光先是回避,但頓時意識到此刻不能露怯,竟又殺個回馬槍,勇敢地,甚至挑釁地與欒建章對視起來。
欒建章心里一顫,覺得難辨虛實。他垂下眼慢慢呷口茶,抬起眼看住對方道,蒲女士,這里可是政法機關(guān),是全省公安最高指揮機關(guān)。咱們講話是要負責(zé)任的。
蒲煥珍迎住他的眼光說,我實事求是。
欒建章看女的不好弄,又把陰陰的目光轉(zhuǎn)向那個男人,這位劉先生,你們這樣,不是演雙簧開玩笑吧?我們可是要調(diào)查的,在公安機關(guān)做偽證,那是要負刑事責(zé)任的!
當(dāng)年在派出所有句行話,有鬼沒鬼,先打三竿子。管他背后什么名堂,這么一敲打,有的就知難而退了。
劉先生顯然已經(jīng)很緊張了,不斷地舔弄著干燥的嘴皮,兩眼看住他說,是這樣的,我呢,確實是周奉真的親生父親。二十年前的時候呢,我呢,這個,是跟小蒲是戀愛關(guān)系。那時候呢,已經(jīng)那個,改革開放好多年了,所以我跟小蒲就那個了,也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
事實婚姻!蒲煥珍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對,對對!就是那個……事實婚姻。但是我這個人呢,警官你也看出來了,是個老實人,遵紀(jì)守法的,所以在社會上吃不開。周凱龍是個混混兒,誰也不敢惹的,吃得開的。所以后來,小蒲就跟了他了。當(dāng)時是帶肚子跟過去的……
蒲煥珍狠狠地踢了男人一腳,男人住了嘴,恨恨地看了她一眼,解開襯衣扣子,長出了一口氣。
當(dāng)時,我也是迫于無奈,實際上也是被周凱龍脅迫的,為了生活,沒辦法。跟周凱龍的時候,實際上我……已經(jīng)懷上劉遇春的孩子,就是周奉真。
女人終于把話說完了。兩眼認(rèn)真地看著欒建章,等著他表態(tài)。
欒建章看看女人,看看男人,腦子里有點亂。根據(jù)敲打,從兩人反應(yīng)看,不像撒謊。萬一是真的,這事該怎么辦?按說他拿不定主意,還有上級??缮霞墏冄巯乱舱秊椤袄细刹恳坏肚型诵荨钡氖虑榻诡^爛額著,這種時候矛盾上交,豈不是火上澆油?對他這個急著擠進門的借調(diào)干部有啥好處?能自己擺平,還是盡量自己擺平……欒建章思謀停當(dāng),緩下口氣明知故問道,那你們的意思是……
女人一聽他那征詢的口氣,立即探出脖子,兩眼放光地說,我們的意思就是,既然周奉真的真父親并未服刑,那他的政審就應(yīng)當(dāng)過關(guān),就可以當(dāng)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我這么說過嗎?我啥時候這么說過?欒建章一看對方要抓他的話把兒,就急眼了。
女人一看他不認(rèn)賬,也急眼了,欒警官,你這么大的機關(guān)干部說話可要算數(shù)啊。我這都有錄音證據(jù)的!女人邊說邊哆哆嗦嗦地從懷里不知哪個暗兜里掏出手機,手指顫顫地點著手機屏調(diào)出了那天的錄音,最后那段話,正是女人設(shè)套問下的那句話,而欒建章為了打發(fā)女人哼哈地答應(yīng)著,應(yīng)付著。
欒建章的臉徹底陰下來。他沒想到女人竟是這路陰狠貨色。他腦子里激烈地盤算了一番,決定先來個緩兵之計。容自己下來好好查查政策,想好對策。
他收起殘留的笑容,板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女人說,咱們的政審規(guī)定就是,考錄政法機關(guān)公務(wù)員,其直系親屬不能有判刑人員。我們政審是很嚴(yán)肅的,考生的一切情況都是要有正式文件證明的,周奉真的直系親屬,我們只能按戶口本認(rèn)定,戶口本上的父親就是周凱龍。至于說劉遇春是他真父親,那都是你們口頭上說的,你們怎么證明呢?
女人忽地一下站起來,擠出一絲笑容說,行!有您這句話就行!至于劉遇春和我兒子的親子關(guān)系,我們想辦法證明,真的假不了!遇春,我們走!
二人直接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欒建章心中忽然一陣空落后悔,他覺得少說了兩句話??催@個女人難纏的模樣,將來可能會為了少說這兩句話而付出代價。
5
蒲煥珍帶著劉遇春走進啟陽路派出所的時候,心中體會到一番新的緊張。公安廳的大門她進了幾回就發(fā)現(xiàn),這里面所謂的警察,男的個個白面書生戴著眼鏡,女的個個描眉畫眼、足踏高跟。這些人和其他行業(yè)的機關(guān)干部有什么區(qū)別?不就一群大學(xué)畢業(yè)的書呆子嘛!膽子漸漸就放大了,一旦到了緊要關(guān)頭,就是放膽撒潑她也無所謂。但來到派出所就不一樣了,她知道這些一線警察不是好惹的,惹毛了是要抓人的。
劉遇春仿佛真與她有心靈感應(yīng),此時也縮頭縮腦、眼光四處亂瞟,一副做賊心虛的下賤相!她正暗罵著膿包,恰好眼前一警察經(jīng)過,她壯起膽子嗓音嘹亮地問了句,請問李凡軍警官在嗎?
那馬臉警察看她一眼,朝走廊里一指,右手第二個門。接著又瞟了跟在后面的劉遇春一眼。
她帶著劉遇春昂然直入那條走廊。不料才走兩步,忽聽身后傳來一句,李警官好像不在。你們找他有啥事?
她一回頭,見那馬臉警察正看著他們,尤其那一對眼珠子,似有警覺地盯著劉遇春的腦袋。她忙說,我們是他管轄區(qū)居民,戶口上的一點小事,我們?nèi)タ纯窗?。就帶著劉遇春繼續(xù)往前走了。走到門口,卻見劉遇春沒跟上來?;仡^一看,肉頭把鞋帶踩開了,正撅著屁股在系,一小圈光亮的禿頂上,竟?jié)B滿了細密的汗珠。她剛把眼皮抬起來,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個馬臉警察竟還站在那里,目光陰陰地盯在蹲著系鞋帶的劉遇春腦袋上不放松。她心里一咯噔,瞟了眼劉遇春那一頭卷毛,心里飄忽過一個念頭,他老盯著劉遇春干嗎,難道這家伙有事?
劉遇春系好鞋帶跟上來了,她推開虛掩的門看見里面兩張桌子,一張桌子的電腦后面坐著個警察,電腦屏幕照得他一張臉?biāo){幽幽的,兩三天沒刮過的絡(luò)腮胡子像一層細密的鋼針,布滿了鐵砧子一般結(jié)實的下頜。
請問李凡軍李警官在嗎?
我就是。那個警察抬起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她,片刻之后才嗓音低沉地問道,有啥事?
蒲煥珍不敢提政審的事,她總覺得那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她的軟肋。她按照事先琢磨過的口徑道,我們……是想來開個證明。親子關(guān)系的證明。
什么?什么什么?李警官眉頭緊蹙,表情十分困惑。
這是意料之中的,蒲煥珍遞上戶口本身份證,用堅定清晰的口吻說道,是這樣的,我兒子戶口本上的父親,周凱龍,實際上并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的親生父親實際上是這位,劉遇春同志。我們就想做個鑒定,出具個證明。
劉遇春趕緊沖李警官點頭哈腰地一笑。
李警官接過戶口本身份證等物,皺眉看了半天,這期間抬起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珠子,在二人臉上來回打量,最后突然問道,那這個周凱龍呢?
判刑了,在牌樓監(jiān)獄關(guān)著呢。
噢……
李警官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然后把身子朝后一仰,兩手手指交叉,把腦袋枕起,看了他們一會兒,道,你們這是民事糾紛,找到我這里沒用?。∧銈円咚痉ㄍ緩浇鉀Q。你,他用手指堅定清晰地指向蒲煥珍,到法院去起訴他,要求他承擔(dān)撫養(yǎng)責(zé)任!然后,法院會開具委托書,委托司法鑒定機構(gòu)做你要的這個什么親子鑒定……
警官警官!您誤會了!我不起訴他!我們兩個之間沒事兒!沒矛盾!
發(fā)覺肉頭一聲不響,她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劉遇春趕緊沖警察哈腰,沒矛盾,多少年的關(guān)系了!
李警官不相信地望著劉遇春,那么,你也承認(rèn)這個周什么真,是你兒子?
劉遇春趕緊點頭,承認(rèn)!承認(rèn)!看了一眼蒲煥珍,又加了一句,本來就是我兒子嘛!
李警官又打量二人一眼,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伸出手指先后指點著蒲、劉二人道,你也承認(rèn)是他兒子,你也承認(rèn)是你兒子,那還鑒定個■呀!1+1=2,還要鑒定嗎?
蒲煥珍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知不覺被這個眼珠子布滿血絲,目光貌似遲鈍的警察逼到了死角,一時都反應(yīng)不過來這是怎么發(fā)生的,臉上干笑著,嘴巴里“那個,那個”地磕巴了半天,終于抓出一句,那個……周凱龍還不知道嘛,我們也算是給他一個說法嘛!
李警官臉上還殘留著剛才將住二人的得意笑容,此時似乎對耍弄二人已駕輕就熟,略一思索,便用推心置腹的語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陪那個耗下去了,想跟咱們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劉先生過!但也不要把事情做絕嘛,你完全可以跟他提出離婚,等了你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通過監(jiān)獄,給周凱龍做工作,走離婚程序……即便你非要做這么個鑒定,像你這種情況也可以通過司法渠道找民間機構(gòu)做嘛,沒必要跑到我公安機關(guān)來嘛!
李警官兩手一攤望著她,隨后伸手捂嘴,打了個奇長無比的哈欠。
蒲煥珍至此真的無語了,她眉頭緊蹙,煩躁地望了一眼身邊那除了當(dāng)鑒定材料,百無一用的劉遇春。她仰起臉直瞪瞪地望著天花板,咬緊嘴唇走了會兒神,突然垂下眼睛看著李警官,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公安廳政治部發(fā)給她的政審不過關(guān)通知書,把情況向李警官和盤托出。最后強調(diào),是廳里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指點她來屬地派出所做鑒定的。并說這是她應(yīng)當(dāng)走的正當(dāng)渠道,廳里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說的。
李警官把那張通知書看了半天,再抬起臉時,臉上慈祥多了,你早說嘛!廳里領(lǐng)導(dǎo)都發(fā)話了,你還跟我兜什么圈子!我就說凡事總有個目的嘛,哪有無緣無故的愛……事關(guān)孩子的前途,我們會按程序辦的。這樣,你把這個東西搞個復(fù)印件,再寫份申請給我,我給上面打個報告。你們等通知。
蒲煥珍沒有料想到拼盡全力最后一搏,死馬竟然都醫(yī)活了,激動得嘴唇都哆嗦,李警官……李警官,這么說……鑒定,可以做啦,證明,可以出啦?
李警官鋼針?biāo)频慕j(luò)腮胡子,此刻像金絲絨一般溫柔親切。
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捏著一支煙遞到絡(luò)腮胡子包圍著的嘴邊,也被他厚實的大手輕輕擋去。
我得先給分局打報告,然后,分局再給市局打報告。只有市局刑偵支隊才有DNA實驗室。不過,鑒定可以做,管不管用我可就不知道啦。畢竟周奉真戶口本上的父親,也就是法定監(jiān)護人,還是周凱龍嘛……
后面幾句話蒲煥珍幾乎沒聽見,因為她的頭腦中已經(jīng)漾滿了幸福的激流,那激流在耳膜里轟響著,眼睛,也被淚水模糊了。一片幸福的模糊之中,她只聽見隱約有聲門響,有個腦袋探進來說,李哥,張所叫你。
她一瞥,正是前面那個馬臉,陰陰地掃了一眼她和劉遇春。不知怎么,她腦子里馬上浮現(xiàn)出剛才進派出所時與馬臉周旋的一幕,心一沉,總覺得馬臉不祥,絕非善類!
她不吱聲,看著李警官離去。她與劉遇春時不時對視一眼,誰也不敢吭一聲。她忽然靈光一閃,拔腿走出這間辦公室,朝大廳一望,大廳空無一人,她慢慢朝樓梯間走去。走到墻拐子,隱約聽見有人站在樓梯上說話,聽聲音正有李警官,但具體說什么卻又聽不清楚。正焦急,聽見有人從樓梯下來的腳步聲,嚇得心一抽,拔腳趕回了李警官辦公室。
李警官進來時,她狂跳的心還沒平靜。看看劉遇春,他正眼神錯愕又迷茫地望著她。她又去看李警官,李警官見她看過來,干笑一下,就把眼神回避了。她覺得與李警官的關(guān)系急轉(zhuǎn)直下,突然就演變成了各懷鬼胎的態(tài)勢。
果然,李警官干咳了一聲后,假笑著說,好了,程序交代給你們了。你們?nèi)マk吧,不過,還有件事。做這個鑒定,你們得給監(jiān)獄的周凱龍寫個告知書,他簽字同意后,你們再做。
什么?蒲煥珍從椅子上彈起來了,憑啥要告知他?
李警官咳了一聲,沉聲說道,周凱龍在戶口本上,那還是周奉真的父親嘛,畢竟周奉真從小是跟著周凱龍長大的嘛!你們搞這個鑒定,他是最大的利害關(guān)系人嘛!
蒲煥珍急道,他不是在監(jiān)獄關(guān)著的嗎?咱們何必驚動他?我們又不是搞別的,不就是為了周奉真能當(dāng)上警察嘛!
李警官看了她一眼,垂下眼道,周凱龍雖然是服刑罪犯,可也有他的合法權(quán)益。涉及親子關(guān)系鑒定的問題,必須征得他的同意!李警官的語氣十分堅定。
蒲煥珍剛才還流著幸福的眼淚,轉(zhuǎn)瞬流成了悲傷。她用乞求的口吻道,李警官,這個事不能告知他呀!我們家有我們家的特殊情況,這個事他要是知道了,別說同不同意,他出來了我還能不能活命都不知道呀……為了我兒子能當(dāng)警察,我求求你啦……
說著蒲煥珍就朝李警官跪了下去。李警官慌忙把她提溜起來,一邊勸慰,一邊用那種推心置腹的語氣道,蒲大姐,知道你是為了孩子。但是據(jù)我所知,你就是把這個親子鑒定做了,也不見得管什么用。政法機關(guān),它就是特殊啊。孩子學(xué)習(xí)這么好,干嗎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最近教育系統(tǒng)、工商稅務(wù)系統(tǒng)、一些市縣政府,都在招錄公務(wù)員嘛……
這耳熟的幾句,忽然讓蒲煥珍收住了眼淚,掛著淚珠的眼睛冷冷地盯住李警官,她厲聲問道,李警官,你剛才干啥去了?
李警官愣了,略帶慌張地說,所長,所長叫我有事啊!
所長?蒲煥珍冷笑一聲道,剛才我明明看見你和那個長臉警官在樓梯上說事。你們說的啥?
噢……你是說張警官?我從所長那兒回來,順便跟他交接工作,昨天我值班,今天本來跟他交班,遇上你們到現(xiàn)在……
得了吧!你們都是串通好的!我知道,是姓欒的把招呼打過來了,想刁難我!遇春,我們走!
6
這天早晨,欒建章剛進辦公室就接到了科長倪尚韞的電話:“小欒,你來一下?!?/p>
放下電話,欒建章就感到有點不對勁。倪科長的語氣與平常安排工作時好像不一樣,沒有傳遞出一絲壓力,反而顯得十分親切。但這份異常的親切,卻讓他心中忐忑。等他進了倪科長辦公室,看到倪科長親切地找出紙杯,從抽斗里拿出招待地州一級公安局局長的普洱茶給他泡茶,那種不祥的預(yù)感就越來越坐實了。他堆起笑容忙不迭地謙讓著,不喝不喝!不渴不渴!但倪科長不由分說,只管一板一眼地給他泡茶。他的心越來越?jīng)?,知道沒什么好事。
果然,倪科長先是竭力把他這一段的工作表揚了一番,隨后就眼睛看著茶杯,大拇指和食指來回捻動著一支圓珠筆,半天不吭聲。他緊張地邊假意嘬著茶水,邊一眼接一眼地瞟向倪科長,不知啥災(zāi)禍在后面等著他。他覺得他那顆脆弱無助的心,恰似那支圓珠筆,被倪科長的兩根手指來回反復(fù)地捻搓著、蹂躪著。就在他氣都快要喘不上來時,倪科長終于發(fā)話了,聲調(diào)十分綿軟體貼,跟上次慰問英烈家屬的語氣一模一樣,兄弟,有個不好的事情跟你通個氣。咱們?nèi)幧舷露际呛苷J(rèn)可你的,大家都希望你能盡快加入咱們這支隊伍??墒?,最近干部人事政策變動很大。這不,人事廳剛下了文件,凡是新的崗位用人,不能再調(diào)動了,必須經(jīng)過公開遴選。筆試、面試、體能……就是那一套,你都知道的……
他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各種紛亂的念頭和情緒像牛奶潽鍋了似的,瞬間在頭腦中沸騰起來……他只覺得渾身發(fā)涼,心在下墜,無休止地下墜著。連帶著,他忽然覺得屁股底下的沙發(fā)也在無止境地下陷著,好像他不是坐在堅固穩(wěn)重的辦公室里,而是坐在失控下墜的電梯里。周圍的景物漸漸晃動甚至旋轉(zhuǎn)起來,他知道,恐怕是他多年熬出來的高血壓眩暈又發(fā)作了。他強迫自己喝了口熱茶,隨著強力的吞咽,他感到聽覺恢復(fù)了一些。倪科長正在表示著對他的堅定信心,臉上綻開了鼓舞的笑容,手里捏起了拳頭。但他打斷了倪科長,問道,倪科長,您上次不是說,我的事已經(jīng)上黨委會了嗎?
倪科長一愣,馬上反應(yīng)過來,說,是的是的,本來、本來10號就上黨委會的??墒牵墒莾蓚€廳黨委委員出差,會沒開成。結(jié)果昨天接到新文件……欒建章費力地干咽了一口唾沫,臉上像捏擠橡皮泥似的擠出一絲笑紋道,倪科長,您看……我都在這兒干了兩年了,對我的工作大家也都十分認(rèn)可。像我這種情況,難道就不能靈活處理,特事特辦一下……他的語氣十分虛弱,充滿了乞求和屈辱,活像要飯花子第一次張口乞討。
倪科長也費力地干笑了一下,這個……兄弟,沒辦法呀!這是省里的新政策,誰也抗不過呀。不過你放心,小陸的婆婆出院了,小紀(jì)也快回來了。最近我盡量少安排你工作,你抓緊復(fù)習(xí),你一定行的!拳頭又捏起來了。
欒建章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倪科長的辦公室。他一步一蹣跚地在走廊挪步,手里還端著那杯早已冰涼的普洱茶。這走廊好像漫無盡頭,直到聽見有人喊他,小欒,你去哪兒?他一驚,抬頭發(fā)現(xiàn)一面潔白生硬的墻壁已堵在眼前,他早都走過了,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找回到自己辦公室,他頹然地把自己陷在沙發(fā)里,既無心也無力做任何事情,任頭腦里那紛亂的念頭像肆虐的洪水,流到哪兒算哪兒……這種打擊,對別人來說,也許算不了什么??季涂紗h!可對他來說卻無異于滅頂之災(zāi)!不知是因為心理素質(zhì)的原因還是怎么的,他從小就害怕考試。到了高考前夕,他更是患上可怕的怯場癥,一緊張腦子里就一片白熱,形同白癡。高考,他整整考了三次才考上,那噩夢一般的三年??!正是因為考試不行,在人生的競爭中,他才極為重視日常的工作表現(xiàn)。多少年來,他不知比別人多受了多少苦,多遭了多少罪,多吃了多少虧,多忍了多少委屈,才一步一步地爬到了省公安廳的門檻跟前……一股熱淚從眼窩里蜿蜒而下,他趕緊伸手捂住,怕被人看見。
小覃的面孔不知不覺擠進了腦海,當(dāng)初找上她,是看上她那種蓬勃上進的精神狀態(tài),是為了給自己的人生加上一份無形的鞭策??墒墙┠陙?,這無形的鞭策已經(jīng)抽得他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小覃的確太上進了,太蓬勃了。她那種狀態(tài),她那種能力,他承認(rèn)自己恐怕永遠也追不上。小覃早在五年前就調(diào)到省經(jīng)信委了,從那之后,她結(jié)交的人士越來越高端,越來越精英。在她面前,他越來越自慚形穢。近些年,連每次房事他都要鼓足勇氣才敢上馬一搏。小覃看他的眼神,對他的教導(dǎo),也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恨鐵不成鋼。就連這次到省廳借調(diào)的機會,都是她利用自己的人脈創(chuàng)造的。如果他考不上,錯過了這次機會,他的家庭危機會越來越深重,一旦家庭分崩離析,孩子怎么辦?就算沒有這些,他又怎么有臉回到那個偏遠的市公安局了此殘生……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忽然想到昨天,是啊,就在昨天,他還在信心滿滿地憧憬著,他的事黨委會已經(jīng)通過了,剩下的就是辦手續(xù)了。他就要帶著孩子和小覃團圓了,他甚至都開始考慮買房子的事了??蓛H僅過了一夜,一切都像海市蜃樓一般煙消云散,為什么?就是因為那個文件!那個文件不會考慮他兢兢業(yè)業(yè)、如履薄冰的日常表現(xiàn),不會考慮他十幾年來吃的苦受的罪,不會考慮他已經(jīng)在這個崗位埋頭苦干、受屈受累整兩年!全省公安戰(zhàn)線隨便一個答卷英雄都會把他無情地擠掉……他的眼睛漫無目的地在室內(nèi)掃視,忽然他的眼光無意中捕捉到茶幾上的臺歷,那是他多年養(yǎng)成的工作習(xí)慣,把一些工作的難點和需要提醒自己小心注意的事項記在臺歷上,他在臺歷上看見了“周奉真”三個字,他一下想到了那個姓蒲的女人,和那個沒見過面的孩子。他突然對這兩個人產(chǎn)生了一種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感在一瞬間就拉近了他和他們的距離。他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既荒唐又真切的感受,那個女人不再站在他的對立面,不再是他要絞盡腦汁應(yīng)付的對象,而仿佛成了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他甚至直后悔不該給張德云打那個授意阻撓的電話。
7
凌晨1點,李凡軍與搭檔處理完那起棘手的群架,連制服都懶得換,騎上摩托車就往家趕。
剛騎到龍馬河橋頭,忽聽夜色中傳來聲公鴨嗓子般發(fā)出的凄厲號叫聲,救人啦!有人跳河啦!這呼喚聲在濃重夜色中一閃即逝,再無下文,顯得亦真亦幻,分外詭異。李凡軍聽得心一顫,一下松開了油門,摩托車頓時慢了下來。待他上了橋,向橋上張望,只見橋面上空無一人,兩側(cè)路燈青白色的光暈一團接一團綿延到龍馬河對岸。在橋上騎行過半,他猛然發(fā)現(xiàn)左側(cè)橋欄桿外掛著一個人,在夜風(fēng)中搖搖擺擺,仿佛一具懸在吊繩上的死尸。他頭皮發(fā)麻,心知麻煩來了。不去看看又不行,畢竟身上穿著警服。他有心張望著尋找那個公鴨嗓,橋面上卻空無一人。他邊納悶邊把車停在路邊,向掛在橋欄外的那個人走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個女人,只見她腳踩著大橋邊沿,整個身體傾斜在欄桿外側(cè),隨時要撲向腳下奔流不息的龍馬河,只靠一只手抓著橋欄桿,活像絲線上掛著的一只蜘蛛,有隨時墜落的危險。女人嘴里嘟嘟囔囔,哭中帶笑,明顯是個酒鬼。他慢慢靠過去,強壓煩躁哎地叫了一聲。女人轉(zhuǎn)過身,只見她眼淚鼻涕五抹六道的臉,他一看之下,大吃一驚,竟然就是三天前來找他鬧著做親子鑒定的蒲煥珍!他的腦子里電光石火般一閃,幾多疑點迅速勾連,那個公鴨嗓是誰?跑哪兒去啦?他一下記起,下午辦案間隙,出門買煙,看見上次與女人一起到派出所的那個劉什么,就在派出所對面張頭探腦,一見他,埋下臉就走進商店。他當(dāng)時以為他們還要來糾纏呢,后面也不見來,他一忙就忘了。他立刻意識到,他怕是掉進圈套了。但此時抽身已來不及了,他身穿制服,戴著警號,公鴨嗓或許就埋伏在附近,手里拿著高清攝像機在拍著這一切。這年頭,警察遇上這種事多了。他向河岸邊一望,黑沉沉的林帶里,想什么就有什么。他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忽然一個閃念,他把執(zhí)法記錄儀掛肩上打開了開關(guān)。
哎!你咋啦?他沒好氣地問,斷定對方暫不想死。
女人看了看他,滿是鼻涕眼淚的臉上似哭似笑,李警官,你來得好!臨死之前,我還真想見你一面。
一股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干過交警的他一聞便知,52度的白酒起碼喝了半斤。
死啥死的?死啥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煩,我比你還煩!你想死,我比你更想死!我不還堅持著嘛!他邊說邊貼過去,猛地伸手欲抓橋欄上掛著的那只胳膊。
別過來!
那只胳膊一松,躲開他的抓拿,身子一歪,另一只胳膊又掛上了!好險,差點掉下河去!
你別過來!過來我就跳下去!女人面露兇光,聲調(diào)咬鋼嚼鐵一般!
他心一顫,剛才抓扯之間,萬一女人掉下去,都被公鴨嗓拍著,他就攤上大事了!腦子里一陣亂。片刻才平靜下來,他迅速分析一下形勢,如今只有來軟的,問出個子丑寅卯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都答應(yīng)下來,把人哄下橋再說。
大姐!他苦著臉,換上一副哀求的口氣,到底咋回事嘛?有啥困難你給兄弟我說出來,能解決我就幫你解決嘛!
女人吸溜一下過江鼻涕,哭咧咧地說,活不下去啦!咋活?老公老公判刑!兒子兒子在家吃閑飯!自己身體又垮掉!你說我下半輩子靠誰?上街要飯?凍死街頭?我還不如現(xiàn)在就跳河,死得還好看些!
女人說著說著就帶上了哭腔,嗚嗚咽咽的哭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分外刺耳,再襯著春寒料峭的河水綿綿不絕的流淌聲,霎時讓李凡軍的心籠罩在一團凄慘哀傷的濃霧中。
為了化解危機,他強打精神,故作輕松道,我當(dāng)是啥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兒子干不了警察還可以干別的嘛!老公又不是貪官終身監(jiān)禁,還有兩年不就出來了嘛!一切不都可以重新開始嘛!
他出來?他出來我更慘喲!他要千刀萬剮弄死我!還要滅我全家!這都是上你們警察的當(dāng)喲!當(dāng)初抓人時,王警官把我好一頓哄,給我絕對保密!姓周的進去半年就啥都知道了,說我把他賣了,說我給警察釣魚!說出來了要給我千刀萬剮滅九族!我兒子不當(dāng)警察,誰保護我?你是社區(qū)民警,你天天住我家里保護我嗎?我還不如主動死掉還少受點罪!還保住我八十歲老父老母,兄弟姐妹!
接著又是一陣哭號……
酒后吐真言,姓蒲的所說,八成是真實情況。像這樣的大疙瘩,半夜三更掛在橋頭上怎么解得開?李凡軍的心里,同情、厭煩還有巨大的壓力混雜在一起,弄得他心煩意亂,那種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老毛病發(fā)作起來,答應(yīng),他媽的通通都答應(yīng)!推到上級領(lǐng)導(dǎo)那里,愛咋辦咋辦去!
大姐,說來說去,還不就是為鑒定證明那點破事嘛!我答應(yīng)你還不行嘛!咱不通知你老公還不行嘛……???下來吧……
8
星期二的早晨,欒建章正埋頭做著模擬試題,面前攤著時事政治的復(fù)習(xí)資料。小陸忽然兩手插兜,裊裊婷婷地走過來,一個S形身段靠在桌沿上,用那種甜膩膩的聲調(diào)道,欒哥,這一段伺候婆婆,耽誤的工作太多了。我昨天盤點了一下,30號以前肯定干不完??!倪科長要罵死我喲……
欒建章就知道沒好事兒,鼻子里悶哼了一聲,假作專心地看著眼前材料,沒接話。
小陸一看,沒反應(yīng),只好自說自話地來了一段苦逼道情,最后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哀怨地望著他道,要不,欒哥給我?guī)鸵幌旅h……
欒建章強忍著厭惡,也抬起一張苦逼臉道,小陸啊,哥最近手上的事兒也多啊。話剛出口就反應(yīng)過來模擬試題與工作顯然無關(guān),手上剛要往起卷,就見小陸的黑眼睛早把桌子上攤的東西掃描一遍,情知手慢了。人事處女干部,精著呢,再卷就欲蓋彌彰了。索性就讓東西攤在那兒,死驢不怕狼啃了。
唉!命苦啊……小陸哀怨地長嘆一聲,拖著松松垮垮的步子回到自己桌子前忙活去了。
這可是自己頭一回拒絕小陸的求助!豈止如此,這也是自己頭一回拒絕人事處任何一名干部的求助。一天到晚簇擁著他的種種求助,不但有工作上的,還有很多瑣碎的私事,甚至包括下樓拿快遞。因為任何人都知道,削尖腦袋往里鉆的人,是最好使喚的。他開始忐忑不安,這次拒絕,會不會引起什么連鎖反應(yīng)?難道他已經(jīng)徹底絕望,破罐子破摔了嗎?一想到這里,他就嚇了一跳,這可不是他的風(fēng)格啊,他的風(fēng)格可是屢敗屢戰(zhàn),愈挫愈奮,置之死地而后生?。∠袼@種出身農(nóng)家,無爹可拼的人,不就是靠著這種精神,才一步一步爬到公安廳的門檻跟前的嗎……他開始后悔了。其實,幫她干也沒什么,大不了一白天搭進去,晚上再加班復(fù)習(xí)。無論如何,眼下他是復(fù)習(xí)不進去了,字字句句從眼前飄忽而過,就是進不了腦子。他時不時地偷眼去瞟小陸的臉色,小陸正在電腦屏幕前忙碌著,眉頭微蹙。他知道,她那一攤也不好干……忽然,小陸起身了,椅子刮地很響,似乎帶有情緒。欒建章嚇了一跳,也沒看清她臉色,她就扭身出去了。他盯著她的背影,見她一出門就往左走了,情知不妙!他豎起耳朵諦聽著她的腳步聲,高跟鞋在瓷磚上踩出橐橐的八九聲脆響,接著是隱約傳來的叩門聲,這是到倪科長辦公室去了,她想干啥?
這是欒建章借調(diào)以來度過的最煩躁的一個上午。眼前攤著雜七雜八的復(fù)習(xí)資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知識點,還有所謂“行政能力測驗”中那種潛藏著惡毒陷阱的怪題,這本就引發(fā)了他對當(dāng)年高考的可怕回憶,而小陸的所作所為,又引發(fā)他另一種可怕聯(lián)想,她會不會到倪科長那兒去詆毀他,只要輕飄飄地來一句,這還沒進門呢就開始偷懶啦,馬上會對他苦心經(jīng)營的良好形象產(chǎn)生顛覆性的影響。要知道,倪科長從事人事工作多年,對人的兩面性可謂洞若觀火,甚至神經(jīng)過敏……
就在他煩躁不安、七上八下的時候,門忽然開了,小陸進來了。他眼珠子往門那邊一■,就回歸了原位。他假意盯著眼前的復(fù)習(xí)資料,余光卻一直關(guān)注著小陸那邊。
忽然,小陸朝他走過來,隨著她的靠近,他的心一下提吊起來。不料,小陸走到他桌旁,竟俯身提起暖瓶,拔開瓶塞,向他那只早被冷落一邊,只剩厚厚一層茶底的杯子里續(xù)水,嘴里溫柔地說,欒哥,沒想到你攤上這種難心事兒了!這政策,也太不近人情啦!不過,我們大家都相信你,肯定金榜題名!哥你放心,近期工作,包括抽調(diào)干部下基層那攤子事兒,有我和小紀(jì)呢,你就安心復(fù)習(xí)吧!
他一下蒙住了,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暖流從不可名狀的地方奔涌而出,席卷全身,化作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流直涌向鼻腔和眼眶……他勉強說了一句“謝謝”,就假作擤鼻涕離開了辦公室。身后還傳來小陸故作嬌嗔的一句,別客氣!將來還要靠欒哥罩著呢!
他長久地在洗臉臺的鏡子前站著,慢慢把那股快要涌流而出的眼淚化解了。他盯著鏡子里那張37歲的、已初顯滄桑疲憊的臉,忽然意識到,這么多年在社會上掙扎拼搏,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感動,他有多少年沒有如此感動過了?他茫然地想……雖然眼淚還未流出,就被他多年練就的化功大法化于無形,但此時平靜下來,他卻體會到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想起多年前從不知哪里看來的一句話:眼淚能凈化靈魂。對,就是這種感覺,他有種靈魂被凈化,空明澄澈的感覺。這時,他聽見小陸在叫他,欒哥,欒哥,有人找!
他平靜了一下心情,回到了辦公室。他看見,蒲煥珍和那個姓劉的正坐在沙發(fā)上,面前擺著一個黑得莊重肅穆,顯然不屬于他們這個階層使用的高檔公文包。
蒲煥珍兩眼咄咄逼人地盯著他,一副攻城拔寨的架勢。大波浪的頭發(fā)可能是新焗了一下,根根油光發(fā)亮,但細看發(fā)根處卻露出星星點點的白。她兩眼布滿血絲,目光強自鎮(zhèn)定,但不斷舔舐嘴唇的動作,還是暴露了她的緊張。劉遇春呢,目光有點呆滯地望著前方的虛空,雙腿不停地夾動著。
但是很奇怪,面對這一對兒老對手,他卻覺得心情十分平靜。他忽然有點納悶,他們是怎么成為對手的?是什么讓他們成了對手?像今天這樣面對,不是很好嗎?
他平靜地開了口,蒲大姐,咋的?證明開來啦?
蒲煥珍盯著他大聲說,開來啦!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氣勢。他淡淡一笑,伸出了手。蒲煥珍拿起那個莊嚴(yán)肅穆的公文包,從里面掏出幾張紙遞給他。
這是復(fù)印件嘛!他翻看了兩頁,抬頭說道。
你要原件?蒲煥珍看著他問。
原件吧,這么大的事,認(rèn)真些吧。
那你要還我!
沒問題,我要這個有啥用???他甚至輕松到開起了玩笑。
蒲煥珍朝劉遇春努了努嘴,原來劉遇春胳膊底下還夾了個包。劉遇春小心地拉開那包的拉鏈,抽出了一沓紙,遞給他。他拿過來仔細閱讀,除了看不懂的法醫(yī)術(shù)語,結(jié)論部分寫道:“經(jīng)××市公安局刑偵支隊DNA實驗室檢驗,樣本提供者周奉真與劉遇春之間親子關(guān)系概率為99.9845%,可以認(rèn)定為具有血緣上的父子關(guān)系。”上面清晰地蓋有“××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刑事技術(shù)研究所”的大紅公章。
他抬起頭微笑地望著蒲煥珍道,好的,我馬上就寫報告給領(lǐng)導(dǎo)匯報。
蒲煥珍又愣住了,似乎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她做足了針鋒相對的斗爭準(zhǔn)備,卻撲了個空,你同意啦?
我同意什么?他苦笑著說,早告訴過你這不是我能定的。我只是把情況如實向上級反映,由上級領(lǐng)導(dǎo)定奪。
那你幫我估估,領(lǐng)導(dǎo)會不會同意?你看,前面就是因為他父親判刑,他才不過關(guān)嘛!現(xiàn)在證明啦,他真正的父親沒判刑,好好地在這兒站著!她一把將劉遇春拉到他眼前,像擺弄一個快散架的木偶似的令其勉強站直,那他還能不過關(guān)?
他沒有吭聲,但臉帶善意的笑容望著她。
你快說嘛,別折磨人啦!
他依舊平靜地笑著,應(yīng)該……差不多吧,既然文件上這么說。
太好啦!太好啦!蒲煥珍激動得聲音都在發(fā)顫,她又一把拉過喋喋不休千恩萬謝的劉遇春,道,我們兩口子,代表周奉真,向恩人鞠躬!恩人,你就是我們周奉真的再生父母??!奉真上了班,我們一定讓他聽黨話,跟黨走,感黨恩!
兩人向他深深地鞠躬,一彎到底,他沒防著這一手,趕緊去拉,小陸也搶上來幫忙,生怕讓人看見產(chǎn)生惡劣影響。
蒲煥珍嘴里猶自吆喝著,遇春,趕快打電話到玉堂春訂飯,今晚跟恩人好好喝兩杯,這位小妹也一起!
欒建章一看事情越鬧越大不好收場,趕緊給蒲煥珍潑冷水,蒲大姐,這只是我個人感覺,不代表領(lǐng)導(dǎo)意見喲!等有消息了再說吧。好不容易才把二人打發(fā)走。
小陸就問他是咋回事。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講給小陸聽。小陸一聽,沉吟片刻道,欒哥,你剛才話說滿了……他心里一咯噔,咋的啦?
我隱約記得,那一條好像是說,直系親屬或法定監(jiān)護人中有服刑人員的,不能進入政法部門工作。為啥要專門加上一個“或法定監(jiān)護人”呢?說不定就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你也知道,之所以這么規(guī)定,一是考慮成長在這種家庭的孩子,他從小的成長環(huán)境,耳濡目染的東西,本身就不可靠。當(dāng)然,這說不到臺面上來。再就是他父母中有被判刑的,他對政法機關(guān)會懷有什么情緒?這個周奉真,雖然親生父親沒事,但他從小就跟這個周凱龍長大,他的情感紐帶就在這個周凱龍身上,甚至他現(xiàn)在知不知道周凱龍不是他父親,這都難說。當(dāng)然,這也說不到臺面上。這兩條不到萬不得已都不好說的。但是上面真要拿這兩條衡量周奉真的情況,我覺得,難說……
小陸邊說邊撇著嘴搖了搖頭。
他覺得心一沉,替蒲、劉二人擔(dān)起心來。他發(fā)現(xiàn),不知從啥時候起,他已經(jīng)跟蒲、劉二人鉆到一條戰(zhàn)壕里了。
9
今天洗車的人特多,眼看著幾個甘肅女人忙不過來,蒲煥珍也不得不戴上膠皮手套親自上陣。傍晚,當(dāng)她拖著疲憊酸軟的身體往回走的時候,周奉真把電話打來了,問的是事情的進展。她聽出,兒子在姨姨家住得長了也難受,想回來。但她沒敢松口,事情不到最終解決,她是不敢確定的,這些年,她被整怕了。
就在她心事重重地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她看見對面苗圃的水泥臺階上坐著一個男人。男人身邊放著一只破舊的旅行袋,樣式十分陳舊。男人看見她,把吸到濾嘴的煙在地上蹍滅,提起旅行袋慢慢站起來。天光暗淡,男人的臉有些模糊,但這張模糊的臉,卻讓她心頭一緊,浮上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她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當(dāng)她遲疑著挨到門前時,男人終于湊上前來,朝她咧開了一嘴白牙,那一嘴白牙在暗淡的天光中十分刺眼。她終于看清了那張膚色黝黑、皺紋深刻、目光麻木遲鈍的臉,頓時有如五雷轟頂——周凱龍!
她愣了足足五秒鐘,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了口,你咋……你咋……這么突然?
表現(xiàn)好,提前釋放了。周凱龍嗓音沙啞地說。
她趕緊墊巴了一句,你咋……咋也不提前打個招呼?
他默默地盯著她,半天才說,打招呼?咋打?最近三年,你去看過我一眼嗎?
她腦子里又是轟的一聲,嘴巴忙不迭地說,快進屋,進屋再細說。
進屋之后,她混亂的頭腦中理不出頭緒,只有一個念頭她覺得是沒錯的,今晚得把他伺候好。她開始殷勤地為他整理行李,把旅行袋里那幾件破抹布似的舊衣服一件一件疊得方方正正,那種有板有眼的折疊,活像剛從襯衣包裝盒里取出來似的。因為腦子亂,一旅行袋的東西,她竟整理了半個多小時,常常是手捧著疊好的內(nèi)衣,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往哪兒安置。這個房間已經(jīng)八年沒他的位置了。她邊整理,邊偷偷地瞟他的臉色。每次她偷瞟的時候,他的眼睛早就等在那兒了,弄得她像做賊似的,眼珠一顫就躲向別處。他為啥老盯著我,他腦子里轉(zhuǎn)什么念頭?一定是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最近三年,你去看過我一眼嗎?剛才她一邊疊衣服,一邊已經(jīng)編好了理由,假作漫不經(jīng)心地對他說,之所以最近三年沒去看他,是害怕他見了她的面熬不住,要搞越獄。
“當(dāng)年你在派出所,不是搞過這么一次嗎?”她怯怯地笑望著他,“我聽人說,第五年到第幾年是最難熬的,不敢去刺激你?!?/p>
他聽了,冷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啥意思。她腦子里很亂,很緊張,根本無法判斷他究竟相信了沒有。最后她紛亂的頭腦終于清晰起來:今晚豁出去了!一定要把這只野獸安撫好,哄弄住。事情已經(jīng)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刻,千萬不能出任何岔子。馬上就要承受的蹂躪和屈辱不時地在腦子里閃回,但每次都被她強壓下去。小不忍則亂大謀,她想起了電影里的一句話。再忍最后一次吧,再忍最后幾次吧!她混亂的頭腦里,一遍遍響起這個聲音。
洗澡水燒好啦!你先洗,還是我先洗?她為自己那甜到發(fā)膩的假聲而吃驚,而羞愧。她感到臉在發(fā)燒,發(fā)漲,進而麻木。她看見他那對兒遲鈍的眼珠子,漸漸發(fā)出了一絲亢奮的亮光,那仿佛石頭鑿出來的一張臉,浮現(xiàn)出一絲笑容,那是一種獰笑,還是什么笑……她真的無法判斷,只覺得不寒而栗。
她洗完后,又在鏡子前面把她的臉捯飭了一番。老了,真的老了,但風(fēng)韻猶存,正像劉遇春說的那樣。她曾想過,關(guān)了八年,他是不會挑食的。但她還是用那堆瓶瓶罐罐里的東西努力把歲月的風(fēng)塵遮掩一番。今天,她必須讓他滿意,把他哄弄住。
蹂躪終于開始了,八年的欲望,也許還有仇恨,要在今晚發(fā)泄。她努力假笑著,睜著眼睛一聲不吭地承受著。他用不知是從管教還是誰那里學(xué)來的,有點像是隊列訓(xùn)練似的簡短命令,令她做出種種難堪的動作。她強忍著,假笑著迎合他。麻木的心時不時地割開一道新鮮的血口子。
終于,他的眼睛越來越直,目光突然變得生硬,最后,在一聲悶哼之后,轟然倒塌。她抱住他的后背,兩眼呆望著天花板,悄悄地噓出一口長氣。
等他發(fā)出野獸咆哮般的呼嚕之后,她悄悄地抱起被子來到客廳。
她躺在沙發(fā)上,腦海里一遍一遍地強壓著剛才的一幕幕。可那一幕幕,按倒葫蘆浮起瓢,就是要頑強地鼓涌而出。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根本沒法入睡,越來越覺得氣噎喉頭,鼻酸眼熱,終于兩泡熱淚在眼眶里再也兜不住,涌流而下,她在黑暗中捂住嘴,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10
欒建章在去往食堂的路上,聽到前面治安總隊的兩個干部興奮地議論著什么,有“遴選”二字偶然泄露,立刻被他靈敏的耳朵捕捉住。他暗暗加緊腳步趕上前去,不聲不響地尾隨在后面。只聽兩名干部說,今年的遴選政策特別嚴(yán)格,每個崗位至少要有五人報名競爭,至少要有三人全程參加遴選的各項考試,否則,就流招。他顧不得許多,搶上一步涎著臉問道,這“流招”是啥意思?那人看他一眼道,流招?不就和流產(chǎn)流拍一個意思嘛,作廢嘛!
他的頭一下大了。心神不定地吃罷午飯,他立刻跑到倪尚韞辦公室,顧不得打擾倪的午休,就打聽上了。
倪科長也心事重重地說,正要給你說這個事呢。這次政策嚴(yán),別的廳局聽說有的崗位因為報不夠競聘人數(shù),已經(jīng)流招了。你還得提前做點工作。如今基層公安都忙得四腳朝天,哪有愿意放人的?所以,光是各地政治部批準(zhǔn)這一關(guān),我估計得卡住好多人……
他感到心一下涼了,那種眩暈感瞬間又襲來。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苦笑著問道,倪科長,你說這個政策設(shè)計……本身就自相矛盾嘛。你到底招不招人嘛?招人,你就應(yīng)該敞開口子,巴不得報名的越多越好。你又來個當(dāng)?shù)毓簿终尾颗鷾?zhǔn)才能報名,他能批準(zhǔn)嗎?除非是他想往外踹的人……
是啊。但是近些年政策導(dǎo)向就是人往基層走,力量往基層傾斜。廳局一級想從基層挖人,上面制定政策的就給你來這么一手。像你這種情況,屬于反潮流而動……小欒,現(xiàn)在發(fā)牢騷也沒用了。趕快想辦法吧……
我有什么辦法?我有什么辦法!我當(dāng)牛做馬給你們干了兩年,現(xiàn)在成了他媽的反動分子啦……當(dāng)然,心里怎么咬牙切齒都可以,這些話他是絕對不敢說出口的。
他強自鎮(zhèn)定,壓住腦子里此起彼伏的紛亂念頭,分析眼前的形勢:考試,可以拼。但首先要防止流招。一旦流招,連個拼的機會都沒了。
他擠出一臉可憐兮兮的苦笑,把擔(dān)心告訴倪科長。倪科長寬慰地握住他的手道,既然咱們省廳需要人,那肯定不能讓它流招呀,辦法會想的,辦法會想的。不過,你可要把考試的事準(zhǔn)備好呀。
下午,他愣愣地坐在辦公桌前,眼望前方虛空,頭腦中梳理著當(dāng)下的對策。首先,要實時地掌握他這個崗位的報名情況。時間緊,萬一到了跟前湊不夠五個報名數(shù),崗位流招,那可就抓瞎了。這項工作好像是小紀(jì)在負責(zé),他聽到過一耳朵。他不由得偷眼瞟向小紀(jì)的方向,小紀(jì)正坐在電腦前轉(zhuǎn)脖子,舉著個胖腦袋搖呀轉(zhuǎn)呀,眼睛半閉著,年紀(jì)輕輕就把頸椎病得上了??粗粗?,他忽然靈機一動,一個念頭浮上心尖。他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假裝久坐不耐,起來在辦公室里來回伸著懶腰踱著步。然后,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小紀(jì)在轉(zhuǎn)脖子,嘴里叫了一聲:“喲!年紀(jì)輕輕就把頸椎病得上啦!”然后很自然地上前,兩手相環(huán),卡住小紀(jì)的脖子開始輕輕揉捏起來。沒幾下就把小紀(jì)舒服得哼哼起來。
報名的截止日期一天天臨近,欒建章幾乎每天都眼巴巴跟小紀(jì)打聽情況。可直到目前,只有他和×州公安局一人報了名,離最低報名數(shù)還差三人啊!
他強壓著心焦跟小紀(jì)分析情況,到底是沒人敢報名,還是被各地的政治部壓下了?小紀(jì)對他的處境很同情,但也愛莫能助呀。畢竟以他一個科員的身份,也沒法過問此事啊??磥?,再不找倪科長不行啦。
下午,他硬著頭皮去找倪科長,希望他能給下面地州政治部打打電話,讓他們踴躍報名,支持廳里的遴選工作。兩年來,他已深深了解了廳里干部,個個謹(jǐn)小慎微,思慮周密,生怕一招不慎,惹火上身。這件事,對倪科長來說,有風(fēng)險嗎?應(yīng)該沒有吧?如果有那么一丁點兒風(fēng)險,他肯不肯為自己擔(dān)呢……種種焦慮猶豫的念頭,直到最后一刻還在腦子里盤旋,他沒想到倪科長拍著他的肩膀滿口答應(yīng)??磥?,兩年來當(dāng)牛做馬沒白干,那一刻,他被自己感動得鼻酸眼熱。
就在這種煎熬之中,他偶爾會想起那個叫蒲煥珍的女人和那個叫周奉真的孩子。不知怎么的,現(xiàn)在一想起這兩個人,他就覺得特別親切,也許覺得他不是在孤軍作戰(zhàn),有人在陪著他一起受難呢。對于這兩個人,那種難兄難弟的感覺,甚至同盟軍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迷信思想,覺得應(yīng)該好好幫助這兩個人,如果他幫了這兩個人,那么,似乎冥冥之中的一種力量也會幫他的。
11
蒲煥珍一進家門,就聞到一股濃烈的煙酒味。她心一沉,難道真要出事?她立刻聯(lián)想到最跟她貼心的那個甘肅女人張彩霞下午偷偷告訴她的一個情況:周凱龍下午到洗車行找她,兩眼喝得紅紅的,嘴里罵罵咧咧,聽著好像劉遇春給孩子換爹的事走漏風(fēng)聲了。
她輕輕換上軟底拖鞋,悄悄走進衛(wèi)生間,打開了那扇小窗戶。防盜柵欄她已經(jīng)趁他那天出門會獄友的時候拆掉了。
電視在客廳那邊響著,但絲毫不能讓她放松。她慢慢走進客廳,客廳里的場景在視野中逐漸擴大,直到他出現(xiàn),她的心跳停止了一瞬:他兩眼喝得布滿血絲,而且那一對紅眼睛一直在盯著她呢。她坐到沙發(fā)的最邊緣盡量遠離他的位置,干笑一聲道,凱龍,你咋又喝那么多?你不是答應(yīng)不喝了嗎?
周凱龍盯著她,端起茶幾上的茶杯又喝了一大口。她的假笑難受地僵在臉上,半天才化開。周凱龍站起身朝衛(wèi)生間走去。她惴惴不安地等在沙發(fā)上。她聽出他并沒進衛(wèi)生間,那邊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嗒”,她的心一下提起來。她跑到門口一看,見周凱龍正抓著她的手包在里面翻騰著,掏出她的鑰匙塞進了自己的褲子口袋。她急了,他這是把門反鎖了!她撲過去,抓住把手拼命拉門,門紋絲不動。她回過臉沖著周凱龍道,凱龍!咱們有啥話好好講,不帶這樣的……
話音未落,她就被他鐵鉗一般的爪子捏住喉嚨抵在門上,她只覺喉管那里似乎發(fā)出一聲脆響,劇痛和窒息便同時襲來。她抓住他那只胳膊拼命揪扯,但那只胳膊仿佛鐵打的一般紋絲不動,她覺得兩腳都仿佛懸空了,眼前那張猙獰的面孔及其背景漸漸都浸入墨綠色的暗淡光線之中,意識也仿佛漸漸離開了軀體……鐵鉗子這時候才松開了,她像條空麻袋似的癱作一堆。喉嚨里先是長聲怪調(diào)地捯著氣,接著就是一陣嘔心吐肺的咳嗽。沒容她咳干凈,鐵鉗子又把她提溜起來,拖回客廳,三把兩把就把她綁在椅子上了。
她嘶啞著嗓子哭咧咧地說,哥,你弄死我吧!反正也沒啥活頭了……
弄死你?洗車行的利潤你還差我八年沒交呢!周凱龍邊說,邊解皮帶。皮帶解下來,褲子揪下來扔到沙發(fā)上,剩兩條毛茸茸的腿站在地上。皮帶兩頭對折攥在右手,啪啪地在左手心里拍了兩下,彎下腰把臉伸過來問道,你給我說實話,周奉真是誰的兒子?
你的呀哥,還能是誰的呢……她哭咧咧地說。
嗡的一下,一道火燎般的劇痛伴隨著啪的一聲脆響,從臉頰和脖子交界處掠過。
你的呀哥!打死我也是你的呀……她嘶啞著嗓子哭叫起來。
啪!啪!啪……跟著就是一頓沒頭沒腦的皮帶。那火燒火燎的感覺,一會兒這兒一會那兒地在身體上掠過,后面竟有幾分麻木了。她嘴里只剩下氣喘吁吁的哭泣聲。
還想耍老子!耍了二十年還沒耍夠?老子當(dāng)年就覺得不對勁!他停下皮帶,左手端起茶幾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右手抖著皮帶指著她的臉說,算盤打得好呀,想把老子甩了跟姓劉的跑,還想把兒子弄成警察治老子,他媽的兒子就是當(dāng)上將軍,還能治住他老子?想得還怪美呀!搞得老子要啥沒啥,連兒子都沒啦!明天我就找姓劉的去!咱們魚死網(wǎng)破!
他扔下皮帶,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野獸咆哮般的呼嚕聲。
她被綁在椅子上嘶啞地哭泣著,邊哭邊努力活動著捆在椅子背上的兩條胳膊。好在他忘了關(guān)電視,電視里一直播放著《中國好聲音》,明星燦爛,美女如云,傾情獻唱,一片歡騰。她那想止也止不住的嘶啞低泣,都被這一片歡騰給遮掩了。
夜半時分,一個女人從二樓衛(wèi)生間的窗臺上拋下繩索,像條蚰蜒似的,哆哆嗦嗦地順著繩索慢慢墜下地。
12
夜半時分,劉遇春的手機忽然發(fā)出刺耳的振鈴聲。他拿起一看,是蒲煥珍來電,驚出一身冷汗,幸虧早跟老婆分床睡了。他剛接起,里面就傳來嘶啞到難以辨認(rèn)的聲音,那聲音命令他立刻下樓。她就在單元門口等他。他剛想推托,嘶啞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如不下來就上去敲門。
他的心懸起來了,預(yù)感到酒后跟黃毛說漏嘴的事,如今發(fā)了。他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他在寒涼夜風(fēng)吹拂下,哆哆嗦嗦地來到女人面前。還沒站穩(wěn)腳跟臉上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他腦袋里嗡嗡作響。
你……你干啥這是!他雖然怒火上躥,但只一秒鐘,他就意識到他造了大孽,立刻心虛氣短,不敢弄大動靜了。
你那是嘴還是啥東西!女人嘶啞著嗓子厲聲質(zhì)問。
咋的啦……他心虛氣短,明知故問。
周凱龍回來了,他全都知道了。明天就來找你!
?。∷查g慌了,是那種大禍臨頭的慌張,他知道周凱龍是說得出做得到,隨時玩命的主兒。那……咋辦?
你現(xiàn)在就上去收拾東西,編個理由,明天一早就跟我走!人民公園西門見面!
他愣住了,一時會錯了意,那我老婆那兒,總得有個交代啊……
你當(dāng)我稀罕你呀……她刻毒嘲諷道,我讓你跟我躲幾天,等把我兒子的事辦了,你再往老婆懷里鉆吧!
13
欒建章剛走出樓梯間,就聽他辦公室里傳出一聲歇斯底里的號叫,你們這么騙人,要騙死人的呀!你們騙死人不償命呀!
接著就是一陣哭號,中間夾雜著小陸蒼白孱弱的解釋聲。
他聽出是蒲煥珍的聲音,立刻意識到那件事終于發(fā)了。前兩天經(jīng)上面研究,否決了周奉真的二次政審,原因正如小陸所言,政審考查的是考生的法定監(jiān)護人,而不僅限于直系血親。但他強自鎮(zhèn)定下來,不像以前那么亂了,因為不知怎么的他現(xiàn)在對這件事似乎有了主心骨。他先是輕輕地趕上幾步到鄒主任門跟前一看,門鎖著人不在,他輕吁一口氣,趕緊回辦公室去解救小陸。
小陸被蒲煥珍揪扯著袖子,已是臉色煞白,一腦門兒虛汗,眼珠子慌亂地轉(zhuǎn)動著。
他趕緊上前拉住蒲煥珍那只手,強笑著道,蒲大姐你別著急,有事跟我說,我負責(zé)你的事!
你負個■責(zé)!你一個借調(diào)的能負個■的責(zé)!蒲煥珍兩眼盯著他惡狠狠地罵道。一顆晶亮的唾沫星子從空中劃過一道耀眼的弧線。
她那張臉底色蒼黃疲憊,兩頰卻布著兩團亢奮的紅暈,繚亂的發(fā)絲粘貼在汗?jié)竦哪X門兒上,下面就是一對兒目光像錐子一樣直刺過來的布滿血絲的眼睛。臉頰到脖子處有一道刺眼的瘀血痕跡。
這張臉?biāo)查g勾起的卻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同情,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的東西。這些東西,瞬時化解了他受到的刺激和傷害。
他兩眼深深地看著對方,沉聲說道,那天的話是我說的,我一定對我的話負責(zé)。
那好,你咋給我解決?蒲煥珍咄咄逼人地追問。
是這樣,就像您說的,我是個借調(diào)人員,對政策掌握得不透。按照政策規(guī)定,的確是法定監(jiān)護人不能有服刑人員這一條。是我弄錯了,首先向您深表歉意……
女人一聽就翻臉了,道歉?你說得輕巧!道歉有個■用啊!你們這是要把我往死里耍呀!你們鼓動著讓我去做鑒定,現(xiàn)在鑒定出來你們又翻臉不認(rèn)人啦!你們知道嗎?周凱龍出來啦!有人把鑒定的事都捅給他啦,他要把我千刀萬剮呀!昨天他差點弄死我呀!我現(xiàn)在連家都不敢回,我咋活呀!你們派人來保護我呀!
還有我呀!劉遇春生怕被落下,也顫巍巍地湊上來。
欒建章腦子這回是真亂了,壓根兒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復(fù)雜局面。正愣著,倪科長緊蹙眉頭從外面走進來,這都是咋回事?亂哄哄的。
蒲煥珍一見倪科長,突然撲通一下給他跪下,眼含熱淚地乞求道,倪大科長!你可要給我做主啊……伸手一把把旁邊愣著的劉遇春也拉跪下了。
一屋人都慌了,圍過來拉人,死活拉不起來。倪、欒二人也只得單膝下跪,與蒲、劉二人對等說話。樓道里有人走出辦公室,都站得遠遠地觀望著,打聽著,既充滿好奇,又怕惹事上身。
這時,蒲、劉二人已經(jīng)被陸、紀(jì)等人硬拉著從跪姿變成了坐姿,背靠墻兩腿叉開坐在地上,一副打持久戰(zhàn)的架勢讓所有人愁腸百結(jié)。
蒲煥珍又開始反求為攻,尋根溯源,倪大科長!你們口口聲聲政策!規(guī)定!政策也要講道理吧,你給我解釋解釋,為啥周凱龍,也就是你們說的什么法定監(jiān)護人,有了事,就要連累周奉真?
倪科長愁眉緊鎖低頭吭哧了半天,最后才說,這種事本來應(yīng)該心照不宣,不好講出口的,講出口大家臉上不好看。你非要我講,那我就給你講講。政法機關(guān)有特殊性,對干部的政治思想和品格方面要求很高。像小周這種情況,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這方面是否可靠,我們心里沒底。再者,周凱龍是周奉真法定監(jiān)護人,周奉真從小跟他長大,有著不可割斷的情感紐帶,周凱龍判刑,周奉真會對政法機關(guān)懷有何種情緒?今后開展工作,也不方便……
不料,倪科長的話卻一下子被蒲煥珍抓住了話把子,什么?情感紐帶?周奉真與周凱龍有個屁的情感紐帶!當(dāng)年周凱龍打我的時候,我們家奉真撲上去那個咬啊,咬得一手腕的血,差點咬死人喲!我們家奉真,早跟他徹底劃清界限啦!我們家奉真,從小就正義感強,打抱不平?。∷?dāng)不了警察,誰還能當(dāng)?你們?nèi)フ{(diào)查??!到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都去調(diào)查啊!到廠子里去調(diào)查??!到鄰居那兒去調(diào)查?。∷簥^地看著周圍人,揮舞著手臂。
倪科長眉頭緊鎖著,道,大姐,這不是調(diào)查不調(diào)查的事。這規(guī)定都是剛性規(guī)定,如今透明度高,考生都知道。你們家周奉真不符合規(guī)定,那政審就不能通過。我們硬給他通過,其他考生我們咋交代?
難道,難道這件事其他考生也知道了?
只見倪科長稍稍一愣,道,是啊,都,都知道呀,有人還給我們網(wǎng)頁上留言反映過呢。
天哪!是誰捅出去的?這又是你們誰干的吧!你們要把我往死里逼呀!蒲煥珍的眼神狂亂地四面掃射一番,突然掙扎著爬起來說,不行!我要找你們廳長去!我要找廳長去!
倪科長左右給個眼色,欒建章與小紀(jì)趕緊一左一右沖上去抓攔,抓扯之間,欒建章眼見著蒲煥珍本來蒼黃的臉色漸漸煞白,眼珠上翻,人軟軟地出溜到地上。
小紀(jì)慌亂地看著倪科長道,倪科長,咋弄?
倪科長氣急敗壞地叫道,咋弄?趕緊打120往醫(yī)院弄呀!
14
欒建章競聘的那個崗位,終于達到了報名的最低人數(shù),他要面對的將是四個競爭對手的拼殺……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折磨之后,欒建章越來越傾向于把自己交給命運,交給那個冥冥中的大主宰者。他發(fā)現(xiàn),只有把自己徹頭徹尾地交付給命運,交付給那股冥冥中主宰一切的力量,飽受折磨的心才能歇下來,稍稍喘幾口氣……臨近考試,科里給他批了每天下午兩小時的假,他終于能夠安安心心地投入復(fù)習(xí)了。考試的時候,他也出奇的平靜。仿佛經(jīng)過這一階段的歷練,達到了某種大徹大悟、舉重若輕的境界……
星期一,政治部召集有關(guān)處室開會,專題研究了周奉真政審事宜。因為那個女人不斷地通過電話短信等方式發(fā)來威脅,把廳黨委委員、政治部主任鄒靜江都驚動了。欒建章下去搞了專門調(diào)查,從啟陽路派出所的李凡軍那里,搞來了那段蒲煥珍橋頭要自殺的視頻影像,也確認(rèn)了周凱龍?zhí)崆搬尫诺氖隆?/p>
看樣子,周凱龍確實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蒲煥珍臉上的傷就是他打的?,F(xiàn)在,對蒲煥珍來說,確實已沒有退路……所以,她才會瘋了似的跟咱們鬧。
鄒靜江緊皺眉頭,沉吟半晌方道,這件事情,確實有一定的特殊性,我從事政治工作多年,也從未遇到過。
他忽然側(cè)過臉問倪尚韞,小倪,我聽說,那天你對蒲煥珍講,有的考生已經(jīng)知道了周奉真政審不合格的事?
倪科長趕緊擺手道,那是我應(yīng)付她的,想著能讓她死了心。政治工作紀(jì)律我們都嚴(yán)格遵守的。
鄒靜江接過話嚴(yán)肅道,是啊,我們一定要嚴(yán)格遵守政治紀(jì)律。下去后通知各科,關(guān)于周奉真政審的問題,還沒有正式結(jié)論,一定要嚴(yán)格保密,嚴(yán)禁把一些不實推測、小道消息泄露出去,否則會造成工作的被動。關(guān)于周奉真的政審,我看當(dāng)事人的意見還是有道理的,我們不能拿有關(guān)條款來生搬硬套,當(dāng)事人提出周奉真品行端正,能夠正確對待其父被判刑這件事。如果真是這樣,不影響其從警嘛。我們做任何工作,關(guān)鍵還是把住那四個字“實事求是”。這樣,人事工作要慎之又慎,為了對組織負責(zé),我看,咱們還是要安排專人下去,和派出所同志一道,搞個專題調(diào)查。主要圍繞上面說的那兩個方面搞。每個階段的班主任老師、熟悉的同學(xué)朋友、街坊鄰居,都要調(diào)查到,要做好筆錄,形成結(jié)論報政治部上會研究。
倪科長在筆記本上飛筆記錄著,記完后卻抬起頭為難地望著鄒主任說,主任,這件事工作量不小,最近科里忙著抽調(diào)干部赴內(nèi)地支援工作的事……人手上有點……
欒建章忽然插言道,倪科長,要不,就派我下去吧,這件事畢竟因我而起……
倪尚韞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便對鄒靜江笑著說,小欒主動請纓,就讓他負責(zé)吧。
15
4月25日,××省公安系統(tǒng)新警招錄名單在政府網(wǎng)站上公示,345名新招錄民警的名字,像個整齊的方陣排列在網(wǎng)頁上,周奉真的名字就安妥平靜地藏在這份名單里,絲毫也不起眼。
十天后,欒建章等17名基層遴選干部名單也在公安廳局域網(wǎng)上予以公示。
這天,是欒建章在人事處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他已奉命搬到倪科長對面的那張空辦公桌前辦公了。倪科長私下表示,那張辦公桌已空了多年,一直等待著合適的人來坐。
欒建章擦完桌子,對倪尚韞道,倪科長,今天要沒啥事,我就再到蒲煥珍家去一下。
倪尚韞皺眉道,咋的?那事還沒了結(jié)?
欒建章道,是這樣,我上次答應(yīng)啟陽路派出所的社區(qū)民警李凡軍,就是周凱龍的管區(qū)民警,幫著一塊調(diào)解一下蒲煥珍、周凱龍和劉遇春之間的事。要不然,這周凱龍八年大刑剛出來,老婆兒子再突然沒了,弄不好走極端要搞事。
倪尚韞皺眉問道,咋樣嘛,有沒有結(jié)果?
欒建章答道,初步達成協(xié)議了,只要周凱龍寫保證書再不打人,蒲煥珍答應(yīng)跟他湊合下去。反正她現(xiàn)在在意的是兒子,兒子的事解決了,其他的她都無所謂。今天就是最后談判寫保證書的日子。
倪尚韞臉上的皺紋終于舒展開了,好嘛!你這是真正為人民服務(wù),還是延伸服務(wù)。你去吧!
責(zé)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張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新疆作協(xié)簽約作家,全國公安文聯(lián)首屆簽約作家,新疆作協(xié)理事。在《當(dāng)代》《十月》《花城》《北京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百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雜志多次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