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謹(jǐn)以此篇，獻(xiàn)給我的大學(xué)與家鄉(xiāng)。”

一

某國某年。

冬天，寒風(fēng)朔朔，雪花揚揚。

慕容云飛身騎白馬，安坐棕色馬鞍，左手緊攥韁繩，扭過頭去，右手招呼身后人快走。

一行人浩浩蕩蕩，有一百多人。前后步兵圍夾，中間仆從御著馬車，車身左右繪著展翅凌云丹鳳圖案，車蓋大紅鎏金，輻條鑲著白瓊碎花。座上的女主人微扯幃簾，瞄過去，乃是銀粟一片，玉龍飛舞。車輪吱吱呀呀地碾過白色大地，隨即浮出兩道彎曲的痕跡。

原來車中女子乃某國公主——南宮霞舞，這支隊伍是前往敵國和親的。車隊拖箱負(fù)篋，運載大量錦緞玉綢、谷米蔬菜、黃金珠寶、書卷冊籍。護(hù)送之人乃是當(dāng)朝將軍慕容云飛，據(jù)傳他祖上曾跟隨太祖南下渡江，兼并江南小國；北上越野，征討契丹賊寇。立下赫赫戰(zhàn)功，卻不料太祖忌憚，兵權(quán)被釋，解甲歸田，告老還鄉(xiāng)，于南陽郡內(nèi)安身。自此一代人便安居漢江畔，棲息峴山旁，不憂不愁，安穩(wěn)度日。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慕容云飛祖父遭奸臣陷害，身陷囹圄，不得脫身，散盡家財，付與鄧州太守錢糧，祖父才免遭一死。后慕容之父這一支攜妻帶子遠(yuǎn)離是非。因此，慕容從小憎恨貪官污吏，誓要替祖殺賊，便暗下決心，定要做得大官大將，內(nèi)除邪佞，外掃北狄。打小發(fā)奮習(xí)武，練得一身好武藝。少年之時，中得武舉。從此，守疆衛(wèi)土，安邦定國，剿賊殺寇，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誰承想，朝中奸人發(fā)奏，上表慕容云飛權(quán)勢熏天，似有顛覆叛逆之意，請求圣上定奪，發(fā)配邊關(guān)。后來，慕容云飛駐守西北金城，雖有不甘仇恨之情，亦不廢蕩寇報國之心。于是，月月習(xí)武，日日練兵，使得敵國賊寇不敢冒犯侵襲。然奸人仍暗自上表，污蔑慕容將軍于西北習(xí)武練兵勢力膨脹之事。圣上裁決，另派他人主管金城部隊，貶慕容為副將；且削官奪權(quán)，加強(qiáng)金城太守權(quán)力；亦頻繁換兵，使兵不識將，將不認(rèn)兵。敵國得知，于是經(jīng)常偷襲西北一帶。今年初夏，兩國于關(guān)中大戰(zhàn)，敵國大勝。此時敵國主動議和，提出送禮和親之請；皇上驚恐，又聽信奸人胡言，竟接受請求，送財消災(zāi)，并派南宮霞舞公主和親。公主途經(jīng)金城，理應(yīng)派軍護(hù)送。主將不去，太守遣慕容將軍前往興慶府。已然寒冬，慕容提議等開春回暖，再去不遲。而太守態(tài)度堅決，硬要慕容一行人此時出發(fā)。

歲月易逝，時光如梭。想當(dāng)年，慕容孤身進(jìn)陣，手握一把點鋼槍，七進(jìn)七出，毫發(fā)無傷；誰曾望，英雄銀發(fā)暗長，鬢角斑白，紫棠面容皺紋叢生，黑白須發(fā)紛亂駁雜；鎧甲漆落，劍鞘上痕，槍尖紅纓干硬，馬鞍護(hù)具磨損。然氣質(zhì)不凡，威風(fēng)凜凜?；㈩^燕額若藏虎，劍眉鋒眼似臥龍。腰寄飛雪云白龍泉劍，手掌柳葉碎花鉤鐮槍，穩(wěn)坐絕影馬，身向興慶行。

興慶路途遙遠(yuǎn)，加之風(fēng)雪交加、天寒地凍，故隊伍只需護(hù)送到最近的敵國城池，再由敵國將公主、貨物一并轉(zhuǎn)運到興慶。隊伍前頭，謀士蘇虹展正與慕容商議道：“將軍，我們得在天黑之前趕到榆中城，公主之玉體，貢品之安危，方有保證?！碑?dāng)朝冗官冗員、頹兵頹伍，沒想到，這榆中城竟也淪為敵國之地。慕容無話，于白馬之上，伸出掌來。白色的雪花如飄飛的柳絮、亂舞的蝴蝶，在空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宛然飄零，不情不愿地落在掌心，化了，一片水蕩開，如漣漪般綿延鋪展。慕容心思也飛了過去。

二

遙想往事，原來那慕容之前便與南宮公主有過相遇的經(jīng)歷。話說當(dāng)年，慕容曾擔(dān)任過京都禁軍護(hù)衛(wèi)長官，統(tǒng)管京城治安秩序、防衛(wèi)安全。某日，宮中舉行活動，年少的公子、公主們計劃去郊外玩耍，慕容負(fù)責(zé)這次的護(hù)衛(wèi)工作。彼時正值盛夏，自然是柳綠杏黃小路邊，蝶飛蜂舞花叢里；天上燕燕自啼，樹上鶯鶯群鳴；流水繞綠堤，牧童響翠笛，朝陽入土壁，微風(fēng)拂古琴；少男少女采花覓柳編籃賞菊怡然適情，公子公主劃船射箭蹚水捉蟲春風(fēng)得意。

慕容好久沒來鄉(xiāng)下了，自打在都城擔(dān)任職務(wù)，哪天不是恪盡職守、兢兢業(yè)業(yè)，哪有閑工夫游山玩水？偶然尋得此良機(jī)，來此田野鄉(xiāng)間，眼見的青山隱隱、綠水悠悠，不由得聯(lián)想起故鄉(xiāng)風(fēng)物。正思想著往事，忽有一女童哭哭啼啼地過來。她穿著散花水霧雪色百褶裙，身披潔云幽蘭淺表薄煙紗，素肌粉面，黛發(fā)云髻，身材纖細(xì)，步履娉婷，姿態(tài)婉轉(zhuǎn)，舉止婀娜。妝表隆重，約是宮中女子；氣質(zhì)不凡，應(yīng)非田間出身。慕容疑心這是游玩的公主，但不知她為何哭泣，于是問她的姓名。她回答，南宮霞舞。隨后，慕容擔(dān)心起來，怕自己疏忽大意釀成大過。再詢問為何哭泣，她回答，正與她的一個年紀(jì)稍大的玩伴在芳草叢里撲著蝴蝶，卻找不到她了；心急起來，眼淚便齊刷刷地往下掉。慕容懸著的心暫時放下，因為這四周都是全面戒嚴(yán)的，到處都有看守的士兵，自然是不可能失蹤失聯(lián)。于是，慕容牽著她的小手尋找起來。

而此后，這位護(hù)城的將軍，南宮也偶有幾次遇見。只不過，相識太短，流年太長，記憶模糊，南宮僅能勾勒出一個大致的輪廓。

轉(zhuǎn)眼間，當(dāng)年的女童如今已長大成人，而慕容坎坷半生，羈旅異地，未曾結(jié)婚，孤零一人，屢屢遭奸人陷害，事事遇佞臣阻撓，身未衰老，心已滄桑。此次行旅也是感嘆，造化弄人啊，沒想到，竟與舊時女童在此重逢相會，雖是短暫一刻，注定分離，甚至公主并不記得往事，但也是心有慰藉，偶得幸運。

三

鵝毛大雪紛紛下，凜凜寒風(fēng)處處來。氣溫驟冷，不宜多留。謀士蘇虹展道：“將軍，這次前往可要萬分小心！”慕容疑惑：“此話怎講？”“你看，這天氣，惡劣自不必多言；道路，也是不便行走。而那金城太守卻讓我們此刻出發(fā)，不得停留，這話里藏刀啊！”“難道有詭計陰謀在里面？”“將軍，你想啊，為何那太守不派主將護(hù)衛(wèi)，執(zhí)意要發(fā)你去？”“這……”“護(hù)送之事，自然是大事，乃是國與國間的禮節(jié)交往，而太守卻以小對待，想必是有別番心思?！薄拔掖_實不好直言，我早就對太守懷恨在心?！薄捌鋵崳瑢④娿曉怪?，不難看出。但我擔(dān)心太守不光是想借此機(jī)會與將軍作對，更可能是要加害于將軍啊?！薄霸醯募雍?？”“將軍本來是金城主將，近些年來遭小人算計，權(quán)力流失，官職不保，這暗中使壞的都是朝中的那幾人?！薄翱晌矣行臍①\，無力回天！的確如此?！薄皻w根結(jié)底，城中太守作對是表，朝中小人加害是里。我懷疑，將軍護(hù)送公主一事也是他們商量好的。堂堂一個公主，卻在這天寒地凍時節(jié)冒雪披風(fēng)，難道此事不易推敲嗎？”“想是如此，可我忠心赤膽、精忠報國，朝廷的主意，我只能心有懷疑，可身體不許。此次任務(wù)，我必須按時完成。”“哎，將軍，在出發(fā)之前，我已提醒過你，應(yīng)該推辭，發(fā)付他人前往。”“可這是朝中公主，主將不從，擔(dān)子自然落在副將肩上。軍師的好意，是沒錯，但無可奈何，孤掌難鳴呀！”“這世道，一個小國竟也能欺辱我們，百姓沉稅重賦，朝中奸臣當(dāng)?shù)溃瑤h爭權(quán)，革新不落實處，軍隊屢戰(zhàn)屢敗。圣主蔽明不知天下事，我等憂愁都付流水中?！?/p>

雪中兩人只剩嘆息。

白馬踏雪泥飄去，素袍冷飛寒風(fēng)中。野外蒼茫凄涼地，朝中誰惦此孤松。

此時車?yán)锬蠈m公主也是垂淚，青春芳華的年紀(jì)竟被當(dāng)作和親之物，美貌悅?cè)荼辉闾２徽f，卻任他人使喚，談何自由意、水云身？自己哪有什么資格抵抗？哪有什么選擇的余地？南宮暗掀幕簾，瞄得窗外：風(fēng)卷玉屑，界破冰花，瀚海飛石，白草連天。紛紛下，雪自天瀑落；揚揚飛，草隨地殘飄。車轍印走滿條條大道，馬蹄跡綴點條條雪路。惡鷹翱翔空中引長鳴，野兔潛伏洞里御寒冬。熊躲深林冬眠艱苦，豹踏峭壁獵物難尋。

南宮明白自己離家鄉(xiāng)是越來越遠(yuǎn)，心里難受卻不知向誰傾訴，給她分配的侍女奴婢都是陌人，并不熟悉；而與之有過交集的慕容她也不甚記得了，仿佛間的記憶可能只有那兩只手相握的殘影碎片，依稀間能勾勒出的只有當(dāng)年那個叔叔高大的身影。哎，不管怎樣，都是漂泊他鄉(xiāng)、遠(yuǎn)離故地，不禁淚水蹦出，嗚咽不止。她連連地用藕絲朱蕊暗香鏤花紅手帕揩著淚，淚水模糊了視線，打濕了帕巾。

四

不知不覺，一行人已走到榆中城下。

謀士蘇虹展微撥長袖，手指著高聳的城樓，說道：“將軍，榆中城，我們到了?！蹦饺莺邱R停留，扭頭去大聲喊道：“大家止步，榆中城到了?！庇谑牵犖檎R齊地停下了腳步。公主此時偷看外面，已到別地，又換了一副風(fēng)景：護(hù)城河冰封凝固，鐵城墻高聳肅穆，城樓上士兵嚴(yán)陣以待威嚴(yán)有序，軍旗隨風(fēng)飄揚獵獵作響。不久，樓上一斥候看得此情形，便急忙回城報告長官。駐守榆中城的將軍名叫拓跋霄，得知此消息，吩咐帳中各部將領(lǐng)按計劃行事，若有意外，隨機(jī)應(yīng)變。拓跋霄來到城樓上，大喊：“喂，汝等何人，何故來我國邊境？”慕容昂起頭來，喊道：“我等按圣上指令，前來和親！速速開門迎接。”拓跋霄于是飛火流星般跑至城下，命令大開城門。咚咚——那繪有飛虎猛禽、插有鋼刺尖釘?shù)蔫F門開了。

謀士蘇虹展還是放不下心，警惕地看著四周，見城樓上的士兵箭簍盈滿、雄弓微張，城內(nèi)守將鎧甲整齊、手握長槍，槍尖閃爍著冷沁人心的鋒芒，眼里流露著兇神惡煞的寒光。向后看，來的時候的一條小路已被皚皚白雪覆蓋，心里擔(dān)憂：要是身后有敵軍堵截，定是插翅難逃；若此刻貿(mào)然進(jìn)城，敵人一關(guān)城門，不就是請君入甕，甚至于兇多吉少，自身難保。于是蘇虹展力諫慕容，定不可大舉進(jìn)城，定要拒絕敵人入城之請，設(shè)帳于野，速速安排交接儀式。慕容捋著胡須，思忖著，恰好回頭之時，瞥見車中幃簾下一只冰清玉潔纖細(xì)婀娜的手探了出來，是南宮公主。往事又翻云倒海般浮現(xiàn)。他決心一定要保證公主安全。慕容云飛命令所有人嚴(yán)陣以待，不得輕舉妄動，保護(hù)公主。

隨后，慕容獨自一人駕馬前驅(qū)，來至城門。那拓跋霄頭戴紅棕色插羽貂毛帽，頸懸象牙色獸骨項鏈，身著玄色錦緞長袍，腰掛西戎軍備彎刀，正等候著。拓跋霄駐守兩國邊境，自然是略懂漢人官話。他不流利地問好：“歡迎使者，我國已布置好迎接儀式，只等使節(jié)們進(jìn)城?！蹦饺菽樕珗远?，回應(yīng)道：“我們不打算進(jìn)城了?！甭犅劥?，拓跋霄心里一緊。慕容接著說道：“要不設(shè)帳于城外，舉行交接儀式，如何？”拓跋霄知道，若是拒絕，他們定會懷疑；若是答應(yīng)，原本的計劃又被打亂。于是，拓跋霄再三爭取著：“我們可已經(jīng)在城中設(shè)置好儀式，這突然安排到城外，不是白費我們一番心意嗎？況且這外面天氣不好，為何不在城內(nèi)？”慕容不為所動，只說：“定要在城外，我方可安心?！蓖匕舷鰺o法，只得另謀主意，于是暫且讓慕容在城外等待，回去又商議計劃了。

五

拓跋霄不好推辭，又設(shè)計起一番計謀。最終，他同意儀式在城外舉行。

儀式開始了。左右都站滿了裝備森嚴(yán)的士兵。

蘇虹展宣講著文誥，點撥著輜重、絲綢多少。

慕容云飛命令士兵快速將物資遞交到對面。

公主的車輛是最后走的。

南宮拉開幃簾，再看看故地最后一眼，進(jìn)了這城門，就可能再也回不去故土。正傷心時，南宮故意將手帕往外一扔。朔朔寒風(fēng)吹動絲巾，那一抹紅，飄在空中，融進(jìn)了白色的身體里，點點雪花落在上面，融化成水，和著淚珠兒一起沁濕了這手帕。風(fēng)兒呼呼直嘯，眼瞅著手帕往慕容這邊飛過來了。手帕飄到了慕容身旁，打著旋兒，慕容手一張，它卻情情愿愿地落到了慕容手掌心中，一縷暗香柔柔地流淌著。

然而，這一小細(xì)節(jié)，在拓跋霄眼中卻無限放大。他以為這是暗號，本來就設(shè)計加害慕容云飛，于是趕緊命令樓上弓箭手準(zhǔn)備放箭，再吩咐城里城外的士兵殺過去。

霎時，一支箭正朝著慕容眉心飛過去，他猛然一醒，扭身一躲?？勺钜o的是公主的安危，他于是握緊柳葉碎花鉤鐮槍，策馬飛馳。下面的步兵見狀，立即用鋼槍刺著他。慕容云飛青龍?zhí)阶Γ徽Ｑ鄣墓し虮愦趟罃硨?，又猛龍擺尾般用力一掃，阻礙的敵人烏壓壓都倒下了。然而，敵人如螻蟻般傾巢而出，從四處不斷匯集，朝公主圍去。蘇虹展知道情況不妙，勒令眾將士護(hù)衛(wèi)慕容將軍，營救公主。雖有奴婢仆從等膽怯之人逃脫，但大多數(shù)士兵還是忠心耿耿，冒死沖鋒。蘇虹展擎著一柄白刃劍，策馬奔騰。

拓跋霄沒想到對面軍隊竟如此勇猛，他急忙命令手下士兵強(qiáng)擄公主。隨即，一士兵沖進(jìn)車內(nèi)，拿著一把大彎刀，寒光爍爍、盛氣凌人，硬生生地拽著公主的手腕，就要把她往下拖。公主起身反抗，另一只手抓住車內(nèi)把手不放。那士兵自然能拖動公主，但他卻要嚇?biāo)?，掄起彎刀，就要往她抓住的地方砍。公主害怕，松了手，卻又拍打著他。那敵兵頓時火冒三丈，容不得公主鬧騰，任她在地上磕碰，生硬地要把她拽進(jìn)城內(nèi)。拓跋霄心中竊喜，自以為已然得手，呼喚著讓那士兵快把公主帶進(jìn)來。眼見得快走到城門邊，呼呼——一陣風(fēng)刮了過來。那敵兵回身一看，只見空中一點寒芒先到，刺眼，以為是太陽，卻不是太陽，太陽正懸在另一邊的半空中。那寒芒隨后化成飛龍在天，飛了過來?！皢韬簟币宦暎瑪潮轮r血，砰地倒地不起。拓跋霄見大事不妙，又命令旁邊的士兵把公主搶過來。

公主驚恐萬分，眼見得一眾敵兵圍了上來。往東走，明晃晃的尖刀正迎候；往西走，又是叢叢簇簇沁寒的利刃。公主眼里泛著淚花，敵兵的武器朝著她漸漸逼近，變得模糊不清。公主闔起雙眼，默然接受了。

但突然，一陣“踏踏踏，踏踏踏”的馬蹄聲趕到。慕容云飛撿起正中敵人胸膛的長槍，揚起一刺，把公主旁邊的士兵都打倒了。南宮驚醒，回過神來。慕容攥著南宮的手，把她拉到馬背上，沒時間說什么關(guān)心之語。敵人的弓箭飛了過來，慕容操起長槍撥開飛箭，隨后扭轉(zhuǎn)馬身，決心沖出重圍。這時，拓跋霄怒火中燒，拿起一把虎紋玄鐵眉尖刀，正要殺掉慕容，搶回南宮。敵人越圍越多，身為一介書生的蘇虹展談何武力功夫，率著眾人卻殺不過去。慕容、蘇虹展被敵軍分成了兩撥。

慕容砍倒了一幫賊寇，殺出一條血路。忽地，拓跋霄操起大刀不容分說劈將過來。慕容斜著槍身，做出防守姿勢。拓跋霄咬緊牙關(guān)，決心要殺掉對手。慕容青筋暴起，汗水直流，縱是青春已逝，不復(fù)當(dāng)年。電光石火間，只聽見叮的一聲，鋼鐵碰撞，慕容的手止不住地震顫起來。拓跋霄更勝一籌，差點就砍下了慕容右臂。還沒完，拓跋霄揚起大刀，又砍將過去，慕容一躲，不與他爭斗，卻要逃跑。拓跋霄窮追不舍?？祚R飛馳中，二人打斗著。

然而，不斷涌出的敵軍擋住了退路，身后星星點點的弓箭也難以應(yīng)防。但就在此時，蘇虹展沖了過來。拓跋霄見殺出一人，斬釘截鐵地又揮起大刀，在空中旋轉(zhuǎn)一圈，狠狠地劈了過去。白刀子劈去，紅刀子收回。蘇虹展倒地。

慕容云飛見與他相識多年的舊友犧牲，心中之痛難以言表，可此時不是英雄惜英雄之境，只好強(qiáng)掩著痛苦之情。南宮嗚嗚咽咽地哭泣道：“將軍！你走吧，別管我?！笨赡饺荻ㄒ刈o(hù)公主安全，不然愧對舊友，愧對朝廷。拓跋霄被慕容軍士兵遮擋住了去路，殺紅了眼，罵道：“一群小嘍啰?！笔制鸬堵?，忽忽間又是一片血流成河。

慕容招呼著士兵往后退，可步行哪抵得上馬的速度。拓跋霄率著一大波騎兵追逐。慕容忍著不舍、心痛，逃走了。

拓跋霄剛想追上去，一官兵緊緊抱住馬腿，那馬一驚，拓跋霄竟摔了個踉蹌，跌倒在地，追趕的敵軍見狀停下了腳步，紛紛趕來。拓跋霄大叫，從腰間抽出彎刀，把那小士兵一刀劈成了兩半。拓跋霄吼道：“你們快給我追！”隨后上馬，沿著馬蹄跡追去。

慕容云飛不知逃了多遠(yuǎn)，但他擔(dān)心身后的馬蹄印會引來敵軍。于是，他抱著南宮下馬。隨后，頭貼緊馬身，不舍地說：“可能我們要就此分別了。”他繞到馬后，拍拍馬屁股。那馬就沿著小路徑直飛跑而去。

慕容常年駐守邊防，已十分知曉這一帶的地理環(huán)境。他攥著南宮的手，恰似當(dāng)年，朝著密林走去。

六

原來，這和親條例中還有一點卻是慕容云飛所不知的。起初，敵國人不滿條例內(nèi)容，須要給予更多條件，方可接受。圣上不知如何是好。奸臣此時上議，說：“這慕容云飛在西北勢力依舊強(qiáng)大，雖前些年削去了他一官半職，但他在軍中威望仍存，若不除掉他，倘若他有朝一日叛變國家，怕是朝廷不保啊。若借此機(jī)會，答應(yīng)敵國，殺掉慕容，一來這和議定會通過；二來借敵國之手，做掉慕容，必是不費吹灰之力?！笔ド蠈Υ伺e棋不定，想到慕容也是一代名宿、朝廷老臣，但耐不住小人慫恿，又想到北方、西北邊防連連失守，于是答應(yīng)了下來。

拓跋霄又心生一計，用飛鴿傳書，告訴金城太守公主逃亡一事，并要求他率軍殺掉慕容。金城太守聽聞此訊息，大吃一驚，忙點兵發(fā)將，派主將趙天皎前去搜捕慕容。

慕容云飛、南宮霞舞艱難地行走在叢林中，林中荊棘密布，暗枝叢生。慕容心急，不小心磕碰到銳枝，原來的傷口更大了，殷紅的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汩汩流淌著，他的身體越加虛弱，不禁寒冷起來。南宮感受到寒氣，又見他另一只手已是鮮血涌出，大驚失色：“將軍，你別管我了?！钡饺莶辉诤?，拉著她往前走，無力地說道：“前面有一個洞穴……我們快到了，等到了那兒，先安穩(wěn)下來。哎，蘇虹展說得果然沒錯，我想那拓跋霄定與金城太守商議好了，可為時已晚。待明天一早，我便去到附近的村里，尋戶人家……”

正說著，叢林深處響起“沙沙沙”的動靜。慕容扭頭掃著四周，突然他后方飛撲過來一惡狼，右手的長槍掉在了地上。南宮一驚，失了手，努力冷靜下來，拾起地上的石子，朝那獨狼扔去。那狼惡狠狠的眼光盯向了南宮，又從慕容身上起開，要飛奔過去。南宮大叫一聲：“啊——”

此時，正趕來的趙天皎一行人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響聲，警覺起來，吩咐眾人下馬朝密林搜尋。

再說慕容這邊。慕容不假思索，便沖過去死死抱住那惡狼，右手抽出劍來。那狼咬住慕容右臂，慕容一痛，劍掉在地上。慕容攥緊拳頭，從左邊對準(zhǔn)惡狼腦門揮去。同時，南宮撿起地上的劍，插進(jìn)了狼的肚子，頓時鮮血直流，嗚呼一聲，狼死了。

慕容頂住疼痛，右手已是動彈不得，南宮扶著他，艱難地向著洞穴前進(jìn)。

這洞穴，是慕容設(shè)計的一個秘密之所，以備不時之需。里面還有些許木材、打火石。他們生起火來。

慕容脫掉鎧甲，右臂的傷口鮮血直流，南宮從她的長裙扯下一段絲綢，同時，?！粋€木笛掉了。慕容坐在地上，倚靠石壁，旁邊燃著篝火。南宮俯下身子，用一段段錦帛繞著他的傷口一圈又一圈，細(xì)心包扎著。南宮說道：“將軍，你握著我的手時，我突然記起來，我們是不是從前見過。”南宮滿眼皆是慕容的身影，而慕容緊低眉頭，不敢抬眼。慕容云飛笑著說：“臣，一介草莽，身處江湖之遠(yuǎn)，豈敢睹公主之姿，從未見過，從未見過？”南宮不解，說道：“慕容云飛，我記得從前……”說完，握著慕容的右手，輕輕暖暖的。慕容望向那張似水的容顏，如同一朵白蓮花開落，回憶起當(dāng)年。但他依然堅定地說道：“公主，老臣并未與你見過面。明日，我找尋一戶人家，使公主安頓下來，謀思公主回京之法，你我從此再無牽掛。”

南宮無奈，哭泣著說道：“恩人！”隨后，拿起那支木笛，起身吹奏。篝火火苗舞動，那倩影融進(jìn)了火光中。慕容的胡須被冷風(fēng)呼呼鼓起，南宮的長裙隨風(fēng)飄落，就像紛飛的雪花。慕容的瞳孔安靜而深邃，泛著深潭的波紋，雙眉微動，恍惚間，好像看見，南宮跳著舞蹈，風(fēng)姿綽約，姿態(tài)萬千。南宮眼眶透著細(xì)小的紅暈，明眸顫著光亮，似夜空中的星子呼吸，輕輕地，睫毛微微抖動，眼角邊綻放出隱隱的痕跡。慕容眼神一瞥，眉底失色；南宮眸光一掠，瞳影黯然；兩人視線并合，這一瞬，周圍冰涼，唯有二者的溫度。慕容感慨起來，老淚縱橫，唱道：

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外面的趙天皎聽見了這歌聲、笛聲，派各路士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洞穴，定要圍個水泄不通，讓那歌聲、笛聲都飛不出去。

趙天皎怕洞內(nèi)有機(jī)關(guān)暗道，向里面喊道：“喂，慕容老兒，快點出來投降受死?！?/p>

慕容一驚，頓時清醒過來，起了身，攥著長槍。然而，這洞穴已是死路，沒有通向外部的通道。慕容擔(dān)心公主安危，不肯出去。

趙天皎又吼道：“慕容老兒，我只要你項上人頭，公主，我絕不動一絲一毫。”

慕容聽此，放下心來，走到外面。南宮拉起他的手，讓他不要出去。

但慕容心意已決，洞外已是黃昏，夕陽映照在皚皚白雪之上，亮閃閃的。慕容恍惚了，恍惚了這故國卻不是他心中的模樣。

慕容吃力地問道：“趙……將軍，你可保證公主安危？”

趙天皎回答：“你難道不知那和親條例上，白紙黑字寫著要你的性命，不是我趙天皎要殺你，是你那忠心耿耿效力的皇帝，是你那心心念念侍奉的朝廷。公主，我自然是不敢動的，她是圣上送與敵國的禮物，我怎敢傷她一絲一毫？你，束手投降，放下武器，走過來，我定保證公主安危?！?/p>

慕容心念俱焚，面如死灰，緩緩地走著。南宮攥緊了他的右手，慕容不顧傷痛，狠心一撇，甩開了。

慕容走了下來，來到人群中間。

一瞬間，慕容耳鳴起來，看到了趙天皎大聲斥令的嘴臉，桿桿長槍從四面八方冒出，直直地插進(jìn)慕容身體，千瘡百孔。慕容回頭看了看，南宮大喊，雙目擰成一絲線，淚珠兒打濕眼角，睫毛閃爍光彩，嘴里若有若無地冒出幾個字來，白皙的臉龐葳蕤著滾滾的月光，緊蹙的眉頭氤氳著縷縷的梅香，芳花紛飛，馨葉飄落。兩個士兵抓著她的胳膊，押送著。但他什么也聽不見?；蛟S是“慕容——”吧。他望向天空，白雪依然飄著，雪花撲面，不知是淚水還是雪水，順著溝壑般的紋理蜿蜒縱橫，毛發(fā)上頓生一股寒涼，一瞬白了頭。夕陽紅得厲害，無力掙扎著跌下穹頂，像個衰頹的老人，晚霞如同老人噴發(fā)出的帶血的喘息。沉重的天幕逐漸被黑色浸染，無窮的黑暗從扭曲的地平線上陡然升起，從敦厚的大地內(nèi)部孕育出來。他的唇角苦苦地勾起一個笑容，發(fā)出了幾聲清冷的咳嗽，很快便被吶喊與嚎叫鎮(zhèn)壓了下去，一個孤獨消散了，順著歷史的波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雪地上升起了一片火紅的朝陽，比那夕陽更紅艷……

七

“殺青啦！殺青啦！終于拍完啦！”導(dǎo)演張阿白大喊著，鴨舌帽檐遮擋的陰影覆蓋在前額上，使臉部分割成明暗兩色；眉頭撮成一團(tuán)，眼角綻放皺紋；裸露出泛黃且高低不平的牙齒；唇邊的胡須以各種姿勢存在，似干燥的牙刷毛；手里握著的擴(kuò)音器閃爍著金屬光澤，鉆出爆裂的聲響。

四周的群演緊緊地圍繞著我這個中心，采用他們幻想的姿勢裝模作樣地做著打斗動作。他們像是很故意地用力，我推開刺著我的長槍道具，不滿地怨道：“輕點輕點，小兄弟！”我撥開插在盔甲空隙的一個矛頭，紅纓在我的胳膊上漫開，一些塵土順勢粘到衣服。我忍俊不禁，撐開了久違的笑容：“沒必要呀，做個樣子而已！”

張阿白撣了撣牛仔褲上的煙絲，從沙發(fā)上直起身子，伸個懶腰，坐墊顯露出碩大的凹陷。而后他聳動起來雙腿，小腿肉歡快地彈跳著，耷拉的鴨舌帽微微顫抖，陰影也扭擺開來。他背著一只手，用另一只箍著名表的手拍拍我的肩頭，摸了一手灰，慌忙用手帕擦拭。隨后他撇起嘴角，胡須翹出一個得意的弧度，笑道：“老蕭呀，你老了嗎？才這點打斗，就累得不行啦？嘿呀呀，瞧你這白胡子、白鬢發(fā)，儼然一個老頭啦！老蕭，是不？”

我駁著他：“阿白，你剛才還一口一個麟哥，這一拍完就改口啦？我鏡子放柜里了，你有鏡子嗎？”

張阿白遞給我鏡片，我看了去。光滑的鏡子里蹦現(xiàn)出許多粗糙的線條，縱橫交叉、雜亂無章地排序，面額的斑點在平靜的鏡面上振蕩，泛白的毛發(fā)暗示著光陰的流去。我急忙合上鏡子，合上了一個衰頹的身影。我知道這都是化妝的假象，無非是掩人耳目的把戲，真實的滾燙的年輕依然在我體內(nèi)涌動。

我迅速扯掉臉上的道具：“喂，你個老張，我年輕著呢！”

張阿白看見我緊鎖眉頭，臉上肌肉劇烈抽搐，便哈哈大笑起來：“還說年輕呢！你老咯！就說說事實吧，現(xiàn)在誰還看你們老家伙演的東西？我們電影界需要新鮮血液注入呀！”

不管他再怎么油嘴滑舌，我出演的電影確實看的人越來越少了，而那些新生代們演的東西，不得不承認(rèn)，票房大賣。我說不出這其中的道理，可能我并非科班出身。的確，我不夠?qū)I(yè)，但我一定敬業(yè)呀。我是多么熱愛演員這份工作！難道僅僅能從是否科班出身來判斷是否專業(yè)嗎？標(biāo)準(zhǔn)或許標(biāo)準(zhǔn)，但客觀一定客觀嗎？我不知道。有時候，我確有懷疑過自己老了。但我又覺得自己是被故意做舊的。不僅時間能流逝年紀(jì)，別的也可以。

整個劇組都喧鬧了起來，我獨自走到旁邊去，一瞄，那導(dǎo)演又去勾搭王玨了。熾烈的陽光下，兩道黑黢黢的影子浮動，一胖一瘦，一短一長，輪廓影影綽綽，漸漸接近、交錯，匯合成一團(tuán)黑色，分不清彼此，之后又似兩股繩索絞在一起，凝聚成一道痕跡。那又矮又胖的影子在又瘦又長的影子身上摩挲，像肥豬蹭著樹皮瘙癢。

渾濁的味道煩躁著我的鼻腔，我很快就走了，穿過一條橫幅——那是劇組里拴在兩根柱子間的紅橫幅，上面寫道：

電影《英雄遲暮》

（由同名歷史架空小說改編，xx年xx月xx日開拍）

總導(dǎo)演：張阿白

領(lǐng)銜主演：蕭麟（飾慕容云飛）

主演：王玨（飾南宮霞舞）、楊湘（飾蘇虹展）、樊之襄（飾拓跋霄）

友情出演：張阿白（飾皇帝）

我愛看這上面的文字，上下班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完成我心中的儀式。風(fēng)吹雨打，乳白色的文字業(yè)已斑駁，帆布涂料不免掉落，這條橫幅也該結(jié)束了它的懸掛。而我喜歡將這類事物收集起來，以作為銘記。

我細(xì)細(xì)盯著條幅看，“領(lǐng)銜主演”這幾個字在我的視界里放大、鋪滿，驕傲的情緒，像勝利者的旗幟，在心中揚起。又完成了一部作品，成就感占據(jù)了內(nèi)心。幾個月來的拍攝經(jīng)歷倒帶著，一幀一幀記憶的圖畫蔓延生長。

記得那一場高潮戲。我緊握韁繩，夾緊馬鞍，盔甲與護(hù)具磕磕絆絆。我心里計算著分秒，場景在腦海里演繹，預(yù)備著一切。按照劇情，樊之襄追來，呼啦啦的風(fēng)聲掠過耳膜。他騎著馬，大刀朝著我身子直劈過去。我抖擻精神，腎上腺素狂飆，右臂旋轉(zhuǎn)，左臂牽引，扭腰，迎刃而上，做出防御姿勢。槍柄撞擊刀身，刀身摩擦槍柄。我知道他用力很輕，但我手還是一震，掌心在牛筋木上滑動，老繭抵抗著粗糙，順勢而下；十指松開，疲軟的感覺隨手張開綻放；長槍飛去，一道纖長的光影劃破眼膜。樊之襄見狀，連連大叫：“快！不好啦！”他的胡須、眉毛、鬢發(fā)、眼角、嘴唇、臉頰，都掙扎著化作一點，黯淡。時間凝固，空間扭曲，分分秒秒的數(shù)字炸開，裂成大大小小的碎片，散落一地，一股焦煳味灌進(jìn)鼻腔。我身體倒掛、懸空，馬在天上飄。脊柱作響，似雷霆打擊，酥麻感纏繞后腰。隨后重心不穩(wěn)，上體倒去，這一刻天崩地裂、大廈傾頹；足部勾著馬鐙，想要掙脫卻束縛緊迫，欲罷不能，韌帶撕扯，筋骨分離，腫脹疼痛直逼心臟。那馬仍狂奔不止，我被甩了出去，砰然倒地，身下卻不是沙土，而是干硬的綠布；我竭力保護(hù)后腦，肩胛猛拍地面，鎧甲彈沖，緩和局勢。樊之襄仍然大叫，上下頜暴張，吞沒我的視線，但話語我都聽不清。我馬飛去，不見蹤影；他駕著馬，猛拽轡頭。馬身揚起，雙蹄朝天，最后穩(wěn)穩(wěn)砸在我的身前。他長舒一口氣，飛奔下馬，又飛過來檢查我的傷情。

那之后，我和樊之襄結(jié)成了深厚的友誼。我當(dāng)時情況還好，只是突然暈厥，他很擔(dān)心，來不及等救護(hù)車，自己開車送我上醫(yī)院。像這樣的戲，劇組應(yīng)該安排專門的醫(yī)護(hù)人員，卻并沒有。和我一起上醫(yī)院的還有王玨，非說她手流血了，疼得厲害，張阿白陪她坐上樊之襄的車，拍戲暫停。但檢查過后，一個小口而已，可能坐車這段時間就被血小板止住了。張阿白還是給她買了繃帶，她嫌綁了不漂亮，連連做出媚態(tài)撒嬌。張阿白掏出大疊鈔票，補(bǔ)償她；又吮著她的玉手，給她止血。在醫(yī)院做了專業(yè)體檢過后，發(fā)現(xiàn)我傷勢不重，樊之襄強(qiáng)烈建議我住院休養(yǎng)，但導(dǎo)演阿白一直在催，我也覺得工作重要，我畢竟是重要角色，就堅持拍戲了。

現(xiàn)場一群人在遠(yuǎn)遠(yuǎn)地?zé)狒[著，我躲在棚子下，旁邊無人，電腦熒幕冷冷泛著光，槍支道具混亂地倒在一邊。導(dǎo)演的沙發(fā)穩(wěn)如泰山，全棉坐墊像暖流一樣洋溢。我打開一個馬扎，坐下，順利地點著一根煙，細(xì)細(xì)的光亮艱難地支開陰暗的光線。一吸一吐，煙霧從鼻孔里沖出；一現(xiàn)一滅，亮光似風(fēng)中殘燭。我捏著煙身，撣了撣，煙灰冷靜地脫離，我將熄滅的煙頭塞進(jìn)靠在馬扎邊的空啤酒瓶里，混進(jìn)一堆廢煙中。

“老蕭呀，一個人擱這干啥呢，抽悶煙呢！”楊湘嘴里叼根煙，跛著腳走過來，肩膀上上下下，很有特點。胡子拉碴，眉毛稀疏，尖下巴，細(xì)長臉，老鼠一樣的三角頭；身子細(xì)桿一般，一吹就斷，與導(dǎo)演形成一胖一瘦的組合。他是導(dǎo)演的親戚，一個業(yè)余的，竟也跟著導(dǎo)演拍了好多電影。

“有火嗎，我也抽一根。抽完順便喝瓶酒?！彼脑捳Z模模糊糊的，喉嚨里總卡著一口痰，語言裹著濃痰，粘上刺鼻的臭味，黏糊糊的，很惡心，聽著想吐。我不想多理他。

我屏息凝神，立起身子，點著火機(jī)，沉默不語，電火花的聲音沖破了我與他之間的冷淡。他自然地湊了過來，同時攜了一股厚厚的煙味和汗臭味，我不由咳了一聲。他笑道：“他們都說你老了，我護(hù)著你呀，說我麟哥永遠(yuǎn)不老，永遠(yuǎn)都年輕。”他被濃痰卡住，頓了頓，發(fā)出嘔吐聲，不由分說就要朝我這邊吐，我很生氣地嚷道：“注意點呀！”他才肯扭過去，曲折地唾出一團(tuán)綠油油的東西，有的飛在了張阿白的筆記本熒幕上面，有的粘在王玨的昂貴發(fā)卡上，有的隨意附在地上，里面摻雜著血絲，毛細(xì)般的氣泡在里面遨游。他又說道：“但你還真老了呀，瞧你這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一直咳嗽。我記得你當(dāng)年，可火了一陣吧，不算是大明星，但也不錯啦。你演的那個啥片子，飛檐走壁呀，凌波微步喲，還有追巴士、跳鐘樓。咋地，今兒混成這樣了呀，上次你摔的，差點……哈哈哈！”他吸口煙，故意吐出煙圈展示給我看，暫時中斷談話，抹了抹褲腳，接著說道：“咋現(xiàn)在也就吊個威亞飛個天，是老了呵！”

我不想理他，內(nèi)心的憤怒醞釀起來，收斂手掌，攥成一團(tuán)，堅硬的關(guān)節(jié)撬起，寂靜的空氣隨之波動，無數(shù)個骯臟的詞語在腦海里蹦跳，但鎮(zhèn)靜思考不久，之后是綿軟無力，化了一聲長嘆：“唉——”

“唉啥唉呀？”他撇開了煙，火點旋了幾圈，熔進(jìn)安靜的氛圍里。說著，他從柜子里掏出一瓶啤酒，刨開瓶蓋，又拿了一把劍：“你和我，都要做個英雄！”他臉頰紅燙，咧開嘴劇烈笑著。

他左手捧酒，右手撫劍，邊喝邊念：“醉里挑燈看劍！”又急急朝我刺去：“看劍，看劍！”我下意識躲開，他都刺中空氣。他大笑起來，手中的東西都快要被抖掉：“你是英雄，還是我是英雄？”又笑：“你被困住啦，破不了陣！”

我氣得想揍他一頓，但又一陣軟綿綿的無力感涌來。我確實不能意氣用事，在電影界我也不復(fù)當(dāng)年風(fēng)光，他們是甲方，我不過一個小卒，困在陣?yán)?，鐵馬冰河，四面楚歌。

我得回去了，樊之襄還要請我吃頓飯。

“喂，老蕭呀！去哪兒呀？”場地里的張阿白袖著手，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我，他的一邊是王玨，兩個人形影不離。

“開車回家去！”我丟下這句話，不想回頭，但還是轉(zhuǎn)了身，跟他打招呼。

“哎呀，我的大英雄呀，怎么不包接包送了呢？聽說車也換了一輛吧！哈哈哈！回去吧！”他甩了甩手，又朝我作了個飛吻。我簡直覺得暈眩，全身發(fā)麻。

須臾之間，一陣風(fēng)平地生起，刮得橫幅抖動，上面的某些名字像要被卷走，如剔掉骨頭上的肉。團(tuán)團(tuán)青綠色的陰涼沿著我的毛孔爬進(jìn)血管里，夕陽余暉黏稠地粘在身上，染紅地面一片光景，暗黃色的亮閃穿透頭發(fā)，隱約里蘊藏了一股鬢發(fā)的斑白。我順著破舊的臺階，走了下去，細(xì)小的碎渣抖落。附著塵埃的皮鞋重重踏響，聲音卻是綿柔柔的，無力地反駁著寂靜。佝僂的脊背在一片橘色中彎曲成一個衰老的狀況，展示出歲月流逝的注腳。身后排起一堵灰塵，與幽暗的荒涼勾結(jié)在一起，形成了我的背景。我像走進(jìn)了一個暮色的圭表，時間在這里沉重。溽熱的空氣亂竄，梔子花腐爛的味道與之同行。

一家蘭州當(dāng)?shù)靥厣救獾?。黝黑的木炭鋪滿烤架，點火，呼啦啦，盛開出熾烈的焰火，各種顏色的肉串在明火上炙烤?；鹧娲┩溉獯?，滋滋冒油，鮮紅與乳白相間的顏色逐漸變得焦黃；再往肉串撒上厚厚的胡椒粉、干辣子，霧粉飛瀑而下，火焰凌空而上，二者相擁，直沖云霄。濃濃烈火，燃燒著傳統(tǒng)技法的歲月，炙烤著西北風(fēng)情的豪放。大火猛攻下，肉串噼啪作響，肌肉纖維炸裂，膠原蛋白迸開，醇厚的香氣也醞釀出來。

“小麟呀，我覺得這部片子與你有很多共鳴的地方?！狈逯v到了我的事情，肉簽子攥在手心，眼睛里泛著溫和的目光。

我低頭不語，回想起拍攝的經(jīng)歷，越發(fā)覺得某些情節(jié)觸動了我的心弦，腦海里晃蕩出慕容的模樣。那個年輕的將軍，鼻梁高挺，劍眉星目，皮膚白皙，面龐瘦削，雄姿英發(fā)而來，手握長槍，騎著高大駿馬，戰(zhàn)袍騰飛，雄鷹長唳，馬蹄踏破殘草，甩開鼓鼓灰塵，一個威武的身影模糊地閃出迷霧?！皣}噠噠，噠噠噠——”莽莽大漠里，掀起陣陣的漣漪。向著那朝陽進(jìn)發(fā)，燦爛陽光下，鎧甲閃爍，槍尖明晃，微笑著，雀躍著，歡騰著，離那朝陽越來越近。吁的一吼，勒馬山崖，紅氣滾滾，朝陽飛升，掠到慕容身側(cè)，云蒸霞蔚，金碧輝煌，廣闊天地間，自由一片，任我翱翔。

“小麟，小麟，還在聽嗎？”樊之襄見我失了神。

“聽著呢！”我驚醒，猛地抬頭，幻夢破碎，骨子里滋生了一疊沉重，低頭小聲地長嘆口氣，鼻翼微顫，喉結(jié)聳動，抿了抿嘴唇。

“你演得太逼真了，簡直就像在詮釋自己的人生，你……”樊之襄看著我緊鎖眉頭，頓了會兒，接著說，“小麟，我覺得你真的是空有一番本領(lǐng)，工作認(rèn)真，那樣……明明你可以出演更多優(yōu)秀電影，可能有種種原因吧，施展不得……”

他突然說道：“你就是慕容云飛呀！”

我眼神迷離，沉默不語，內(nèi)心仿佛回響著慕容的聲音，那是穿越千年的問候，“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盤中的食物暗淡，鐵簽子閃著光亮，酒水灑了出來，我惆悵的哀影收進(jìn)酒水里。啤酒沿著灰木桌的邊沿汩汩流下，順暢地滴到我的鞋帶上，微浸鞋襪，腳背生了一陣寒意，晚風(fēng)吹拂，更生一層寒涼。

回家后，我躲進(jìn)書房，妻子陪孩子輔導(dǎo)功課，她怕打擾我，房門緊閉。房間內(nèi)一只蒼蠅懸停在菊花上面，聽見動靜，嗡嗡亂飛。我拉開窗戶，紗窗里夾雜的灰塵飛彈開來，蒼蠅知眼色，飛了出去，伴著習(xí)習(xí)涼風(fēng)飄進(jìn)來，溫柔的涼爽掃除了全身的燥熱，我擯棄開空調(diào)的念頭。坐定，風(fēng)兒摩動筆記本，紙頁飄飄，書香氣撲鼻。我按照習(xí)慣，一如既往地記起工作日記。這么多年來，已經(jīng)是第五大本了，我翻到最新的一頁，用陪伴多年的圓珠筆寫了起來，墨水在紙本上蕩漾：

終于又完成了一部作品，又是很努力工作的一天。天氣炎熱，汗水洇濕衣裳。拍完后，好友樊之襄就恭喜我，請我吃了飯。

不過說到這部電影吧，也挺搞笑的，假大空的玩意，一開始還說是宋朝，太笨蛋了吧。宋朝哪有和親呀。后來改成某國某年，我也無話可說了。但我感覺什么朝代都一樣，哪個時間、哪個地點都無所謂，就是不管真實也好，虛構(gòu)也罷，生活與光影里，總會存在那么些人，總會遇到那么些事。戲里如此，戲外也一樣，免不了的，歷史的邏輯就是這樣吧。可能有時候，電影是對生活的拙劣模仿，生活又是一場場荒誕的安排。所以我希望觀眾不必在意這部電影情節(jié)上的不真實感，好好欣賞電影本身，雖然很爛，這我門清兒，但應(yīng)該也有收獲吧，這也是我對我們劇組、對我們工作的祝福。

但那些人真挺討厭的，這個行業(yè)世風(fēng)日下了嗎？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就不受重用了呢？不知是沒有賞識我的伯樂，還是怎的。但觀眾們越來越愛看那些流量明星了?；蛟S，我老了吧。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越來越感受到被困在一個破不了的陣?yán)铮眢w上的或思想上的，可能或多或少都有吧。

不知怎的，腦海里時常響著“慕容”的聲音，糾纏著我的思維，演戲時，睡覺時，甚至腦子一放空就會生出他的模樣，有時是那個俊俏的少年英雄，大多數(shù)卻以衰老的將軍形象出現(xiàn)。越發(fā)覺得，我與慕容分不出彼此，我們心靈相扣，靈魂相擁。我能清晰地聆聽到他細(xì)微的鼻息，能緊緊地與他相握。他手心的溫度，那樣熾熱；他手掌的紋路，那樣細(xì)膩。纏纏綿綿，牽牽連連，他的影兒，他的樣子，與我的外表，不就是鏡子對稱的兩側(cè)嗎？徘徊于人群邊緣的幽人?？赡芗帕让煨〉奈遥h搖在浩瀚寬廣的歷史海洋里，并不孤獨，從來都不孤獨，以后的我也不會孤獨，一直都存在著我的朋友。

啊，我怎會這么多愁善感？不會真老了吧。我還有家人的陪伴，有好友的關(guān)心，也不知我怎么想的，怎么會孤獨呢？那個“慕容”只是個書本里的角色罷了，現(xiàn)實中的人要活在現(xiàn)實中呀，別做他人的夢。

回想起經(jīng)歷來，突然有了一句感想：時間在空間里流淌，年華在歲月里消亡。光陰的長河不再潮漲，擱淺一片滄桑。

我寫完日記，合上紙本；將菊花輕挪鼻前，品咂氣味，但覺得這氣味衰老，花瓣也枯黃；耳邊馬蹄聲四起，金戈碰撞，紛飛亂卷的軍旗在眼前飄蕩。我心血來潮，抄起珍藏寶劍，開鞘，出刃，劍身隱隱作響，亮閃閃的光影浮動起我的面龐，我嘆道：“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p>

另一邊的劇組，張阿白縮進(jìn)沙發(fā)里，臃腫的一攤?cè)馀c坐墊柔軟的纖維緊密咬合著，肚皮上的縷縷鬃毛從襯衣底下探出了頭。他在剪輯著視頻，突然有了個想法：“喂，老楊，現(xiàn)在拍電影不都得要個流量明星嘛?！?/p>

“是呀，有流量明星，再做做宣傳，管他電影好不好，那票子不就哐哐來嘛！”老楊刷著短視頻，臉部平行著手機(jī)屏幕，一明一暗的熒光在臉上掀起波瀾。

“是這個理，但請一個，太貴啦！剛開始，我哪想要那個蕭麟，一把老骨頭，誰看呀！還不是他便宜！”張阿白一口一口地猛灌可樂，打了個飽嗝，空氣里滲透進(jìn)密密麻麻的臭雞蛋的味道。

“哎呀，用了就用了吧，這電影也拍完，改不了啦！嗯，容我三思……”老楊蹺起二郎腿，做出個犄角形狀，用他富有垢甲的手指搔撓著腳心，片片碎屑自在地飛舞，隨后又抓抓頭皮，抹了一手油，戲謔地說：“你要不用那個AI換臉，把蕭麟的皮扒咯，貼一張流量明星的臉，給人家點肖像權(quán)的費用，不就行啦！”

張阿白將一把又一把薯條往嘴里送，食物殘渣在口邊環(huán)了一圈，雜在胡須之間。他不說話。屋子里僅剩下吧嗒的響聲和短視頻里女主播的聲音。

“阿白呀，你還擔(dān)心啥呀，別說視頻，這年頭不都用AI嗎？便宜，又不用思考。我現(xiàn)在看的東西，我給你說，我都分辨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崩蠗钛鼦U挺直，視線移開手機(jī)。

“不是擔(dān)心這個，實話跟你說吧，這我好多朋友都弄過，真能以假亂真，你就是拿個放大鏡看，瞅瞎了，也看不出真?zhèn)危F的。”阿白咬了一大口漢堡，芝士順著嘴角延伸。

“你呀，真摳門。還用劇組的錢買吃買喝呢！你和王玨所謂的公費出差，花了多少呀？”

張阿白這才扭過頭來，眉間緊蹙，皺紋叢生，壓低聲音，急速地說出來：“小點聲！給你的錢還不多嗎？”

老楊捂著嘴大笑。

“好啦好啦，都是一家人！這不行，那這樣，你就在電影結(jié)尾跟流量明星拍個合照，插到片子里。這不便宜多啦？”老楊嘴饞，也點了個外賣。

“那能不能直接P圖上去呢？”張阿白腦門一拍，響亮。

“你說得對呀！費用就更低啦！我也這樣想的！”老楊只顧低頭刷視頻，肩頭又聳動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哈哈哈——”兩個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英雄所見略同！”張阿白連續(xù)打了好幾個嗝，老楊捂著肚子笑個不停，脖頸、臉蛋紅彤彤的。

我和妻子孩子看著我以往拍的電影。這是我的一個習(xí)慣，每拍一部，都要回顧以前的作品。

鈴鈴鈴——電話響了，是張阿白打來的。

“喂，阿白，有事嗎？”

“麟哥呀，還得麻煩您英雄出馬一次，有一點東西得補(bǔ)拍，明天您能來嗎？”

“啊，還沒弄好呀！行吧，電影不完美，我心里很愧疚的。”

“拍完別走了呀，請您吃頓飯！”

“不用不用，不是最后有個散伙飯嘛！請啥請呀。應(yīng)該就一點點內(nèi)容吧，很快就能結(jié)束。”

“是，就拍一點東西。哎呀，反正你呀，太客氣啦，真是感謝你啦！明天見！”

“嗯嗯，拜拜！”

八

一大早，我就到了劇組，換好衣服。

“喂，老蕭呀，還換啥衣服，咱拍個合影就行啦?！卑桌业搅藞龅?。那橫幅在后面懸著，只不過，又多了個名字，在我名字的上面，更在總導(dǎo)演名字上面：“特別出演：周嵐”。

我注意到變化，很不能理解，問道：“哎，阿白，周嵐啥時候出演過？我咋自始至終都沒看到他？”

張阿白推搡著我，急急忙忙地說：“英雄周嵐，在電影結(jié)尾出場啦！”

“為什么他是特別主演？”我很生氣。

“人家是大明星啦！我都想把電影名字改了，改成《英雄正當(dāng)時》，多漂亮的名字呀，多符合人家明星的氣質(zhì)！”他不回頭看我，敷衍地說。

“哎，哎，為什么！你告訴我！”我想抓住他，但抓了幾手空氣。

他推著我到一邊。樊之襄趕赴別的劇組了，沒來。這么多人都在場，失群的感覺震動了我的心弦。劇組所有人到齊，王玨、楊湘站好了，只不過都沒有穿著工作服裝，很多人穿著自己時髦的私服。王玨穿著高級緞面吊帶迎賓露背晚禮服，兩只手捏著裙擺，產(chǎn)生兩朵嫵媚的褶皺，腳上的白色高跟鞋含蓄地若隱若現(xiàn)，涂脂抹粉，胭脂如厚厚的皮膚，全身白得就像個哭喪的寡婦，香水味陰魂不散，讓我覺得一陣暈眩。楊湘的黑發(fā)打了膠，燈光下油光锃亮，裝模作樣，也涂了一層厚厚的白粉，與墻上的白漆無異，穿著西裝，領(lǐng)帶像根狗繩一樣搖擺。張阿白的打扮就是個暴發(fā)戶的樣子，墨鏡一戴，讓我懷疑他是否殘疾，那破皇帝帽子還戴著，跟個土匪王似的。

張阿白給我抽了把劍，說：“老蕭呀，你要扮英雄是吧，還?？崮?，學(xué)人家小孩。多沒禮貌呀！多大了呀你！”

聽完，我很生氣地瞪著他。

“喲，英雄起來了，是不？跟誰較勁呢？你困在陣?yán)铮欢?？要聽我們使喚！你要問誰給你布的陣，肯定有我，但肯定不止我。你自個兒想去。來，這劍你拿著，演就演到底嘛！”

我接過劍，卻覺得分外沉重。

“來來來，大家站好！笑一笑！”張阿白扯著嗓子狂吠。

其他人像剛出欄的豬一樣?xùn)|突西進(jìn)，我被擠到了一旁。T恤衫、運動褲、襯衣、裙子、跑鞋、高跟鞋，蹭著我的頭盔、甲胄、護(hù)膝、長靴，手機(jī)、手表與我的劍相撞，叮當(dāng)作響。他們呵斥道：“哪兒刨出來的兵馬俑，滾回你的長安去，你堵這兒當(dāng)景點呢！”我想對其反駁，但他們很快就走開了。他們都往中間靠，就像諸侯王進(jìn)京勤王、朝拜天子。但中間是個巨大的慘淡的空缺，一道無法彌補(bǔ)的天裂，明晃晃地堵在中間。吵罵聲、嬉笑聲與人群的呼吸、自然的空氣，在此處統(tǒng)一。

“喂喂喂，大家集中注意！要拍照了！”張阿白大吼道，“老楊你別摳你那臭手啦！還有那邊那小姑娘長點心噢，別往中間靠了，那是給人英雄周嵐安排的位置，聽到?jīng)]？你們也都注意點。來，我們圍在英雄周嵐旁邊，別壞了規(guī)矩！”

攝影師咔嚓一拍。

“哎呀，我剛剛打了個噴嚏，準(zhǔn)給我拍丑了！”楊湘扭曲臉部說著。

“你咋弄的？算了算了，再拍一張！”張阿白又大吼道。

攝影師又咔嚓一拍。

“等會兒，我補(bǔ)個妝?！蓖醌k打開胭脂盒，對著梳妝鏡，細(xì)細(xì)地涂抹。

“大家少安毋躁，馬上就有美美的合照啦！”張阿白又大吼道。

“那個穿著鎧甲的哥們，你拳頭別攥著呀！笑一笑！”攝影師明顯對我說。

我猛地松開雙手，那把劍叮的一聲退縮到了地上。我緊握的汗水涔涔直下，滴滴淋淋洗濯地上的灰塵。

“來，注意鏡頭！”

攝影師又咔嚓一拍。

我突然被閃著眼，眼睛蜷成一團(tuán)。沒人在意我。

“殺青啦！殺青啦！終于拍完啦！”張阿白又大吼道。全場人瘋了一樣跑去看照片，我被推來搡去，你一手他一腿的，在我身上滾動。前后的叫嚷、左右的拉扯把我搞得變形，我很快離散了人群，孤孤地躲在一旁，形成一個顯眼的突兀。他們?yōu)鯄簤旱睾芸熳吡?，百鬼夜行一般，朝著心中的欲望前進(jìn)。我孤零零地在后面，時間的波濤在空間的平面上洶涌，我像穿越了千古，躍進(jìn)一個個歷史的褶皺，王侯將相的只言在飄蕩，黎民蒼生的碎語在飛揚。我自身經(jīng)歷了一場場金戈鐵馬、雪月風(fēng)花，四周聳立起厚障壁，仿佛觸摸到了那個難破的陣。

我蹲在臺階上，抽了根煙，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們熱鬧，久久不止。眼神里翻涌著某些情愫，捋著胡須。一陣陰風(fēng)刮過，煙霧冒進(jìn)了鎧甲的縫隙之中，稍稍溫?zé)崃艘幌律眢w。他們還在喧嘩，騷動不安，我看煩了，站起來，暈厥與麻木貫穿全身上下，微微緩了一會兒，整頓了盔甲，提劍，遠(yuǎn)遠(yuǎn)走去，給其他人留下一個背影……

九

某國某年。

夏天，暑氣陣陣，烈日炎炎。

慕容云飛孤身一人，獨自前往。鎧甲震爍，寶劍暗響；橫眉冷對，步履鏗鏘。他抽出劍來，忽又打個冷噤，嘆道：

“醉里挑燈看劍，咳咳——今夕是何年？”

鄭楚寅

蘭州大學(xué)2023級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本科生。

責(zé)任編輯 李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