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姜橙是以前的事了。
我以為是這樣的。
現(xiàn)在她就站在路對面,朝我招手。
她的頭發(fā)不長,扎成丸子頂在頭上,手一揮,兩個丸子也搖搖晃晃,成了要飛天的氣球。太陽把氣球拉到我身旁,我很想伸手抓住它們,不讓它們飄走。
地上的影子伸出右手,拍著我的身體。
影子是黑色的,和我一樣。姜橙不是。她穿著淺粉色的運動鞋,米色六分褲,露出來的腿很白,上身是深綠色的短袖。寬松的短袖上繡著的小熊伏在她的胸上,腦袋輕輕隆起,小熊身前有一條長鏈,它牽出的黑色小皮包搭在姜橙腰間。姜橙的臉微微發(fā)紅,畢竟是三十度的天氣。和一身黑的我比起來,連名字都色彩斑斕的她,像是顏料盒。
姜橙的嘴微微張著,勾出歡喜的弧度??吹竭@個弧度,我就能想到她的笑聲,聲線微粗,笑起來有些悶,但不妨礙她的歡喜。她的歡喜,總能帶動旁人的歡喜。
就一條斑馬線的距離,大約六米。只要幾秒鐘就能走到她旁邊。
姜橙揮手,朝我喊:“終于來了,等你好久啦?!?/p>
我踏出一步,綠燈只有一秒鐘了。接著亮起紅燈。清冷的路口,一輛車也沒有。
喜歡姜橙是以前的事了。
我以為是這樣的。
姜橙還是愛笑,從我認識她起,她的所有笑,都像我第一次見她那樣。現(xiàn)在她就在對我笑,正如她第一次對我笑。
我沒想過姜橙會約我出來。我坐在姜橙家的沙發(fā)上,對面就是姜橙。姜橙嘻嘻笑著,正在剝一個橘子。姜橙剝橘子很認真,仿若一場戰(zhàn)役。將皮剝下后,還要撕掉附著在橘子上的條條白絡(luò)。撕掉的白絡(luò)殘兵敗將般歪歪扭扭橫在茶幾上。終于,戰(zhàn)役結(jié)束,她分出一半遞到我身前。橘子酸甜,她也吃了一瓣。橘汁在我們的嘴里流淌。沒有刷手機,沒有開電視,窗外的馬路上沒有車按喇叭,安靜得很。世界上好像只有我們兩個人??瓤?。如果他沒有咳嗽的話。
他觍著臉,說:“小姨媽,還有我的?!彼f著,順走幾瓣橘子。
有他沒他沒兩樣。思南,姜橙同歲的大外甥,也是我們共同的同學(xué)。思南皺著眉頭,右手托住腦袋,死死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姜橙約我來是想讓我?guī)退龑懻{(diào)研報告,關(guān)于城區(qū)主干道的交通情況,工作量太大,時間太趕。我不用來的,這事微信上說一聲,在家就能寫。這些話,我沒說。
所以我來了。
我來了。下車之后,她遞給我一串冰糖葫蘆。山楂、葡萄,裹著糖,甜得發(fā)膩,味道還沒有消散,現(xiàn)在又添了幾瓣橘子。而我的電腦都還沒打開。我打開電腦,問姜橙:“我負責(zé)哪個地區(qū),你說就行了,我現(xiàn)在先搜集資料,明后天實地調(diào)研就可以寫了?!?/p>
天已經(jīng)黑了。姜橙說:“沒事,不著急。慢慢來?!?/p>
思南學(xué)著姜橙的語氣,敲鍵盤的力度加大:“沒事慢慢來——嘶!”他推開姜橙掐他的手,嘟囔著,“我是你外甥,就這么對我……”
姜橙說:“這幾天就先住這兒了,反正我家沒人,你們應(yīng)該也沒啥事吧?!?/p>
我沒應(yīng),姜橙已經(jīng)站起身,準備帶著我們?nèi)ベI菜了。姜橙家就在古鎮(zhèn)附近。古鎮(zhèn)的熱鬧自凌晨起,周圍的餐館在夜晚最為活躍,烙鍋店、火鍋店喧嘩非常,人們高聲聊天、劃拳、大笑,街邊擺起來燒烤攤,肉被烤出油水,滴在炭上發(fā)出滋滋聲,伴著陣陣煙霧??諝庵袧M是煙熏火烤的香味,刺激味蕾。相比而言,超市要清靜不少。姜橙走在前面,步伐輕松自在,不時回頭問:“你們想吃啥?”
我們擺擺手,說:“都聽你的。”
姜橙買了魚、肉,還有一眾蔬菜。我和思南拎著東西。我疑惑,思南聳聳肩:“我只是免費勞動力?!?/p>
回到家,把菜放到廚房。姜橙笑著,抿了抿嘴說:“我的廚藝,你也知道的。這頓飯就交給你啦?!?/p>
我松了口氣,又有些失落。我走進廚房,系上圍裙,開始做菜。把菜端出來的時候,姜橙剛吃掉一串燒烤。她鐘愛爆辣的烤肉,現(xiàn)在正辣得滿臉通紅,拿著張紙不住地扇。她大口喘氣,衣服上的小熊搖頭晃腦。迅速把菜放好,我倒了一杯牛奶遞到她手邊。她端起牛奶,一口喝掉大半,長長舒了口氣,說:“好多了!”
姜橙的臉有些紅,不算瘦,偏圓,看起來很豐潤。聲音不清脆,些許粗糙。
和姜橙認識得很早,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一直同校。如果將來都考研本校上岸,那么至今十五年的同學(xué)生涯,還要再加幾年。十五年的時間,足夠做很多事了。但高中的時候,我們的交流才日益頻繁。那會兒最熱衷于和同學(xué)聊天,從家長里短到天南海北。和姜橙就是從那時開始熟絡(luò)的。
與姜橙聊天,總是能得到回應(yīng)。尤其相識良久,共同話題眾多。對不喜歡的人評頭論足,吐槽某些老師,談?wù)摀裥T颉詈罂偸菚锌壏?,緣分讓我們這么久不分開。
我們就在古鎮(zhèn)的城樓上,靠著城墻,頂著并不熾熱的陽光。她口若懸河,談及自己的童年。我看著她的臉,她的嘴唇開合不斷,伴著不同的音節(jié)。這些音節(jié)組成了她的故事。我聽得、看得出神,她會猛地拍我的肩膀,而后湊過來說:“道真啊,我有句話想跟你說很久了?!?/p>
我心怦怦跳,驚嘆于事件發(fā)展之迅速,深感還未做好準備。我看著她,等待她說“想說很久的話”。
她嘿嘿笑,說:“我想說的還是我小時候的事,小時候我遇見過蛇……”
姜橙的童年經(jīng)歷,她對我說過很多次了。在泥沙中打滾,被蛇咬,吃凍成冰的豆子,還有她最喜歡的——抱著門前大樹的樹枝,風(fēng)吹時隨之一同搖晃。太熟悉了,閉上眼,小女孩蹦蹦跳跳,沒有煩惱,穿梭于村落間的林蔭小路。歷歷在目,仿佛我不但陪她走過上學(xué)生涯,還陪她走過童年。
姜橙對我很好。其實姜橙對每個人都一樣好。以前如此,現(xiàn)在還是一樣,我以為是這樣的。
姜橙給思南夾了一塊魚肉:“兒子,多吃點。”思南苦著臉,對這聲“兒子”抗議非常,但不敢言說。姜橙也給了我一塊,我把魚肉夾進嘴里。魚肉有些辣,激出一汪口水。咽下口水,心跳得厲害。我想回贈,筷子懸著,幾乎在每道菜上都停留,終究沒有下筷。但我的碗又迎來一筷子菜。姜橙說:“磨磨蹭蹭的干啥,想吃什么就夾噻。”
我說:“好。”
我躺在床上——雙層木床,我雙手枕在頸后,盯著眼前的床板。我沒有動,就像眼前的床板一樣。窗外的風(fēng)動了,云動了。而后有雨聲響起,雨敲著玻璃,哀求我放它們進來。我起身,把它們進屋的最后希望終結(jié)。窗上滿是雨水,頹廢地順著玻璃滑落。窗外的光景模糊起來。我看見一個人,剛從古鎮(zhèn)出來。他沒帶傘,青蛙般不停跳著,狼狽地躲避雨水追殺。白光照亮天際,而后是震耳的雷聲,雷聲過后,雨終于唰地落下來了。車流聲隱去,人聲也一樣,只有雨還在忙碌,成了今晚的主角。
古鎮(zhèn)的雨很多,夏季時它們?nèi)找辜娉?,乘著云,不遠萬里而來,而后相擁著墜落。雨水讓我想起很多:濕漉漉的傘,濕漉漉的地,還有兩者之間的人——就是我和姜橙。我們在城東念高中,那邊群山環(huán)繞,空氣濕潤,雨霧眾多。城東的雨,是我們忘不掉的回憶。在走廊上,能看見烏云裹著雨從遠處飄來,它們越過山,所過之處人們丟盔棄甲。大雨突襲,停電。晚自習(xí)頂著白熾燈刷題的我們發(fā)出歡呼。漆黑的教室不會讓我們恐懼,熟悉的人在身邊,只會覺得安心。白亮的馬燈照不亮整間教室,我們的臉上只有模糊的光。我們的臉在這光下,不是模糊的,是朦朧的。姜橙的臉是朦朧的,我看著她。她沒有看我,她在看書。所以我不知道,我的臉在她看來,是不是也是朦朧的。
敲門聲響起。天亮了。窗上,昨夜兵敗的雨水還在呻吟著。陽光照在它們身上,想象中它們滋滋作響,哀嚎著,灰飛煙滅。開了門,姜橙活力四射,穿著運動服,身上散發(fā)著熱氣,剛晨跑完。
“早餐買好了,茶幾上面。豆?jié){油條,你不忌口吧?”
“這么早,辛苦了!”
我打開包,拿出帶來的洗漱用品,走進洗漱間。
按照姜橙的計劃,今天的調(diào)研地是濕地公園附近。濕地公園是4A景區(qū),周邊高校眾多,又是老城區(qū),很有調(diào)研價值。她是這么說的。從古鎮(zhèn)到濕地公園,四十分鐘車程。公交搖搖晃晃,欄桿如老僧入定,拉環(huán)極有規(guī)律地敲著我的腦袋,像在敲一個木魚。陽光從車窗照進來,有些刺眼。我閉著眼,扯著老僧,搖晃著,等待著,腦子里敲木魚的聲音連綿不絕。咚——咚。無法入定,無法入定。我想到我在濕地公園旁美術(shù)館的展覽中曾經(jīng)見過的一幅畫,整幅畫底色暗紫,上面的白色蛛網(wǎng)好似無數(shù)道裂縫,這些裂縫上,有一只五彩斑斕的蝶。我不知道為什么想起它。
木魚停止敲擊,目的地到了。濕地公園還是記憶中那樣,沒有變化。姜橙領(lǐng)著我們,順著濕地公園附近的交通干線走,記錄紅綠燈數(shù)量、車道數(shù)量、車流量,還有不同時段的對比。一待,就待到了傍晚。姜橙很認真,陽光照在她臉上,和當(dāng)年馬燈燈光照在她臉上別無二致。她在平板上繪著畫,記錄著數(shù)據(jù)。等到晚上回去后,要對這些數(shù)據(jù)進行分析,探究背后的原因、改善建議等。這些也都是她告訴我的。我很想應(yīng)和幾句,就像當(dāng)年一起吐槽老師那樣,但她說的很多話我聽不懂。
調(diào)研工作結(jié)束時,天光已暗。
我們還是想去濕地公園轉(zhuǎn)一轉(zhuǎn),姜橙想拍幾張照,作個紀念。姜橙喜歡拍照,她的朋友圈里有很多照片,獨照、合照,基本都是以古鎮(zhèn)的墻面為背景。也許古鎮(zhèn)的每面墻都曾作為她的背景板。而過幾天,她的朋友圈會多一組照片。那組照片上,她穿著灰色休閑褲、淺綠色的防曬衣,戴著頂鴨舌帽。她的背后還有一條瀑布,瀑布很細,稍大一些的風(fēng)就能讓它居無定所。它迎著陽光,變得金黃。這張照片,在往后幾個月里,還會出現(xiàn)在我送她的禮物以及她送我的生日禮物當(dāng)中。
生日禮物,我收到過三件。幼兒園時,最好的伙伴手繪的賀卡。一家人擠出租房時,鄰居大哥哥送的一只丑丑的兔子玩偶。而后,是十七歲生日時姜橙送的。也許她送過很多人禮物,但這不重要。
她在半夜逛超市,在玩偶區(qū)拍了張照遞給我,問我,要是讓我在它們之中選一個送人,我會選哪個。我掃視了一圈,答,小黃人。她再次發(fā)來那張照片,照片里的小黃人被圈起來,圈是心形的。她說,這個是吧?我說是的。她問我,要是你過生日,想收到什么禮物?我說我從來不過生日。她說,假如呢?我說,那肯定是錢,送其他的禮物有什么意思。
那個周末回學(xué)校,她遞給我小黃人玩偶。我說,丑死了。她遞給我一個瓶子,充滿了填充物,還有一張疊成心形的一元紙幣。我說,你這樣裝,我花不了了,而且一塊錢夠買什么啊。她問,你有沒有打火機。我說,我不抽煙,我沒有打火機。她叫我出去。教學(xué)樓后面是一條瀝青路,再靠外是一座小山。她領(lǐng)著我到小山腳,那兒放著包裝盒。包裝盒是方形的,方形的包裝盒上面寫著太陽之手,上面停著一只蝴蝶。它一定想飛走,但它身上延伸出的線條牢牢纏在包裝盒上。姜橙扯住蝴蝶的觸須,輕輕一拉,蝴蝶變成了松散的線條,永遠飛不走了。姜橙揭開盒子,是一個蛋糕。我說,我不喜歡吃蛋糕。
蛋糕上用奶油綴出紅玫瑰,還有一個男孩。是小王子。姜橙拿出蠟燭——“17”,插在玫瑰和男孩之間。姜橙說,十七歲生日快樂。她疊好壽星帽遞給我。她拿出火柴,嚓,火光亮起,點燃蠟燭,“17”沒有燃燒多久。她唱,祝你生日快樂……她的歌聲輕輕的。她叫我吹蠟燭,我沒吹。蠟燭光弱弱的,但是能照亮她的臉,朦朧的。
她叫我吹蠟燭。呼。蠟燭熄滅了。
她說,哈,可以吃蛋糕了。她摘下“17”,把蛋糕分成兩半,又取出一半對半切開,把蛋糕裝進小盤子里,遞了一盤給我。她說,她最喜歡吃蛋糕上面的奶油了,甜甜的。我吃了一口,也是甜的,吞下去的時候喉嚨有些堵。我呢喃,我不喜歡吃蛋糕。她把火柴、“17”以及壽星帽裝在袋子里,然后遞給我。我拎著禮物、袋子,捧著蛋糕回寢室。
“想什么呢?熟了,可以吃了。”
人聲喧鬧。我們在古鎮(zhèn)旁邊的烙鍋店里。旁邊桌的大哥們在劃拳,桌子上擺滿了空啤酒瓶。烙鍋里的土豆片有些透明,翻過面的豆腐金黃,熱氣撲面。姜橙舉起可樂,說:“辛苦你們了,三個調(diào)研點,今天達成任務(wù)一?!蔽液退寄弦才e起杯子,玻璃杯在半空中碰觸,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我說:“姜橙,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姜橙說:“是啊,開學(xué)過幾天就是了。怎么了,你要送我什么禮物?”
我說:“別忘了我生日也快到了,還是想想你要送我什么禮物吧?!?/p>
思南剛吃下一塊很燙的土豆,手在嘴邊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說:“其實我生日也不遠了。”
姜橙拍了拍思南的肩膀說:“兒子乖,到時候給你壓歲錢?!?/p>
思南自討沒趣,縮了回去,夾了一塊火腿腸放進碗里,呼呼吹著。
“到時候我會給你買一份大蛋糕?!蔽艺f,“奶油加量?!?/p>
“好呀,我喜歡吃奶油!”
我看著她。有時候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看她。
花壇里的花兒掙扎著,扎在泥里的根無法動彈。雨水拍打著,剝?nèi)セò辍?/p>
寢室旁邊的一只蟾蜍匍匐著。
下雨了。
我?guī)懔耍瑐阌肋h在書包側(cè)包里。我已經(jīng)回到寢室了,寢室正對著教學(xué)樓。我能看見教學(xué)樓一樓,一群人站著,他們看著雨,像是螞蟻,攢動著。螞蟻之間,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我戴上眼鏡,仔細看去,是姜橙。剛剛落地的傘又和雨水見面了。它遮蔽的人變成了兩個,我和姜橙。濕漉漉的傘,濕漉漉的地。傘不像傘了,像是屋檐,傘下的空間是家。
我撐著傘,傘在我的手里,我的手在姜橙肩旁。姜橙在我右邊。
姜橙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我?。俊?/p>
我說:“你猜。”
姜橙說:“要是我猜得到我就不會問你了?!?/p>
寢室到了,我沒有說出答案,她也沒說她的猜測。學(xué)校的雨有時候令人猝不及防。傘永遠在書包側(cè)包里。我還是會看見姜橙在教學(xué)樓一樓,像是螞蟻。我拿著傘到那兒,卻沒有接到過她了。
吃完烙鍋,下雨了。店里生意正火爆,愈發(fā)吵鬧。我從側(cè)包拿出傘,撐開。雨落在傘上,雨聲不絕于耳。我想,等姜橙過生日了,我要給她買一個很大的蛋糕。我想,那么多朋友,姜橙偏偏叫我,一定另有深意?;氐郊业臅r候,窗外雨聲還在響,我們洗漱完畢,回房睡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床板。出去走了一整天,沒躺下前深感疲憊,躺下來反而清醒了。睡不著。我戴上耳機,拿出電腦,寫分配給我的任務(wù)——水西交通發(fā)展歷史沿革。從網(wǎng)絡(luò)上以及水西縣志里能搜到些資料,再梳理整合就好。水西,一座三線建設(shè)時期興起的城市,交通發(fā)展也主要從那時開始,最初的交通要道主要是為了運輸煤炭……
再看時間,凌晨一點。
我覺得口渴,合上電腦,摘下耳機,推開房門。客廳有些昏暗,陽臺上映進來霓虹光影,如果它再強些,這兒就像酒吧了。這兒不是酒吧,這兒擺著茶幾、沙發(fā),茶幾上放著電腦,電腦屏幕亮著弱光,沙發(fā)上的人隱約可見。是姜橙。我走過去,她側(cè)躺在沙發(fā)里,已經(jīng)睡著了。安靜的夜里,她平穩(wěn)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我看著她,鵝蛋臉上掛著笑。電腦亮著,就像中學(xué)時的馬燈一樣。屏幕上,水西交通要道情況概述幾個大字后面,附著繪制的圖,還有許多小號的文字。我回到房間,拿出薄被,為姜橙蓋上——雖然是夏季,但水西晚上天涼,容易著涼。回到房間,才發(fā)現(xiàn)水還沒喝,又輕手輕腳地來到客廳,喝了杯水,這才再躺到床上。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叫醒姜橙,讓她回臥室睡。我終究沒有再起來。
第二天醒來時,沙發(fā)上的姜橙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疊好的被子齊整地躺在那兒。洗漱好之后,姜橙回來了,她提著早餐,說:“今天買的包子和粥,你應(yīng)該喜歡吧。我記得上學(xué)那會兒你總喜歡把粥裝保溫杯里。”
把被子放回房間,我說:“我都挺喜歡的?!?/p>
她把早餐放在茶幾上,說:“被子你給我蓋的吧?!蔽艺f是。她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腦袋,看著我說:“謝謝你啦,雖然把我給熱醒了?!?/p>
姜橙走到另一個臥室門外,敲了敲門,喊:“兒子,出來吃飯了,今天時間緊任務(wù)重!”
門那邊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曉得了!”
姜橙咬了口包子,吃了口粥,含糊不清地問我:“昨晚失眠了?我記得我趴沙發(fā)上的時候都快一點了?!?/p>
我說:“有點兒,起來寫了點東西,口渴了出來喝杯水。發(fā)現(xiàn)你睡著了,怕你著涼,就給你蓋了層被子。”
姜橙說:“然后呢?”
我說:“然后更睡不著了?!?/p>
姜橙吃完了一個包子,停了下來。她的眼睛蠻大,八字劉海,微卷,鼻梁挺直,臉上搽了些粉,白里透紅,嘴唇抹了桃色唇釉。她輕輕笑了笑,說:“道真……”
思南猛地打開門,雙手交叉舉過頭頂,伸了個弧度驚人的懶腰,伴隨著長且大聲的哈欠,一雙眼睛有些睜不開。他看我們:“哎喲,你們都起了?肉包子,我喜歡?!彼焖傧词辏浇扰赃?,咬了幾口包子,說:“小姨媽,跟你商量個事唄,我想……”
姜橙拿起個包子塞到他嘴邊,說:“沒商量?!?/p>
思南蔫了:“這活真是累死了,起這么早,我這假期過得真難?!?/p>
姜橙說:“廢話少說,趕緊吃!今天去老鋼城?!?/p>
從老鋼城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茶幾上擺著幾盒烤串,已經(jīng)一片狼藉。我們靠著沙發(fā),玩一個射擊游戲。思南技術(shù)高超,我和姜橙趴在樓頂。咻,我中了一槍。我發(fā)出急促的語音“救救我救救我”,思南丟出煙幕彈,我爬到隱蔽處,思南救活了我。咻。姜橙:“救救我救救我!”思南馳騁沙場,我和姜橙互相救援。烤串變冷了,樓下的燒烤店聲響漸隱。我們坐在陽臺上,沒有下雨了,月光昏暗,星星倒是很亮。又開了一局游戲。姜橙說:“明天就結(jié)束了。”
我跳下飛機,剛落地就被掃死。
“是啊,明天就結(jié)束了。”
思南伸了個懶腰,說:“明天終于結(jié)束了!”
我們又接著吃冷的烤串??镜拇壕硖?,包裹的豆芽菜一定被撒上了層厚厚的變態(tài)辣。吃了一口,就感覺臉頰發(fā)燙,嘴里似乎有火在燒,從內(nèi)到外,把我燒得一點不剩。
第三天,調(diào)研地點就是古鎮(zhèn)一片。古鎮(zhèn)不古,建成不過十五年,小時候這兒還是趕集的去處,如今成了文化地標。每逢重大節(jié)日,古鎮(zhèn)里就滿是喜慶。我和姜橙逛過古鎮(zhèn),她的一些照片就是我拍的。高中班主任的求婚儀式,也是在這兒舉行的。走過古鎮(zhèn),是一群低矮的民房,往前數(shù)二十年,這兒算是市中心,但如今道路破舊狹窄,擁堵非常。
調(diào)研結(jié)束后,我們?nèi)ス沛?zhèn)。姜橙又說起了她的童年,說起她抱過的樹枝,說起她吃過的豆子野果。她說著話,我看著她,時不時點頭。思南走了,調(diào)研結(jié)束后就收好東西,一溜煙走了,嚷著要回家睡個好覺。姜橙穿著短袖,她的手臂潔白,她穿著白色短裙,裙子下伸出光潔筆直的腿,太陽下,她的小腿映出柔光。姜橙的童年是說不完的,但認識太久,以前說過太多。剩下的事,拖不長這個下午。
我們回到家。行李很少,背包、電腦、充電器、牙刷、傘,沒有了。背包爬到我背上,該走了。姜橙和我下樓,和我穿過馬路。暢通無阻,走到紅綠燈路口時,綠燈。走到車站時,車觸目可及。我看著姜橙,說:“回去我抓緊寫,要不了多久就能寫完。”
姜橙說:“不著急。”
姜橙看著我:“道真,其實有句話……”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八懔瞬徽f了,車來了,上車吧。錯過這輛,要等好久呢?!?/p>
我點頭,想開口,讓她說她想說的話。但我先上車了,車門關(guān)了,車開了。我看著姜橙,大地在運動,林木與路燈飛馳,姜橙離我越來越遠。
她就站在路的那面,朝我揮手。
我拿出手機,打開聊天界面,手忙腳亂。最后姜橙收到的消息應(yīng)該是:快回去吧。
我翻看我和姜橙的聊天記錄。我回憶我和姜橙的故事。我把那些有意思的聊天記錄記下來,配上她的照片,又寫了很多不痛不癢的文字,做成了一本小書,取名作《爾拾憶》。我在筆記本上,把三天的經(jīng)歷寫下來。我覺得它很珍貴,又很普通,似乎明年、后年都還會發(fā)生。也許下次,姜橙會找我調(diào)研水西旅游資源。
姜橙生日那天,我正在昆明參加一個作家培訓(xùn)班,導(dǎo)師給我爭取到的機會。我給姜橙點了一個大號的蛋糕,又托室友把《爾拾憶》帶給她,姜橙給我發(fā)消息:“謝謝啦。”那天很晚還在改稿子,頭昏腦漲,拿出手機看了看朋友圈。第一條就是姜橙的,一個視頻,包間中間坐著兩個人,都戴著壽星帽,周圍的人很多我不認識,桌子上兩個大蛋糕插著蠟燭。燈滅了,蠟燭點燃,光亮微弱,周圍的人唱起了生日歌。兩個人,一個是姜橙,另一個,是她半年后的男友,六年后的丈夫。
大四考研失敗。畢業(yè)后,我回到水西,進了一家私企做文秘,寫不完的策劃,處理不完的文件。每天回家關(guān)掉手機,倒頭就睡。
過年某天興起,翻出以前的老物件。一本筆記本,里面密密麻麻寫著字。還有一幅拼圖,零片裝在盒子里,我把它一點點拼好。拼圖是兩張圖片組成的:一張是女孩,她站在瀑布前面,臉上帶著笑;另一張像我,在笑。拼圖少了一張零片,是他的嘴角。
裝零片的盒子里,還有些奇怪的碎片,花花綠綠的,摸了摸,像是蠟。它們碎得像拼圖,我沿著它們的裂痕,慢慢拼著,最后桌子上擺著“17”。
蘇道真
本名余幫偉,貴州大學(xué)2022級中文系在讀本科生。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