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城里,我喜歡去老巷子里轉悠。那里充滿市井人聲與流光溢彩,有引車賣漿的喧囂,還有煙火人間的溫馨。這一切,讓一座城變得燈火可親,讓城中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柔軟地藏在我心田的最深處。
老城的老巷子里,有一棵黃葛樹。它裸露的根須緊緊扎在巷子的老墻上,遠遠望去,就像一幅樹的浮雕。在黃葛樹邊,是宋哥的家。宋哥的母親早年在城市近郊的一個村子里,以制作一手好涼面而聞名,當?shù)厝朔Q之為“張涼面”,這是按照宋哥母親的姓氏來命名的。當年,宋哥母親擔著涼面進城,沿街叫賣,我第一次品嘗到“張涼面”。后來,宋哥的母親跟隨在城里一家企業(yè)工作的宋哥父親進城,住進了那條充滿故事的老巷子。巷子里有一家熱鬧的農(nóng)貿市場,雞鴨歡叫,市聲鼎沸,充滿生活的氣息。
宋哥在城里讀完高中,熱愛音樂的他曾去報考音樂學院,卻未能如愿。于是,他跟隨從廠里提前退休的父親,在巷子里開了一家面館。面對整日練嗓子、彈吉他的兒子,寡言的父親有一天終于跟他談心了。父親簡短的話語打動了宋哥的心,他說:“兒啊,爸不干涉你的愛好,但唱歌填不飽肚子,養(yǎng)不活一個家。我們家有手藝,爸爸教你,學會了一輩子衣食不愁!”
宋哥結婚后,從老巷子搬出來,住進刷了白得晃眼的石灰漿墻壁的青磚小樓。后來,他們又搬了三次家,如今住在市郊一座500多平方米的獨棟別墅小院里。但宋哥的父母一直堅守在老巷子里。宋哥30歲以后,就沒有再跟父親一起經(jīng)營面館。宋哥和沉默寡言的父親之間,似乎總有一堵墻隔著。宋哥先后從事過建材、開礦、建筑等生意,逐漸完成財富積累。為了表達孝心,他給父母在城里買了一套寬敞的房子。然而,宋哥苦苦相勸父母搬進新房,老人們卻住不到半年就嚷嚷著回到巷子里的老房子居住。
前年夏日的一天,宋哥被老父親喚回。老人說:“兒啊,爸跟你商量一件事?!彼胃鐔枺骸笆裁词拢俊崩先似届o地回答:“后事?!彼胃邕@才知道,父親因為胸痛咳嗽去做了一次體檢,結果是晚期肺癌。老人有條不紊地交代著后事,最后特別囑咐:“可別告訴你媽媽啊。”宋哥的母親在81歲那年患上阿爾茨海默病,時而清醒時而糊涂,記憶短暫,瞬息即逝。有時她叫宋哥的父親為表哥,有時叫王經(jīng)理,有時又突然認出來。兩個月后,父親在宋哥的陪伴下,在醫(yī)院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宋哥發(fā)現(xiàn)了一封書信,里面是對兒孫后輩的遺言囑托,也安排了宋哥母親的生活護理。老父親在信中依然放心不下:“兒啊,你不要把媽媽搬到新房子里,你就回來陪她住老房子?!彼胃缱裾崭赣H的遺愿,一個人回到老房子里料理著老母親的生活。
去年夏天,宋哥的母親也追隨父親的腳步而去。老巷子里,從此永遠失去了一個門前枯坐、嘴里嘟囔不停的老太太。
老巷子的風吹來吹去,像是在來來回回尋找那些在巷子里逝去的記憶。老巷子里,還有那些修傘配鎖、炒米花糖、彈棉花、磨刀、補鍋補鞋、繡花的傳統(tǒng)手藝人,他們憑著扎實的手藝在一條陋巷里默默度過一生。雖然如今好多手藝已瀕臨消失,但一座城不會忘記他們,是他們的手藝搖曳著古老的星火,讓這個工業(yè)化、智能化的時代,依然保留著手工的溫暖、民間的地氣和匠心的搏動。
像我這樣一個慢生活的追隨者,很想在這樣的老巷子里度過一生,因為那里有著屬于我生命的真正底色。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