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城,車速就降了,腳下的油門松了半寸。陳二將座椅重新調(diào)整,找到最舒適的狀態(tài),騰出左手,從門邊摸出一只特大保溫杯,旋開蓋,淺淺呷一口。一截茶梗隨茶水進入口中,陳二用門牙使勁嚼著茶梗,嘖出里面的汁水,搖下窗戶,嘴里“突”的一聲,茶渣便飛了出去。
晚飯后路上車輛少了許多,只有在經(jīng)過甘泉路的時候放慢了車速。那段路人多,他跟在一輛車屁股貼著“新手”標識的奇瑞后面移行了半公里,這讓他很惱火,正要超車,一個踩著高跟鞋的女人突然迎面闖來,陳二不得已又退到新手后面,罵了一句。
他扭頭看見那個高跟鞋女人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身子一顛,胸前兩只碩大的奶子狠狠晃動幾下。奶水漏了。陳二小聲地說,差點笑出聲來,又下意識地瞄了眼后視鏡,后座上的人正雙目緊閉。陳二便扭頭繼續(xù)看窗外,直到那個乳房豐碩的女人消失在視線里,陳二才收回了目光。
出了城路也不好走,窄,又沒路燈,兩側樹叢里冷不丁躥出一只貓,引得陳二接連幾個急剎。陳二覺得自己不必那么快速行駛,這一夜一來一回,明早趕到單位,時間是綽綽有余的。
他又向后視鏡瞟了一下,后座上的那個人從一上車就這樣閉著眼,身子斜在一只碩大的蛇皮袋上,要不是安全帶用力拽著,人都要躺倒下去了。
這個乘客是陳二在明月橋頭上接到的,那時陳二剛交接班。這種并非平臺推送的乘客,而是在路邊撿的,區(qū)別大了去了,可以省去平臺提成費用。陳二算得一清二楚。
陳二很久沒有看到這種招手攔車的乘客了,當時他還在明月橋西邊,就看見橋東有幾個人在用力揮手,他不確定這幾個人中會有乘客,但腳下的油門下意識地踩緊實了。出租車幾乎是飛過橋的,有一點騰云駕霧的意思,陳二知道,這是出租車代替自己歡欣鼓舞了。
攔車的是四個農(nóng)民工模樣的人,剛開始陳二看成了三個,后來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人肩上背了一個,被背的人因為瘦小,加上棉衣領子支棱著,陳二還以為是只大背包呢。
年長的那個彎下腰從窗口問陳二,去貴都市的貴仁鎮(zhèn),需要多少錢?陳二思索幾秒,說,貴都市貴仁鎮(zhèn)哦,三百多公里,路程不輕呢。
車外的人連忙點頭,好像路程遙遠是他的罪責。
陳二用手指掰算著,說,過橋費、高速費,還有一段破路,到那兒得半夜了,780塊定是不能少的。
那個人立馬應了,大概這數(shù)字沒有超出他的預期,他彎下腰再朝陳二點頭,那模樣倒不像是點頭,更像是賠罪。
陳二要780元,后綴的那個80其實是留給對方砍價的,誰知對方答應得爽快,搞得陳二后悔說少了。
談價的那人沒上車,而是遞來一張皺巴巴的紙條,說,就送到這個地址。
紙上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貴都市貴仁鎮(zhèn)小官村橋頭。陳二看了一眼,便將紙條扔到儀表臺上,故意說道,780塊真的是白跑一趟,我是賺不到錢的。
這當口兒,后座上的人已經(jīng)坐好,他是被另外兩個人塞進去的,他們摸索半天給那人系好安全帶,又用一只蛇皮袋抵在一側。談價的那個告訴陳二,就送他過去,他用手指指后座。
負責抬的兩個已退出車外,關上門,耷拉著腦袋站在一旁,陳二問,就一個?你們都不去嗎?
打頭的連忙搖頭,說不去,就一個,又向陳二解釋,這個人是他們的工友,身體不好,著急要回老家。原本是要送他回去的,可請不了假,工地上的活兒緊得很。他讓陳二放心,送到橋頭,只要送到小官村橋頭,那邊定是有人接的——
錢誰付?陳二打斷他。
那人又把頭伸進車里,說道,那頭付,他媽媽在橋上等他呢,那頭有人付。他又用手指指后座。
陳二說曉得了,便松下手剎,汽車飛馳了出去。
2
現(xiàn)在,寫著地址的紙條正躺在儀表臺上,那是一張揉得發(fā)皺的香煙紙,卷著一角,像一個剛睡醒的人,稍稍直起身來。
陳二把音樂聲調(diào)小了點,作為對話的背景音樂,音量恰到好處。偏過頭,朝后座問了句,老兄是貴仁鎮(zhèn)人哦?
后座上的人沒理睬,依舊雙目緊閉。
這是陳二第一次與這位乘客搭訕。陳二是喜歡說話的,一摸到方向盤喉嚨口便發(fā)癢,無數(shù)的問句就差奔涌而出。與乘客搭訕難道不是一個出租車司機的專長和天分嗎?在城里時,陳二就想說話了,這漫漫長途,又是夜路,不說話人會疲困的。他覺得后座的人并沒有睡覺,只是在閉目養(yǎng)神,也就是假寐吧,對,假寐,他想到這個詞,中學課本上的,他記得。
貴都這幾年發(fā)展不錯哦。陳二說,停了會兒,沒等到回應,便把手指落在音量鍵上,忽大忽小地調(diào)試著。
兩邊的樹木迅速被甩到腦后,汽車如同一只豹子奔走在黑夜中。又向前開了幾公里,陳二看見路邊一塊距貴都二百公里的路牌,也就是說,一小半的路程已經(jīng)下來了。陳二往嘴里夾了支煙,搖下車窗,剛要點火,想起什么似的,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遞給后座。在工地上干活兒的人都抽煙吧,陳二邊想著這車費里多要的80塊,便把煙朝后座扔了過去。
抽一支哦。陳二轉動打火機,他解釋自己原來也不抽煙,開晚班沒辦法,抽煙提神。
貴都這幾年發(fā)展得不錯呢,還建了機場。陳二感嘆著,為了證明自己確實去過,他說機場在貴都北邊,出城還要走二十來分鐘,離市中心就更遠了,要四五十分鐘。哎呀,貴都市中心,貴都市中心有一座樓,樓頂有個大圓球吧。
去年,哦,不對,應該是前年了,送一個客人,陳二說——那次真不巧,回頭的時候水箱頂蓋了,車沒法開,要是找一個電線桿上的修理電話打過去,五百塊定是要花的,后來,靈機一動,想到有個小兄弟就在貴都干修理哩,電話打給他,嗨,小兄弟說他早不干了,做廚師去了。陳二笑了起來,說,你說好玩不好玩,拿榔頭的手去拿鍋鏟子了。陳二說后來那個小兄弟趕過來幫忙,還給他帶來一份揚州炒飯,他自己炒的,味道不錯,像那么回事呢。
陳二摸出門邊的茶杯,用力咂了口水,有些感懷,他說他和這個小兄弟有兩年沒見了,以前睡一個被窩筒子,睡過幾年呢。
車窗被搖下來,風呼地吹進來,窗玻璃上的霧氣迅速薄了。陳二迅速彈掉煙頭,關上窗戶。
紅燈亮了,遠遠地他便松了油門,退到空擋,讓汽車緩緩向前淌。過紅綠燈要是控制得好,可以省下二毛五分錢的燃氣,這是在學徒時師傅教他的。
前面出現(xiàn)了岔道,一個箭頭指向高速大橋,一個指向汽渡。陳二問后座,我們不走大橋,走汽渡吧?后面又是沉默,于是陳二將車轉到汽渡的方向。
兄弟,我可是征求過你意見的。陳二撇撇嘴說。
在收費處買了票,十五塊,心想要是走大橋,得四十五塊。再加上過汽渡汽車是熄火的,不需要燃氣費,這又比走大橋節(jié)約不少,唯一多花的,就是一點時間。時間他多的是。陳二想。
上了汽渡,陳二下去抽了根煙,上車問后座的人要不要看看長江,那人沒搭腔,繼續(xù)閉著眼睛倚在蛇皮袋上。江上也沒啥可看的,黑咕隆咚的。陳二補了一句。
剛才說到哪兒了?陳二側過身子,哦,說到和我那小兄弟睡一個被窩筒子,你肯定好奇我們怎么睡一個被窩筒子吧?陳二看了一眼后面,船上的燈光透過窗玻璃落在那人身上,他似乎真睡著了,睡得很沉,嘴唇緊閉。
我以前也是干鈑金的,我和這小兄弟都在揚城修理廠干過。陳二笑了一聲,說,干鈑金費手,這雙手就沒干凈過。他一邊在斜照進來的燈光下翻看著自己的手,一邊說,后來這小兄弟回老家結婚了,哦,對哦,就是回貴都,他也是貴都人,可是你的小老鄉(xiāng)呢。小兄弟離開后我也不干了,我不干倒不是因為他走了,而是自己的身體不好,腰子壞了,腰子知道么,就是腎。怎么說呢,干活兒時手臟得很,想小解了,這油乎乎的手多難洗啊,就憋著,憋久了就把腰子憋壞了。奇怪,憋尿應該把膀胱憋壞,怎么就憋壞了腰子呢?后來切除掉一只,剩下的那只可要當回事了,人沒腰子怎么行呢,你說是不是?
渡船在江中停頓幾許,為了避讓一艘經(jīng)過的貨輪。貨輪過去后,水面仿佛漲高了,江水噗噗往外溢。渡船加大馬力,頂著前赴后繼的浪花,斜斜往江對岸去了。
月光和燈光糅雜著涌進車內(nèi),涂抹在乘客的一只手上,那手瘦精精的,被月光照得煞白。
遠處的群樓緩緩靠過來,像黑夜里的巨型積木,積木上有幾個亮點,那是映著燈光的窗戶,陳二突然想到他家的窗戶這會兒也是亮著燈的吧,他的兒子陳小鵬應該還在寫作業(yè)。兒子今年初一,成績不好,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別的同學十一點能完成,陳小鵬要拖到十二點。有一次陳二收工遲,到家一點了,這熊孩子還在桌邊磨蹭,陳二訓斥他幾句,對方還嘴了,說是作業(yè)寫得慢是因為自己營養(yǎng)不良。
兒子說這話是有緣由的,兒子小時候要喝牛奶,被陳二拒絕了,因為那時入不敷出,陳二對兒子說,牛奶沒有營養(yǎng),一盒牛奶里的蛋白質(zhì)都不足百分之一。兒子聽不進去,說他就想喝牛奶的味道,說完哭著跑走了。這件事讓陳二一直很愧疚,認為兒子的身體沒長開是自己的責任。
牛奶是要喝的,肯定是有營養(yǎng)的。陳二對后座上的人說,他頓了頓,鼓起勇氣問,老兄你得了什么病哦?問完停頓很久,好像在等待對方作答,當然,他知道這個人是不會和他說話的,這一路他只想閉目養(yǎng)神。
渡船長長地鳴笛,打破了沉靜,靠岸了。
3
汽車剛爬上岸,有人就在路邊招手。
一個女的,陳二一眼就看出是個乘客。
哎呀,我可不能載你哦,我車上有客,人家是包車哦,除非人家同意我才能捎上你哩。陳二一邊說著一邊看后視鏡,車卻向女人靠過去。
女人看起來很小,二十出頭,還有女孩的稚氣,她要去紅星路的夜總會。
正好順路,陳二想,便說,不打表,二十塊。
女孩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抱怨說這兒打車太難了,足足等了半個多小時,又不想步行,自己穿的高跟鞋,一步都不想走。
這個點肯定難打車啊,我收你二十塊都算少的了。陳二說。
女孩化著濃妝,路燈在她濃密的睫毛下打出厚厚的陰影。二十塊也不少哦,女孩說,要是我穿運動鞋,你連這二十塊都賺不到。
陳二笑笑,這不,你不是沒穿運動鞋嘛。你是從江南坐汽渡過來的嗎?
才不是,我就是這塊的。說完女孩眼睛盯著陳二的手看,陳二這才想起自己的右手小拇指斷掉一節(jié),猛一看是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他將右手伸出來,展平,在半空左右翻了兩翻,說,短了一截,你眼睛倒是尖哩。
還真不太看得出來,就是感到有點奇怪,沒看見這個指頭的指甲哩。女孩說。
陳二說這指頭也該掉,干什么都沖在前面,有一次用夾鋸,它也往前沖,結果就被鋸掉了。
女孩聽了笑起來,說,說得好像不是你的責任,而是小拇指它罪有應得似的。
陳二說,可能是小拇指嫌自己一點作用沒有吧。指頭斷了后,不影響生活,誰會指望一根小拇指能干點啥呢,你說對吧?
當然有作用啊,女孩說,你夸一個人時,可以豎大拇指,你貶一個人時就可以豎小拇指嘛。
哎呀呀,對哦,看來是有作用呢,那我以后就不貶人,??淙撕昧?,陳二說。
女孩又捂著嘴笑,說你這人真是幽默。說完連忙指著前面的霓虹燈讓陳二靠邊,她到了。
陳二踩下剎車,心里有些失落,覺得這段路太短了,還沒說上幾句就下車了,他想,要是女孩一直坐在副駕駛上多好,一直坐到貴仁鎮(zhèn)多好。
女孩下車后,留下濃濃的香水味,車內(nèi)又安靜下來,陳二這才想到后面還坐著一個人,剛剛短暫的快樂時光里他都忘記要送這個人去貴仁鎮(zhèn)呢。他回頭朝那個燈火輝煌的夜總會看去,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滋味,咂了咂嘴,說,挺好的女孩,你說是不是?陳二看了眼后視鏡。
不過,也都不容易,陳二又感嘆道,怎么說呢——他停頓下來,好像要尋找“怎么說呢”后面的句子,他回憶起做修理工的那兩年,修理廠對面就有一個洗頭房,一到晚上洗頭房亮起粉紅的燈,附近工地上的民工會去光顧,三十塊一次,價錢不至于讓他們心疼。建筑民工都是常年在外,也身強力壯,怎會沒有生理需求呢。他們?nèi)ハ搭^房有個暗語,叫“打的”,可不是“的士”的“的”,而是“de”。
陳二突然打住,和后座的人開玩笑,老兄,打過de嗎?說完自己先笑起來,大概覺得這個玩笑很好笑,他一邊笑一邊拍方向盤,好一陣才停下來。唉,陳二感嘆著,怎么說呢,打的也好,被打的的也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哦——
老兄今年多大了?陳二問,我看你跟我差不多大,三十四五歲定是有的。不過,你太瘦了,這瘦精精的身子在工地能做哪個工種呢?這個你別回答,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陳二摸出茶杯,把最后的一口茶倒進嘴里——看你手就知道干的是哪個工種,鋼筋工、抹灰工,還是砌磚工,手上的繭子長的位置都不一樣。你只要伸出手,我就知道你在工地干啥來著。
說完,陳二也伸出自己的手往身后晃了晃,問,你看我是干什么的?
嗨,你肯定會說,你不就是個出租車司機嘛。陳二笑起來,老兄,你錯了,開出租車是兼職,我的本職工作可不是這個。我不是說了嘛,我少了一個腰子,干鈑金工干壞掉一個腰子,現(xiàn)在要保護好剩下的腰子,就做些輕松的活兒,我在物業(yè)公司上班,嘿嘿,輕松吧。輕松歸輕松,掙得也少,我就尋思著晚上也要掙點兒,我去找了我開出租的兄弟,問他能不能把夜班交給我跑,我那兄弟二話不說,同意了。找別人也是找,找我也是找,對吧。陳二說每天下班后可以跑到十一點多鐘,他收工早,不會把另一個腰子用壞的,早上再跑兩三個小時,扣除交給朋友的費用,差不多每天還能得個一兩百塊。
一兩百塊也不是小數(shù)字了,能買不少東西了,兄弟你說是不是,可以給我家會頂嘴的熊孩子買兩箱牛奶了——陳二說到這兒又笑起來,他說你沒看出我的職業(yè)來吧,你光看到我是一個司機,還不曉得我有一個正式工作呢。我手上的繭子只有方向盤造的,沒有物業(yè)公司的繭子吧。陳二把一只手抬到眼前,在昏暗的夜色下翻看,他的指關節(jié)有些粗大,小拇指根部隆起一只蜜蠟一樣繭子。等陳二移回視線,腳下猛地剎住——
他差點撞在前方的車屁股上。
4
堵車了。陳二沒想到在離貴都二十公里處被一截壞路攔截下來——施工隊正在搶修,導航并沒有給出修路提示,好像要故意給他點苦頭,不過陳二并不在乎,他時間充裕。
已經(jīng)積了長長一溜兒車,不少都是和他一樣想省點高速費用的吧。他下車打聽情況,從最前方一一傳話過來,說通車快了,正在鋪瀝青,鋪好瀝青就能通行了。
陳二回到車里,告訴后座的人堵車了,要等一等。他習慣性摸出茶杯,褐色的茶葉像抹布一樣沾在杯壁上。沒水了,他說,順手打開工具箱,想從里面找點什么來,里面除了幾張票據(jù)外,還有一把剃須刀,陳二摁下開關鍵,刀頭有氣無力地旋轉起來。他把剃須刀又放回去,關上抽屜門。再掏出煙盒,里面還剩最后一支,他給自己點上,將車窗搖下一指寬,頓時,煙如同毛線一樣被風緩緩抽了出去。
聽歌吧,他問后座的人,說著就把收音機打開,里面正在播放張學友的《一千個傷心的理由》,陳二跟著哼起來,哼到高潮處,沒上去,音在嗓口踟躕不前。
我可是張學友的粉絲哩,他說,哎呀,小時候的事了。小時候騎車上學的路上都要唱幾首,好像不唱就踩不動腳踏車似的。剛參加工作那一年,聽說張學友來揚城開演唱會,一沖動買了一張票,花掉大半個月工資。
真是年輕時候才干的事啊,陳二感嘆,他說現(xiàn)在讓他再花八百多塊買一張票是絕不可能的,八百多塊,腦子進水了,八百多塊可以交三個月的水電費了,可以買十幾箱牛奶了,讓那小子喝——喝——喝到吐。陳二狠狠地笑了,他把煙屁股扔到外面,關上窗戶。
收音機里已經(jīng)換成了《一路上有你》,張學友的聲音低沉渾厚,讓人有些感傷,陳二說這首歌是他的最愛,因為他喜歡的一個女生有一次寄來一張明信片,上面就印著張學友和這句話。哎喲,那女生的字秀氣得很,她把歌詞抄在上面,末了,加一句,陳二寶,感謝一路上有你——
陳二不自覺地笑了,一路上有我,那時我懂個屁——陳二寶,對哦,是陳二寶,我叫陳二寶,這是我的名字。哎喲,我名字里還有個“寶”字呢,不過,大家都叫我陳二,陳二陳二,好像多叫一個字都很麻煩似的。
時間過去很久,前方并沒有按照預計的時間通行,其間陳二下車打聽了幾次,得到的回復都是“快了”。夜間太冷,風像刀子似的剮著皮肉,陳二小跑著鉆進車內(nèi),耳朵被凍得生疼。
莫著急,莫著急,馬上就要通車了,陳二跟后座的人說,反正會把你送到目的地的。
你可是睡了一路哦,陳二慢慢說道,你這身體真是虛弱得很,你又不說你得的什么病,是不是叫——叫什么來著,哦,叫蒙頭仙吧,反正我們這兒叫這個,就是貪睡,睡不醒。兄弟你是不是就這個病,要是這個病,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一個治病的地方,宋橋鎮(zhèn)有個王神婆,你到那兒一問,沒人不知道的,王神婆她就專治這個病——
陳二說他母親也得過這個病,就是那個神婆治好的。她得這病時六十九歲,第二年七十,不過,陳二說道,七十歲又得了肝硬化,生日沒過就走了。醫(yī)生說不能吃咸的,她的飯菜就單獨做,不放一粒鹽。陳二說有一天母親沒熬住,偷吃了一口咸菜,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訓斥了她,第二天,母親就去世了,陳二非常難過,早知道就讓母親多吃一點了。
又過去半個多小時,車流一動不動,這段路窄,半邊道又被彩鋼瓦圍了起來,沒法掉頭,只能耐著性子等。收音機里的電臺已經(jīng)沒有了,一檔最晚的夜間節(jié)目《夜色溫柔》也結束了,音頻里只剩下吱吱啦啦的聲音。
夜深了,陳二開始著急起來,他反復查看導航,發(fā)現(xiàn)到貴仁鎮(zhèn)小官村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即使現(xiàn)在就能通行,開到那兒也快天亮了吧。
這也不能怨我啊,他朝后座的人說,誰會料到修路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也是由不得我的事啊。你睡吧,反正這一路你都不睜眼的,眼不見心不煩,到了我叫你。我是趕不及明早上班了,這能怨誰呢,只能向領導請半天假,請假可是要扣錢的,半天工資呢。哎呀,這可虧大了,好不容易跑夜車得來780塊,去掉燒的燃氣,去掉交給兄弟的,我也就得個四百塊,再被扣掉半天工資,哎呀,真叫人肉疼哦。陳二用力咂巴了下嘴,為自己盤算失利而感到痛惜,越痛惜越自責,越自責越急躁。
不知道又過去多久,前方汽車移動了,陳二趕緊點火,緊跟其后,才向前兩步,就停下來。不一會兒,前面又動了,移動是給人希望的,但一寸一寸地前進,陳二心疼。準確地說,是心疼燃氣。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又向前幾米后,陳二索性熄了火,跳下車,一只手從車窗伸進來穩(wěn)住方向盤,一只手撐在窗框上,汽車在他的推動下緩緩向前,這前行的速度剛剛好,不至于很用力,也不至于跟前車落下距離。
陳二每次交接班時都會記一下公里數(shù),還車時就能用加氣費用與公里數(shù)計算出自己每公里的燃耗,這個數(shù)字一般被他控制在五毛錢以內(nèi),如果超出他則會進行總結反省。
終于挪移到修路的地方,路早就鋪好了,原來是兩輛車追尾,事故不大,但雙方僵持不讓,都不肯挪到一側。陳二經(jīng)過時用力摁了摁喇叭,以喇叭發(fā)出心中的不快,心想,你們倆可坑苦我了,害得自己的半天工資損失掉了。
離開施工路段,導航里出現(xiàn)了兩條備選路線:一條是國道,紅燈多;另一條是鄉(xiāng)道,路窄,但可以節(jié)約十一分鐘。陳二毫不猶豫選擇了后者。走出去沒多遠,陳二就后悔了,路很顛簸,燈光掃過去,可見深淺不一的腳印,那些大大小小的腳印是牲口留下來的,把爛泥路面踩得一塊塊凸起。兩側樹影濃厚,落光樹葉的枝條旁逸斜出,有時不得不放慢車速才不至于被它們剮蹭。盡管后悔選擇這條路,陳二也不愿再回頭了,如此折騰,會浪費更多時間。
他雙手握方向盤,身體向前勾著,目不轉睛看著燈光劈開堅如磐石的黑暗。地上的坑越來越多,像剛剛遭受過轟炸,有時沒來得及避開,車子一個趔趄,向上騰空而去。車輪落回地面,發(fā)出咔的一聲,如樹枝斷裂。他也聽到后座傳來的聲音,是蛇皮袋被擠壓的哧啦聲。陳二已經(jīng)顧不上與后座上的人說話了,心想,兄弟你睡吧睡吧,等過了這段再陪你嘮嗑。
氣溫忽降,窗玻璃不斷起霧,路上牲畜的腳印已被幾條歪歪扭扭的車轍代替。這些雨天經(jīng)過的車輪在這條路上刻下深深的印子。經(jīng)過一個彎道時,突然一側的大堤上飛來幾個小石塊,砸在車頂上。陳二條件反射地一縮脖子,說,媽的,別把老子車給砸壞了。
又拐個彎,車向一個斜坡駛去,路面頓時平整了,筆直地向前方延伸。陳二舒了口氣,方才感到身上有些汗?jié)?。杯子里沒水了,茶葉如同死尸般躺在杯底,此時他不光感到渴,還感到餓,不過,他也沒指望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能買到什么。
路雖窄,但有了一馬平川的意思,路燈穩(wěn)穩(wěn)地照亮前方,剛剛的緊張之后陳二整個人松懈下來,他張了張嘴,打了個長長的、飽滿的哈欠。睡意也是這個時間悄悄尾隨上來的,他覺得眼皮不聽使喚,沉沉往下墜。陳二打開音響,碟片里的歌聲卻軟塌塌的。他好多年沒有連夜開車了,覺得睡意就要將他五花大綁,就要將他凌遲。
陳二突然想到解救方法了——煙。
沒錯,他還有一支煙,一支提神的煙,一支救命的煙。那支煙應該在后座上,剛上車時他扔過去的,后座的人一直在睡覺,很顯然沒有抽它。
他立即踩下剎車,開門,下車,從后面探進身子。陳二很慶幸上車時遞出去了煙,要不然現(xiàn)在都不知道怎么辦。
煙不知道被他扔哪兒了,地上和座椅上都沒發(fā)現(xiàn)。此刻那人半躺在蛇皮袋上,不知道是太累了直不起身來,還是剛剛的顛簸讓他失去了平衡。陳二輕輕移開那人的胳膊,香煙正躺在他的身體與蛇皮袋之間。陳二將煙鉤出來,滿足地遞進嘴里。就在他準備起身時,他碰到他的手背。
好涼啊,像鐵一樣,陳二說,哎呀,怎么這么冷,是不是暖氣太——話沒說完,就怔住了,陳二覺得哪兒不對勁,他將一只手慢慢向前伸,往那人鼻子下面試探了去。
陳二差點跌坐在地,他縮回手,拔腿就往遠處跑。耳邊風聲呼呼,腿腳卻軟弱無力。
陳二一口氣跑出百來米才停下,蹲在地上大口喘氣。他驚惶地看著遠處的汽車,以及還沒有來得及關上的車門。
5
陳二在離汽車不遠的地方坐下來,他在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調(diào)整自己的心跳,調(diào)整五臟六腑,讓它們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那個人死了,這是確定的,這不會錯,他沒有感受到鼻息,他的手是冰涼的、冷硬的,這就說明了一切。
可陳二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停止的呼吸,是在修路的地方?還是在顛簸的時候?莫非是在張學友的歌聲中停止的呼吸?
他回憶這一路來的情況,他分明記得在修路的那段有個大石塊,自己沒來得及避讓,車硬生生騎了上去,那時他感到車后座的人和包袱都彈跳了起來,又猛地往下一墜,嗵的一聲,很響。即使好端端的人也受不了這樣的顛簸,更何況一個病懨懨的人呢——汗從陳二額頭上流下來,剛剛的驚恐化作液體一點一點滲出了皮膚。
可是,這也不能完全怪他,哪個司機能保證路上沒有石塊,遇到石塊又恰巧避讓掉呢。要怪的話,只能怪這乘客的身體太弱了。
乘客死在車上,他不能就這樣扔下汽車走掉吧,車不是自己的,是他兄弟的,他還要把車開回去,和兄弟交接班呢。
不知過了多久,陳二站起來,一步一步往汽車走去。他在車門外停了片刻,用力喘了兩口氣,便咬著牙鉆進車內(nèi)。他先把那只壓在身下的蛇皮袋抽出來,蛇皮袋抽走的瞬間,那人也如同一堵墻似的倒下。這次,陳二沒有將他扶正,而是拽著他的衣領用力向外拉。
太沉了,宛如凝結的水泥塊,人死了竟然這么沉,這沉沉的重量讓陳二一陣毛骨悚然,但他沒有罷手,咬牙繼續(xù)將他拖出車外。
兩側的樹冠在半空形成一個穹頂,月光碎片一樣落下來。有幾塊鵝蛋大小的斑塊正落在那人的臉上。陳二撇過臉,眼神躲閃,但還是瞥見了那黃得像曬干的雞內(nèi)金似的皮膚。
灌木的枝枝蔓蔓交錯成一堵屏風,陳二繞過它們,將這沉沉的尸體扔進灌木后面的土溝里,再轉身撿起蛇皮袋和刮蹭下來的鞋,一并扔過去。
他來不及撣掉身上的灰塵,迅速坐進駕駛室。
汽車又繼續(xù)前進了,排氣管像上了年紀的人突突地吐著粗氣。月亮露出來,眼前頓時明亮不少。這樣行駛了一陣,陳二覺得真是奇怪,自己為什么還要繼續(xù)前進,他要去哪里呢,去貴仁鎮(zhèn)小官村嗎,車上已經(jīng)沒有乘客,他該返程了,返回揚城,返回到他那在幸福小區(qū)溫暖的家里。
找了一處寬闊的地方陳二掉了頭,因為沒別的路可走,他不得不原路返回,當經(jīng)過剛剛的拋尸地點時,陳二用力踩著油門,汽車飛馳而過。
現(xiàn)在的陳二已經(jīng)感覺不到餓了,也感覺不到渴,更感覺不到困意,他只感覺到有些難過,也說不上為什么,剛剛那個人被拖下車的時候,他無意間看見了他的臉——是一個年輕人的臉,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嘴巴上是那種沒有被過度修剃的胡須。
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是什么病呢——
陳二反復回憶著上車后的一切,他要好好捋一捋,可是,越捋越覺得哪兒不對勁。是的,從一開始就不對勁,從那幾個將他攔停下來的民工開始,就不對勁了,既然他們的工友病重虛弱,為什么不護送他回家?為什么沒有還價?又為什么讓另一頭付車費,貨到付款嗎?陳二越想越覺得是自己受騙了,這個人一定是在上車前就死了。因為死人不得隨便運輸,于是想出這省事又缺德的方法來。瞞天過海,他們就不怕被人識破嗎?你看,現(xiàn)在不就被他陳二識破了嗎——陳二越想越氣,越想越怒,恨不得立即趕到工地將那幾個民工揪出來,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雌垓_他?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窗岩粋€死人抬到他的車里?質(zhì)問他們?yōu)槭裁床话压び阉突丶摇?/p>
陳二狠狠吸了下鼻子,頓時鼻子有些澀澀的疼,他想到這一路他和那個人的交流,六個多小時啊,聊工作,聊孩子,聊他那僅剩的腰子——準確地說,是他一個人在述說。
前方紅燈亮了,汽車停下來。半夜的十字路口沒有車輛通行,燈跳閃幾下后綠了。
陳二沒有繼續(xù)向前,而是在原地掉轉了方向,向那條小路駛去。
他沒有費太多力氣,就把那個人重新拖回到后座上,蛇皮袋也被撿回來,繼續(xù)抵在他的肩膀下,陳二給他調(diào)整好姿勢——最舒適的姿勢,此時的陳二并沒有覺得害怕,當他想到這個人的死和自己并沒有關系時,他輕松許多。
小兄弟,你繼續(xù)睡吧,到了橋頭我叫你哦。他一邊說著一邊啟動汽車。
車子前進,道路在前方蜿蜒。不時有樹葉啪的一聲摔在擋風玻璃上,又被風迅速帶走。車胎在水泥路面上嘶嘶作響,像要在車后留下兩道深深的轍印。
這條在導航上被稱作鄉(xiāng)道的路終于到了盡頭,很快便匯入一條大道,有路燈在頭頂上亮著,橘黃的光如同透明紗布一樣覆蓋下來。陳二將那張紙條在路燈下又看一眼:貴都市貴仁鎮(zhèn)小官村橋頭。
現(xiàn)在,離目的地還有二十多分鐘。
小鎮(zhèn)的路很快就結束了,汽車繼續(xù)往一條鄉(xiāng)道走去,從導航上看,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小官村了。
汗水漸漸收干,將衣服緊貼在身上,暖氣開著,但陳二還是覺得冷。他又像之前那樣,從后視鏡向后看,那個人正安詳?shù)匾性谏咂ご稀?/p>
遠處的天空,散發(fā)出湛藍的色澤,黎明就要來了。車內(nèi)很安靜,陳二很久都沒有說話。車經(jīng)過一片麥地時,他輕輕說道,仿佛自言自語——多久沒有看到麥地了,還是小時候看過的哦。他說自己也是農(nóng)村的,后來進城打工,父母離世后,就把農(nóng)村的老宅賣了,800元,賣掉了,沒有了老宅,人就像沒了根一樣。
你知道嗎,過了會兒,陳二又說,經(jīng)過谷地時最好不要說話,麥粒或玉米粒聽到人聲會悄悄停止生長,所以,就會經(jīng)??吹揭恍┯衩装衾锟傆幸粌闪0T籽兒,正是因為生長時受到了驚嚇——
是不是很好玩,他用力牽動嘴角,扯出一個力不從心的笑來。
汽車繼續(xù)向前,目的地就在前方,導航里的綠色線條越來越短,路面宛如被抬起,穩(wěn)穩(wěn)地,托舉著他們。
他用水沖洗著前擋玻璃,眼前明凈多了。
快到家咯,快到橋頭咯——陳二悠悠地說,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母親瘦小的樣子,矮矮的,像一小捆麥把,立在橋頭的黎明里。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湯成難,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著有小說集《月光寶盒》《飄浮于萬有引力中的房屋》《子彈穿越南方》等,著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曾獲人民文學獎、百花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金短篇小說獎、鐘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