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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冬之際,中斷十年的高考,突然恢復(fù)了。
那時,我還在崇明島東端的農(nóng)場。我們的考場設(shè)在距離農(nóng)場十余里的鎮(zhèn)上,一所陳舊破敗的中學(xué)。于我而言,那就是久違的學(xué)府了。我終于又坐到課桌前面,搜腸刮肚,別別扭扭,去回答卷面上那些似曾相識的題目??碱}喚醒了久遠的記憶,仿佛有幾分熟悉,細細琢磨,又相當陌生了;遙遠的學(xué)生時代,與習慣了的熱辣辣太陽下的勞作,竟然如此奇異地鏈接起來。
考試結(jié)束,屁股離開那咯咯作響的板凳,我走到教室外面,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田野上的風,一陣陣飄過來,攜帶著秋收后田野的味道,有稻谷和稻草清淡的芳香,還夾雜著些許牛糞豬糞的腥臭。
考生們聚集在操場上,舍不得離去,焦慮地討論著卷子上的難題。我心里笑笑,這會兒討論,還有什么意思?就算你找到正確的答案,也無法回考場修改!我走過一群群討論得不亦樂乎的考生,獨自走出這所破敗的中學(xué)。
我相信,這個容納數(shù)百人的考場,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被錄取,我就可以擠進榜單。內(nèi)心沉穩(wěn),源于強大的自信。我的母校,當年,是首屈一指的重點中學(xué),在全國都排得上號。我們曾經(jīng)被教學(xué)機器嚴格訓(xùn)練過,基礎(chǔ)扎實。盡管學(xué)業(yè)荒廢多年,一旦回到課桌前面,沉淀在大腦深處的知識就被奇妙地喚醒??荚囍埃瑥?fù)習了半個多月,回答那些印在粗糙的紙張上的試題,還算順手;個別難題,懶得多想,干脆跳過,主要的分數(shù)得有把握收入囊中。
我走到鎮(zhèn)子的街上。所謂的鎮(zhèn),就是一條幾十米長的冷冷清清的商街,賣醬油的、賣糧食的、賣雜貨的,還有一家賣面條點心的小鋪子。這會兒,點心鋪散發(fā)出來的香氣,格外誘人。早餐吃的稀飯饅頭已消化干凈,肚子顯得空落落的,咕咕叫喚著。突然想起小學(xué)畢業(yè)考中學(xué)的場景,出門之前,母親在我口袋里塞了幾毛錢,笑著說,是祝賀我考試順利的獎勵。那天,我如有神助,答卷時行云流水,幾乎不打格愣。我走出考場,回到熱鬧的大街上,立馬喜滋滋地買了一個面包,再花一毛錢,買了電影票,坐到影院里,邊啃面包,邊欣賞影片的精彩,好不得意。那遙遠的場景,恍如隔世。這些年遠在鄉(xiāng)下,沒爸媽照顧,一切都要靠自己。一身破舊的藍布衣服,一雙邊沿裂開的塑料涼鞋。在農(nóng)場,隨便慣了,也沒有條件講究。最可悲的,此刻口袋里沒一分錢,想去點心鋪買碗光面,填填咕咕叫喚的肚子也做不到。謝天謝地,我上衣口袋藏有寶貴的財富,幾張一斤面值的糧票,省了很久,舍不得花,今天出來前,特意帶上了。在我參加完高考的重要時刻,它們將發(fā)揮歷史性的作用,可以自我慶賀一番!
走到小鎮(zhèn)的盡頭,突然發(fā)現(xiàn)路旁一家小店。它實在不起眼,像是鄉(xiāng)間常見的草屋,連個門面都沒有,假如不是看到有人在窗戶前買東西,我不會覺得它是家鋪子。吸引我目光的,是站立在窗戶前面的顧客。他像我一樣,穿著不倫不類的勞動服。說不倫不類,是和本地農(nóng)民的土布衫相比。我們這些下來做知青的,身上的衣服,當年也許是挺時新的青年衫列寧裝之類,多年勞作下來,破舊不堪,橫七豎八打著補丁;有的補丁,甚至不是針線縫補上去的,簡陋地貼了塊白色的布片,那原本是治療傷痛的膏藥。因此,不看他的臉,我也知道,他是我的同類,一名農(nóng)場知青。正想從他身邊掠過,卻看到了熟悉的模樣,那背對我的身子,破衣服上面頂著一個碩大的腦袋,我不由一愣,停住了腳步。
大腦袋知青,分明是在那個窗戶前打酒,崇明老白酒的清香,密密包裹著那件破舊的勞動服。他右手捏著一只不大不小的塑料瓶,左手把蓋子擰緊了,然后小心地轉(zhuǎn)過身子,似乎擔心動作快了,會把瓶里的酒灑出來。
這時候,我們面對面,眼瞪眼,誰也閃避不開了。
正午的太陽,早就爬過路旁的樹梢,直直地照射著他亂蓬蓬的頭發(fā),還有他寬闊的天庭。破舊的勞動服上,胸前的口袋也是打過補丁的,這會兒滑稽地插著一支筆。說它滑稽,是知青們每日下地干活兒,早就不習慣書生的模樣,誰還會隨身帶著寫字的家什?你插支筆下地,不像啊,會讓老職工笑話。不用猜,我明白,他像我一樣,是剛剛從考試的場地出來。
我們是一所學(xué)校畢業(yè),分在農(nóng)場不同的連隊,平日里來往很少,陌生得久了,但是我依然記得他的外號“老槍”。
我問:“剛考好?”
老槍反問:“你也是?”
我笑笑,點頭,指著他捏在手里的塑料瓶問:“喝酒慶祝?考得不錯吧?”
他呵呵笑了,笑起來的樣子很奇特,鼻梁上的皮膚往上擠,在寬闊的天庭上推出幾道深深的皺紋?!拔覀儾畈欢喟??一所學(xué)校的,誰不知道誰!”
他的這句話,剎那間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是的,我們曾經(jīng)是同學(xué),那所讓所有孩子羨慕的名校的學(xué)生。在田野上勞動了許多歲月,神經(jīng)麻痹許多,早已忘記了母校的日日夜夜。記憶瞬間蘇醒了。當年我們是住校的學(xué)生,每一個夜晚,我們都會在日光燈照耀的教室里,復(fù)習到深夜。蚊子在教室里嚶嚶嗡嗡,驅(qū)逐它們的辦法很原始,在日光燈的兩側(cè),吊上厚布,滴幾許被稱為“敵敵畏”的藥劑。
他姓羌,百家姓里算少為人知的姓氏。他有個外號“老槍”。外號始于誰之口,難以考證,與他的姓有莫大關(guān)系是自然的。不過,外號的產(chǎn)生,并且廣為散播,逐漸代替了本名,自有它的道理?!袄蠘尅痹谀感M瑢W(xué)中被充分認可,主要原因是羌同學(xué)說話的節(jié)奏特快,像機關(guān)槍掃射一般,只要開口,便是幾十下連發(fā),讓聽者的耳朵嗡嗡發(fā)顫。我和他關(guān)系比較疏遠是從學(xué)校里就開始的,與他說話的腔調(diào)關(guān)系甚大。我不喜歡他盛氣凌人、居高臨下的樣子。聽他說話,仿佛是在聆聽高高在上的智者的教誨,你便是啥也不懂的蠢人。比方說,有一回,晚餐之后,從學(xué)校飯廳里出來,夕陽血紅血紅地懸掛在遠處的樹梢上,秋日的夜風,涼爽地包裹起全身,那樣的爽快,很難用言語形容。我看見羌同學(xué)走在前頭,便緊走幾步趕上去。心情特別好,就有聊天的沖動,我問他道:“羌同學(xué)啊,你這個姓,全上海也找不出多少,稀罕!”他歪過頭,寬闊的天庭下,眼睛里閃出諷刺的意味:“少見多怪吧。這世界上,稀罕的事情多著呢?!蔽覜]搭理他的挖苦,依舊興致盎然地聊下去:“你這個姓,與少數(shù)民族的‘羌’,有沒有關(guān)系?。俊彼闪宋乙谎?,生硬地道:“不懂的事情,就不要瞎聯(lián)想,中學(xué)生了,不能像小孩子那么幼稚!”我的好興致被他一盆冷水澆得稀里嘩啦,不由愣住了,答不上話來,仿佛自己真是十分幼稚。他沒打算放過我,依然振振有詞:“你成績優(yōu)秀,不假。不過光讀課本眼光狹隘,你需要多讀點雜書,比方說讀讀野史筆記,學(xué)校圖書館里找得到。我這個姓,大有來歷。宋家開國的皇帝,叫趙匡胤,你總曉得吧?為了避他的諱,下令,凡是姓‘匡’者,必須改姓。改成啥呢?統(tǒng)統(tǒng)姓羌。怎么樣?滿足你的好奇心了吧!”
羌同學(xué)的話,不無道理,但是他那般教訓(xùn)人的口吻,超過學(xué)校里最厲害的數(shù)學(xué)老師。在數(shù)學(xué)老師眼里,學(xué)生們都幼稚得可憐,往往開口便是:“這是公式,你忘光了嗎?”或者說:“這是公理,不證自明,你懂不懂啊!”羌同學(xué)的口吻更厲害:“你愚蠢,你傻蛋,沒資格與我對話!”和他交談,常常是自討沒趣。
時間流逝,堅硬的記憶竟變得暖和起來。久未聽他教誨,反感已經(jīng)淡去,溫煦的陽光,照耀著我們兩個,同學(xué)的友情竟然冒了出來。
我說:“鐵嘴也報名考試了吧?”鐵嘴也是我們同學(xué),和他分在同一個連隊。
他又笑笑:“鐵嘴是年級學(xué)習委員,他考試,還不是手到擒來!”他指指通往鎮(zhèn)外的道路,“鐵嘴去那里的河溝抓螃蟹了。我們約了,找個老鄉(xiāng)家里喝酒!”他高高舉起裝滿崇明老白酒的瓶子。酒液在瓶子里面晃動,陽光下面,微微泛起淡淡的黃色。他接著說:“你也來吧,一起慶祝我們考試勝利。”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出乎我的意料。到農(nóng)場這么多年,聯(lián)系甚少,他和鐵嘴的連隊位于農(nóng)場北面,我在農(nóng)場南端的連隊,難得在場部開會時遇見,閑扯幾句。一起喝酒,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難道是剛剛結(jié)束的考試,共同期待命運的轉(zhuǎn)折,忽然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稍稍猶豫,立刻應(yīng)承下來:“太好了,我?guī)еZ票,找老鄉(xiāng)換兩斤花生,正好下酒!”
我們走到鎮(zhèn)外的岔路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在鎮(zhèn)邊流過。南方的人群積聚,多數(shù)與河道密切相關(guān)。人們需要飲水,需要方便的河流運力,自然依水而居。這條河道比較狹窄,駛不了什么大船,走走細瘦的水泥船勉強可以。水泥船在崇明常見,笨重得很。我猜想,因為鹽堿地多,海風又經(jīng)常來襲,這片土地上樹木生長困難,木料稀罕,所以少見木料的船只。
鐵嘴矮矮瘦瘦的身板,立在河道的斜坡上。他手中握一把細長的鐵鍬,那是崇明老鄉(xiāng)挖泥的家什,木柄斷了,鐵板也銹得不成體統(tǒng),折斷了鋒利的邊緣,勉強還看得到它盛年時的模樣。估計被主人遺棄甚久,此刻卻為鐵嘴所用,成為抓螃蟹的工具。
崇明老鄉(xiāng)抓螃蟹,最好的時機是在烏漆麻黑的夜里,亮一盞桅燈,用光亮吸引螃蟹從各處爬過來,聚而殲之。此刻,太陽高照,螃蟹躲進深深的洞里,要逮住它們,實在有點難為鐵嘴。
看得出,這些年頭,鐵嘴從老鄉(xiāng)那里,學(xué)會了抓螃蟹的本事。大白天的抓捕,全靠眼力了。他彎下腰,在河邊斜坡上仔細觀察著。我知道,他在尋找哪個地方有泡泡冒出來。冒泡處,用鐵鍬挖下去,就可能挖到躲藏在下面的螃蟹。不過,這一招并非絕對準確,河邊斜坡,冒泡的原因是多樣的,能不能抓住螃蟹,還得看運氣。今天,鐵嘴的運氣顯然不佳,連挖幾次,均無收獲,有一回,顯然是逮住了螃蟹,卻見他搖搖頭,把抓在手里的東西又甩回河道??礃幼樱プ〉氖且恢徊荒艹缘乃佬?。原先,老槍和他的約定,一個掏錢買酒,一個出力氣抓螃蟹。眼下,酒是買來了,螃蟹卻要落空。
老槍吼起來:“鐵嘴,不要白費勁啦。大太陽的,螃蟹躲到十八層地底下去了!”他高高揚起盛滿老白酒的塑料瓶,朝身邊的我晃晃,“看到老同學(xué)了嗎?走吧,我們找地方喝酒去!”
鐵嘴朝我們這里望望,悻悻地甩下那半截鐵鍬,任它滑落在河沿上,又在河水里洗洗雙手的泥巴,才朝我們走來。
我們仨在一個農(nóng)家小屋前停住了腳步。低矮的破屋子,多少年沒有整修過,連門旁的雞窩都塌了頂,處處顯示出破敗的樣子。吸引我們的是樹下架起的一塊石板,石板的面上并不平整,凹凸起伏,并非為桌面打造。那石板看上去眼熟,原來是鋪在海堤上防潮水的,不知為何流落到此處。隨著灘涂堆積、耕田拓展,崇明的海堤一道道逐漸外移,有的失去了防潮的本意,變成鄉(xiāng)野間的道路,那堤上的石板被農(nóng)人挪作他用也是常事。
我走進低矮的屋子,見女主人正在刷灶臺上的鐵鍋,就把口袋里的糧票一股腦兒掏了出來,示意要她幫忙炒一些長生果。那年頭,糧票稀罕,在鄉(xiāng)間屬于通用的第二貨幣,可以換雞蛋花生之類。交易達成之后,我又向婦人借了三個藍邊粗碗,滿意地退了出來。老槍和鐵嘴也沒有閑著,在我進去交易的當口,他們已四處搜羅,安頓好三個座位,兩只是木板凳,外加一只搖晃的竹椅,坐上去嘎吱響,有些不安全。好在墊屁股的齊全了,三個藍邊碗放到石板上面,老槍把塑料瓶里的老白酒傾倒出來,老白酒特有的芬芳,裹挾著新鮮大米的清香,頓時在石板上方蕩漾開來,引得桌旁的幾張嘴咂巴起口水。仿佛聽見了各自肚子里的咕咕叫喚,胃里的蟲已然急不可待。我們尷尬地相視而笑,心急火燎,就等著開席了。
村婦從灶屋出來,端著一只洗菜淘米的竹籃,頗有些沙家浜阿慶嫂的范兒,走路帶風,疾步朝這里走來。那個竹子編就的籃筐有些年頭了,竹條磨得發(fā)亮,籃筐邊還掛著沒有擇干凈的菜葉。在鄉(xiāng)間是不能太講究的,三個小伙子在鄉(xiāng)下磨煉數(shù)年,早沒了做學(xué)生時的嬌氣,這時已經(jīng)被竹筐中炒熟的花生的香氣俘虜,哪里還會去注意竹筐干凈與否。待竹筐擱到石板上,顧不得斯文,三人的大手都伸向籃子中間,抓起了燙手的炒花生,在石板上輕輕一拍,砸開了松脆的外殼,把裹著紅皮的花生粒整顆地丟進了大嘴。
稍稍解了點饞勁,坐在我對面的鐵嘴首先回過神來,他端起藍邊粗碗,舉過眉梢道:“我們?nèi)齻€老同學(xué),難得一聚,總得說幾句喜慶的?!?/p>
老槍應(yīng)聲:“生日,屬你月份大,你是大哥,你先說。”
老槍這話,讓我的記憶鮮活起來。我們那一屆,屬虎的多,鐵嘴是正月初一生人,當然排在第一。我接口道:“對了,鐵嘴是大年初一的虎,沒人比得上?!?/p>
鐵嘴并不客氣,略一沉吟,端著碗道:“當年,在我們那個年級,我們?nèi)齻€人的口才旗鼓相當,是有名的三張鐵嘴。今日高考重逢,緣分不淺。愿我們心想事成,一個不落,全部考上大學(xué)?!彼f得字正腔圓,有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豪氣。
老槍不樂意:“哎,正兒八經(jīng),被同學(xué)們封為鐵嘴的是你啊,與我無關(guān)!”
他這話,帶點酸溜溜的滋味,沒想到,時隔十來年,老槍還是耿耿于懷。當初他們兩個的能言善辯,確實聞名全校。不過鐵嘴更令人折服,因為他說起話來不但如滔滔江水連綿不斷,而且相當沉穩(wěn),前言后語,緊密銜接,滴水不漏。羌同學(xué)呢,肚子里貨是多的,缺陷是語速過快,讓人的耳朵來不及招架,有時就聽不清晰,所以得了個“槍嘴”的外號。那個外號聽著就不雅,羌同學(xué)十分反感,誰當面喊他“槍嘴”,準挨罵。后來,有人改稱他“老槍”,羌同學(xué)倒默認了,干脆以攻為守,在任何需要署名的地方,都大大咧咧寫上“老槍”。慢慢地,同學(xué)們習慣了,就都叫他“老槍”,把“槍嘴”一詞給忘了。唯一無法忘懷的,是羌同學(xué)本人了,今天還要翻出這個話題。
我們?nèi)说木仆胫刂氐嘏隽艘幌?,酒花濺出,有幾滴灑到了臉上。那酒,清香醇厚,并不辣口。我說:“論嘴上功夫,我與你們差得遠了,我嘴笨,舌頭一點也不靈活?!?/p>
鐵嘴笑笑,朝嘴里扔進兩顆花生,嘎嘣響地咬著?!捌鋵崳裳粤钌?,算不得本事。這嘴巴嘛,第一要義,自然是品嘗美味。”
老槍搖頭,不以為然:“你鐵嘴可以謙虛,只是不必把雄辯之術(shù)給貶低了。吃點喝點,凡有口氣的都會,至于像羅馬的西塞羅、戰(zhàn)國的藺相如一般,憑三寸不爛之舌在青史垂名,古往今來,屈指可數(shù)!智慧、見識、激情、勇氣,缺一不可啊?!?/p>
看得出,老槍自視甚高,下鄉(xiāng)多年,始終沒有丟掉“指點江山”與“揮斥方遒”之氣度。鐵嘴不想辯,笑嘻嘻低頭喝酒,我更不愿在順利考試之余介入無謂的爭論,于是岔開話題,問他們兩個報考的方向。老槍是文科方向,他胸懷大志,想進入中文系或者哲學(xué)系,實現(xiàn)自己經(jīng)世濟國的宏愿。鐵嘴的志向出人意料,他說他對思想文化的科目意興闌珊,所以報考了理工方向?!拔衣铮顩]氣度了,”我說,“報考師范院校,覺得做個教書匠,也可了此一生?!?/p>
鐵嘴喝酒猛了,臉上泛起大片的紅潮。他放下酒碗,緩緩道:“今日,喝你們的酒,吃你們的花生,算我欠二位的。有朝一日,我重重回報?!?/p>
我笑他:“小家子氣吧,這點東西何足掛齒?!?/p>
老槍則舉起酒碗,豪爽地道:“來,再干一碗!兄弟們,說好了,茍富貴毋相忘!”
三只藍邊粗碗,再次叮當相撞,粗糙的聲響,驚起樹上一群剛出窩的小鳥。
下
在七十歲那年,我再一次光榮地退休。說再一次,因為已經(jīng)退休過一回。那是滿六十歲的時候,我服務(wù)近三十年的中學(xué)為我在民政局辦理了手續(xù),我成為領(lǐng)取退休金的老人。不料,一所聞名遐邇的民營中學(xué),卻不想讓我享受自由快活的生活;他們窺視已久,等待著我領(lǐng)取退休金的日子,隨即拋來繡球,聘用我擔任他們學(xué)校的校長。我猜到主事者的用意。嘴上的說法是敬仰我的教學(xué)經(jīng)驗,背后另有精明的考量。我曾經(jīng)編撰過語文學(xué)習實用讀物,出版社多次重印,總印量近百萬冊,在學(xué)生和家長中口碑不錯。民營中學(xué)聘我做校長,恐怕是想豎塊招牌,便于多吸引一些學(xué)子。我最后決定接住這繡球,主要的因素,還不是他們開出的報酬誘人。民營中學(xué)校長工資高,當然不假,不過我自己在家里編寫教學(xué)讀物,那豐厚的版稅也不差啊。幾十年刻板的課堂生活沒有泯滅我的理想,我一直想獲得相對自由的教學(xué)崗位,施展自個兒的教育思想,去那里做校長,也許是實踐理想的唯一機會了。
十年的聘用校長,部分滿足了我的愿望,比如我大膽砍掉了若干復(fù)雜無用的教學(xué)形式,努力提高孩子們的文學(xué)欣賞能力和寫作水平。不過,可以發(fā)揮的天地終究局限,因為孩子們最后將面臨統(tǒng)一的升學(xué)考試,那根指揮棒的魔力,豈是一個小小的校長抵抗得了的?我累了,非常累,曾經(jīng)的雄心消散于每日的煩瑣事務(wù)中。滿七十歲那年,我堅決地向董事會提交了辭呈。他們呢,見我步履蹣跚,老態(tài)畢現(xiàn),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辭呈,也算是好聚好散。
賦閑在家的第三天,我接到了老朋友鐵嘴的電話。
“老同學(xué)啊,聽說你榮休了,祝福!祝福!”他樂呵呵地喊著。
我嚴肅地糾正他:“用詞不準確啊!‘榮休’一詞,現(xiàn)在一般用于大學(xué)中的資深教授,比如我們的中學(xué)校友老槍先生才當?shù)闷?。我一個中學(xué)教書匠,你就別挖苦了?!?/p>
他依舊樂呵呵笑著:“校長先生,語言專家,說啥都對?!蔽覀儊硗欢啵畔⑦€是暢通的,我知道他生意做得好,發(fā)財了,聽上去心情不錯。我也就笑道:“鐵嘴,鐵嘴鋼牙,不敢與你嚼舌頭。請問,百忙之中來電,有何指教?”
他爽朗地笑著說:“想老同學(xué)啦,我們好久沒有聚了。記得最近一次見面,還是十多年前的母校生日。”
我不由回憶起當年老槍的話,是在農(nóng)家石桌前喝酒時說的。“對頭,茍富貴勿相忘!你鐵嘴大富大貴,該想起沒錢買酒的日子!”
“你拿老同學(xué)尋開心吧,什么大富大貴,在你和老槍這般文化人面前,我連土豪都算不上,就是個走街串巷的商販而已。”
“行了,低調(diào)過頭,就是裝了!”老同學(xué)說話,總是直來直去,“你裝啥?我還不至于窮到向你借錢!”
鐵嘴在電話那頭吼道:“拜托,損老同學(xué)夠狠啊。我就是想還個陳年舊賬,請你和老槍吃一頓,盡興聊聊?!?/p>
我想起來了,他說的陳年舊賬是指那年考試完畢,老槍買酒,我搞來炒花生,他沒有逮到螃蟹,吃了白食。我笑道:“你真是念舊的兄弟!行啊,我們約起來!”
鐵嘴說:“我給老槍也打過電話,他說,時間由我們定。地方嘛,我想就不去豪華酒店湊熱鬧了,到我的小白樓來吧,安靜,絕對安靜,我們聊他個昏天黑地!”
同學(xué)中傳說,發(fā)財后的鐵嘴在虹橋路上買了幢有歷史的小樓,外墻一色掛著雪白的大理石,引人注目,號稱小白樓。那地方既不是鐵嘴的金窩銀窩狗窩,也不是對外營業(yè)的場所,只是用來招待他的朋友們的場所。那地方,一路往西就是上海的虹橋機場。盡管新建的浦東機場搶走了大部分出境的航班,老資格的虹橋機場的地位依然無法撼動。重要的國內(nèi)航線,比如去北京的飛機,還是走虹橋機場。鐵嘴的小白樓在迎來送往方面,自然具備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
除了商業(yè)用途,鐵嘴還有其他安排。比方說,他曾經(jīng)邀請母校老同學(xué)們在那里聚會。那天,我恰好忙于學(xué)校的事情,難以脫身,抱歉了,沒有到場。我說:“小白樓,久聞大名,有幸了,可以近距離觀賞你的豪宅!”
“早請過你啊,大校長架子不小,推三阻四,不給面子!”鐵嘴悻悻地說,他還在記恨我那回的謝絕。
關(guān)閉電話的瞬間,我突然產(chǎn)生探究秘密的好奇。上海這塊地方,聚集了許多中國富豪,他們的發(fā)財之路,各有玄妙。別人的事,我沒有興趣,唯獨對老同學(xué)的發(fā)跡,未免有各種猜想。當年,那個在河灘上抓螃蟹的小伙子,不過三四十年,如何走到了富貴的頂端,其間的故事,恐怕就是一部長篇小說。鐵嘴,上海普通小職員家庭出身,沒有靠山,其千萬乃至億萬家產(chǎn),自然并非得之父輩的庇護;他長相一般,大大的門牙凸起,身體瘦弱,膚色暗黃,顯而易見,也不是靠外貌發(fā)財之人,那種被外國明星老太太相中的好事,落不到他的頭上。
三個老同學(xué)聚會,私密的場所,可以喝個痛快,鐵嘴說聊到昏天黑地,或許,正是掏出他肚子里秘密的機會。我暗自尋思,如何誘他開口,不免有些期待。
那天,我特意到得早些,鐵嘴說了傍晚六點,我提前了一刻鐘。那會兒,虹橋路上,車水馬龍,已經(jīng)是去機場方向的熱鬧時分。大晴天,血紅的落日,炫目地掛在大路的遠端,像咸鴨蛋的蛋黃,圓圓滾滾,紅得發(fā)亮。
沒想到,老槍比我還早,兩位老兄弟已經(jīng)在底層客廳里喝茶等候。那天通電話時,鐵嘴還和我嘮叨過聚會細節(jié),帶不帶夫人同行,是個問題。他說,老槍的新夫人,是他的一位弟子,比他小了近二十歲,據(jù)說貌美如花,不知教授使了何等招數(shù)將其俘虜。鐵嘴提出夫人一起來,大約是想見識一下那位美女。誰知老槍一口拒絕。鐵嘴說:“他忌諱啥啊,明媒正娶,還藏著掖著?”我當時便笑道:“早年,他第一次婚姻,我沒去,你到場的吧?他無非怕你的舌頭厲害,端出陳年爛谷子,讓他的新寵吃無名醋。”鐵嘴道:“某些大學(xué)教授,丟了原配,換上自己的年輕弟子,又不是稀罕事!他還怕被老同學(xué)說得下不了臺?”
由于老槍的拒絕,今兒的聚會,僅有當年的三個光棍,在農(nóng)家小屋喝崇明米酒的同學(xué),只是每個人都過了古稀的坎。
小白樓的底層,進門就是大客廳,大廳的地面鋪著青色的地磚,每塊一米見方;柱子和墻面,竟然與外墻同色,也貼著雪白的大理石。老槍和鐵嘴,坐在靠左的沙發(fā)里喝茶,遠遠望去,他們的頭頂,都堆起一片銀絲,在吊燈的光照下,鐵嘴的頭發(fā)白得特別耀眼,老槍稍好些,黑白相間,兩鬢保存著不少黑發(fā),大約娶了年輕的妻子,荷爾蒙充足,神態(tài)里多了些年輕。我們在電話中,曾經(jīng)交換過對染發(fā)劑的看法。即使是進口的名牌,那里面總夾雜不可大聲言說的有害物,否則上不了色。所以,寧可顯得老相,堅決不染頭發(fā)。
鐵嘴是主人,搶先站了起來,老遠就嚷道:“大校長沒有遲到,還算幸運,剛才,老槍正在盤算,只要你遲到一分鐘,就罰酒一杯,以此疊加,罰到你躺倒為止?!?/p>
“如此陰險毒辣啊!”我樂呵呵走向他倆。幾十年的老同學(xué),早年的芥蒂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心底留下的唯有被老白酒滋潤過的溫情。
鐵嘴豪氣地張開雙臂,做了個熱烈歡迎的姿勢,只是沒有夸張到上前擁抱,那是女同學(xué)們的偏好,男人另有交流情感的方式。鐵嘴道:“先在這里隨便看看,再去樓上吃飯?上次聚會,大校長不肯光臨,我還沒機會展示一番!”
大廳的右手邊,是用玻璃門隔開的餐廳,裝飾成羅馬風格,與客廳渾然一體,從地面到屋頂,一色的大理石,只是多了點色彩,五彩相間,在燈光下閃爍著溫潤的光澤。正中擱著一張五米來長的大餐桌,是灰色大理石做成,沉甸甸地壓迫著地面,讓人擔心會不會造成局部地裂。鐵嘴說,這桌子看著笨重,卻適合搞冷餐,上次同學(xué)聚會,吃食就隨意擺放在此,大家邊聊邊吃,還可以端著盤子各自散開,走到客廳里,講講私密話,比如老槍,見到當年暗戀的女同學(xué)依然興奮,盡管沒了激情,話語間撩幾句,也頗有情趣。老槍在一旁聽了,剛要怒喝,鐵嘴趕緊討?zhàn)垼骸班?,不能說,說不得,大教授已經(jīng)金屋藏嬌,早年的風流,還是隱去保密為要!”
說說笑笑。鐵嘴就引著我們朝二樓走去。小樓是裝了電梯的,不過他偏帶我們走樓梯。那樓梯,不走一下,也辜負了主人裝飾時的苦心。寬闊的石階,盤旋而上,扶手都是鑲嵌過的彩色大理石,堅實華麗,恍惚中,確實有回到古羅馬貴族院的感覺。
踏上二樓,風格變了,驟然演化為中式,而且是古老的中式范兒。三個包廂,中間一處大些,桌子是紫檀木的,椅子是黃花梨的,都是仿古的樣式。鐵嘴不無得意地介紹:“原先設(shè)計師想用印度紅木裝點這個房間,我沒有同意,紅木真假難分,市面上泛濫,俗透了?!?/p>
老槍終于找到了反擊的機會,報復(fù)方才在樓下所受到的關(guān)于初戀的譏諷?!昂俸伲汨F嘴沒的說啦,不就是想證明自己是儒商嗎?樓下羅馬希臘,樓上唐宋明清,主人何其高雅?!?/p>
鐵嘴瞪他一眼:“靠你寫就的中外比較文化大著恩賜,我是把書中的圖版一一掃描放大,讓師傅們照圖施工。你那些宏論高論,師傅們看不懂,圖片嘛,傻子也能模仿。”
他倆唇槍舌劍,一個慢條斯理,一個重機槍狂掃,依然是中學(xué)時代的脾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至理名言。我置身事外,由他們?nèi)ザ纷?,顧自在朝西的椅子上落座。黃花梨的椅子,硬邦邦的,墊了棕墊才覺得柔和。有錢人的擺設(shè),基本的邏輯,必然求個高貴,那便是眾人沒有我獨備。其實,坐黃花梨椅子,唯恐弄壞了靠背和扶手的雕花,不敢任意晃動,哪里有我家中磨損已久的藤椅舒適。
朝南的窗戶,隱去落日最后的余暉,肚子開始空落落的時刻,桌面上終于有了餐前的小菜,酒是稀罕的,三十年的黃酒,說是整壇剛從地窖取出,打開壇塞,一團濃香飄散在屋子里。鐵嘴說:“羌教授,寡人有疾,竟然尊貴到痛風,不知是新夫人沒照料好,還是照料得過頭,反正不敢喝硬的,陳年黃酒性子溫和,我們喝這個合適?!?/p>
老槍被鐵嘴時時對付,有些哭笑不得,就緩和地跳轉(zhuǎn)方向:“好酒啊,這陳年黃酒不易儲藏,弄不好就酸了。當然,這等麻煩,無須大老板操心,手下的搞定就是?!?/p>
我做了一回和事佬:“我們?nèi)藥资隂]有一起喝酒,這是鐵嘴的一番美意,他記得老槍當年的囑咐,茍富貴勿相忘,難得了,今兒就在此好好喝一頓?!?/p>
兩位這才收起嘴上功夫,開始進入老同學(xué)的噓寒問暖。
精致的菜單,擱在右手,我瞄了一眼。菜名有些玄。冷菜不去說,熱菜的第一道是“春江水暖”,第二道是“釜底抽薪”。我沒來得及提問,老槍已經(jīng)嚷起來:“鐵嘴啊,你這菜名文縐縐的,太酸了,食客們誰知道是個啥?”
鐵嘴不慌不忙地說:“我這里不營業(yè),沒有外來的美食家。今天的菜單嘛,是單為兩位文化人印制的?!?/p>
我笑了:“我們是來吃美味食物的,你準備了一桌子的文化啊。”心里對老同學(xué)的情意頗為感動。他用心得連菜單也單獨設(shè)計。
說話間,廚師已經(jīng)推著餐車進來。因為只有我們一桌,所以省了侍者,是廚師直接上菜。鐵嘴說,對菜肴有任何意見,咸淡酸辣,直說無妨。
每人一只青色的長盆,盆底稍稍下沉,盛著些許透明的湯水,一只鴨掌,一只鵝掌,一條鮮嫩的茭白,一株碧綠的蔬菜,就是所謂的“春江水暖”了。
我忍住了,沒有嘲笑鐵嘴的別出心裁。老槍卻不想忍,他轉(zhuǎn)過頭,面對戴著大白帽的廚師發(fā)問:“這道菜,是誰發(fā)明的?”
肅立一旁的年輕人有點尷尬,囁嚅著道:“菜式是我配的,按老板要求,鮮美不膩,所以葷的少些。這菜名嘛……”他瞧了鐵嘴一眼,才說道,“菜名是老板起的,我哪有這文化?!?/p>
老槍嘿嘿一笑:“春江水暖啊,鴨子和大鵝,都好開心了?!?/p>
我有點可憐呆站著的廚師,他無辜中槍,不曉得老同學(xué)斗嘴的樂趣,顯出了緊張的神色。我趕緊說:“菜配得好,口味確實鮮美不膩?!边@才讓廚師放下懸著的心,樂滋滋地推了餐車回廚房去。
我不讓鐵嘴和老槍繼續(xù)顯露嘴上功夫,開始發(fā)問,那是我來之前已經(jīng)盤算定當?shù)?。我對鐵嘴說:“你的場面,我們都看清楚了。能不能給老同學(xué)透露點秘密,這些年,你如何爆發(fā)式成了富豪的?”
鐵嘴淡淡一笑:“很普通啦,沒有什么秘密?!?/p>
見他想含糊過去,老槍首先頂上去:“總不是買彩票中了頭獎?你就說說,你和那煤老板是啥名堂!”他朝我擠眉弄眼,“別放過他,故事很精彩的。我先透露一個秘密,那煤老板,不是黑黑的粗漢,是徐娘半老的美人啰!”他神采飛揚,似乎終于逮住鐵嘴的軟肋。
看樣子,老槍知道點底細,捅到了要害,鐵嘴著急了,對著我擺手:“別聽他胡說,純屬栽贓。我和煤老板,就是干干凈凈的生意?!?/p>
鐵嘴一著急,就沒了雄辯時不慌不忙的架勢,我笑起來:“不用慌,就我們?nèi)齻€老同學(xué),說得清楚,你就講講那個干干凈凈的生意。”
鐵嘴賴不過去,只得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說起了陳年往事。
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fā)那陣子,鐵嘴剛剛辭去國有企業(yè)的鐵飯碗,下海經(jīng)商。這是命運的玩笑。家里人說,不辭職,好歹有安穩(wěn)的飯吃。正碰上世界性的金融危機,做啥生意都不容易,自己沒多少本錢,自然惶恐得很。這時候,有朋友介紹他認識了從山西過來的煤老板。那位老板確實是個女子,丈夫病逝后,她自個兒出來撐局面。女人嘛,不愿再在煤堆里混,想尋個體面些的生意,就帶著大把資金到了上海。鐵嘴慎重聲明,女老板有錢不假,絕對不是什么半老徐娘,壯實得可以練拳擊。鐵嘴這番說辭,只是想證明他們之間的干干凈凈。鐵嘴瘦得皮包骨,與壯實的女漢子不般配。我自然不管那些貓膩,我想搞清楚的是,鐵嘴的第一桶金,究竟是如何挖出來的。
鐵嘴的朋友向女富豪介紹鐵嘴,夸他的腦袋是上海灘第一精明。鐵嘴也沒有謙虛,默認下來。對方實在有錢,鐵嘴不愿意放棄命運送來的機會。鐵嘴說:“那一次,我從學(xué)生時期練就的口才,大大地派了用場。我給她大講億萬富翁的發(fā)財之路,滔滔不絕地復(fù)述了李嘉誠這些人物的歷史。他們無非是在市場低迷的時候,敢于重金投入房地產(chǎn),而賺了幾十倍幾百倍的錢。2008年的時候,上海的房地產(chǎn)一片蕭條,女老板哪里敢跳這火坑?我說了一天一夜,把嘴上的功夫用到極致,總算說動了她的心……”
老槍瞬間插嘴,怪異地笑道:“一天一夜,你們?nèi)绱伺d奮,就不睡覺?”
鐵嘴知道被他逮住語病,生氣地嚷道:“你一肚子壞水?。∥抑皇菑娬{(diào)說服對方的困難,花了多少唾沫和時間啊。沒有這樣的辛苦,對方如何肯投出上億的資金?”
這時候,廚師又推著車子進來,給我們上第二道熱菜。每人一只電爐,電爐上面架了塊锃亮的不銹鋼鋼板,鋼板上頭,橄欖油吱吱地響著,煎著幾片噴香的和牛肉。廚師把電爐放在我們面前,并隨手關(guān)掉了電爐。我頓時明白了所謂的“釜底抽薪”的由來。關(guān)掉了電門的爐子上,鋼板的余熱,足夠維護和牛肉的溫度,充分展示它的肥美鮮嫩。
老槍把牛肉丟進嘴巴,這會兒顧不上其他話題,也沒心思去挖苦菜名的古怪,他被和牛肉的美味徹底征服。
廚師看我們吃得香,放心地離開了。我品嘗著這些昂貴的食材,也終于想明白了鐵嘴的發(fā)家秘密。他靠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山西女富豪買下爛尾樓,女富豪給了他百分之十的干股,讓他打理這個項目。鐵嘴小結(jié)道:“其實,當時我心里并非完全有底,不曉得房產(chǎn)市場何時回升,我只是說服了對方,來賭個輸贏。上天眷顧,賭贏了。所以,這是干干凈凈的生意,沒有老槍胡說的貓膩。”
老槍不再盯住鐵嘴與女老板的關(guān)系,朝另一個方向發(fā)揮:“我說得不錯吧,嘴巴說話的功能,是人類器官的第一偉大,鐵嘴的嘴巴,才是他發(fā)財致富的秘密。”
鐵嘴方才說累了,停下來,嘗了香氣四溢的和牛肉,舌頭慢吞吞卷動,品味著特殊的鮮美,隨后搖搖頭,反駁老槍:“我確實靠語言說服山西老板,賺了大錢,不過,沒有食物營養(yǎng)的支撐,我哪里能堅持說二十個小時?那天,我至少喝了四杯咖啡,吃了五六份三明治,還有巧克力和水果,否則早垮了。”
老槍繼續(xù)自己的高論:“我的研究,早已發(fā)現(xiàn),不能充分說話交流,人類的文明根本誕生不了。你們想,其他動物也進化了多少萬年,進化得如何?一大原因,在于他們表達力過于簡單,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中游的,除了人類,哪個有豐富多彩的語言能力?它們會嚶嚶嗡嗡,就不錯了!至于張嘴吃嘛,個個都是好手,任何稍微像樣的動物,都會狼吞虎咽?!?/p>
這兩個家伙,針尖對麥芒,逗起嘴來,沒完沒了。我笑起來:“羌同學(xué)啊,鐵嘴準備如此豐盛的菜肴,真是用心良苦,我們就安心多吃。明天,回到你的大學(xué)課堂,再充分發(fā)揮你的口才和智慧?!?/p>
鐵嘴心情很好,一點也沒被老槍激怒,他轉(zhuǎn)向我道:“大校長,我們說得夠多,你也說說,這幾十年,你奮斗的故事?”
老槍立刻看住了我的臉:“是啊,你不能坐山觀虎斗,一旁偷著樂?!?/p>
我說什么好呢?我自知智商才干不如他們,所以選擇了中學(xué)老師的平凡崗位。這會兒他們倆盯住我看,不說點啥不會放我過關(guān)的。我微微嘆口氣,悠悠地道:“沒有你們二位的鴻鵠之志。這些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陪伴孩子們成長。我真心希望,多多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苗子,天馬行空的智慧,如老槍,深入淺出的實干,如鐵嘴。”
“有嗎?”鐵嘴疑惑地問。老槍則是冷冷一笑。我知道老槍的意思,他覺得,在智慧方面,想達到他的程度,人間少有,兼具鐵嘴的本事,更加不可能。
我淡淡一笑,繼續(xù)品嘗余溫尚在的牛肉:“老同學(xué)啊,今兒不是考試吧,何必定要有統(tǒng)一的答案?”我端起色澤深沉的陳年黃酒,“來,像當年喝老白酒一樣,再干一杯,謝謝鐵嘴的精心準備,我們多多吃菜,別辜負了今日的美酒佳肴?!?/p>
責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孫颙,生于上海。曾任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冬》,迄今已經(jīng)發(fā)表、出版《雪廬》《風眼》《兩間》等九部長篇小說,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等二十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