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在熟睡。她的身體蜷縮如春天的蕨,盡管年齡將滿一個世紀?!?/p>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暴風雪》
今年已經(jīng)23歲的小滿讀到這句詩,便開始想象母親年老時期的模樣,最終她什么也沒想出來,這將是一個無解的謎題。自從母親去世之后,她的時間似乎變長了,她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來填充這些空白時段,逐漸感到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是無意義的,于是她經(jīng)常陷入空虛之中。
小滿的母親瑞芝逝世于2021年1月4日,年僅45歲。時至今日,她的內(nèi)心仍然無法歸于平靜。同時,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也在發(fā)生巨大的變動:有關(guān)于母親的那部分記憶變得僵化,搖搖欲墜,趨于崩塌。她明白屬于母親的那部分記憶終究會消失,人們會逐漸忘記原有的一切,于是她開始嘗試用文字作為載體,盡可能地記錄下有關(guān)母親的一切。
小滿是在2023年2月20日發(fā)現(xiàn)這兩本日記的,那天她發(fā)布了兩條微博,向朋友們分享她的驚喜:“這本日記像媽媽預料好的一樣,隱藏了十幾年,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時候出現(xiàn)了,并以對我訴說的口吻講述著愛。”
那天中午,姥姥搬出來幾箱舊物,讓小滿翻一翻有沒有什么需要留下的,沒有的話就便宜賣掉了。由于姥姥姥爺住的是小滿家原來的房子,所以那里還保留著許多從前的東西,姥姥不舍得直接扔掉,希望小滿能夠扒拉出點兒什么有用的。
于是小滿搬著小板凳開始“回溯時光”,每翻出一本書、一幅畫或是一張寫滿字的紙,她都欣喜不已,牽動著她回憶的神經(jīng)。多數(shù)是她小時候收到的禮物或是書本,并沒有多少值得留下的物品,直到她在一堆不起眼的公文材料(母親瑞芝單位里的學習材料)里翻出幾個樸素的、只剩下內(nèi)頁的筆記本——父母曾經(jīng)的日記本。
晚上她獨自在家,開始翻看這幾本日記。父親是不太情愿讓她看自己以前的日記本的,里面的內(nèi)容他有些難為情,但他說他明白女兒想要多了解關(guān)于母親的事情,于是父女倆像是達成默契,小滿就在父親默認的狀態(tài)下“偷窺”他的日記本。
這兩個人的日記內(nèi)容大不相同,父親的日記本記錄時間大約是1996年至1998年,每天的內(nèi)容就是簡單的流水賬式記錄:上班下班、聚餐宴會、周末時間學電腦(當時的政府單位會統(tǒng)一安排大家學習計算機的基本操作)以及戀愛感悟。據(jù)小滿的父親回憶,自己其實并沒有寫日記的習慣,當時是因為正在談戀愛,是女朋友讓他培養(yǎng)一下寫日記的好習慣。當然,這個女朋友就是小滿的母親瑞芝,她曾經(jīng)也是一位充滿文藝細胞的年輕女孩。
而母親的兩本日記本,日期非常明確,自2004年9月6日開始,一直寫到2009年3月31日,字跡清晰,排版整齊。日記本的扉頁寫著三行字:
媽媽手記
姓名:雅婷公主
單位:市中區(qū)機關(guān)幼兒園
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日記里的內(nèi)容并不是以第一人稱書寫的,而是通篇充滿第二人稱,呈現(xiàn)出一種書信體的姿態(tài),日記的主人在和未來的孩子對話。里面幾乎每一篇都在以溫情的稱呼開頭,樣式多達十幾種,例如“寶貝女兒”“親愛的小公主”“寶貝”“親愛的”“孩子”“小魚兒”“婷婷”“豆豆”“公主”“蛋蛋”“丫頭”“親愛的女兒”,等等。
除了親筆書寫的文字之外,日記本里還夾雜著一些紙質(zhì)紀念品,有幼兒園的家長通知條、小滿有生以來看的第一部電影的票根、小滿第一次旅行的火車票根、印有育兒經(jīng)驗的報紙一角、小滿幼兒園送給母親的鉛筆畫。
然而,小滿沒有辦法一次就讀完這兩本日記,她總是讀上幾頁就趕緊合上,需要平靜一會兒才能恢復正常的呼吸速度。
之后,她經(jīng)常在自己的微博里記錄自己思念母親的時刻,每一次意識流翻涌所帶來的瑣碎回憶,都被她記錄在微博里。對于小滿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微博是一處少有的私人地帶,微信朋友圈和小紅書是需要花些心思經(jīng)營的,但微博不需要,它主要用于發(fā)泄與傾訴。在母親去世之后,小滿只能把大部分的真心話留在了微博里,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再不敢說出“媽媽”這個詞,她覺得念出這個字音都會心痛。但我們?nèi)匀荒軌蛟谒奈⒉├锟吹酱罅康恼媲榱髀?,只是,她至今還缺少在現(xiàn)實中親口訴說的勇氣。
今天是小女入托第一天!女兒,愿你的一生都充滿歡樂,鋪滿鮮花,爸爸媽媽永遠愛你,我的寶貝,愿你做個美夢!
——2004年9月6日
這是“媽媽手記”的第一篇內(nèi)容,天氣記錄的是“多云有小雨”。
小滿覺得自己很幸運,有一個這么愛自己的天使母親;小滿又覺得很遺憾,自己在失去她之后才感受到那深沉的愛。此時的她再翻開母親的兩本日記本,看到母親在以最真摯的口吻、最溫柔的語調(diào)向自己加油打氣,她突然覺得命運是無常的,緣分是存在的,日記本就在最恰當?shù)臅r刻出現(xiàn)在她的世界里。時隔近二十年,母親的話語有了新的意義。
2020年12月31日,跨年夜,同學們都在興奮地期待新一年的到來,小滿卻感到恐慌。
她想了很久,這個階段她只有一個愿望:她想要和家人們一起給母親瑞芝過45歲生日。
寶貝兒:
今天是媽媽的生日,我31歲的生日,爸爸安排好外面的應酬專門趕回家來吃飯,還買回了一個大蛋糕。你更是興奮,雖然眼睛癡癡地望著蛋糕,可還是給媽媽唱完了生日歌,一起吹滅了蠟燭。知道媽媽許的什么愿嗎?媽媽希望我最親的人兒健康、快樂,我們一家幸福、和睦!來,親一下吧!
——2007年1月10日
所以許愿不能太具體,實現(xiàn)不了就會很悲哀,小滿如是說。
小滿的母親瑞芝逝世于2021年1月4日的早晨,那時她正站在煙臺南站的候車廳里,對家中發(fā)生的一切還尚未知曉。后來她回憶起自己曾在車站里跟父親通過電話,意思是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準備出發(fā)了,電話中父親的語氣并沒有什么異常,但她后來得知母親死亡時間之后才意識到,當時的父親已經(jīng)忙于處理母親后事了,他是在假裝一切正常。
這突如其來的一切讓她不知所措。此時正值大學的期末考試季,小滿在學校里正準備最后兩場考試,而就在前一天,1月3日的中午午睡時間,小滿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她從不在宿舍接電話,這一次她也是走到樓道里去聽,怕打擾舍友們休息。
電話里父親的意思就是說,想讓自己這兩天先回家,母親的情況不好,家人們希望她看到女兒之后多少能恢復一下狀態(tài)。這種情況是發(fā)生過的,上一次小滿回家看望母親大概是2020年的11月份,本來瑞芝的身體狀況也不盡人意,非常虛弱,但女兒的回歸讓她的情況緩和了很多。她能夠下床走走,盡量咽一些食物,也許她是想證明給女兒看自己的努力。
上次是這種情況回家的,小滿以為這次也是,便處理好學校的緩考事務,自己蹲在樓道大哭了一場,她感覺釋放了壓力。但是在訂車票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小滿打算直接放假,回家之后就不回校了,她給自己時間收拾行李,因此并沒有訂當天下午的車票,而是買了第二天8點21分的票,也是這個決定,讓她徹底失去了和母親見最后一面的機會。
后來根據(jù)小滿的父親、姥姥和其他家人所說,大家都沒想到,瑞芝走得這么突然。
高鐵于1月4日12點51分到達曲阜東站,小滿的大舅和表姐一起來接她回濟寧市區(qū)的家。看起來還是一切正常,小滿還在車上吃了一個姐姐帶來的包子。她當時也有疑惑,認為這個時間點應該到家就有現(xiàn)成的飯菜,為什么還需要吃個包子“墊一墊”?
直到車開進了小滿以前住的小區(qū),當她下車后大舅媽哭喪著臉大叫著撲過來,小滿才看到不遠處有許多人圍站在一起,旁邊還有一座綠色的靈棚。
她在樓下見到了父親,他沒有哭,就是朝她點了點頭。她在家里見到了其他家人:姥姥在床上哀嚎,姥爺在臥室一角坐著沉默,奶奶站在客廳里不知所措,爺爺不在這里。
在小滿心里,之后的時間一下子凝滯了,她像個石膏雕塑一樣被親人們架過來架過去,又像個折疊椅一樣被大舅媽摁著背,跪在棚里面向一個個前來鞠躬的人行禮。她那時看到了許多小時候曾見過的叔叔阿姨,原來他們也蒼老了許多。小滿后來寫道:“我想他們肯定老得不像樣子了,老得我走在大街上我認不出他們,我長大了,他們更認不出我。有人升職,有人退休,甚至有人落得不堪的境地,還有人悄悄地離世?!?/p>
小滿的表姐回憶,當時他們?nèi)齻€孩子一起跪在靈棚里(自己、小滿、小滿的堂哥),那一會兒妹妹沒有哭,可能是哭累了。她還很平淡地問起我什么時候回家的,那一陣,她像個沒事人。那天實在太冷了。
到了1月6日中午,小區(qū)樓下來了更多的人,大家陸續(xù)上車前往濟寧市殯儀館。小滿遵照指示一步步完成所謂的儀式,她覺得自己很笨拙,什么也不懂,這是她第一次參加葬禮,也是第一次如此備受矚目。
由于管控,大家只好在殯儀館門口下車,一起步行前往禮廳。一路上小舅媽一直陪著小滿,她從出發(fā)的時候就焦急地勸小滿,告訴她一定要放聲哭,大聲哭,不然別人看到會笑話。
小滿回憶說,她當時真的哭不出聲,她自始至終都在默默地流淚,小舅媽自始至終都晃著她的胳膊讓她哭出來。小滿說,她從4號那天就像嗓子里長出一株植物一樣,吸干了她喉嚨里的水分,她感到窒息,被噎住,被壓迫得喘不過氣?!靶r候我是閉上眼睛大聲哭,長大了我是睜著眼睛無聲哭,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了。”
她說,她那天就變啞了,哭不出聲,說不出話。
在葬禮上她與母親見了最后一面,瑞芝閉著眼睛像睡著了,全然不知外界的喧鬧。小滿用沾了酒精的毛巾輕輕擦拭她的臉,還是很柔軟。之后瑞芝就被推進了火化室,小滿安靜地坐在大廳里等著叫號,電子屏幕上排列著象征著生命的號碼。
到了現(xiàn)在,她還記得那天殯儀館的人有很多,活人多就意味著死人也多。大廳里擠滿了人,悶得她透不過氣,她就到門口等,表姐陪著她。小滿說了一句,今天天氣挺好的,表姐回答是啊。
據(jù)小滿的文字記載,1月5日的夜里,她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她哭著,打開客廳的窗戶,回頭向我道歉,她要跳下去。我也不清楚她有沒有跳下去,這是五樓,我只知道跳下去的位置就是靈棚的位置。怎么我的幻想一切都剛剛好?恰好到讓我不得不相信這就是真的?!?/p>
她說后來自己很少夢見母親,可能是母親在怪她沒有早一些回到她身邊?!叭绻?號下午就回來,她會不會一高興就不會死了?”我們不得而知。
其實對于母親,小滿的心里除了思念,更多是愧疚。
今年小滿所在的班級有一節(jié)“非虛構(gòu)寫作工坊”課程,某一次的課程主題與臨終關(guān)懷有關(guān),一位男同學在課堂分享時放了一段北京海淀醫(yī)院安寧病房的視頻,一開始便是一位癌癥患者在鏡頭前分享自己的故事。
班上的老師同學都在聚精會神地觀看視頻,但小滿在聽到“癌癥”這個詞之后就感到難受,她果斷起身離開教室,站在走廊的盡頭,透過玻璃門向外看濃綠的樹木。
她說,那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又浮現(xiàn)了,沒有辦法,她總是選擇用逃避來擱置痛苦。
瑞芝在2020年的晚春被確診為肝癌,不像電影里演的,沒有任何隱瞞和善意的謊言,家人們都知道。瑞芝本就是個獨立勇敢的人,她從不抱怨,而是遵循醫(yī)囑接受治療,這一年的求醫(yī)之行,都是小滿的父親陪著她。
起初,瑞芝的病情并不嚴重,只是早期乙肝遺留下的一些肝膽問題。2020年的1月份,夫妻兩人去北京做了一次手術(shù),切除了部分膽囊,手術(shù)結(jié)果也比較理想,之后小滿一家恢復了一段時間的平靜生活。直到4月,病情惡化,瑞芝就開始長住醫(yī)院了。她毅然決然剃掉頭發(fā),戴上一頂假發(fā)微笑著比著剪刀手拍照給女兒看。與此同時,她甚至不想放棄自己的畢業(yè)論文——當時她即將完成為期兩年的在職研究生學習任務。
像大多數(shù)普通的中國家庭那樣,對于患癌的瑞芝,家人們從來不愿放棄治療,大家也理所當然地從不會提起任何關(guān)于死亡的話題,甚至在這方面動那么一點點念頭,都是罪惡的。并且,瑞芝也堅持接受治療,從不跟孩子談論任何消極的想法,學校開學之后便催促小滿趕緊回去上學,不要耽誤正常學業(yè)。自她生病之后,與小滿說過最多的話便是“等我好了之后,我要去做些什么”。
無知的小滿也一直相信,母親會好的。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庭幸福美滿,過了這道坎就不會再有困難了。
2020年的下半年,瑞芝的病情迅速惡化,體重由原來的120多斤變成70多斤,頭發(fā)早就不再生長,身上生了許多瘡疤,整個人凹陷下去。再過一段時間,小滿在學校打電話,母親就不再接聽了,換成了父親接聽。因為那時瑞芝失聲了,無法再說話。
小滿對于母親的愧疚,不只是由于她沒能及時回家。在葬禮結(jié)束的一個月里,小滿沒怎么出門,不斷地回想過往的細枝末節(jié),她慢慢地開始將母親的早逝怪罪到自己頭上。
她總結(jié)出的線索有三條:
第一,大概是初中的時候,某一個周末的中午,媽媽開車帶著她在回家的路上,兩人在堵車的時候閑聊。她突然感嘆一句“我感覺我很幸運,從小到大還沒有親人離開”,媽媽趕緊讓她“呸呸呸”,她不以為然,并沒有及時地“呸呸呸”表示話說錯了。也許就是她說錯了話,一語成讖,媽媽才離開她,老天給了她教訓。
第二,后來姥姥曾無意間抱怨過,說其實媽媽的肝早就有些問題,是因為她在高三時期需要陪讀,才耽誤了看病的時機,又是因為她考上大學擺升學宴,喝多了酒,才導致更加嚴重。
第三,媽媽住院期間她自己在家,晚上總是多想,總想媽媽真的不行了該怎么辦,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根據(jù)墨菲定理,是她的憂慮造成了媽媽的死亡。
小滿如今還是感到愧疚,她總是想如果可以和母親換一換該多好。這是她第一次見證死亡,她時常感到恍惚、絕望,她甚至無法一下子記起母親離世的日期,總要游離一下,不確定是2020年還是2021年。
據(jù)小滿回憶,回溯自出生以來的記憶隧道,自己親眼看見的尸體只有兩具:一具是一只開始腐爛的死貓,第二具便是母親。
在這之前,她也從沒接受過死亡教育,認為這是一件不能說的事情。在中國的社會語境中,“死亡”是難以探討的,是無法被言說的,在母親出事之前,小滿也從未考慮過死亡教育的重要性,她認為,為什么要在幸福時刻聊這些可怕的事情呢?
而在這三年多的時間里,小滿逐漸從各種影視作品中認識到死亡這件事,慢慢地,她可以在生活中與父親一起聊關(guān)于母親的事情,他們會時不時想起從前一家三口的美好時光,父親與她分享當時追求母親的經(jīng)歷,小滿也覺得很溫馨。
如今,死亡不再是家里的“違禁詞”,小滿提到,自己似乎不再那么怕死了,因為對于自己來說,到了走向生命盡頭的那一天,她知道愛她的媽媽會在前方等她。
當然,小滿仍然會懼怕記憶的逃逸,她認為忘記的確就是背叛。不過她找到了一種最好的反抗遺忘的方式——文字記錄,小滿已經(jīng)開始這樣做了。痛苦是創(chuàng)作的土壤,她喜歡將自己剖開、淋漓地掏出、再愈合的這個過程。她提到,今后“瑞芝”這個名字會悄悄出現(xiàn)在她任何一篇作品之中,她希望母親的生命會延續(xù)下去,過往的記憶會保留下來。
小公主:
人們常說,媽媽是孩子的啟蒙老師,的確,自從你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就成了我的重心,想著怎樣開發(fā)教育你。其實,有時你也是媽媽的老師,教育你的同時,我也受到了一次次的洗禮,迷茫困惑了好久一下就明朗了,真是謝謝你,我的女兒,你讓我更了解了生活的真諦。
——2007年1月7日
小滿
本名邵雅婷,西北大學2023級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