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亡物毀,往事無痕,當特定的氣味再現(xiàn),你會陡然想起一段故事、一個人。產(chǎn)生氣味的主體,是故事的主角,是故事的配角,抑或是不起眼的背景,它們共同勾起你的回憶。
這種感官刺激喚起特定記憶和情感的反應,心理學上稱之為“普魯斯特效應”。比如我朋友就常說,一聞到辛辣刺鼻的風油精味兒,腦子里就跳出我搓搓食指、大拇指,深吸一口氣,然后陶醉于薄荷香精的蠢樣。
可是,我提普魯斯特效應可不是想講我某年某月某天碰上了什么阿拉伯風味的風油精。我發(fā)現(xiàn)新奇的是:我的普魯斯特效應很神奇,在耳蝸里。
我的耳蝸里好像住著一個人,能在濕軟的音樂分子幫助下,順著耳道爬進我的大腦,占領記憶的高地。這不是恐怖故事,直白點說,校園里一片空曠草地拉開音樂集會的帷幕,揮之不去的人就又從記憶廢墟深處噌地爬上來,帶著又酸又澀的味道,讓人捂著鼻子偏又趕不走。
為什么能住這么久?我想想,時間不長,故事很短。
大概是兩三年前的暮夏,高溫未退,喧鬧的蟬還趴在寬大深綠的葉子上唧啞唧啞地叫。我花了兩個月時間,終于從高中班主任的“精心謊言”中醒悟。她說,“你們沒必要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大學是自由王國,戀愛想談就談”“高中的愛情沒有大學里甜蜜、長久”。然而,當我親自蹚進愛情的渾水,回頭再看,校園戀愛小說營造的甜蜜濾鏡早已破碎。在抓耳撓腮的高數(shù)和爭分奪秒的吃飯睡覺里認清現(xiàn)實,看著學校里出雙入對的情侶滿臉問號,腦子里只有“???你們怎么做到的?”
挫折之余打電話假裝不在意地告訴老媽,盡管她認為我可以進行人生的下一階段,但她還是沒忘用那句六年都沒變一個字的心靈雞湯告誡我:“你若盛開,清風自來;你若盛開,蝴蝶自來。”
可墻腳邊矜持的小野花只能等到冬天呼嘯的北風。
于是,長了腳的花在學校社團招新那天加入了一個名氣挺大的社團。面對學長學姐的提問,我信誓旦旦地說我是來為社團出力的,我是來繼續(xù)兒時的繪畫夢想的;心里暗戳戳想,其實我是來抓五彩斑斕的蝴蝶的。
就這樣我出乎意料地被分到——文案編輯。如果對著文案部門的面試學姐改口,說我有一個文學夢,好像也沒什么心理負擔。
錄取的一個星期后,整個社團舉辦第一次見面會。不難想象對一個剛邁入大學,初高中沒體驗過十人以上活動團體,腦子里裝滿真假未知的粉色故事的小姑娘來說,這是一件多么值得憧憬和鄭重準備的事。
帶著擺不脫的學生氣,配上亂涂亂抹、作用甚微的三腳貓妝容,就這樣雄赳赳氣昂昂赴了一場二十幾人的見面會。
墨綠的黑板就橫呈著一行歪歪扭扭“XXXX協(xié)會第一次見面會”的白粉筆字,陳舊的普通教室卻變得年輕躁動起來,平時梆硬好睡的板凳變得滑溜溜地坐不住,怎么坐怎么不舒坦,必須得脖子仰一下,手撩一下,撥弄一下卡在脖子里的卷發(fā)。喝幾口招待每位新人的蜜雪冰城,眼皮子撩撩,瞅瞅門口,心思比手上飲料杯里的西柚果粒還輕盈,還繁多,打著旋兒地上浮下沉。
見面會開始,主席慷慨激昂地大講協(xié)會發(fā)展宏圖,掌聲雷動;部長自我介紹,勉勵未來,掌聲雷動;才藝表演時,歪歪扭扭畫個板畫,掌聲雷動;五調不全吟歌一首,掌聲雷動;就連我,嘴上溜火車一樣講了幾個不冷不熱的笑話,也獲得熱情的掌聲……現(xiàn)在想來,真是單純到美好的記憶,或許是因為一個講笑話總不好笑的人第一次收到這么多反饋吧。
我走回位子,下一位來自云南的男生要展示的才藝是一段吉他彈唱。歌詞和曲名早已在時間里淡去,但我對這個片段依然記憶猶新,是因為我耳蝸里的住客告訴我:他在這首歌里,看見了我。
后來和住客聊起初見印象,他跟我說,當時隔著唱歌的哥們兒,他覺得前面那個側著腦袋聽歌的女生怪認真的。
云南小伙那沙啞滄桑的聲音,穿透歌詞里碧藍的天空,驚起白蘭鴿的翅膀,第一次牽起了我和他。
耳朵長在眼睛后,那首民歌結束,輪到住客走上講臺自我介紹,我才用眼睛看到他。他借云南小伙的吉他也彈了一首歌,跨坐在鐵制的灰色講臺上,垂著烏黑蓬松的腦袋,兩指三指撥了一首《晴天》。
吉他和弦的震動和一年后鋼琴厚重的回音交織,隨記憶一直留到現(xiàn)在。
陰差陽錯,半個月后我們才加上聯(lián)系方式。
莽撞的青春總是讓人充滿無畏的勇氣。一次例會結束,終于準確無誤加上他的好友。第一句話,我竟然沒頭沒腦地說:“我早就想加你,但加錯成別人。”他敏銳地問:“你為什么早就想加我?”我回:“因為你彈的吉他很好聽?!彼f:“你講的笑話也很好笑。”那首《晴天》敲開我耳蝸的門扉,不知道我那句“為什么大海是藍的——因為魚在里面blue blue”是否能讓他也產(chǎn)生一點普魯斯特效應。
就像一株即將燃燒殆盡的仙女棒,遇上一瓶灌滿氧氣的玻璃瓶。剎那間迸發(fā)的白色火光,噼里啪啦放大的聲響,都昭示著我們相見恨晚的欣喜。
我們一起探討讀過的書,分享印象深刻的電影;他給我看他拍攝的照片,我給他聽我彈奏過的曲調;我們都喜歡平時寫點酸溜溜的文學片段,互相分享,在對方的文字里一點點為對方捏造血肉;課程緊張,稿期臨近,我和他一人一半寫同一篇電影的影評,用同一臺攝像機拍攝同一片風景,平分各自本能獨吞的稿費,那段時光里,文案欄與攝影欄,兩個不同部門的名字緊緊相挨。
聊天記錄里重復率最多的就是“我告訴你……”和“我也是”,很難想象一個內斂不善交流的人怎么會感嘆:一天真應該不止二十四小時。
好像思維的溝通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不可避免地在深夜聊起情感的話題,借由寂靜朦朧的夜色,試探對方和月亮誰更懂我的心。他說他一直陷在悲傷的回憶里,但是最近一些事情的發(fā)生,讓他想徹底地、堅定地走出回憶,我說我相信你,也相信有人會在回憶的門口等你。
兩個矯情的人搞曖昧,話從來講得半明半暗,引人遐想,招人沉淪,真是可惡又可愛得緊。
秋天的最后一次例會結束,在晚八點的校園,我們伴著秋風和寒露,并肩路過黑暗安靜的操場,空氣中幽幽蕩漾著濕潤縹緲的歌聲。它像遠處水面上一艘瞧不真切的船,卻能在岸邊感受到那一圈圈漣漪的拍打。
剛想走近細瞧,他卻說暫時有事離開,我遺憾地獨自深入黑暗。拐過鐵柵欄,霎時前方星光流淌,不是星光,是手機的手電光,在黑暗空曠的操場更加明亮,靜態(tài)的光點隨著圈子中歌手的歌聲左右搖晃,揮舞成動態(tài)流淌的銀河,一下一下激蕩在我的心上。
我第一次遇上露天的音樂活動,內心一邊感慨大學的自由,一邊席地而坐細細聆聽。露水早已將草皮打濕,寒氣順著褲子一層層往里滲透,但我癡癡地沉浸在這一刻。
直到,被一瓶熱乎乎的飲料貼得一個激靈。他氣喘吁吁地笑著說:“熱的阿薩姆,配音樂會更好?!比缓蠛臀乙粯颖P腿坐下。
時至今日,我已不記得那天晚上的小音樂會,有哪些歌曲被歌手唱過,被我哼過,被我們合唱過。記憶里是潮濕溫潤的空氣,遠處漸起的白霧,手里甜膩溫熱的奶茶,地面上因為背后燈光借位交織在一起的手臂倒影……我的情緒一直朦朦朧朧罩在愉快的水泡里,我太開心了,這幾乎和我想象中的戀愛相差無幾。
他非常外向開朗,在最后的點歌環(huán)節(jié)聲音大得嚇人,我被他的蠢樣笑倒,笑得頭都抬不起來,更沒想到我小聲的愿望被他那么大聲、搞笑地說出來??パ劢堑难蹨I,帶著未褪的笑意,沉默端詳著他的側臉,我想,真幸運啊,能遇上這樣契合的靈魂,我的人生從此算是完整了吧……
最后這場永遠留在回憶里的音樂會,在所有歌手和聽眾的合唱聲中走向尾聲。
原來,產(chǎn)生普魯斯特效應的器官從來不止耳朵,還有位于耳朵正下方二十厘米處的心臟。心臟張開五感的觸角,貪婪捕捉每一個轉瞬即逝的感知,再企圖日后用文字復現(xiàn)那一刻的所有,來告慰逝去的曾經(jīng),真是癡心妄想的事。
在那美妙夜晚的第二個晚上,在聊天產(chǎn)生多巴胺和苯基乙胺的巔峰,他突兀地告訴我,他的前女友回來找他了。
“所以呢?”我問。
所以,他想遵循內心轉身回去。像一只蝴蝶飄然落下,再像一陣風呼嘯遠去,只有輕晃的花枝記得誰曾來過。
劇烈的情緒空洞,像一張無邊的白紙。
人類的眼淚真復雜,所有情緒都承載得下。大人們,請別去嘲笑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給予她痛哭一場和破口大罵的機會吧,這是她成長的必經(jīng)之路啊。
現(xiàn)在長成大人的我可能會狠狠吸一口風油精鎮(zhèn)靜,但那是經(jīng)歷后的坦然,現(xiàn)在的坦然面對都是曾經(jīng)眼淚的鹽晶,命運一直走在它既定的軌道,完成閉環(huán)。
冬去春來,半年后《晴天》的旋律在我的手指下流淌而出,我依舊沉湎,依舊感慨此后再難遇到一個與我靈魂如此契合的人,他在我心里,活成所有人的對照組。
普魯斯特效應如同舊日的幽靈,一次又一次喚醒那個被遺忘在角落中的人影,他順著耳蝸,悄悄爬進距離耳蝸最近的大腦,攪著,鬧著,甚至在耳蝸里安了家。那充盈著水汽的音樂聲,從此成了他不請自來的門鈴。而那個由金色黯淡成灰色的夜晚,凝結成灰蒙蒙的玻璃球,就這樣突兀地、醒目地留在我透明的身體里。
時間不停向前,我人生的版圖不斷擴張,帶耳蝸參加的音樂集會越來越多,形式也越來越豐富:它聽過零下三十攝氏度哈爾濱蹦迪的動感音樂;它聽過鳴沙山灼熱夕陽下陌生人同聲高唱的嘹亮紅歌;它聽過江南煙雨里,青磚黛瓦間,琵琶悠悠、吳儂婉轉的評彈;它甚至還聽過并指揮我,跟著一群老頭老太們扭秧歌……普魯斯特效應的背景不再僅限于深秋縹緲的水霧,它可以冷,可以熱,可以濕潤,可以干燥。
一顆又一顆色彩斑斕的玻璃球誕生著,堆積著,混雜著,連帶著底下那顆灰色的玻璃球,一同裝滿我透明的身軀,構筑五彩斑斕的內心世界。
樹葉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枝頭光禿,內里倒多添了兩三道年輪。
又是深秋,又是路過操場,我又聽到操場上悠揚的歌聲,是久違的草地音樂節(jié)。背著厚重的書包,我一深一淺地擠進人群,明亮的舞臺燈光在水汽充盈的空氣膠質里變換著顏色,射向遠方。觀眾手中藍色、紫色、紅色、橙色的應援棒隨著聲浪搖擺、起伏。他們吶喊,他們歡呼,我環(huán)顧四周三五成群的人,心想,這樣好的氛圍要是有人相陪就好了,要是那個人喜歡音樂、喜歡文學、喜歡所有不起眼的浪漫……就好了,想到這里我突然愣住,意識到能符合條件的人,是他,可也是我。
他契合我此刻的需求,可是以后呢?誰能確定成為一個靈魂伴侶還有多少看得見或者看不見的要求?而我自己,不論過去與將來,都會符合所有已知和未知的期望。
他是相像的六耳獼猴,而我是如假包換的齊天大圣;他是和諧的拍子,而我是自己永遠同頻的曲調。
我一直尋找的靈魂伴侶,最佳選擇,從來都是我自己。
我急切地翻著手機,急切地想找到一些什么去證明。備忘錄里越存越多的文字記錄,從影評到散文再到小說;錄音軟件里保存著自己磕磕絆絆彈奏的吉他曲,還有更多更熟練的鋼琴曲;相冊內存里從幼稚逐漸走向成熟的攝影作品;天南地北的風景,五湖四海的朋友;還有每天練字、學外語、鍛煉健身的打卡記錄……一個個不經(jīng)意的片段從我眼前滑過,普魯斯特反應堆過載到冒白煙,我清晰地記得每一個背后飽含著怎樣的情感與記憶。
或許也不需要實質的證明,無形的思想上,我已經(jīng)不再迫切尋找一個靈魂的相伴者,我學會坦然面對孤獨,學會享受一個人的狂歡。
而這一切,都將證明什么呢?
證明,未曾留意間,我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帶著我殺出重圍。
證明,我在自己的頻率里,吸收他的拍子,一起一伏,磕磕絆絆譜出更深更寬的旋律。
證明,我的靈魂塑造了一個更加流光溢彩的靈魂。
……
我總是向外尋找一面鏡子,想對著相差無幾的倒影,希冀獲得精神上的心有靈犀,似乎認為與一個完全合拍的伴侶結合會像陰陽兩極合并,合成完整無缺的我。
可是錯了。
我不需要向外尋找,一次次將出現(xiàn)的人和他比較,和我自己計較。
我不需要和別人的靈魂合并,來完整自己。
我即完全之我。
我靈魂伴侶的桂冠將向內加冕。
母親柔和的聲音再次響起,“你若盛開,清風、蝴蝶自來”。
多年未改的至理名言,究竟想讓我成為什么?是成為一朵當天地間自由風來時,搖曳生姿、隨風而舞的小花;還是成為一朵為了繁育使命,在春天里爭奇斗艷,用馥郁芳香挽留蝴蝶的小花;還是最終成為一朵困在花盆里、土地里,生生世世等待別人降臨的小花?
不是的!
不是的!我不是等風來,等蝴蝶降落的安靜小花!我憑什么用盡一生去等待他們的出現(xiàn)?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约喝ふ?,甚至不去尋找他們??/p>
我可以不只是花。
我可以是風,我可以是蝴蝶,我可以長出翅膀,我可以長出腳,我可以長出各式各樣幫助我抵達遠方的器官,管別人怎么納悶有這樣一朵奇怪畸形違背常理的花——我的靈魂在我還是大地里一顆平凡種子時,便是完整。幸運的是,埋土二十年,未曾丟失分毫。
幸虧莖稈足夠長,長到我來得及幡然醒悟,長到我有能力跳出花盆跳出大地。
跌跌撞撞跑過所及的每一處角落,你小小的世界便不再只有土陶盆、挽留不住的風和終將飛走的蝴蝶;見過日升月落、山川湖海,你便不再只是扎在土地里的花;從向往遠方的那一刻,你便有了遠大于繁衍的使命。也是那一刻,花的皮囊下,有了一顆飛鳥的心。
朋友,不必去害怕孤獨,兩個完整的靈魂,終會在世界的一隅相遇。
……
寧靜的秋夜,霧氣彌漫,突然,遠方吹來今夜的第一縷晚風,吹散這些縹緲的霧氣。周圍的歌聲依舊,沒有人注意到,這里有一朵花正在悄悄越獄?;蛟S未曾留意間,在時空的各個角落,更多的花已經(jīng)逃離花園,完成越獄。
我?guī)е贸训奈⑿?,收起手機,準備好好欣賞音樂會,誰知草地音樂節(jié)已臨近尾聲。
主持人問大家:在這美妙夜晚的最后,還有人想要借這個機會唱一首嗎?
我細細篩選了一遍我的曲庫,猶豫但堅定地站起,迎著耀眼的燈光,帶著振翅欲飛的雌鷹的期待,上前,上前去創(chuàng)造一個從頭到腳完全屬于我的普魯斯特效應。
在花逃跑的某個時刻,住客就已銷聲匿跡。
艾薄荷
本名曹婧,南京信息工程大學2022級保險精算專業(yè)在讀本科生。
責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