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洗過澡,火姜總覺得今晚會有什么事,她沒急著穿衣服,小心檢查一遍事先拉得很嚴的窗簾,看著鏡子里赤裸的自己,濕漉漉的頭發(fā),細膩光滑的皮膚,飽滿豐饒的雙乳,整個人像一樹梨花帶雨,她禁不住對著鏡子豎起了大拇指。
敲門聲就是這時響起的,“咚,咚,咚!”她慌忙套了件睡裙,正想從貓眼看個究竟,卻見一張“錦春大酒店點菜單”從腳下門縫塞進來,在“紅燒熱菜”旁空白處跳出一行急匆匆的字:“快開門!事關(guān)職稱,十萬火急!”
是男人軍刀的敲門聲和字跡。
冷戰(zhàn)二十一天了,這個二手的男人,微信已被拉黑,電話被設(shè)置成“拒接”。二十一天里,至少有十二天,房門被這“咚咚咚”的多次擂響,火姜硬是紋絲不動——這樣的方式生硬且決絕?;鸾?,從他走出這個房間的那一刻起,“分手”已成定局。
老實講,如果小紙條里沒有“職稱”二字,火姜絕不會開門。
“驢頭不對馬嘴”,實驗學(xué)校老師們都這么說。
他倆不在一個“圈”。三十好幾,都有過短暫婚史,火姜是老師,軍刀是老板,職業(yè)、相貌都不搭。軍刀第一次帶火姜老師出場是在錦春大酒店,一桌子豪華酒肉,烏龜王八山珍海鮮都上齊了,和軍刀一塊做名車貿(mào)易的元武,卻連客套都省了,直接舉杯,潦草地祝他們“一對‘二手車’重新上路。”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火姜才品咂出老師們說的“驢頭不對馬嘴”還有另一層意思。軍刀老是喜歡開輛“陸地巡洋艦”接送她,火姜聽到老師們私下里頗有些微詞,就讓軍刀低調(diào)些,市區(qū)道路寬闊,平坦,犯不上整天開個四驅(qū)越野招人側(cè)目。軍刀頭一梗:“不開‘巡洋艦’,怎么證明我是成功人士?”
火姜差點被他逗噴了:“開豪車證明成功,在我們老師眼里是很搞笑的!”
他居然急眼了,說:“知識分子就是‘酸’,難道我還得看教書匠臉色才敢開車,太搞笑了!”
這還是小菜。酒桌上的軍刀,兩杯小酒一抿,嘴上就沒個把門的?;鸾獎偞饝?yīng)交往那會兒,元武一幫子狐朋狗友只要一端起酒杯,就掐著脖子要軍刀說出兩人關(guān)系到哪一步,軍刀豪邁地大手一劃:“二話不說,拿下!”一幫子就著酒勁,繼續(xù)挖坑:“‘拿下’是什么個意思?是不是‘上床’的那種?”他卻故意用模糊的語氣反問,“你說什么叫‘拿下’? 不來真的,能叫‘拿下’嗎?”一幫子就起哄,讓他再說些細節(jié),他繼續(xù)模糊:“無可奉告!”
小城不大,消息很快傳到火姜耳朵里,她氣壞了,責問軍刀為什么滿嘴跑火車。酒醒了的軍刀露出些后悔,說得卻輕描淡寫:“是元武那幫子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不必當真?!被鸾缓媚托母f,自己是個老師,一言一行都有規(guī)矩,處處要給孩子們做樣子:“要是家長真的認為孩子的老師和男朋友……‘無證駕駛’,會怎么想?”
軍刀眼睛掄得像兩個大寫的“QQ”:“這是什么話?照這樣講,老師就不能和男朋友睡覺啦?元武說,‘未婚先睡’現(xiàn)在就是合法的,誰也管不著。”想想不妥,補充道,“況且,你不是還沒跟我睡過嘛?!痹涫擒姷端麄児镜姆▌?wù)。
這時的火姜似乎理解了老師們說他倆“驢頭不對馬嘴”的真實意思。軍刀一個開公司的,所混的“圈”,跟對著黑板和一群學(xué)生娃的老師“圈”勢不兩立——不過,沒關(guān)系,火姜老師深知教學(xué)中的“循序漸進”,她在潛移默化中給軍刀立下了規(guī)矩,穿著,社交,對事的認知,待人接物,這可以,那不行……生活中的軍刀第一次有了“邊界感”。
“規(guī)矩大呢,條條框框一大堆?!敝灰垡黄鸷染疲湟粠妥涌倳言掝}繞到火姜身上,想從軍刀這兒窺探些老師們的秘聞。
可軍刀說的似乎與大家想聽的差距很大。軍刀口中的老師,最在乎的事有兩件,一是學(xué)生,二是讀書?;鸾献屲姷稁г捊o狐朋狗友,沒事了少喝酒,找點書翻翻:“讀書不一定能助力你生意上走多遠,但不讀書一定走不遠。”
這一幫倒騰汽車的,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料,他們都不知道大學(xué)門往哪兒開,火姜老師點到了痛穴,個個頭昏腦漲,火冒八丈,“讀書管鳥用,送外賣要腳力,不要腦力?!痹溆X得軍刀已被火姜越帶越遠,還連累到哥們逍遙自在,便搖著折扇,不深不淺地說:“這‘驢’和‘馬’本就不同品種,硬要往一塊湊,最終湊出來的就是笑話!”
一幫子沒太聽懂元武的意思,他們繼續(xù)喝酒。
不出意料,關(guān)閉了二十一天的房門向軍刀再次打開。斷絕聯(lián)系這么長時間,軍刀居然沒去學(xué)校的大門口堵她——火姜不能肯定,“戰(zhàn)術(shù)性斷聯(lián)”,是不是讓軍刀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不可原諒。
站在門邊,軍刀沒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地進來,干笑著。不過也就那么一小會兒吧,看清浴后衣衫松整的火姜,好像一下子有了反應(yīng),他眼神發(fā)愣?;鸾s忙岔話:“說,到底怎么回事?”
軍刀回過神,居然說:“你先讓我親一下,表明我們和好了?!?/p>
火姜態(tài)度一下子變得很沖:“不想說趁早滾!”
看火姜還在氣性上,軍刀便給自己找臺階:“那我先說。反正待會兒你肯定要有所表示!”
這天晚上,軍刀參加的飯局,氣氛熱烈過頭。三個開場酒喝過,大家開始相互“打的”敬酒。軍刀敬過一個眼神不斷撩他的女孩,聽身邊實驗中學(xué)蔣校長和飯局東道主的悄悄話,也就是那時候,他聽清了火姜滿心期望的高級職稱評選,唯一名額已敲定上報——但不是火姜。
軍刀知道,職稱對火姜的意味著名譽、成就,還有薪水,得立即告訴她,看有沒有起死回生的辦法;另一個歪想是,這是打開火姜房門最有效的敲門磚。
“這里肯定有貓膩,我把里面真相給扒出來!”進了門的軍刀有些憤怒了。
“你胡扯什么?把學(xué)校和老師想成跟你們那幫子烏合之眾一樣!”火姜聽到消息又氣又急,但對軍刀這話更氣更急,火不由得躥起來。
軍刀被這一嗆,怏怏地縮到了一片陰影里。一段無來由的沉默后,火姜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溫暖的燈光下,她默默地將自己的手機遞給軍刀。
火姜的手機里,軍刀已死去二十天了。
軍刀不像是接過手機,而是搶過火姜手機,一頓眼花繚亂的手指敲擊,被火姜拉黑的微信和電話號碼全活過來了,遞還手機瞬間,軍刀極速偷襲,在火姜的臉頰上“啵啵”了兩下,沒等火姜做出反應(yīng),迅速抽身撤到門邊。
出門時,軍刀又回過頭說:“找‘棒球帽’,用我們的方式告訴他‘怎樣做人’!”
盡管有心理準備,第二天看到工作群里公布的消息,火姜還是一下癱坐在椅子上,眼淚順著臉頰控制不住地流下來。報縣教育局參評高級教師指標只有一個,工作群發(fā)布的職稱審核情況公示,大家意料中的火姜排在了第二,而誰也沒想到不丹老師,成了第一名。加分項目,等次,單項得分,總分,排名,每個評委的簽名確認,一張表格清清爽爽,精細、嚴謹里透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辦公室里的老師們都不知怎么安慰火姜,手腳忙亂著各找理由離開辦公室。坐火姜對面的不丹更加慌亂,站在桌邊帶著哭腔說:“我就是正常報材料,不曉得怎么弄成這樣。姐,你罵我吧?!?/p>
事情弄成這樣,軍刀認為,都是火姜自找的。
教師職業(yè)體面,壓力小,財政全額供給,雙休照常,還有寒、暑假,按部就班做完日常工作,下班回來小酒杯一端——換成軍刀,能將每天都活成“53°飛天茅臺”??绍姷秴s看火姜總不安分,一切都想要做到最出色。什么能證明出色?高級職稱,這在基層學(xué)校,幾乎包羅了一個老師的全部,智慧、品行、為人處世,德、勤、能、績、廉……
高職條件苛刻,指標更是稀缺,火姜清楚,想要在基層學(xué)校得到——必須做到第一,做第二都是危險的。
從參加工作開始,火姜將自己人生分割成若干段,一年站穩(wěn)講臺,三年獨當一面,六年嶄露頭角,教壇新星,業(yè)務(wù)骨干,學(xué)科帶頭人,高職拿下后,是申報特級教師,省、國級優(yōu)秀老師評選,正高級中學(xué)教師……
這對初中老師來說,跟孫悟空西天取經(jīng)差不多。
教師早被列入新的高危職業(yè)——火姜每天面對的是一匹匹青春期的“小馬駒兒”,熱血天天沸騰,敏感,驕橫,脆弱,叛逆……隨時發(fā)生家長直接插手的纏鬧,信訪,不少老師干脆躺平,對學(xué)生能忍則忍,一讓再讓,斯文掃地的事一年四季都有。
火姜不信邪。
三月桃花盛開的時候,蔣校長硬生生地要轉(zhuǎn)個“孩子王”到實驗學(xué)校。一聽到“盤仔”的名,從外校了解底細的班主任們唯恐避之不及,全都躲著蔣校長走。他們一致認定:“這樣的‘混世魔王’會壞了全班的風氣,以后不管哪個課堂有事,班主任跑不掉!”
火姜好像沒想那么多,她將師大課堂上老教授的話搬了過來:“自古‘良醫(yī)之門多病人,檃栝之側(cè)多枉木’,學(xué)校和修理廠一樣,有責任對來這的每一個娃身上的不足進行矯正、修復(fù)和保養(yǎng)。沒問題,盤仔就放我班上吧!”
蔣校長就知道火姜會接盤,他站在黃昏的光線里笑得很明亮。
不知過了多久,辦公室里已空無一人,淚流夠了,火姜也慢慢平靜了下來??吹饺豪锖芏嗬蠋熂娂娊o不丹點贊,她抹了抹眼角殘余的淚痕,發(fā)了個祝賀的表情包。然后理理頭發(fā),拿起教本,踩著驟然響起的上課鈴聲,走進教室。
“同學(xué)們好!”
“老!師!好!”
全班同學(xué)全體起立,整齊劃一的聲音如斧斫刀切,火姜瞬間覺得自己“嗖”的一下從什么糾纏里猛地沖了出來。她眼光亮亮的迅捷掃遍全場,一個都不少,很好!尤其看到在后排座位上正正地端坐著的盤仔,心里忽然柔軟了一下。
盤仔這個年齡的娃,從不按常理出牌。時間不長,盤仔在班上“頭部”位置還是很快坐實——那天,長得像趙麗穎的當當老師在黑板上講數(shù)學(xué),忽聽下面有“嘰嘰”的笑聲,她沒動聲色,慢慢弄清是最后一排的盤仔搞怪,年輕的當當老師在上面講一句話,他故意小聲跟一句,“是嗎?”“未必吧?”“那不一定”……攪得教室后幾排亂得沒法上課。當當老師走過去,讓盤仔站起來:“什么有趣的話說給大家一起聽聽。”盤仔不但沒起身,還用很挑釁的眼光乜了一下當當老師。
教室寂靜,氣氛凝滯,空氣像是被抽干了。機靈的學(xué)習委員借口拿作業(yè)本,急急抽身跑到辦公室向火姜報警。
“盤仔同學(xué)先站到教室后面去聽課!”趕到教室的火姜沒想太多,只想盡快給當當老師找個臺階下,盤仔只是抬起眼皮“喵”了班主任火姜一眼,一動不動。
“適當?shù)膽徒涫墙處煈?yīng)有的權(quán)力!”看著盤仔如此沒個學(xué)生的樣子,火姜沒有亂,腦子里冒出師大課堂上郭教授的聲音,“如果發(fā)生洞穿師生角色底線的荒唐,就是你行使神圣權(quán)力的時刻!”
血是和著亂七八糟的念頭在一瞬間沖向頭腦的。
幾乎在大家沒料到的瞬間,火姜老師用力扯起了盤仔,她本意是讓他先站起來,給“師道尊嚴”挽回點面子,可盤仔胳膊一掙扎,揮臂將火姜的眼鏡打掉了,火姜老師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力,動作很猛地將盤仔拖出了座位,沒料到盤仔竟然大叫起來:“全班都要給我作證,老師體罰學(xué)生!”火姜的火就是這樣被“嚯”地點燃的,想都沒想,直接拽開教室后門,將盤仔同學(xué)推了出去——
盤仔的頑劣遠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站在教室外面聽課就是認慫,盤仔頭一昂,揚長而去,直奔校門外,第二天他頭戴“棒球帽”的老爸帶著一家人吆五喝六地鬧到蔣校長那里。
“三代單傳,家里就這么個獨苗,現(xiàn)在小孩精神受到刺激,無臉來學(xué)校,老師必須親自去家里請他,再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公開道歉。”一通吵鬧后,“棒球帽”卷起袖子,代表全家直抒胸臆。
盤仔矮胖的舅媽唾沫四濺地追加一句:“不跟他們廢話,我們直接去縣里,不行再到市里,省里,北京,天下總有說理的地方!”
蔣校長氣得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色灰紫,手指抽筋。
在校外各界混得風生水起的蔣校長,沿著當時托他轉(zhuǎn)學(xué)盤仔的路徑,一級一級地梳理過去,想找個合適的人出來轉(zhuǎn)個彎,卻誰也不愿管這“破事”,“老師有體罰和變相體罰,明擺在那里,不好說呀!”教育部《基礎(chǔ)教育規(guī)范管理負面清單》剛剛頒布,核心一條就是“嚴禁教師對學(xué)生實施體罰、變相體罰、辱罵毆打、性騷擾或者其他侮辱人格尊嚴的行為?!甭犝f縣教育局正想找一批反面典型,班主任怎么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犯這種低級錯誤呢?
蔣校長沒辦法,只好回頭來找當當老師。年輕氣盛的當當老師當場推開四樓辦公室的窗戶:“誰讓我給這樣的學(xué)生道歉,我立馬從這跳下去!”嚇得蔣校長連忙“好好好”地搖著手退身出來,他百思不得其解現(xiàn)在的年輕老師怎么如此自我,受不得半點委屈,自己受了多少委屈,沒人理解。
事情僵住了。蔣校長去找火姜。
一聽蔣校長要火姜代替當當老師去將盤仔請回學(xué)校,軍刀當場就炸了:“天下就沒個理可講了!”
火姜曉得,軍刀雖粗魯,從理上講是對的;可現(xiàn)在事情鬧僵了,“棒球帽”一家不依不饒,不妥善處理好,很可能“小事拖大,大事拖炸!”
軍刀的手蠻橫一揮:“你不用管,這事我來處理!”
火姜覺得這不是賭氣的事。第二天一到辦公室,便調(diào)了課,準備去盤仔家,卻見盤仔已經(jīng)回到了班上,乖乖地趴在座位上,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直到派出所警察找到學(xué)校來,火姜才知道,昨晚,軍刀竟然帶了元武他們幾個,半路上攔住了吃完燒烤、摟著盤仔往家走的“棒球帽”……
事后軍刀多次跟火姜解釋:“我們只是用個‘非正?!姆绞礁嬖V那爺兒倆,學(xué)校外面的世界更加兇險,得守規(guī)矩!”
火姜氣得肺都炸了:“那是我的學(xué)生,你怎么能用黑社會那一套對待一個只是有點頑劣的孩子?”大概腦子里出現(xiàn)了什么不堪的場景,火姜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元武你們幾個五大三粗,‘痞子’一樣教訓(xùn)盤仔父親,給孩子心理造成了多大陰影?”
軍刀沒一點悔悟的意思,頭梗得筆直:“這樣的人渣,必須得上非常措施,又沒弄出人命來?!笨椿鸾獨獾貌恍?,軍刀緩語氣說,“我們沒動小孩一個指頭,自始至終只是對‘棒球帽’……”
火姜這次卻非常較真,她又一次想到大家說他倆“驢頭不對馬嘴”的話,顫抖著手拿出手機,當著軍刀的面狠狠刪了他的短信,拉黑電話:“從此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兩便!”
學(xué)校工作群通知大家,抓緊將沒上報的職稱材料拿走,過期將作廢紙?zhí)幚恚鸾獩]顧著上廁所,趕忙去校辦領(lǐng)出材料,——裝了足有八九個檔案袋!火姜正發(fā)愁怎么弄回去,手機上蹦出被解禁的軍刀發(fā)來的一條短信:“我在外面等你哦,喵,喵,喵~~~”
見火姜歪著屁股吃力地拎著材料下樓,軍刀趕忙小跑幾步迎上去,一看是參加職評的落選材料,軍刀脫口而出:“這種晦氣的東西,一把火燒掉算了,早死早托生?!?/p>
火姜本能地抱緊了材料,像抱住自己的孩子,她將材料很嚴謹?shù)胤旁凇瓣懙匮惭笈灐钡暮髠湎淅?,眼睛禁不住跟著模糊起來——九大包的材料,每一個字都飽蘸了汗水、淚水甚至是血水……其中,有篇論文《師德師風對教師教育教學(xué)決定性影響之分析與研究》,此刻火姜覺得很諷刺。
元武一伙事后責怪軍刀把一樁小事糗成這個鳥樣,用“武”手段解決“文”糾紛,把職稱還搞砸了,太蠢,“三十六計”學(xué)到皮里頭去啦?說得軍刀不得不尷尬地頻頻舉杯岔話:“喝酒喝酒!”
元武豪橫,卻搖著扇子,他提議大家先干個滿杯,接著繼續(xù)你一言我一語地指點江山,這事沒辦好,責任雖在軍哥,根子卻在火老師嫂子。這知識分子,總覺得自己位列制高點,動不動就強調(diào)涵養(yǎng)、規(guī)則、價值觀。做點事前狼后虎,拖泥帶水。軍哥以前是恁樣個人?那是正宗的一把“軍刀”,做什么事,一言不合,雷霆萬鈞。自遇見火老師嫂子,被教育成了個啥樣?戀愛搞了這么長時間,“驢頭也沒對上馬嘴”。和他們一塊相戀的“Z世代”的少男少女們,床單都滾壞了好幾床。
軍刀懶得跟他們解釋。不親密接觸,不可能真正看懂老師這個“圈”,他瞟一眼元武,半真半假地說,“公司法務(wù)講三十六計,不講法律,江湖上翻云覆雨,就見怪不怪了?!?/p>
具體到和火姜的事,軍刀覺得大家說的不無道理,加上幾杯酒壯膽,離了飯桌,軍刀徑直來到火姜的租房,將酒桌上元武一幫子的話講給火姜,還作了點發(fā)揮說:“一桌子都嘲笑和老師談戀愛,節(jié)奏太慢,到今天‘驢頭’也沒對上‘馬嘴’。你明白這話的意思?。俊?/p>
對軍刀這些無厘頭的話火姜居然沒有打斷,她將正喝的可口可樂碳水摩登罐,遞給軍刀:“你也喝嘛,看你口渴得很!”顯然,火姜面對軍刀明顯帶“色”的撩逗已走了神,軍刀膽子更大了,他一把將火姜推倒在床上,然后迅速撲上去,雙手也快速跟上,火姜身上衣服本來就不多,扣子很快被一粒粒解開,軍刀立刻感覺到一股不可抗拒的豐滿和柔軟,這時火姜不知哪里來一股更大的力,將軍刀死死箍住,天旋地轉(zhuǎn)中的床單皺得不成樣子。
風停雨歇。火姜咬住了軍刀的耳垂,咕噥道:“打你!”
“打你!”啥意思?軍刀真的被搞蒙了。
一向沉穩(wěn)矜持的蔣校長,接到縣局人事科的電話手忙腳亂,一路跌跌撞撞沖進語文組辦公室。
好在辦公室里沒其他人,只有火姜和兩個剛?cè)肼毜摹扒嗨{對子”貓在電腦前“磨”教案,三顆青春的腦袋湊在一起,鵝樣的伸長脖子,一條一款地正“摳”得起勁。蔣校長一聲不響地站旁邊,直等到她們嘰嘰喳喳地忙完,才悄悄地對火姜說:“你出來一下!”
“什么?真的假的?”當聽說蔣校長讓火姜抓緊將高職評審材料整理一下,立即送到教育局,火姜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不丹的材料被評審組的專家打回了,有項硬件,不丹用的是參加北京一家雜志社的論文大賽一等獎——這一“國家級”獎項在校內(nèi)評審時就加了20分,所有人都被壓了下去——包括火姜。但對內(nèi)幕一清二楚的專家說,那種大賽,是根據(jù)交費多少確定等次的,屬非政府非專業(yè)業(yè)務(wù)機構(gòu)的“無效獎項”——火姜遞補。
死而復(fù)生的幸運讓軍刀異常興奮,去局里送材料回來的路上,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在半空中比劃著,話一刻沒斷:“我當時就覺得這是你的,你還不讓我說!”
“不會說話就給我閉嘴!”不丹被拿下,火姜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那次在辦公室里不丹和她議論發(fā)表論文貴不貴的話,她自言自語著“不丹也是受害者”。
軍刀這一次顯然沒打算閉嘴。他說火姜太天真,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無應(yīng)對能力,也沒領(lǐng)會“改變不了就要學(xué)會適應(yīng)”,他說:“你們老師能教會學(xué)生,卻教不會自己!”
火姜一直沉浸在搶了不丹“奶酪”的自責里。見軍刀在一旁喋喋不休,便沒好氣地說:“你是在說如果‘清水’改變不了‘污水’,干脆和它同流嗎?”
軍刀差點被噎住,但很快緩過語氣:“我的意思凡事要順勢而為,不要強擰?!被鸾獩]被他帶著走:“‘順勢’不就是屈從、迎合嗎?”
話一深奧,軍刀就難以招架,好在火姜自己把話拽了回來:“還有,老師們既然如此不堪,軍總可以趁早離他們遠點,省得老是被人強擰,心里別扭?!?/p>
軍刀趕忙搶過話頭:“床單都滾了,往后是要過日子的。”聽軍刀這么說,火姜卻一改正色,嗆了他一句:“誰答應(yīng)和你過日子了?”她瞟了一眼車鏡里露著半邊臉的軍刀,接著說,“即便答應(yīng)了,不也是能過則過,不能過還可以散伙嘛?!?/p>
不知怎的,軍刀好像突然失去了耐心:“既然這樣,還真不如趁早散伙算了,省得聚了再散,多費一道事?!?/p>
“散唄,誰怕誰咧?切!”
誰也說不清好好說著的話怎么就走偏、變味了,兩個人都非常生氣,臉色也冷到冰點,離租房還有好一截路,火姜便嚷嚷著下車下車。軍刀也沒客氣,一腳將車剎在路中央,任由火姜拉開車門跳下去。
隨后一刻也沒打頓,“陸地巡洋艦”以“炸街”的節(jié)奏揚長而去。
風輕云淡一個月,兩人沒聯(lián)系,卻也沒拉黑。
縣職改辦將擬上報市里復(fù)審名單進行師德師風審核時,紀檢監(jiān)察部門發(fā)現(xiàn),火姜曾與一起尋釁滋事案有牽扯——師德師風在所有工作中屬“一票否決”,火姜的名字被當場劃掉了。
果然,在縣政府網(wǎng)站“職評公示”中沒看到火姜的名字,軍刀知道后,喝了好多酒,血往腦門上沖,他按住狂跳的心,掏出手機,點開火姜電話號碼,卻想不好怎樣開口;愣了愣,又點開她的微信,一下子寫出老長的文字;想想筆寫萬千比不上開口一句,又回頭點開電話號碼,發(fā)覺開口說一個字比下筆千言更難;于是,不得不再回到微信……就這樣來來回回,游移不定,停在“發(fā)送”鍵上的大拇指終究沒有摁下去。
“打你!”他嘴里無來由地蹦出莫名其妙的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