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生養(yǎng)了七個兒女,母親是老大。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撐起家里的好多活,照看我的姨和舅們。那時候物質(zhì)匱乏,姐妹兄弟們又饞又餓,母親曾多次講過,在一個大雨天,她帶著弟弟妹妹去生產(chǎn)隊地里偷扒紅薯吃的經(jīng)歷。我當(dāng)時很不解,紅薯還要去偷?母親笑而不語。
母親說我三歲多才會講話,她和父親都以為我是個啞小子了。說起我小時候的事兒,母親總是嘆著:生下來你就成天地哭,白天黑天不停點,都說這娃有好幾個腦子在倒著班兒歇吧,咋不知道疲乏呢。我就想,那時母親一定很累很累,我白天黑天的總是哭擾著她啊。
母親十七八歲的時候就跟父親訂了婚,這在晉西南的鄉(xiāng)村并不算早。那時奶奶多病,母親還未過門就常常來家里照看??墒菗?jù)說父親當(dāng)時喜歡上了另一個女子,母親對此沉默訥言,一如既往地來家里侍候病中的老人,是秉性強硬的奶奶把“沒良心”的父親呵斥住了。這是奶奶后來告訴我的,母親從未說過這些事。
母親經(jīng)常愛說的是家里開始種承包地的那幾年:“那年種的棉花咋那么好啊,哎呀真真好,白格生生的堆了滿院……”我回想起當(dāng)年自己在滿屋滿廈的棉花垛上翻爬打滾,脆亮亮的笑聲溢滿夕陽照耀下的墻頭樹梢。我不知道那幾十畝地棉花的覆膜、施肥、松土、掐頂、打藥、摘撿,母親是怎么做完的。問得緊了,母親就總說,那時候人干活呀,真是有使不完的勁兒,不知道乏哩!
父親從部隊復(fù)員后回村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那脾氣剛直倔犟得很,因此惹了不少人,村里的秀才就編了快板故事小段《三父鬧堂》,講的是父親如何雷厲風(fēng)行如何擯私為公,而把自己的姑父、伯父、姨父都得罪了。母親要干不少的地里活兒,還要受父親履職擔(dān)責(zé)帶來的諸多委屈或種種非議。不知道母親當(dāng)時心里怎么想,她凄苦么,她恓惶么,她乏累么,她從來不告訴我們??墒悄赣H分明是那么敏感那么細(xì)致的人啊,我偶然說喜歡吃香噴噴的燉雞蛋她就記住了,我偶然說喜歡吃熱乎乎的熗鍋刀削面她就記住了,我偶然說扯面麻食里不要放香菜不要擱太多鹽她就記住了,我偶然說喜歡喝稀稀的紅豆湯粥她就記住了,我偶然說喜歡白色的毛線圍巾她就記住了……
到我讀初中、高中的那幾年,家里種地少了,母親和父親南北奔波做些小生意。從陜西到吉林,從廣東到天津,賣過冰棍、理過發(fā)、烤過蛋糕、炸過麻花、販過水果、做過烤鴨、包過餃子,都是小本經(jīng)營、點滴積累,起早貪黑十分辛苦,母親能頂?shù)米。f趁著能干就再干些吧。
我考上南開大學(xué)那年,家里按鄉(xiāng)俗擺了酒席,村人送來的“高才萬選”“金榜題名”的玻璃牌匾放在院子里,很是排場。接著不久,哥哥就成了婚,漂亮賢惠的媳婦,婚禮辦得也風(fēng)光,母親非常高興。可是,那年照的第一張全家福上母親顯得異常蒼老,她為此總絮叨,這張相片照得不好不好。
然而,不管她自己承不承認(rèn),母親確實逐漸老了,銀絲白發(fā)已然悄悄綴滿她的鬢角,走路腿腳明顯緩慢蹣跚了許多。我想起小的時候,焦急地盼著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緊忙把手里玩耍的物件一撂,從炕上跳起來歡聲呼喊著撲進她的懷里,她笑著解開頭巾,黑黑的長辮子,的確良白衫子,眼波可以釀醇酒,多么慈祥美麗的女人。
我的姐姐在襁褓中夭折,母親對此耿耿于懷,她曾描述當(dāng)時的情景:“生下來才三天,我正在灶火邊炒菜,煙熗啊,一陣咳嗽,聽見娃在炕上哭,緊跑過去瞅,眼睜睜看著就咽氣了……”后來,母親總說想再養(yǎng)活一個女娃,經(jīng)常逗我:“陽娃子,把你送人給我換個女娃娃吧!”年紀(jì)小小的我信以為真,就憨憨地哭鬧著,她便摟著我笑啊笑。后來,母親終于抱上了孫女和孫兒,哥哥的一雙兒女和我那可愛而淘氣的女兒總是被她寵溺般地嬌縱呵護。母親說,這就是老人到娃們跟前的心呀。我問她,孩子們吵吵鬧鬧煩不煩,她慢吞吞地道:人不就是活娃哩么?
2001年的夏天,我生了場莫名其妙的病,母親陪我去縣城求醫(yī),回來的路上不小心摔倒把手里拎著的輸液藥瓶子打碎了,母親的手撐在地上正被玻璃瓶渣刺傷,頓時鮮血洶涌,我臉色煞白按著她的手腕往醫(yī)院飛跑,可她還絮叨著“把娃的藥弄砸了,把娃的藥弄砸了”,我的心一陣陣發(fā)緊,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她的手部肌腱有一根已被刺斷了?。∽隽藘蓚€多小時手術(shù)才把肌腱接上,從手術(shù)室出來時母親臉上都沒了血色,我嚅嚅著問她疼嗎,她說不疼不疼,還笑著告訴我做手術(shù)的大夫夸她養(yǎng)育了一個名牌大學(xué)的高材生。父親后來告訴我,母親很疼很疼的,疼得半夜在醫(yī)院病房外來來回回走。
母親的弟弟妹妹們多少都上過學(xué),可是母親沒有,但她能認(rèn)識一些簡單的字,可以歪歪扭扭地寫出自己的名字。每當(dāng)我讀書看報時她經(jīng)常指著某個字兒問我:這是念那個啥吧?母親像所有的婦人一樣愛嘮叨絮聒,甚至有些啰嗦,事事都千叮嚀萬囑咐,特別是近些年記性越來越差之后。這時候,我會忍不住嘟囔著抱怨,她就不說話了,沉默。
姥姥,我母親的母親,由于年輕時落下了風(fēng)濕病,晚境很頹唐,母親作為老大常常回去照顧,她對自己母親的感情就凝聚在拆拆洗洗、縫縫補補、頓頓飯飯之中。我每次回鄉(xiāng)都要先去看望姥姥和姥爺,我知道,我對母親的感情以這樣的方式多少能有些淺薄的表達(dá)??墒牵牙讶ナ赖臅r候,母親沒讓家里告訴當(dāng)時正在天津讀書的我,怕耽誤我學(xué)習(xí),直到那年春節(jié)寒假回鄉(xiāng)我才知道。于是,我只能在供奉著姥姥牌位的桌案前一遍遍地磕頭叩首,母親在旁邊靜靜地看著我,眼睛里閃著淚光。
每次春節(jié)回老家,在母親干活不忙的時候,我總會有意問些當(dāng)年的舊事過往,她就抬起頭來看看我,嗔怪道:“又說多少年前的事情干甚哩”,但接著就跟我一起回憶:哪一年家里拆了老房子,哪一年養(yǎng)了騾子和牛,哪一年瓢潑大雨把我澆在去鎮(zhèn)上游玩的半路,哪一年我在玉米地里不慎跌倒留下額頭的疤記,哪一年我跟著她去公社交公糧在轱轆車上尿了褲子,哪一年我嫌她剪掉了長辮子好幾天不叫她媽媽,哪一年我得了十張獎狀貼滿了東屋的土墻,哪一年我瞞著她去南山上逮螃蟹差點墜溝……
這時候,母親好像很快樂,滿是皺紋的眼角瞇著笑。
我的心里一陣酸楚,這個年過七旬、含辛茹苦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我的親娘啊。
日子眨眼間便到了當(dāng)下,那天忙碌后下班,正站在初冬傍晚濟南城的霓虹燈里巡脧四顧,想想晚飯吃什么,突然就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陽娃,今個你生日哩呀,吃點好的啊,祝—你—生日—快樂!于是,聽母親的話,我去街邊的小飯館吃了頓熗鍋刀削面,特意還要了兩個烤紅薯。吃飯時,眼前總是閃回浮現(xiàn)這樣的場景: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晉西南的秋日,原野廣袤連天,傾盆如注的雨水漫地橫流氤氳騰霧,幾個滿臉青澀的小孩在十三四歲的大姐姐帶領(lǐng)下,貓著腰悄悄跑過麥秸成堆的大場,敏捷地溜進旁邊的紅薯地,抬頭張望,埋頭聚攏,扒開藤蔓,赤手拽刨,大雨潤浸的泥土格外松軟,鮮紫色的紅薯很快就握在小手里,混著雨水抹掉果實沾著的泥,掰開兩半露出白生生的果肉,啃咬一口脆甜迸汁,帶頭大姐笑臉上的那雙黑眸閃爍著機靈狡黠的光……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北方夏天的驕陽似火,生產(chǎn)隊的高音喇叭里正響著“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的嘹亮樂曲,碾麥場上攤開晾曬的一捆捆麥子連堆成片,暴曬后的麥穗間“噼啪”作響,經(jīng)驗豐富的老社員牽著騾馬拉著大碌碡一圈一圈地在輪轉(zhuǎn)碾壓。旁邊一群青壯婦女正用叉子和耙子起場,再用木制推板把碾好的麥子推成一個個大圓堆,負(fù)責(zé)揚場的是個女子,她揮起木锨迎風(fēng)揚起沉甸甸的一锨麥,熱浪裹著清風(fēng)吹去糠皮,金燦燦的麥粒迎風(fēng)落下,揚場女子抬起胳膊抹了抹額頭的汗珠……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晉西南鄉(xiāng)村冬日昏黃的燈影里,母親微笑著站在巷口等待下晚學(xué)的孩童,我遠(yuǎn)遠(yuǎn)地就高高舉起寫著紅艷艷的“100分”的卷子,跳著喊著撲進她的懷里,媽媽親手縫制的花布書包在腰際來回悠蕩……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廣州南方水果批發(fā)市場里人群熙攘,“山西紅富士”的大字招牌下堆著幾箱剛剛從長途貨車上卸下來的蘋果,母親正揮手招攬過往的人群,看一看呀,嘗一嘗嘞,新上貨的山西蘋果紅富士,真真甜著哩!那淳樸憨實的笑靨藏不住滿滿的渴盼期待……
歲月就這樣流走了。聰慧機敏靈動善良的母親,勤勞能干令人敬慕的母親,念念不忘銘記兒子生日的母親,已經(jīng)慢慢變老了。可是,可是,她努力用夾雜著濃濃鄉(xiāng)音但又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對兒子說著“?!恪铡鞓贰钡臅r候,聲音聽起來是多么年輕??!刀削面越嚼越香,老陳醋香酸綿長,紅薯的香甜激起了我滿眶的淚花,我更加明白,孩兒的努力永遠(yuǎn)難償媽媽的親恩,深深的感動就在那一瞬間從心底里泛涌奔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