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廳時代的書法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一片繁榮景象,這與書法教育尤其是高等書法教育的發(fā)展,以及以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為首的各類展覽的推動是密不可分的。但凡事都有兩面性,展覽在培養(yǎng)選拔優(yōu)秀書法人才、推動書法繁榮發(fā)展方面可圈可點,但同時弊端也漸漸顯露出來,其中飽受詬病的就是展覽體現(xiàn)象,即參展作品風格趨同,缺乏個性,同質(zhì)化傾向明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一直在倡導堅持守正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植根傳統(tǒng)、鼓勵創(chuàng)新、藝文兼?zhèn)?、多樣包容”十六字?chuàng)作方針也寫進國展征稿啟事中。作為一名高校書法專業(yè)教師,在書法創(chuàng)作教學中也要有所思考,給學生以正確和科學的引導。
以下是我關于書法創(chuàng)作和教學方面的一點淺見,不當處望方家指正。
一、守住傳統(tǒng)主線——“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
中國書法藝術博大精深,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由于人們審美趨向的不斷變化,以及書法家的不斷概括、提煉,逐漸形成了一系列優(yōu)秀的書法傳統(tǒng)。這些優(yōu)秀的書法傳統(tǒng)對于推動中國書法整體的發(fā)展,推動提升人們審美旨趣的水平,以及繼承與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書法藝術,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自唐代以來,書法藝術品評的一個很重要標準就是“中和”之美,此標準源自儒家的“中庸”思想,即“經(jīng)世致用”和“盡善盡美”。以思想性為前提,反對“過頭”和“不及”,這對于古代書家的影響是極其深刻的,并一直延續(xù)至今。稍微懂點書法史的人都會知道這種中和之美在王羲之書法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孫過庭《書譜》認為:“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盵1]項穆《書法雅言》之所以對王羲之書法推崇備至,也是因為其書“不激不厲,骨態(tài)清和”[2],并進一步指出:“書有三要:第一要清整,清則點畫不混雜,整則形體不偏邪;第二要溫潤,溫則性情不驕怒,潤則折挫不枯澀;第三要閑雅,閑則運用不矜持,雅則起伏不恣肆?!盵3]作為變“古質(zhì)”為“今妍”的新體開創(chuàng)者,王羲之書法是“清整”“溫潤”“嫻雅”的最佳代表,其書法不僅在外在形式上具有普遍的公共審美意義,為雅俗所共賞,在內(nèi)涵上的思想性,也無形中化育著每一位書寫者,故唐太宗站在儒家立場上評價“盡善盡美,惟王逸少”[4]。到宋代,王羲之被推到至高無上的書圣地位,盡管到清朝中、晚期阮元、包世臣和康有為等人極力鼓吹北碑、倡導碑學,但仍無法改變以書圣為書法大統(tǒng)的帖學主流地位。
從國展入展作品來看,既有魏碑拙樸雄強風格的作品,也偶爾有幾件20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書風籠罩下的“丑書”,但主流依然是“遒媚勁健”的王羲之一脈帖學正統(tǒng)。這固然與以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為主的各級組織的引導有關,更與以高等書法教育為主的各類專業(yè)化書法教學有關。如果缺乏長期系統(tǒng)、科學的技法與理論方面的正規(guī)訓練,對傳統(tǒng)藝術精神的理解和把握一定是膚淺的,是絕不可能寫出法度之外的筆墨情趣的。即使憑著一份熱情和悟性通過短期強化訓練達到了參展的目的,也一定不會走太遠。創(chuàng)作上誰都想標新立異,脫穎而出,但前提是一定要守住傳統(tǒng),否則出新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但真正做好卻不容易。高校書法專業(yè)教師在創(chuàng)作教學中一定要把眼光放長遠,引導學生打好基礎,不能急于求成,劍走偏鋒。
二、適當張揚個性——“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
上面所講的中和之美更多的是對代表官方形象的正體字提出的要求,具有通俗性的優(yōu)美和廣泛的社會基礎,便于效仿和推廣,如“楷法遒美”的唐楷,以及宋代院體、明代臺閣體和清代的館閣體。但作為早已脫離實用的當代書法藝術而言,則更注重藝術性的表達,在平和中正的基礎上,更要講神采和個性。對此,唐張懷瓘的觀點可謂一語中的:“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5]南齊王僧虔云:“書之妙道,神采為上?!盵6]他們在評價書法時都把神采放在第一位?!板拦τ谩钡乃讜?,美則美矣,但缺少個性與風骨,只能滿足于實用的層面。若想寫出性情和神采,就要在“功夫”的基礎上去大膽表達自我,而神采必須通過精熟的筆法表現(xiàn)出來。如唐孫過庭《書譜》云:“若運用盡于精熟,規(guī)矩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盵7]書法最終看的還是點畫線條的質(zhì)量,無論是從書寫還是欣賞的角度來說,筆法的核心地位都不容置疑。筆法精熟后,力才能釋放出來,字才能生動神傳,呈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力。
我們欣逢盛世,信息的發(fā)達讓我們能夠很輕易地獲觀豐富多彩的書法遺跡,如善為利用,何愁寫不出個性和新意。若只在常見的“歐、顏、柳、趙”“蘇、黃、米、蔡”中討生活,當然很難跳出來。一直以來,國展中楷書取法魏碑和墓志者越來越多,就是因為一碑一奇,莫有同者,可以寫出一點新意,能讓審美疲勞的評委眼前一亮。近幾年,國展中寫董其昌、楊凝式書法風格的漸多起來,還有以前見不到的杜牧和張即之風格也進入我們的視野,盡管尚有集字之嫌,但畢竟能讓人耳目一新。俗話說“一招鮮、吃遍天”,藝術最忌諱雷同,展廳時代原創(chuàng)與個性最為可貴。誰善于發(fā)掘新的書法資源,在入古的基礎上寫出一點自我面貌,誰就是高人。
唐張懷瓘曾言“與眾同者俗物,與眾異者奇才”[8],宋黃庭堅有詩“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9],說的就是創(chuàng)新之重要與難度之大。傳統(tǒng)是豐厚的養(yǎng)分,但有時候也是包袱,如何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新是個難題,也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不同時代、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解讀和方法,但毋庸置疑的是,功夫、天賦和修養(yǎng),缺了哪樣都不能盡其妙。
三、輔以儒雅之氣——“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
在古人看來,書法乃君子之藝,是文人士大夫從政和治學之余的雅事,它不同于繪畫等行業(yè)藝術,掌握在少數(shù)文化精英手中,其文化屬性與生俱來。所以黃庭堅能在蘇軾書法中看出別人之所以不能及的“學問文章之氣”[10]。張懷瓘《文字論》云:“文則數(shù)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盵11]書法是和人的內(nèi)心結合得最緊密的一種藝術形式,自宋代開始,“字如其人”“書以人傳”的觀念開始深入人心。對此,清劉熙載《藝概》中總結得最全面:“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12]書為形學,更是心畫,學書到一定階段,一點一畫,完全是書者心靈的外化,一件件佳構,往往是心性的自然流淌。如果作者總是把注意力放在字形及作品形式上,筆下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定是沒有內(nèi)涵與文化精神的空殼。至于如何才能寫出趨雅避俗的書法,宋黃庭堅給出的答案是:“學書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13]在黃氏看來,去俗的關鍵除了筆墨功夫不減鍾繇和王羲之以外,還要胸中有道德文章,沒有了心靈參與的藝術一定不會真正打動人心。
很多人認為書法創(chuàng)作憑的是技術、感覺和經(jīng)驗,與讀書無關。我們身邊確實存在一些既有學問又有修養(yǎng)的人,寫起字來卻毫無感覺。相反,僅靠反復打造一件作品而頻頻入選國展的年輕作者也大有人在。所以展廳時代書法創(chuàng)作比的往往是作品外在的技巧和形式,唯獨沒有了作品背后活生生的人。漫步展廳,每一件作品初看都比較搶眼,在技巧層面上似乎無懈可擊,但回過頭來再細品,總覺得燥氣滿紙,好看卻不耐看。因為缺少了古人那種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靜雅之氣,這也是展廳中的作品無法置之書齋的原因。
由于時代的差異,當代書法重技輕道已是不爭的事實,熱鬧繁榮的表象后是文化的缺失,快餐文化盛行的時代如何寫出全面領悟傳統(tǒng)、發(fā)揚傳統(tǒng)、富有人文內(nèi)蘊的作品,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難題。杜甫有詩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标懹我嘣疲骸叭旯麑W詩,工夫在詩外?!闭f的是寫詩作文之道貴在內(nèi)外兼修,作字更是如此。磨刀不誤砍柴工,如果不注重字外功的修煉,寫字就會變成熟練工種,下筆就會因熟而得俗態(tài),筆者認為當務之急是先把兩千年的古代書論研讀好。理論既可以宏觀,又可以具體而微地闡釋書法,我們要通過讀書去很好地繼承,并切實用以指導實踐。離開了修心而純言創(chuàng)作,很可能會事倍功半,或后繼乏力。
余論
叢文俊先生在《今天的書法是一種無精神的展覽體》一文中曾說:“古人把自己的學養(yǎng)、性情和當時的心境疊加到一起,自然而然就能夠于實用中完成充滿藝術情調(diào)的書寫。寫出來東西是好的,后人就稱之為法書,大家就去模仿,以此形成一種傳統(tǒng),所以中國書法最高的境界里沒有這些故意設計的、做作的東西。”并進一步指出:“今天的展覽在某種層面上對人的審美、創(chuàng)作活動是一種異化。展覽的作品無法還原到古代的生活場景當中去欣賞,它只適合于展廳?!贝苏Z醍醐灌頂,對展覽體書法存在的弊病下了一劑猛藥。為展覽而苦心孤詣“創(chuàng)作”的展覽體書法重展廳效果,追求視覺沖擊力,迎合評委口味。投稿者在功利心的驅(qū)使下,一件作品往往幾十、上百遍地打磨,只是為了設計制作一種效果,何談真性情的流露?何談鮮明個性風格與藝術理想的表達?這樣的“創(chuàng)作”自然也就丟掉了能讓書法更為長久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藝術之路只會越走越窄。
書法史上流傳千古的佳作都是在偶然欲書的情境下自然而然生發(fā)的,如天下三大行書《蘭亭序》《祭侄文稿》《黃州寒食詩帖》純屬靈感和興致忽來,于“注思為文”“散懷抱”的放松狀態(tài)下妙手偶得。當然這類情況少之又少,不具有普遍意義,不能推廣,我們只能心向往之。對于我們凡夫俗子而言,書興忽至、心手雙暢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王鏞先生曾提出“藝術書法”的概念,在書壇也引起不小的爭論。站在當代國展的背景下看王鏞的觀點還是有一定道理的,畢竟古今不同,古代既沒有當代意義上的展覽,也無創(chuàng)作一詞,可以說古人寫字為自己,當代人寫字為別人。每一個書法人都應該冷靜下來,思考一下如何在書法的傳統(tǒng)性、自我個性與時代性三者之間找到一個很好的交匯點,不斷創(chuàng)作出入古出新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