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布的花園

察布最喜歡花園的地方，是樹的枝丫與枝丫橫斜在一起，會密織成無數(shù)私語，窸窸窣窣地在頭頂響動。于是自己彎腰穿過時，有一種沉沉地呼吸了它們言語的沉醉感，就從心底涌出來。

除此之外，花園是一個靜謐的場所，并且大部分時候，這種靜謐屬于察布一個人。從花園向上望去，只能看見大樹與樹影后象牙色的居民樓。居民樓的后墻已經(jīng)爬滿植物，一直延伸到帶著光澤的水箱。察布把自己想象成樹的奴仆，站在它們高聳的蔭蔽下，接受它們的詢問。樹包圍了察布，他并不覺得這么多樹木僅有一個仆人是失當?shù)?。由于察布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以及一系列無法叫出姓名的親戚都是察布的長者。他非常早就接受了這一點，如果說，全宇宙只有這么一個孩子，他覺得這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就是孩子，孩子就是我。察布抬起臉，臉上的絨毛如同初生小鳥的羽翼。他認真地觀察著花園廢棄的噴泉池。貼著藍色瓷磚的池子里，枯荷一樣黢黑的水龍頭矗立在中央。察布看著水龍頭，確信它是一種音樂噴泉。十年以前，城市里流行過音樂噴泉，在人們眼中，音樂以其流水般的特性，如同漂亮的曲頸瓶一樣與流水有著特殊的聯(lián)系。這一聯(lián)系同樣纖細地連接著富于抽象美的數(shù)學，并在一段時間中使得訓練邏輯思維的早教項目在本市大為流行。開設(shè)此類補習班發(fā)家致富的典型案例是住在三樓的法老師，從樹影間看過去，法老師家的窗臺上有一架巧克力一樣光滑的棕色鋼琴，掩映在碎花布窗簾里。

察布蹲在藍色水池前，不知為何覺得它是一個古老的樂池，曾有人在其中歌唱——法老師家從未傳來鋼琴聲，也許將琴搬進水池會更好一些。不過那樣的話，彈琴的就不能是人類，最好是青蛙。破碎的、裸露出紅色內(nèi)磚的水池邊沿，讓這個死去的樂池更具有美麗與靜謐之感。這時候，有一個男人跑過花園，他的腳步又輕快又急促。

男人對察布說：“小孩，你看見一只小雞了嗎？”

察布搖搖頭，他連一聲鳥叫都沒聽見呢。不過，時常是有的，大山雀、杜鵑以及美麗的黃鸝，流利而沉郁的幾聲。察布從未想過俘獲這些精靈，它們太敏捷，太健碩了。

這時候，男人從身后把手送到前面來，粗糙寬大的手縫里，傳來啁啾的鳴叫，淡黃色的絨毛在他手心里晃動著。

“它在這里，”男人說，“你想不想用二十塊錢買到它？”小雞在男人的手心里輕輕地鳴叫，察布的心里癢癢起來。

察布覺得，男人急著出售小雞，是有什么急著要用錢的地方。男人全身沒有一處看上去使他像是賣小雞的小販，或是公園里那些賣油紙傘和布織向日葵的人。他狹長而局促的眼睛，在厚厚的黑框眼鏡后面轉(zhuǎn)動，那副方方正正的眼鏡，使他看起來像從清朝或是民國來的。以察布的觀察水平，還不會計較男人的著裝以及局促地不斷滾動的喉結(jié)，不過總之，他看得出這人的緊張。于是察布問：“你要二十塊做什么呢？”

“錢的用處太多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男人說，“你還不懂。不過，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訴你我要干什么，因為我的目的也很簡單。這筆錢會變成我買架鋼琴的經(jīng)費。我是音樂學院的大學生，現(xiàn)在正在做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你的支持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你看看這只小雞就會知道，它和普通小雞不一樣，它經(jīng)過我們機構(gòu)的認證，是訓練出來專門陪伴留守兒童和獨居老人的陪伴雞……”

“鋼琴！”察布高興地說，“法老師家就有一架，你可以找他買，你瞧，他從來不彈，就在三樓呢?！?/p>

男人順著察布手指的方向，看向樹影婆娑間的三樓窗臺。他在一種短暫的失神中手指微微張開，小雞就像花朵一樣從手心里探出頭來。它暖黃色的絨毛就像杜鵑花的葉子，以漂亮的弧形舒展開來，每一根都抖動著張起來。

“法老師是什么人呢？”男人問，他好像突然不急也不緊張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他是小學數(shù)學老師，是邏輯學的創(chuàng)始人。我們這里的小孩他都教過，那時候很紅火?！?/p>

“你是不懂，邏輯學是外國人創(chuàng)立的。他是一個開補習班的吧?！?/p>

“對?！辈觳加X得男人確實有可能是大學生。察布還不能識別騙子和誠實的人，在他的生活中暫時還沒有騙子這一形象的出現(xiàn)。他欣然地接受了眼下這一荒誕情況。

“所以你買不買我的雞？”男人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目的。他慢慢合攏了手掌，好像怕它跑出來，但其實小雞很乖，一直伏在他手里。

察布說：“我哪有那么多錢。我媽媽每周只給我五塊。但我可以送你點東西來換它?！?/p>

察布以為男人會轉(zhuǎn)頭走掉，沒想到他猶豫半晌，問：“你有些啥呢？”

“哦那可就多了?！辈觳己芘d奮，“你聽好，我有一只口琴，一把豎笛，一把長笛，一把二胡，一段鱷魚皮，一個鴕鳥蛋，一條南美蜥蜴，一塊火山口玄武巖，一塊隕石，一塊琥珀，一顆鯊魚乳牙，一顆我七歲換下來的牙，一瓶玫瑰香水，一條土耳其圍巾。我最近制作的是玫瑰香水，用我們小區(qū)里剛采摘的玫瑰、發(fā)蠟、沐浴露、護發(fā)素、洗面奶、精華水，面霜，凡士林以及蜂蜜混合而成，我可以送你一瓶。不過，你現(xiàn)在還不能用，要等待一周之后再開封。”

“好吧?！蹦腥寺犕赀@一串報菜名以后，并沒有顯露出驚喜的神色。他把手心里的小雞捧到察布面前，小雞的眼睛和察布的眼睛注視著彼此。察布接過小雞，然后輕柔地想把小雞放在口袋。

“不不，”察布突然想到什么，把小雞遞回男人手里，“你先揣著它，我還得上樓給你拿東西。”他轉(zhuǎn)頭就跑進樓里去了，就像一只飛鳥一樣迅捷。

男人的目光順著他踩在樓板上清脆的聲音向上看去，從雕花的圓形窗戶里不斷看見他的身影。哦，他家住在四樓。終于，一陣關(guān)門的聲音。男人覺得不必再看了。他低頭看看小雞，覺得這毛茸茸的生物過分安靜了。不過，有很多動物小時候都是這樣的。

一陣風遲遲地吹過，樹搖曳起來，欒樹的紅色皂莢紛紛飄落。千條萬條枝丫橫在男人的頭頂，讓他不住地困倦。的確，這個花園具有一定迷惑性，你剛進來的時候，會覺得它是一座高低錯落、適合散步漫游的幽靜花園，然而，很快，你就驚覺那些低于成人身高的枝丫正巧妙地一枝壓過一枝，使一個正常的成年人完全無法穿過以音樂噴泉為中心、延伸出去的四面小徑。那些小徑由石板鋪成，石板是藍色的，閃著釉的光澤，正如干涸水池中的瓷磚。男人想，自然界中不可能有藍色的石頭。這些設(shè)計者逆自然而行，像涂指甲油一樣給石頭涂上魅惑的藍色。男人被隔離在小徑的盡頭。他望著噴泉以及噴泉背后的桂花樹，思想像絲線一樣延展。

這時候，男人看見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小徑那一邊朦朦朧朧地穿過來，原來是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老人一邊緩緩地推動輪椅，一邊撥開身上柔軟的柳條。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把輪椅開進綠化帶的，他在亮藍色的石磚路上顛簸，臉上的表情因此而不斷抖動。

“老人家你好，”男人說。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闖入者，平常，這個花園應(yīng)該鮮有外人踏足。老人過了小徑，輪椅重重地軋在圍繞著噴泉的環(huán)形瓷磚路上。坐在輪椅上讓老人在這個矮小的花園里活動得很順暢。他用一種老年人警醒的眼神打量著男人。

“哎，你手里是小雞崽嗎？”老人問。他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摸小雞，好像那是他家里養(yǎng)的小狗小貓。

“對。老人家，你可以幫我看一下它嗎？我答應(yīng)了把它送給樓上的一個小朋友，待會兒他下來，麻煩你給他一下，我要先走了?！?/p>

“這一棟的小朋友？矮個子，臉蛋容易紅嗎？缺了一顆門牙？冬天喜歡戴著圍巾，帽子上有一顆星星嗎？”

“對?！?/p>

“哦。那是察布?！?/p>

男人的眼前浮現(xiàn)出察布紅潤的臉蛋，和他缺了一顆門牙、其余的牙齒在微風中閃動的樣子。他說：“太好了，您認識，那我可以走了?！彼研‰u捧到老人面前，就像捧到察布面前一樣。老人用粗糙而寬大的手拎起小雞，放在另一只手掌上。

老人問：“要喂它什么呢？”

男人說：“您吃什么，就留一點給它就可以了。它好養(yǎng)活。這是訓練出來專門陪伴留守兒童和獨居老人的陪伴雞。如果您有什么愛好，也可以熏陶熏陶它。我是音樂學院的大學生，以前會彈琴給我的仙人掌聽。它長得更好了……”

老人打斷說：“那彈鋼琴可以嗎？”

男人意識到這就是察布口中的法老師。他沒有想到法老師的年紀已經(jīng)這么大了。他愣了片刻，對老人說：“當然可以，它可以陪伴您干所有的事情，您甚至可以訓練它學習邏輯，說不定比小孩還要聰明。如果您要它，只要給我二十塊就好啦。您可以和察布一起養(yǎng)他。他沒給我錢。您看著給吧。”

法老師沉默不語，用手摩挲著小雞的頭顱。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沒帶錢，但我有一瓶香水，是察布前兩天送給我的，你收好吧?！彼麖膽牙锾统隽艘恍∑坎ＡЧ扪b的渾黃色的水，幾片透明花瓣在里面起起落落。男人接過這個沉甸甸的小瓶，發(fā)現(xiàn)它是用老居民樓里訂牛奶的玻璃瓶裝的。這個牌子里的水呈現(xiàn)出落日一樣渾濁的顏色，也許就像察布說的一樣，里面混合了玫瑰、發(fā)蠟、沐浴露、護發(fā)素、洗面奶、精華水、面霜、凡士林以及蜂蜜。男人小心地像懷揣熱水袋一樣懷揣著玫瑰香水。

“謝謝你，”男人不無遺憾地回答，“那我走啦！”他畢竟還是有禮貌的，對老人和小孩子格外寬容。雖然這一老一少都用這樣一瓶不值錢的東西打發(fā)他，他其實也并沒有生氣。他抱著玫瑰香水鉆過一條海棠枝，一條蘋果樹枝，一條桂花樹枝，以及一條柳樹枝，走出了花園?；▓@在他的身后嘩然閃動。

老人沒有看他。他彎下腰來，把手心里的小雞輕輕地放在地上。小雞并沒有跑走，而是在地上繞著輪椅轉(zhuǎn)圈圈。老人又輕輕地拍手，小雞就急促地沖向他。如此故技重施幾次，小雞都向著他奔來。老人終于發(fā)現(xiàn)，小雞是把他當成了媽媽。這種訛誤讓老人反而很高興。他發(fā)現(xiàn)了當一個被信賴的保護者的快樂。

老人不知饜足的游戲里忘記了時間，這種單純的快樂中激起了他的柔情，他突然變得平和而柔軟起來。不過他想到這種游戲背后的機制在于小雞以為自己有東西吃，但是自己實際上并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小雞，突然害怕小雞就這么離他而去了。于是他重新把小雞拎回手上，一只手推著輪椅穿過一條海棠枝，一條蘋果樹枝，一條桂花樹枝，以及一條柳樹枝，離開了花園。

夏天的太陽照在老人臉上，在綠蔭以外，世界仍舊是炎熱的。不過，小雞對陽光也很喜歡，那晃蕩的風正合它心意。老人推著輪椅緩慢地穿過一棟，二棟，三棟，坐在電瓶車后座上聊天的裝修工人，流浪狗，以及門禁，來到街上。在小區(qū)門面房，有李記清真牛羊肉、牛肉批發(fā)、羊肉批發(fā)、真空牛羊肉包郵，以及鹽水鴨真空包裝。老人望見紅光滿室的牛肉批發(fā)鋪，問肉案旁邊站著的若干學徒，老板以及買家：“有沒有剩飯呢？”老板暫時忙于和買家談?wù)撊鈨r，并沒有回答老人，不過老人在漫長的生命中學會了在這樣的時刻自適而不會覺得丟了尊嚴（那個大學生這時候就會羞愧，并怯生生地離開肉鋪。顯然他是第一次推銷這種陪伴雞），而是完全把肉鋪乃至整片深邃的大地都當成了自己的家。他坐在那里等待著。終于，老板問：“法老師，您剛剛說什么？”

老人說：“你們中午吃了嗎？給我兩粒香米啊，我的雞餓了?！毙‰u在他手里嘰嘰喳喳地叫喚。兩個學徒在剁肉，長長的大鐵刀砍向長段排骨，紅色的肉末飛濺。小雞隨著那聲音而縮起頭來。老板嘟囔著走進活動門后面的棚子，從電飯煲里挖了一勺，用手抓著，遞給老人。老人用指頭黏了幾粒，點點頭，然后就轉(zhuǎn)過輪椅走了。剁肉的聲音在身后仍響。老人想起其中一個學徒過去在他那里學過邏輯課。不過，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是邏輯了，他們對嚴謹程度的關(guān)心不會超過對短視頻的愛好。老人想，現(xiàn)在的孩子不再關(guān)心什么是正題、反題、合題；什么是聯(lián)言判斷、假言判斷、選言判斷、主語、謂語，賓語，定語，狀語，補語，積云，層云，卷云、積雨云；樟樹、松樹、皂莢樹、蘋果樹、玉蘭樹。他一邊把米粒小心翼翼地塞進小雞的嘴巴里，一邊默默地思考著這些，于是郁郁寡歡地又穿過門禁。

老人把輪椅仍舊推進花園，在藍色石板和星星點點的綠草芽之間放下小雞。小雞在地上跑來跑去，這時老人才發(fā)現(xiàn)，小雞變得安靜了許多?？磥硭窍矚g這小小的自由，盡管出于不安，它只會謹慎地在老人身邊的地上打轉(zhuǎn)。老人看得入了神，不由得扭著脖子向地上看去，整個身體壓迫在輪椅扶手上。一群螞蟻在一片面包屑旁邊搬運東西。老人想讓小雞吃點螞蟻，于是輕輕地用手掌將小雞引到螞蟻陣中，沒想到小雞一看到螞蟻，就跳著跑開了，蹦到草叢中去。老人爽朗地大笑起來。但他很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于是連忙斂起笑容。在這個過程里，他仿佛感到自己的靈魂從水底深處浮起來，逐步和自己水面上的一具身體結(jié)合，這種怪異的想法給他一種不舒服的感受，比如，人為什么要時時刻刻記得自己是誰？老人在此時很想忘掉自己的身份和身體，也不想再記起邏輯學了。老人發(fā)覺他其實是非常羨慕察布的。在他像察布那么大的時候，每天都在田里干活，或者在山上割草喂給牛吃。那個時候，邏輯學還在九霄云外。湛藍如永恒的天空不需要邏輯，飄飄悠悠的白云不需要邏輯，在沒有邏輯的事物下頭奔跑同樣不需要邏輯。世界顛倒過來，全像流水一樣從山坡上傾瀉，柔和而沒有形狀。至于三角形四邊形五邊形六邊形、錐體柱體球體正方體則都被溶解于巨大的失重與不定之中了。又過了一會兒，老人對這種思維游戲終于厭倦了：“我怎么還不死?！彼蝗幌氲?，“我怎么還不死呢？”

于是老人開始困倦起來，在一種孱弱的憤怒之中（無法戰(zhàn)勝思維的混亂失序，也無法安安靜靜地順從它），他陷入了不安定的睡眠之中。最近常常是這樣，在一段時間的興奮之后，老人缺乏耐力，就會睡著。前段時間，在社區(qū)醫(yī)療知識普及活動中，他作為老人中的代表講話，一開始他講得非常激動，結(jié)果講著講著，就講到自己的老伴是如何由于白血病去世，當年的醫(yī)療水平低下，只能在家里等待死亡，最后在這個冗長的故事里他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他在醫(yī)院里，社區(qū)小何以為他也要死了。小何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在老人心里，屬于是最好的那一批。小何推著老人回家的時候，老人說：“如果不是我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在加拿大，那我倒很希望你們是一對?！?/p>

老人的女兒小時候?qū)W鋼琴挨過很多罵。在00年代，鋼琴作為一種新潮的西洋樂器，是高雅藝術(shù)的象征。一開始，老人和老伴的工資只夠買電子琴。很久很久以后，才往家里搬回一架真正的鋼琴。這架鋼琴有象牙一樣潤澤的琴身，巧克力一樣的顏色，舒適的踏板和坐凳，以及用金漆鐫刻的一行廠牌名。但是，等到家里有了鋼琴，女兒卻已經(jīng)無暇管照音樂的事情了，鋼琴也變成了大眾愛好。如今，女兒所在的地方到處都是鋼琴（她說，教堂里，學校大廳，商場），只把這一份對鋼琴的朦朧想象還留在這個家里。老人每每想起這個，就覺得還不如讓女兒和察布一樣收集口琴、豎笛、長笛、二胡、鱷魚皮、鴕鳥蛋、南美蜥蜴、火山口玄武巖、隕石、琥珀、鯊魚乳牙、七歲換下來的牙、玫瑰香水和土耳其圍巾。這樣，老人在家里的時候，可以把這些東西拿出來一件一件欣賞，甚至可以和察布交換。察布很喜歡老人，雖然察布是一個不講邏輯的孩子，而老人是一個過于講邏輯的老人。他們彼此之間很難相互理解。然而，察布今天和老人做出了相似的選擇，他們都用玫瑰香水交換了小雞。這種巧合暗示，察布和老人可能從本質(zhì)上說就是一類人。

不過此刻，老人并沒有思考這么多復(fù)雜的事，而是陷入了嬰兒般恬靜的睡眠。在死亡這一嚴肅命題下的睡眠分外安心而踏實，于是老人什么都沒有夢見。高大的樹影就像為老人聚攏編織的一座綠色宮殿，老人就睡在作為花蕊中心的噴泉旁邊。藍色的噴泉空無一物，卻因為樹影的搖動波光粼粼。老人枕臥在花園的靜謐之間，就像花園一顆溫熱的心臟。

過了一會兒，老人醒了，因為有一顆碩大的柚子掉在地上。那聲音讓老人恍然發(fā)覺自己睡了很久，他對于時間的意識在慢慢恢復(fù)。這時候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環(huán)顧四周，然而，靜悄悄地，沒有一聲纖細的鳴叫。他噘起嘴用一種農(nóng)村呼喚母雞的聲音叫喚起來，想知道小雞在哪里，然而回應(yīng)他的只是微風從空曠的柳條間鉆過的聲音。小雞沒有一點聲響、一點蹤影了，就像從草叢里走出了這個世界一樣。大地靜悄悄的。

老人重重地躺倒在輪椅上，嘆息一聲。然后，他推著輪椅在花園里轉(zhuǎn)起圈來。有可能小雞是跑走了，可是它一直很乖，而且也不可能沒有一點聲音。在他轉(zhuǎn)圈的過程中，一個身影從花園入口進來了。老人回過身看，發(fā)現(xiàn)是剛才的音樂學院大學生。

“你怎么回來了？”老人問。

男人說，他剛剛想出門，可是發(fā)現(xiàn)出小區(qū)需要門禁卡。于是他就徘徊在門口，想等有人來的時候一起出去，可是半天都沒有等到人。這個老小區(qū)并沒有門衛(wèi)。于是男人就在小區(qū)里亂轉(zhuǎn)。老人看著他手里的玫瑰香水，覺得他有點傻。老人說：“你怎么不來找我？我有門禁卡?！?/p>

男人說：“所以我這不是來了嗎？”

老人又問：“那你是怎么進來的呢？”

男人不回答了。他全神貫注地在陽光下?lián)u晃玫瑰香水。老人只好說：“我的雞不見了?！?/p>

男人卻問：“什么雞？”

老人說：“換了你手里那瓶玫瑰香水的小雞?！?/p>

男人看了一眼手里的瓶子，說：“哪有什么雞，我的香水是小朋友察布送給我的。他剛剛下樓來，送了我一瓶。”

老人突然又一次感到憤怒。這個人很顯然是在胡說八道，而眼下這種抓不住任何邏輯的情況簡直讓他頭腦發(fā)昏。他說：“你真是個騙子，剛剛你明明給了我一只，還說那是經(jīng)過什么機構(gòu)認證的陪伴雞?！?/p>

男人說：“你糊涂了，老人家，怎么還有什么陪伴雞，簡直聞所未聞?！?/p>

老人只好說：“但現(xiàn)在雞不見了?！?/p>

男人想了想，說：“雖然我不知道您說的小雞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這里的小雞丟了，是很有可能的。大半是被野貓叼走的。我剛剛在這里散步的時候，看見一只貍花貓，滾圓的白肚皮，雪球一樣的四爪，灰白的條紋，從桂花樹撐破的一處磚墻跳過去了?！?/p>

老人說：“我在這里從沒見過這樣一只貓?！?/p>

男人說：“貓的繁殖速度是很快的，而且現(xiàn)在城市里到處都是貓。如果您覺得孤獨，或是害怕獨居的時候發(fā)生緊急情況，可以養(yǎng)一只救援貓，又稱陪伴貓。恰好我最近參與的一個創(chuàng)業(yè)項目和這個有關(guān)……”

老人打斷說：“我自己生活已經(jīng)夠困難了，哪里還能養(yǎng)貓呢？”

男人說：“它不用您照顧，是它照顧您……”

老人現(xiàn)在覺得這個大學生就是騙子。他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大學生。然而，就這樣僵持著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不愿意深究這一切了?！斑@一天天的！”他想，“全都亂套了?！?/p>

他有點煩躁，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完全不想找小雞。他抬頭看向樹影間的小樓，鋼琴就在鈷藍色的玻璃后面。再向上，是爬滿了綠色植物的樓頂。剛剛掉下柚子的大樹在單元門旁邊搖晃。這時候老人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他轉(zhuǎn)頭問男人：“你是音樂學院的？你們應(yīng)該學過一些個歌曲？”男人問，什么歌曲？然后老人就自顧自地哼唱起來，雖然他的嗓子已經(jīng)像生了銹的水管一樣別別扭扭，但是他有著非常好的音準：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

美麗小鳥一去無影蹤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別的那呀呦，別的那呀呦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老人停下來，并沒有看男人，而是把頭轉(zhuǎn)向柚子樹，說：“其實這個歌的歌詞有很多問題。首先太陽的起落就不能類比青春的消逝與復(fù)返，其次第二年盛開的花朵早就不是去年那朵了。而且小鳥存不存在現(xiàn)在也該另當別論了。最近老了變糊涂了，有很多事情我也不敢下斷論。畢竟剛剛就發(fā)生了一件離奇的事，我簡直不能想象那只小雞突然鉆出來，或者就這么永遠不見了。這都是荒唐的?！?/p>

但其實現(xiàn)在，老人的心里生出了游絲一樣的傷感。特別是那句“美麗小鳥一去無影蹤”，讓老人想起小雞在他一拍手時就朝他奔來的那種天真。老人不愿意承認，這沒有多少邏輯在他心里引起了柔軟的情愫，無論是對花園、小雞，還是他自己。他不愿意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和白日燦爛的陽光底下落淚。于是他別過頭去。

這時候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小徑那一邊朦朦朧朧地穿過來，原來是察布。察布飛快地跑過來，來不及撥開身上柔軟的柳條。太陽在他身上穿梭，流光溢彩。他驀然停住，臉上還有飽滿的汗珠。老人和男人都發(fā)現(xiàn)，察布揣著好幾個晃來晃去的瓶子。

察布看著他們，咧開嘴笑，說：“太好了，你倆都在這里。我說了要帶香水來的呢?！?/p>

事實上，察布確實需要很久才能找到他需要的那幾瓶香水?？梢哉f，察布的家就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按照類別，察布將柜子編為A1-Z13，對于石頭而言，就有巖漿巖、變質(zhì)巖和沉積巖，在此之下，有流紋巖、玄武巖、花崗巖、礫巖、石灰?guī)r、燧石、白云巖、片巖、板巖、頁巖、泥巖等等。對于貨幣來說，則有津巴布韋幣、加拿大元、新加坡元、美元、瑞士法郎、日元、泰銖、英鎊、歐元，商朝貝幣，古羅馬錢幣，印加帝國的棉線貨幣查帕等等。對于香水而言，則有茉莉香水、玫瑰香水、桂花香水、茶花香水、百合香水、玉蘭花香水、杜鵑花香水等等。分別用不同的小瓶分裝，并貼有標簽。察布需要根據(jù)自己不久之前編寫的索引目錄找到相應(yīng)的柜子，在柜子的特定抽屜找到。這項工作非常繁復(fù)。不過，察布還是完成了。

察布跑過來，把兩瓶香水分別送給男人和老人。男人說：“謝謝，但我已經(jīng)有了?！辈觳颊f：“不不不，那可不一樣，這一瓶換了配方，把護發(fā)素換成了眼霜。”于是男人把兩瓶都揣到懷里。太陽的光芒慢慢地暗淡了，樹蔭變得深邃起來。一陣略為急促的風搖動樹枝，讓人覺得現(xiàn)在的時間已經(jīng)不適合待在花園里。老人已經(jīng)完全忘了小雞的事情，現(xiàn)在全心全意地看著察布。男人想起了剛剛老人唱的那首歌，不過以他的年紀，目前還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歌聲只是輕柔的一陣風一樣拂過他的腦海。察布則在思考香水的配方問題。小區(qū)里已經(jīng)快沒有花可采了，到了秋天就更是如此。這時候又有三個人走進了花園。一個是社區(qū)小何，一個是戴眼鏡的女人，還有一個是不戴眼鏡的女人。小何看見老人，就問：“法老師，您現(xiàn)在有電梯卡嗎？”

男人、察布和老人同時轉(zhuǎn)過頭。老人說：“當然有?！闭f著他同時掏出了鑰匙、電梯卡、門禁卡。

小何說：“太好了?！@位是我們片區(qū)的盧警官，”他指了指不戴眼鏡的女人，“這位是生命科學研究所的張研究員?！彼噶酥复餮坨R的女人。

有了盧警官、張研究員、社區(qū)小何、察布、大學生和老人，小小的花園一下子變得很擁擠。老人討厭這么多有身份的人擠在這里，記住他們讓他心煩意亂。察布更不喜歡這種情況，他們一副要談?wù)碌臉幼?，這時候察布的花園就變成了許多人踩踏著的花園。

老人問：“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呢？”

小何說：“最近有居民反映，在家里老是出現(xiàn)頭暈嘔吐的情況。我們懷疑這棟樓的水管有問題，所以來檢查一下?！?/p>

察布問：“會有什么問題呢？”

但是小何沒有理會他，而是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們要上到樓頂去，先從水箱查起。你們的樓建得早，生活用水是用地下室加壓泵將水送到樓頂?shù)乃?，再由水箱送到家里。這種管道很容易受污染。還好你們后來加裝的電梯可以通到樓頂，我們?nèi)ド厦娌橐幌潞昧恕！?/p>

老人一聲不吭。他最近很容易生氣，但今天受到的愚弄已經(jīng)夠多，他早就氣不動了，甚至也沒有余力去想水管出問題這件事是不是荒唐的。于是他拎著鑰匙把輪椅轉(zhuǎn)到外置電梯門前，隨后是察布，然后是小何、盧警官，和一言不發(fā)的張研究員，最后，連音樂學院的大學生也莫名地跟了上來。于是，突然之間，花園又變得寂寥而空無一人。由于太陽的光芒已經(jīng)暗淡下去，花園變成了深綠色，水池和藍色石板也不再閃耀光澤，而是帶上了陰涼濕潤的晦暗顏色。

他們所有人一起擠進了電梯。大學生勉強擠進來，按了頂樓五層的按鈕，門將將在他面前合上。在電梯這個陰冷的空間里，大家不得不面朝著彼此，觀察別人像魚一樣鼓著的肚皮。電梯報告樓層的聲音冰冷而令人厭倦。小何褲子上的鑰匙串隨著他活動身體嘩啦啦地響。察布默念著一層，二層，三層，四層……終于，超重感消失，電梯門緩緩打開，大學生帶頭走進樓道，發(fā)現(xiàn)了幾階樓梯上有一扇鎖孔已經(jīng)生銹的綠鐵門。于是他轉(zhuǎn)過頭來，和小何一人一邊，把老人抬到了綠鐵門前的平臺上，老人面無表情接受著這種不穩(wěn)定的顛簸。察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卷進了一場神秘冒險之中。也許進入頂樓的機會不會有第二次了——他甚至從來不知道房子樓頂還有這樣一扇孔雀綠的生銹鐵門，后面就是頂樓天臺。

小何放下輪椅，說：“我有鑰匙?！比缓缶蛷哪且淮蟠畤W啦啦的鑰匙里挑出了一把，在綠鐵門里費勁地轉(zhuǎn)動幾下，然后用力推開了鐵門。

鐵門背后是空曠的象牙白樓頂。然而，由于多雨的氣候和建成以來漫長無人問津的歷史，地上已經(jīng)遍布焦黑色。爬山虎和各種斑斕的植物從邊沿的墻體延伸過來，在角落里甚至長出了茂盛的野菜。水管底下有一條條白色的痕跡證明著墻體原本的顏色。不銹鋼水箱像一座玻璃花房靜悄悄坐落在墻的西南角。

“小心?！毙『握f。他繞過地上已經(jīng)枯萎的爬山虎，晃晃悠悠地走近水箱所在的那一邊。盧警官和張研究員緊隨其后。察布也走過去，然后是大學生。老人坐在輪椅上，就停留在門前看著他們。

察布走過去的時候轉(zhuǎn)頭看向樓外。這是第一次，他走在大樹和花園頭頂上空曠的地方，并看見層層疊疊的樓房和天空。察布的家里每一扇窗戶都有防盜網(wǎng)。由于樓頂?shù)臋跅U很矮，察布覺得自己栽一個跟頭就能掉到花園里去。如果像一只小鳥一樣俯沖下去，——小鳥是多么幸福啊。察布在思考自己為什么會想這些，然后忽而發(fā)覺隱隱約約是老人在身后唱歌?！盎▋褐x了明年……美麗小鳥一去無影蹤……”察布覺得老人最近像個小孩子一樣。就是脾氣變得越來越喜怒無常了。不過總的來說，察布還是喜歡老人的，否則也不會想到送香水給他。

這時候小何、盧警官和張研究員已經(jīng)走到了水箱旁邊。他們?nèi)齻€站在水箱前商量著什么。大學生走過去加入了他們，于是察布也靠近他們，正巧張研究員已經(jīng)緩緩地靠近水箱，用手拔起一根從黑黢黢的水箱底下長出來的植物。

察布看著張研究員手上的碩大植物，它的每一條脈絡(luò)都仿佛要扎進不可見的縫隙里去，所以延伸得很長很長，像一張大網(wǎng)。深紫色的根莖上不斷展開寬大的葉子，葉子末梢越來越尖，如同刀戟。一串金黃色的花朵銅鈴一樣從頂部垂下來，在微風與夕照之中晃蕩著腦袋。仿佛有一群飛鳥停留在上面，就此將頭埋進翅膀里陷入睡眠。察布覺得這束花很孤獨，它在這無人問津的天臺上獨自開放了多久呢？每一年都開放嗎？如果能做成新的香水就能夠永久保存它了。大學生則毫無感受地看著美麗的花朵，注意聽著盧警官和張研究員的對話。老人沒有看任何人，他仍舊想著他的小雞，會不會從樓頂?shù)哪硞€角落鉆出來呢？

晚霞逐漸沉入花園，天臺上的人們變成了金色的剪影。察布覺得自己是第一次作為晚霞的一部分存在，像房頂?shù)男▲B一樣，每一片羽毛都沐浴在夕照的光芒之中。遠處，大河波光粼粼，河對岸的廣告牌上，未撤的半塊廣告布還在飄蕩，嚇走了一群停在上面的鴿子。花園在他們腳下靜悄悄的。

張研究員說：“難怪都在做夢呢，這是能致幻的曼陀羅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