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南方的城市,竟一連五天大雪,紛紛揚揚,點點片片,在屋脊上、樹枝上、巷道上積成綿密的浮云,一股一股的浮云間隙中,顯出像生鐵一樣冷的黑——樹枝、柏油路和泥。城市界面延伸向無限遠處,縱深模糊掉邊界,黑與白的差異逐漸被消解,直抵到最盡端的末隱點,濃成幽靈般的純白。
某些街巷拐角處擁簇了許多人,嬉笑吵鬧,但艾迪此刻無心探究。雪天的路走著實在費勁,她要時刻吊起神經(jīng),盯著腳下臟兮兮的雪泥。一小步,再一小步,一直駝著背到公司樓下,踩到臨時鋪的草席墊子上,她才終于直起身。
公司似乎比室外還要冷,艾迪剛抬頭刷完門禁,又縮裹起來。她在一家設(shè)計公司上班,近年行業(yè)下行,公司也跟著走了下坡路。前段時間優(yōu)化完一批人員編制,上周工作例會,又宣布要從一切細節(jié)著手節(jié)省開支,嚴(yán)格限制員工空調(diào)、燈光的用度,從門廳走到辦公區(qū),一路空蕩蕩、冷森森。
艾迪端著玻璃杯,走去茶水間,對著出水鍵反復(fù)按了幾下,熱水機紋絲不動,她才發(fā)現(xiàn)機器電源接口頹頹歪在插孔邊緣,苦笑一聲。沒想到“從細節(jié)著手”還包括熱水機的用電。艾迪悻悻站著,糾結(jié)于自己配不配用公司的電燒一杯熱水喝。今天周末,四下無人,但她依舊覺得周遭有微妙的異樣——兩顆淺金色玻璃球般的眼睛,在距離艾迪不遠不近的斜前方,正盯著她看。這雙眼睛來自老板的貓,在一片幽暗中,淺金色顯得格外清晰尖銳,嵌在其中的深灰色瞳仁像兩片梭形匕首。貓盯著艾迪,艾迪也盯著它,二者僵持了一會兒,貓開始自顧自地舔毛。
老板喜歡貓,也常把她的貓帶給員工玩,他們私下都喊她貓老板。每次老板的貓出來,都會引發(fā)員工的一陣騷動,他們會像愛護新奇寶貝一樣擁過去,拍拍它的背,撓撓它的肚子,喂它零食,說它可愛。每每這種時候,艾迪才意識到公司原來這般其樂融融,領(lǐng)導(dǎo)原來這般平易近人,自己的工作氛圍原來這般幸福輕松。艾迪從未擠進過圈圈層層的人群里,所以即使貓常來,今天她也才第一次有機會仔細端望這只貓。貓慢條斯理地舔著毛,每一根都像是充盈著藍灰色墨水,油亮亮,直挺挺,富有韌勁,即使在黑房間里,依舊能搖曳出自己的光澤。這是用無數(shù)三文魚和雞胸肉、無數(shù)愛與呵護才能小心滋養(yǎng)出來的光澤。毛發(fā)疏松,似乎在召喚艾迪也鉆進去,鉆到這個濕熱的叢林里,被溫柔地擁抱。艾迪想起濕熱,又想起了喝熱水的事。這下熱水鐵定是喝不成了,公司每天的電量用度都要發(fā)在辦公群里,老板不允許貓單獨走動,貓在這里,意味著老板或者其他員工也在附近,他們也許會看到她,如果因為燒這一杯水,漲了一度電,老板一定會知道是誰不懂事。剛剛還沉浸在濕熱叢林里的艾迪,這會兒又怪起這貓來。這家伙像是提前知道自己想喝水才故意出現(xiàn)的。
艾迪陷入新一輪糾結(jié),給陳琛發(fā)了短信:“哥,我這會兒在單位,剛想喝杯水結(jié)果看到老板的貓了,它也看到我了,我該去和它打招呼嗎?我該說些啥?。俊标愯]回,她繼續(xù)追問:“老板會不會覺得我想喝熱水不懂事?。俊标愯∫琅f沒回。陳琛是艾迪的組長,也是能擠進圈圈層層里呵護貓的一位。艾迪習(xí)慣于把公司的大小事宜事無巨細地告訴陳琛,在她眼里,陳琛有三頭六臂,可以靈活地自由切換,既會破口罵公司,又會用心愛貓貓。艾迪輕微挪動身體,貓?zhí)x她的視線,隨即帶來一陣奇異的響動,響動深遠又明晰,像是帶著某種秩序的玻璃碎裂聲。艾迪好奇上前,貓無蹤影,她看見自己站在自己面前。
例會接近尾聲的時候,會議室已經(jīng)飄滿了藍灰色絨毛。例會每周一次,并不是全體員工都要參加,只是幾個部門的負責(zé)人和項目組長,例如陳琛,聚在一起碰一下各個項目的進度,聽一聽貓老板的種種指示。貓老板每次也會把貓帶來開會,她不會放過每一個檢查大家是否在用心愛貓貓的機會。貓會沿著會議桌邊緣漫步,細嗅來自不同個體的愛意,如果愛意不濃,它就會輕晃尾巴,像雨刮器一樣,刮掃那張不夠愛貓貓的臉,直到被刮者對它熱情微笑為止。熱情微笑的標(biāo)準(zhǔn)是咧開嘴唇,露出十六顆牙齒,伴隨貓尾搖擺,貓毛會彈進咧開的洞口。所以參加例會的人,總是馬不停蹄地埋頭做筆記,他們用這樣的姿勢默不作聲又小心翼翼地清理鼻孔里的毛。陳琛此刻正做托腮狀,一邊佯裝思考,一邊用中指把嘴唇和鼻孔里的毛挑干凈。開會之前,他就預(yù)料到今天會是這般局面。
陳琛有一本畫冊,他每天都要翻開看一看,以此判斷自己這天將以怎樣一種姿態(tài)面對貓老板。冊子扉頁印著弗朗西斯 · 培根1970年的一幅三連畫,畫中黃紫色塊堆疊,似乎是些交織在一起的力量正在被卷入洞中,或是掙脫出洞外。如果他能從畫里看出掙扎,看出情感,被抓進畫中,和畫交織、互滲,就說明他依舊對藝術(shù)作品存在感知力,就還是原來的陳琛,就沒有將自己清空,就沒有進步。沒有進步就意味著他聽貓老板布置任務(wù),就會像在聽亞馬孫森林防火質(zhì)量報告——聽上去像是件要緊事,其實和他的本職工作毫不相干。如果什么也看不出來,看不出一個人將要陷入旋渦,也看不出是幾個人掙扎著從深淵爬出,沒有迷失,沒有懷疑,沒有一切,不再被穿透,只覺得它是一個紫色大禮帽,就說明他進步了,他成功將自己清空。當(dāng)靈魂純粹空洞,他就變得溫和順從。帶著這樣一個純粹的自我去見老板,一切工作都會進行得很絲滑。老板哪怕只說一句“我今天吃多了”,他也會眨著閃星星的眼睛,點頭如搗蒜。老板的貓如果碰巧在身邊,他就會忘記自己壓根不喜歡貓,自如地做到貓動他笑,貓叫他喂,貓?zhí)颉J率掠谢貞?yīng),件件有著落,凡事有交代。
“行業(yè)大環(huán)境不好,在這種下行的趨勢下,我們要存活下來,就得堅持我們自己的態(tài)度和調(diào)性,我們要堅持做先鋒……”貓老板在聽完各項目情況后,開始作陳述。這幾次的例會都沒什么具體內(nèi)容,無非是些關(guān)于縮緊編制、開源節(jié)流、保持調(diào)性一類的話。今天例會前,陳琛翻開畫冊隱約覺得還能看出一些情感,隱約又不能,這說明他還沒有完全將自己清空,說話聽音依舊會帶著些自我意識。按照往常,這樣參加例會本也無大礙,只要他盡量閉嘴就行,但貓老板總結(jié)到一半,突然興起,要每個人說一條讓公司開源節(jié)流的策略。每人都得發(fā)言就意味著陳琛不能一直閉嘴,他需要左思右想,以防不由自主地說出一些心里話,讓貓老板不開心。
“我覺得我們的廁所用紙其實挺浪費的,我們可以限制用紙的數(shù)量……”第一個人開始發(fā)言。接下來的每個人紛紛順著省水省電的思路給出一系列建議,貓老板很認(rèn)真地聽著這一條又一條。
陳琛逐漸焦慮,他順序靠后,省錢無非就是省水省電省工資,眼看一條一條快被說完了,他必須另辟一個方向。開源節(jié)流,光節(jié)流不開源也不行,但行業(yè)下行,項目驟減,只能從其他方面考慮開源。這段時間正在縮減人員編制,人員縮減后會騰出許多空間,剩下的人并到一起,多余的空間租出去,就可以有一筆進賬,有進賬肯定比省廁紙要給公司帶來的效益高。想到這里,陳琛突然覺得凝固的思維重新涓涓流淌,松了一口氣,但松下的這口氣又牽引出一絲惶惑。他不確定這條建議是來自沒有進步的自己,還是進步后的自己,如果來自沒有進步的自己,一定會惹得貓老板不開心。
“我們這段時間正好會有一批員工離職,他們離開后會空出來一些地方,我們要不要考慮重新調(diào)整一下員工座位,把空出來的部分整合租出去?這樣也許能多一點收入?!标愯⌒⌒恼f完,看向貓老板。
“哎喲,哎喲喲,你看看,你看看它,可愛的嘞!”貓老板沒有理睬陳琛,只是突然夾起嗓子,指向貓,貓此刻正用兩只爪子撓門。
“又想出去玩了,好好好,讓你出去玩,那我們馬上就結(jié)束!”
老板輕輕一夾,夾醒了陳琛。每次貓老板聽到不想聽的話,都會用貓打岔?!暗鲎庖矔砗芏鄦栴},我回去重新做下功課再給您匯報?!标愯×⒖谈目诘?。
“哎哎,行,大家提的意見都挺好的,開源節(jié)流是我們要長期去考慮和執(zhí)行的,大家可以回去繼續(xù)想一想,我們下次再繼續(xù)碰一下。那今天就先到這里。”
貓老板宣布會議結(jié)束。
貓就在此刻跳到陳琛的肩膀上。
貓老板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終于不用和貓共處一室了,貓毛讓她感到喉頭黏癢,肌膚刺痛。她一點都不喜歡貓,可是又不能丟掉貓,她需要用貓來展現(xiàn)自己的親和可愛,也需要用貓來測試員工是否忠心。她脫下沾滿貓毛的外套,站在鏡子前細細品味自己——肌膚更加細膩、更加有光澤了,透亮的肌膚似乎能把身邊的空氣粒子一起照白,站遠看就像是自帶款款仙氣。只有養(yǎng)出仙氣才能像文人,只有像文人才能和客戶交朋友,只有成為好朋友才有可能有活干,但有活干不一定有錢拿。
在貓老板心里,文人的樣子應(yīng)該去魏晉時期尋。魏晉時期的文人士大夫分兩撥,一撥人吃藥一撥人喝酒,吃藥的那撥人由何晏帶頭,藥名五石散,吃完后皮膚會脹痛,所以一定要注意少衣、冷食。貓老板要把自己養(yǎng)成文人,有魏晉風(fēng)度,自然就應(yīng)該和那幫吃五石散的人一樣,時刻保持少衣、冷食。但這是一條不可逆的道路,皮膚日漸吹彈可破,身體卻日漸脆弱不堪,活動空間日漸局促狹小,無奈之下,她不得不穿最柔軟的絲綢,不得不吃最高級的冷餐,不得不待在最溫暖寬敞的房間里,稍不小心就會陷入危險。
除了吃藥的一撥人,還有喝酒的一撥人。喝酒的那撥人里,嵇康、阮籍可以算個代表,他們喝酒喝得清俊通脫。最近方案賣不出去,估計是文人仙氣不夠,得把嵇康、阮籍他們的作風(fēng)也模仿起來。眼下最棘手的是缺一個喝酒的空間,文人要在竹林里喝酒,辦公樓沒有竹林,唯一能種竹子的就是屋頂,但貓老板之前因為想學(xué)阿拉伯王子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把屋頂打造成了無邊泳池。要想把無邊泳池改成竹林也不是不行,但貓老板舍不得放棄阿拉伯王子的生活方式,只能勉強在室內(nèi)另外找個地方將就一下。找位置并不難,只要縮減掉一些人員編制,空間自然就騰出來了?,F(xiàn)在需要的就是一個懂事的人,把老板想做又不愿意表現(xiàn)出是自己想做的事,給落實下來。貓老板幾次例會都做了暗示,等待懂事的人出現(xiàn)。
陳琛擔(dān)著貓走到辦公區(qū),松手,貓?zhí)酱蛴C上,打印機蓋板咔嗒一聲響,寵愛像水蛭向貓涌去。陳琛退到圈外,他剛剛在例會上的提議一定戳到了貓老板,連廁所別發(fā)紙的建議都能得到認(rèn)可,收租金這種能明顯提升效益的建議卻不被采納,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貓老板已經(jīng)想好這個空間要怎么用了,只是用途不好明說。不好明說一定是因為貓老板想留給自己用,這樣看來,是裁掉一批人才多出了空間,還是為了多出空間而裁掉一批人就有待琢磨了。
貓老板在等人主動給她找說法,說法也不是說給員工聽的。員工訓(xùn)練有素,不會亂問問題。只是業(yè)內(nèi)同行或者客戶來參觀,如果問起你們這么多員工擠在一個小間里,剩下的地方做什么,不能說得那么直白。找說法并不困難,他知道老板最近對魏晉上頭,也知道吃藥那幫人的風(fēng)度被老板轉(zhuǎn)譯過了,該輪到喝酒的那幫人了,但直接說成酒吧不夠有調(diào)性。文人士大夫喝酒,尼采也喝酒,喝完以后精神恍惚,索性就叫精神空間,管它用來干嗎,精神標(biāo)題,哲學(xué)高度,用法萬能。
他不想替貓老板做這件事情,陳琛畢業(yè)就來了這里,他甚至比貓老板在公司待的時間還要久。自從貓老板接管公司以來,變化就開始發(fā)生。他回到自己的座位,開會前放在桌上的一只蒼蠅,此刻還在抖動,做掙扎狀。貓喜歡撲蒼蠅,于是陳琛的日常工作就多了抓蒼蠅這一項。
“哥,這周有啥任務(wù)嗎?”艾迪和往常一樣,在陳琛開完例會后來找他領(lǐng)活。
“去找點精神空間的案例看看?!?/p>
“精神空間?什么類型的精神空間?”
“不知道,具體業(yè)態(tài)還沒定,你可以先隨便找點什么美術(shù)館展示廳的中庭,或者什么冥想室、紀(jì)念館、博物館一類的。隨便找點看起來高級的,或者那種超級大師做的空間?!?/p>
“哦哦,好,這要干嗎用?”
“剛剛開會,我們可能會有個新項目,客戶想做一個精神空間,但這個精神空間具體用來干什么還沒定呢,我們可以先把資料找起來?!标愯∈炀毜剞D(zhuǎn)換話術(shù),將工作丟給艾迪。他在例會上的提議戳到了貓老板,她會一直盯著他執(zhí)行,他即使內(nèi)心抗拒,也要隨時做好準(zhǔn)備。
艾迪走了之后,陳琛的眼睛又盯回到眼前這只蒼蠅上。蒼蠅并不是每天都能抓得到,抓到了也活不長久。于是陳琛的解決方案就是在抓到蒼蠅后,先將活體供給貓撲,等蒼蠅被貓折騰得丟了性命后,再將其撿回來,用一根漁線拴著,掛在單位的各個角落,以備在抓不到蒼蠅,貓又犯起癮的時候,能擺弄幾下解解饞。但一開始蒼蠅數(shù)量少,陳琛還能記住每只的情況,數(shù)量一多就容易記亂。此外,貓也會審美疲勞,所以陳琛在逮到活體后,會先給每只蒼蠅做些標(biāo)記,例如在翅膀上涂點顏色什么的。
艾迪很快將找到的案例整理好發(fā)給陳琛,陳琛一一翻過,最后停在了但丁紀(jì)念堂那頁的意向圖上。但丁紀(jì)念堂頂層被叫天堂空間,方形大廳里立了許多根從底到頂?shù)乃е?,晶瑩剔透,令人眩暈。這是在利用光做設(shè)計,如果把蒼蠅的這幾片翅膀涂成可以反光的金屬色,或者上點鏡面漆,反射的小光點說不定會讓貓更興奮。
“這個不錯?!?/p>
“這是但丁紀(jì)念堂?!?/p>
“我知道?!标愯☆D了一會兒又說,“或者也可以用鏡面,全是鏡面也挺炫光?!?/p>
“那我繼續(xù)找案例嗎?還是先照著這個做版方案看看?”
“嗯,你可以先照著這個意思建個草模,排個量,核下面積?!?/p>
“好的好的,那我先去對著建一下模型?!卑蠜]有再多一句,就順從地回座位干活。
艾迪很快就出了幾版草模發(fā)給陳琛,不同尺度、不同鏡面效果。
“挺好,還可以取名叫鏡廳?!?h3>喜悅
陳琛離開單位的時候已是深夜,四下漆黑開闊,他跟隨感覺向前,摸到一個小門,推門而進,一個明晃晃的圓形大廳呈現(xiàn)在他面前。圓廳里有聲音在呼喚他,像是在向他尋求幫助,又像是在問他是誰,聲音悶悶的,混沌不清。他順著圓廳柱廊游走,看到一面圓鏡嵌在圓廳正中間,他俯身看向圓鏡,圓鏡下方似乎是個深洞,聲音從洞里傳來。逼仄向下的深洞與鏡面反射的圓廳上方相互嵌套,縱深被無限拉長,陳琛迷失在這無盡的一圈一圈中。洞下還有一個身影,與他的面孔共存在這距離難辨的空間里,這身影像是他自己,虛虛飄飄。陳琛向洞中喊去,以作回應(yīng)。聲浪撞擊洞檐,歪歪斜斜之時,似乎將一切調(diào)轉(zhuǎn)。陳琛此刻成了被困在洞下者,成了那個虛虛飄飄的影子,上方的人望了望他,起身邁步離開。
“哎喲喲,可愛的嘞!”貓老板對貓假裝嗔怪的聲音夾醒了陳琛。陳琛才發(fā)現(xiàn)剛剛各種僅是夢境。他從一堆材料里直起身,貓老板來看精神空間的進度。上次例會過后,他向貓老板重新匯報了關(guān)于開源節(jié)流的新提議:公司要想開源,得跟著貓老板堅持做先鋒的態(tài)度向前走,當(dāng)下急需造一個精神空間來強調(diào)公司調(diào)性。貓老板果然點頭,也贊同了鏡廳方案,陳琛受到表揚。貓老板讓他全力往前推進。這兩天鏡廳施工,他親自盯著,晝夜顛倒,神情恍惚。
“原來的那些飾面基本敲完了,垃圾正在運,第一批鏡面也到了,這兩天把垃圾清完,就可以開始安裝頂面的玻璃了?!?/p>
“哎哎,好,沒事,我主要想讓你看看這個?!必埨习逑蜿愯≌故玖藥讖堊约赫业囊庀驁D,“你看人家這個空間有好幾個層次,我們也要像他們這樣有好幾個層次,層次多境界就多,我們還有機會再加兩個層次嗎?”
“加肯定來得及加,只是我們之前的方案沒有多余的空間了,如果要加層次,可能要重新布置一下平面?!?/p>
“之前的平面不用調(diào)了,可以直接在現(xiàn)在這個基礎(chǔ)上再擴大,問題不大。其實可以再大一點,你也可以給自己留一個辦公室。”在原先的基礎(chǔ)上擴大,就意味著有更多的人要離開。
“哦!謝謝老板!”陳琛聽到自己被允許擁有一間辦公室,突然揚起一絲喜悅。
貓老板離開,陳琛笑臉相送,四處擺著剛運來的鏡子,各種形態(tài),各種顏色。陳琛看到了自己在鏡子里的笑臉,他笑,鏡子里的他也跟著笑。擁有辦公室讓陳琛浮起一絲喜悅,喜悅讓他笑。可是喜悅真的由他而生嗎?他突然覺得這個因貓老板而喜悅的自己很陌生,與鏡中世界的那個被復(fù)刻者惺惺相惜起來。他們似乎都是被拋入鏡中世界、被隔離起來的表象,在這個世界里,他的自我有時候是陳琛,有時候是艾迪,有時候是貓,這些并不由他決定。鏡中世界的存在物依附于一個他們觸摸不到的主體,他們只是被鏡子忠實復(fù)刻出的一個當(dāng)下存在的狀態(tài)。鏡外的世界,存在那樣一種喜悅,鏡外的喜悅浮出,于是喜悅也在他身上浮出。喜悅讓他嘴角上揚,喜悅也讓他喪氣。
鏡廳的墻、頂、地均由鏡面組成,鏡廳中立著十八根柱子,排成隊列,每根柱子的表面都由小三角形的棱鏡拼接,棱鏡將鏡廳里的一切存在物打碎、反射、重構(gòu)進鏡中的世界里。柱列中放了一張長條宴會桌,貓老板坐在主位,陳琛和其他幾位跟他一樣的愛貓者依次坐在兩側(cè)。鏡廳完成,狂歡宴席開始。
貓老板高舉酒杯和大家慶祝,陳琛向后傾斜,靠在椅背上,雙手插袋,摸到了熟悉的一小顆,還在口袋里輕微顫動。自從在鏡廳感到喪氣后,他再也沒在蒼蠅身上花時間了。他捏著這一小顆向外丟,一小顆當(dāng)即被復(fù)制成無窮多個,引得貓興奮異常。它下巴貼地,做捕獵狀,蓄力片刻,向前方晃動的黑點猛撲去,然后扎實地和自己相撞,隨即引來嘩啦啦的笑聲。鏡廳里那些原本沒有注意這只灰色動物的人也紛紛向它望去。
“你看看,你看看它?!?/p>
“哎?哈哈,它不知道是鏡子?!?/p>
貓愣在原地,立了一會兒,蒼蠅依舊在挑釁,貓頭快速左右擺動,又停住,過了半分鐘,再一個猛扎向斜上方撲去,卻依舊是光學(xué)原理的戲弄。它這次摔得比剛剛要重些,半空還踢到了桌上的酒杯,酒杯砸到水晶柱上,后者碎成幾片,掉在地上。鏡廳里的笑聲又濃了一些。
幾次反復(fù)后,貓的瞳孔逐漸擴大,眼神從興奮轉(zhuǎn)向驚恐??駳g的人不以為意,他們舉著酒杯,像看演出一樣看著貓,享受著由這灰色皮毛包裹的空無與恐懼帶來的歡樂。貓原地靜止不動,戲戛然而止,狂歡會的人未盡興,他們像是真的相信貓能捉到鏡子那端的蒼蠅一樣,輪流抱起貓,向無盡空間拋去。
鏡廳亂糟糟一團,碎片像金粉遍布四處。陳琛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自己的五官被碎鏡片肆無忌憚地解離,散落在各處,又與鏡中世界里貓的身體縫合在一起。艾迪發(fā)來消息,他看完不打算作什么回應(yīng)。鏡廳無限制地擴張,估計過不了多久艾迪就要離開了。關(guān)于鏡廳的種種,原本他不打算告訴艾迪,是因為他沒想好怎么說。他以前覺得艾迪和幾年前的自己很像,帶著一點理想主義,低頭做事,不問其他,他甚至覺得自己不告訴艾迪不是在保護艾迪,而是在保護自己。艾迪相信他,而他希冀的自我現(xiàn)在只存在于別人的想象之中。那個自我遠非一個只能在蒼蠅身上找存在的可憐人,赤裸裸袒露現(xiàn)實無疑要將自我的最后一點殘余拽出來進行拷打。自從在鏡廳被照出喜悅后,他突然改變了看法,他原本以為自己的渴望與理想主義捆綁在一起,沒想到擁有辦公室才讓他喜悅。他突然覺得自己很陌生,他想到齊澤克關(guān)于渴望的那句話:“我們永遠無法接近主體,我們力所能及的,就是圍著它兜圈子?!辩R子照出了他不認(rèn)識的真實。至于艾迪,他想,和他一樣,離開也好,留下也罷,他們首先需要看到另一種真實。
艾迪看到自己,意識到原先部門與走廊之間的玻璃隔墻被改成了一整面鏡子,貓在前方只是光學(xué)原理造成的視像錯覺,腦后一陣酥酥麻麻,詫異自己對辦公區(qū)的這些調(diào)整竟不知覺。艾迪想到這段時間做方案,關(guān)于項目細節(jié),陳琛總含糊帶過。陳琛早就知道這些?為什么不告訴她呢?這里處處透著古怪的陌異感。響動持續(xù)不斷,由貓而起,貓剛剛在自己的后方,但響動源頭又像來自前方。鏡廳的方案還在無止境地擴大,自己會受到影響嗎?藏在深處的千頭萬緒像洪水猛獸涌出,它們沿著血管擴散,蔓延至全身,艾迪覺得自己被一股猛烈的熱氣包裹。她貼近鏡面,聽到鏡面另一側(cè)傳來的狂歡與碎裂,另一側(cè)并不是面前這個對稱的另一個無盡空間,而是被鏡子掩蓋藏匿的另一側(cè)。鏡子賦予她的無盡空間將她與另一側(cè)的真相徹底隔離。
艾迪跑到室外,周遭冰冷無光,黑與白融成一片暗幽幽的景象。巷道里笑聲依舊,時遠時近,像千萬縷輕盈的絲絨,不明來歷,垂蕩在四處。艾迪置身其中,被纏繞,被扭曲,只覺得時空錯亂,陷入新一輪暈眩。她駐足回望,辦公樓還沉沉立在那里,鏡廳里的笑聲與身邊的笑聲如出一轍,將一切沉甸甸拉輕、拉薄。迷離惝恍間,辦公樓表面蔓延出葉脈模樣的裂痕,而后墻體剝落,整棟樓隨之崩裂成粒粒碴子,像魚鱗、煙花、翻糖粒。行將坍落之際,又被笑聲托起,懸隔在高處。
她向遠處踉蹌,冷氣滲入,原本包裹艾迪的熱烘烘的笑聲被剝離掉了一些。她逐漸冷下來,站定。隔著一段距離,她又回頭看去,覺得黑夜深遠如海,懸隔在高處的那一團亂糟糟、鬧哄哄,不過是擋在真實世界前遲早會崩壞的一片屏障、一種幻象。她此刻重新感受到踩在地面上的冰涼,松了口氣。
雪硬成錐,樹枝依舊像生鐵一樣冷和黑。寒風(fēng)刺骨,帶著一種清明的理性。
洪思遙
南京大學(xué)2022級工程管理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