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環(huán)!”
環(huán)數(shù)報出來的那一刻,楚漢成了全隊的笑柄,五顆子彈,彈彈脫靶,創(chuàng)造了一個十分難看的紀(jì)錄。哄笑聲響徹靶場,連一向嚴(yán)肅的黑臉教官都憋不住笑了。楚漢呆呆地杵在射擊位上,滿腦子都是小輝哥拿起剪刀戳進自己左眼的畫面,也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對槍有了深深的恐懼。
楚漢小時候是很喜歡槍的,玩具多半也是槍,當(dāng)兵打仗、保家衛(wèi)國曾是他們那幫小伙伴最熾熱的夢想,但自從小輝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槍,便成了他的噩夢。陰差陽錯,大學(xué)畢業(yè)時他被省公安廳選調(diào)成為一名人民警察,所幸是文職崗位,不用舞槍弄棒??沙跞闻嘤?xùn)有射擊課,楚漢時隔十年再次與槍狹路相逢。雖然考核相對簡單,二十五米的胸環(huán)靶射擊,五顆子彈只要三十環(huán)就能過關(guān),但這對楚漢來說依然不是件輕松的事。
靶場儼然刑場,是硬著頭皮上的。楚漢感覺腿像灌了鉛,走向射擊位的每一步都很艱難。等他拿起槍,五臟六腑一下都空了,就剩一顆心懸著,沒有依托,虛得很。手更是不聽使喚,抖得不行,彈匣裝了幾次都沒能裝上,耳畔傳來黑臉教官的呵斥聲:“我剛才講的聽見了嗎?”
實際上,從走進靶場,他的大腦就處于滿載狀態(tài),教官講的一句也沒聽進去。不過,無非就是些射擊要領(lǐng),這些東西他上理論課時早已爛熟于心。他回望著教官凌厲的眼神,堅定地點頭回應(yīng):“聽見了?!?/p>
“聽見了怎么不戴耳機?”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身旁其他射擊位上的人都已經(jīng)戴上了耳機。他趕緊把耳機戴上。四周安靜了,呼吸卻越發(fā)沉重。上射擊理論課的時候,他一度認(rèn)為自己能克服心理障礙,但真走進靶場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心里那道坎長成了一座山——難以逾越。
彈匣好不容易裝上了。黑臉教官下達指令:“開保險,舉槍。三號,舉槍!”
三號就是楚漢。教官的命令自然是聽到了,但他沒有執(zhí)行,不是不想舉,而是根本舉不起來。手槍的重量仿佛一下增加了千斤。黑臉教官連喊三遍,他都無動于衷。教官憤怒了,疾步如風(fēng)走向楚漢,等到近前不由一愣。只見楚漢面色蒼白,額頭一層細(xì)汗。教官感覺有些好笑,射擊課向來是學(xué)員們最喜歡的課,今天卻碰到一個另類。
“病了?”
“沒有?!?/p>
“舉槍?!?/p>
楚漢還是沒能舉起來。教官怒了,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抬起他的胳膊,他卻像觸電一般,手腕一松,槍掉在地上,引來同學(xué)們的又一陣哄笑。
教官黑著臉,彎腰把槍撿起來,塞進他的手中,然后從背后環(huán)住他,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托住他的手腕。楚漢感覺這姿勢太熟悉。是的,十年前,小輝哥也曾這樣做過。不過那時候用的是氣槍,瞄準(zhǔn)的也不是胸環(huán)靶,而是大飛家門口的葫蘆。
教官說:“把槍拿穩(wěn),保持松緊適度。閉上一只眼睛,缺口、準(zhǔn)星、目標(biāo)三點一線,瞄準(zhǔn)了就開槍。記住,扣動扳機的時候要屏住呼吸?!?/p>
射擊要領(lǐng)跟小輝當(dāng)年講得差不多,只不過需要閉上一只眼睛,而小輝打槍都是用兩只眼睛瞄準(zhǔn),他說那樣打得準(zhǔn)。他的確打得準(zhǔn),基本上彈無虛發(fā)。
屏住呼吸,三點一線,瞄準(zhǔn),擊發(fā)。然而就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二十五米外的胸環(huán)靶突然變成了大飛家門口的葫蘆,一個人影從葫蘆旁邊閃出來,竟是許久不見的小輝!收手已然來不及,他嚇得大叫一聲,試圖喝住子彈,可子彈早已飛了出去。
脫靶!
哄笑聲再次響起。他卻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fù)。
黑臉教官用怪異的眼神盯著他,命令他繼續(xù)開槍。
脫靶。脫靶。還是脫靶。哄笑聲穿透靶場。
黑臉教官氣樂了:“我教學(xué)這么多年,見過彈無虛發(fā)的,還真沒見過全部脫靶的,你可真是個奇葩啊?!?/p>
楚漢感到懊惱,扔下槍,轉(zhuǎn)身就要走。教官臉一黑,一把鉗住他的胳膊:“干嗎?想造反?。看虿患案駝e想離開靶場!”他瞪著兩只血紅的眼睛,好像兩個釘子釘住了楚漢的腳步。
從第一次上射擊理論課開始,楚漢就有些怵這位黑臉教官,怵他那張被南國太陽曬得黝黑的臉,怵他那雙凌厲無比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曾是一名緝毒警察,在南國邊陲的密林里跟毒販搏殺了近二十年。八年前,在一次緝毒行動中,他的小隊與毒販短兵相接,戰(zhàn)況慘烈,戰(zhàn)友紛紛倒下,唯有他命大,身中兩槍卻活了下來。傷愈后,上級領(lǐng)導(dǎo)安排他到省警察培訓(xùn)基地?fù)?dān)任教官。他多次申請調(diào)回邊境,都沒有被批準(zhǔn),他的臉變得越來越黑,脾氣也越發(fā)暴躁。他申請教射擊。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最明白槍的意義。槍是什么?是朋友、是兄弟、是愛人,更是命。一個警察要是不會用槍,傳出去就是個笑話。楚漢這頭尥蹶子的小毛驢,想在他手底下犯渾,門兒都沒有。
楚漢的胳膊被鉗得生疼,在眼神的對峙中敗下陣來,乖乖回到靶位上,退掉空彈匣,換上新彈匣。不過這次,他沒按照教官的要求閉上一只眼,而是學(xué)著小輝用兩只眼睛瞄準(zhǔn),胸環(huán)靶仿佛放大了十倍,而小輝的影子也從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屏住呼吸,連續(xù)扣動扳機,擊錘撞擊膛火,子彈攜著怒火,破風(fēng)而去。
楚漢對槍的恐懼源自小輝。小輝是楚漢的鄰居,比他大兩歲。小輝身世可憐,四歲就死了娘,跟著爺爺奶奶生活。那時他爸還在廣州當(dāng)兵。小輝七歲的時候,爸爸復(fù)員回龍馬縣城工作,把他帶進了城。原以為他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誰料后媽對他不待見,不到半年他就被爸爸送回來了。接走的時候有多風(fēng)光,送回來的時候就有多狼狽。
起初,爸爸還能隔三岔五地回來看看小輝,可后媽生的弟弟出生以后他就不怎么回來了。沒娘的孩子可憐,吃不飽,也穿不暖。楚漢媽媽是裁縫,小輝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她做的,但她從不收小輝的錢,不是小輝家連做衣服的錢都出不起,而是她已經(jīng)把小輝當(dāng)干兒子了。給干兒子做衣服,哪有收錢的道理?家里做好吃的,也總想著小輝,她會拿出一份兒,讓楚漢送過去。
小輝從縣城回來以后,性格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學(xué)習(xí)也不上心,成了差生。二年級留級,四年級又留了一級,于是就跟楚漢成了同班同學(xué)。楚漢個子小,在學(xué)校里老受欺負(fù),都是小輝替他打抱不平。他個子高,四年級就躥到了一米七。在學(xué)校里,誰敢欺負(fù)楚漢,他就揍誰,下手還挺狠,所以經(jīng)常被老師罰站。小輝愛面子,一罰站就從圍墻爬到校外瞎溜達。村民菜園里有啥,他便順啥;地里長啥,他就偷啥。每次罰站回來,他都會和楚漢一起分享蘿卜、花生、地瓜、桃子、蘋果等“戰(zhàn)利品”。楚漢問他東西哪兒來的,他說別管那么多,盡管吃。楚漢就大口地吃,他就咧著嘴笑。有一次,楚漢發(fā)現(xiàn)他少了一顆門牙,問他牙呢,他說偷蘋果的時候被老歪追,摔了一跤,磕掉了。
小輝偷東西經(jīng)常被告狀,告狀最多的是大飛。大飛其實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他跟小輝合伙多次偷過老歪家的蘋果。他鬼心眼多,每次都只負(fù)責(zé)放哨,而偷來的蘋果對半分,沒少占便宜。可自從小輝偷了他家的幾根黃瓜,他就跟小輝鬧掰了,心眼跟針眼一樣小。
小輝成了壞孩子,爺爺奶奶年紀(jì)大,管不了他,老師便把他爸爸從城里叫回來。小輝其實很想爸爸,私下里跟楚漢叨叨過很多回,可爸爸從不給他傾訴思念的機會。他爸爸作風(fēng)粗暴,對他的管教就一個字:打。小輝脾氣倔,挨揍的時候從不求饒,要不是每次都是奶奶護著,他估計活不過十五歲。爸爸回來幾次,就揍他幾次。后來他對楚漢說,不想爸爸了。
跟小輝一樣倒霉的,還有大飛。因為小輝每次挨了揍,都會去揍大飛一頓。大飛有個表哥,是個痞子,在鎮(zhèn)上一家歌廳看場子。大飛把挨揍的事跟表哥說了,表哥一面罵表弟孬種,一面飛揚跋扈地來找小輝算賬。到了教室,大飛表哥問誰是小輝?小輝站起來,比表哥還高半頭。表哥倒吸一口冷氣,指著他說:“你等著。”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表哥一路上都在埋怨大飛,為什么不早說小輝長得五大三粗,讓他差點兒當(dāng)眾丟丑。大飛也很委屈,心說你也沒問啊。
大飛表哥說話算話,找了五個人在學(xué)校門口堵著小輝。小輝挨了揍,第二天來上學(xué)的時候滿臉淤青。大飛趾高氣昂,十分得意,但小輝沒讓他得意太久,課間操的時候就把他摁地上一頓猛揍。大飛的鼻子被打歪了,滿臉是血,哭著說:“你等著,讓我表哥揍死你!”小輝果然又挨揍了,第二天沒來上學(xué)。楚漢放學(xué)去看他,見他頭上包著紗布,一定是傷得不輕,奶奶一邊心疼一邊埋怨:“都這么大人了,還能摔溝里去。”楚漢知道小輝撒了謊。
小輝和大飛這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小輝打不過大飛表哥的一幫死黨,就想買支氣槍。買氣槍需要不少錢,他沒錢,就開始撿破爛。楚漢去他家玩,發(fā)現(xiàn)墻角堆了一堆瓶子罐子破銅爛鐵,問他想干嗎?小輝說撿破爛賣錢。于是每天放學(xué)后,楚漢就幫著小輝撿破爛。半年后,小輝對楚漢說:“夠了,不撿了?!彼腥速I了一把二手氣槍。拿到槍的當(dāng)天,他就去了鎮(zhèn)上的歌廳,大飛表哥聞訊早就沒影了。小輝在歌廳門口蹲了半月,大飛表哥就在外躲了半月,還到處托人說情,小輝都沒給面子。后來,大飛表哥就找到了楚漢。
小輝見楚漢來說情,很生氣:“我被揍得那么慘,你沒看到嗎?”
楚漢說:“我看到了。”
小輝說:“那你還來勸我?”
楚漢答:“我不想你去坐牢?!?/p>
小輝愣了愣,隨即拍拍楚漢的肩膀說:“好,那我不用槍打他?!?/p>
后來,黑道上一位大哥出面調(diào)解,大飛表哥賠了小輝五百塊錢,事算了了。那位大哥綽號山豹,后來成了黑道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也算是給足了小輝面子。他很喜歡小輝這股狠勁,想讓小輝跟他混。小輝沒同意,因為他不想當(dāng)黑社會。
初二下學(xué)期,逃學(xué)成了小輝的常態(tài)。初中課程對他來說簡直太難了,英語學(xué)了一年半,掰著手指頭也說不出十個英文字母;數(shù)學(xué)也是漿糊,記不住立方差公式,也弄不明白那些原理的意思;物理化學(xué)更不用提了,記不住氫氦鋰鈹硼,也搞不定能量守恒。他搞得最明白的,就是打槍。
燕子在電線上歇腳,他一槍一個,彈無虛發(fā)。槍打得準(zhǔn),興許跟他爸當(dāng)過兵有關(guān)系。除了打燕子,他還打老歪養(yǎng)在果園里的草雞。他對楚漢說:“雞翅膀很硬,氣槍打不透,要打就打雞的頭,最好是眼睛?!?/p>
楚漢說:“雞眼那么小,怎么能打得中?”
小輝說:“走,我示范給你看?!眱扇算@到老歪的果園里。小輝讓楚漢選目標(biāo),楚漢選了一只褐色翅膀的公雞。電視里的人打槍都閉著一只眼睛,可小輝兩只眼睛都睜著。他說這是他爸爸教的,很多狙擊手都是兩只眼瞄準(zhǔn)。他果斷扣下扳機,十幾米外的那只公雞應(yīng)聲倒下,撲棱兩下翅膀,死了。楚漢忍不住拍手叫好,小輝卻拉著他趕緊逃:“快跑,老歪追來了。”果然,老歪瘸著腿拎著棍子追出來。老歪得過麻痹癥,左腿短,右腿長,走路一拐一拐的,像鴨子。
楚漢槍法不行,小輝教了他半個月,他連一只燕子也沒有打中過。小輝想了想說:“活物不行,就打死的,咱去打大飛家的葫蘆。”
大飛家門口種了一架葫蘆,葫蘆秧子沿著墻爬到了門樓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結(jié)了二十多個。有幾個葫蘆垂在門旁,已有拳頭大小,正合適當(dāng)靶子。
小輝和楚漢貓在墻角,離葫蘆大概十六七米遠(yuǎn)。小輝先做示范,一槍就把葫蘆秧子打斷了,葫蘆啪嗒掉在地上,聲音很清脆。小輝把槍交給楚漢,站在他背后,環(huán)抱著他,幫他托住槍,然后說:“缺口、準(zhǔn)星、葫蘆三點成一線,瞄準(zhǔn)就扣動扳機?!?/p>
楚漢瞄著垂在門前的葫蘆,那是所有葫蘆中最大的一個,擊中的概率自然也大。按照小輝所教,他也用兩只眼睛瞄準(zhǔn),待缺口、準(zhǔn)星、葫蘆三點成一線之后,便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清脆的擊發(fā)聲,鉛彈從槍管里飛了出去。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木門突然打開,大飛從里面走了出來。那顆子彈,不偏不倚,穿透葫蘆,擊中了他的面門。大飛應(yīng)聲倒地,慘叫迭起。
楚漢頓時嚇蒙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小輝反應(yīng)快,從楚漢手里把槍搶過來,然后拉著他撒腿就跑。一直竄到村西頭麥場的草垛后面,楚漢的心還突突跳個不停,腦子里一片茫然,眼淚卻撲簌簌流下來。小輝大口喘著氣,替他擦掉眼淚,說:“別哭,記住,什么都不承認(rèn),聽到了嗎?”楚漢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大飛的爸爸報了警,小輝成了最大嫌疑人。楚漢身材矮小,又躲在墻角后面,估計大飛沒發(fā)現(xiàn)他。村里人都知道小輝和大飛罅隙已深,而全村只有他有一支氣槍。
警察來的時候,楚漢躲在家里沒敢出來。媽媽去了大飛家一趟,回來說:“大飛的眼睛怕是要瞎了,這得賠多少錢?小輝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甭犝f大飛的眼睛要瞎了,楚漢心里更害怕了,他知道警察遲早會找來的,畢竟是他開的槍,要賠錢的不是小輝,而是自己。他在極度惶恐忐忑中度過了一下午,警察沒來找他,倒是小輝的爸爸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縣城趕回來,這預(yù)示著小輝又要挨打了。楚漢在家里待不住,悄悄溜到小輝家屋后,果然聽到了小輝爸爸高聲責(zé)罵和皮帶抽打的聲音,聽得他膽戰(zhàn)心驚,心說小輝一定被打得皮開肉綻,又得好幾天上不了學(xué)。這時,他又聽到了一聲駭人的慘叫和眾人的驚呼,他的心跟著一陣哆嗦,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慘叫是小輝發(fā)出來的。他爸爸當(dāng)著警察的面打完他,他從炕上籮筐里摸出奶奶做針線的剪刀,冷冷地說:“血債血償,我打瞎他一只眼,賠他一只就是?!闭f著,毫不猶豫地把剪刀戳進了自己的左眼。
兩家孩子各傷了一只眼睛,這是誰都沒有料到的悲劇。兩家都不再繼續(xù)追究,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只有楚漢心里始終過不去這道坎。小輝其實完全可以把他供出來,讓他來承擔(dān)大飛的治療費用,但他沒有。楚漢一直不理解小輝為什么不這么做。如果換了是他,他會不會供出小輝呢?他不知道。等見到小輝,他想問個清楚,但小輝從此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他與小輝的最后一面,就是他躲在小輝家的屋后,看著滿臉是血的小輝捂著眼睛坐進警察的挎斗摩托車?yán)铮€沖他咧了咧嘴。一直以來,他都沒搞清小輝的表情是哭還是笑。
大飛的眼睛并沒有瞎,子彈擦著他的眼角飛了過去,視力受到了一定影響,而小輝卻為此瞎了一只眼。小輝出院后就留在了縣城,他爸回老家收拾東西的時候,把那支氣槍交到楚漢手里,說是小輝特意囑咐的。楚漢見到那支氣槍就渾身發(fā)抖,搖頭說不要。他爸便把氣槍摔成兩截,扔到村前的水塘里。從那以后,楚漢想小輝的時候就會去水塘邊坐著發(fā)呆。
楚漢讀大學(xué)期間,小輝的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小輝回來披麻戴孝,還特意到楚漢家坐了坐,問了他就讀什么大學(xué),還要了他宿舍的電話,但他一次也沒有接到過小輝的電話。媽媽在電話里告訴他,小輝去洛州做生意,掙了大錢,是開著轎車回來的,還給她帶了很多好看的衣服。楚漢想象著小輝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心里很高興。
因為“非典”,培訓(xùn)提前結(jié)束了。射擊考核以最后的訓(xùn)練成績?yōu)闇?zhǔn)。楚漢很感激“非典”,否則他不知道還得接受黑臉教官多少次“折磨”。最后的射擊成績,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多少環(huán)。不過黑臉教官說及格了,那就是及格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小輝教他的射擊方法究竟好不好使。好使也罷,不好使也罷,反正以后跟槍沒有關(guān)系了。他慶幸自己從事的是文職,不用帶槍。離開警校前,黑臉教官特意找到他,跟他說:“如果你想成為一名真正的警察,終究要打開心鎖,而打開心鎖的鑰匙,你得自己去找。”楚漢不知道這把鑰匙在哪兒,也不知道該怎么去找。不過他覺得不拿槍同樣可以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警察。
回到龍馬縣公安局,楚漢被安排到看守所鍛煉一年??词厮橇b押刑事犯罪嫌疑人和刑期在一年以下或者剩余刑期在一年以下的犯人的地方。看守所有一個中隊的武警駐守,所以監(jiān)所民警不用帶槍,這讓他松了一大口氣。所領(lǐng)導(dǎo)給他安排的崗位是管教,負(fù)責(zé)管理在押人員??词厮惺邆€監(jiān)室和十二名管教。楚漢初來乍到業(yè)務(wù)不熟,由一名老管教負(fù)責(zé)“傳幫帶”。師徒倆管理著兩個監(jiān)室,每個監(jiān)室二十四人。監(jiān)室的在押人員年齡參差不齊,性格各異,所犯罪行也是五花八門,盜竊、搶劫、職務(wù)侵占、尋釁滋事……管理難度不小。楚漢的任務(wù)就是管好他們,確保在羈押期間別出事端,待法院宣判之后將他們順利送進監(jiān)獄。此外,管教還有一項任務(wù),就是深挖余罪。有些在押人員很狡猾,選擇性地交代罪行,警察掌握的就交代,警察不掌握的堅決不說。管教的職責(zé)之一就是將他們所犯罪行全部挖出來。當(dāng)然,深挖余罪不容易,需要有豐富的經(jīng)驗。經(jīng)驗豐富的老管教多談幾次話,甚至多看兩眼,就能知道在押人員是不是全撂了。楚漢雖沒經(jīng)驗,但是靈透,經(jīng)師父幾番點撥,也逐漸掌握了竅門。
半年后,監(jiān)室里來了一個在押人員叫吳山,涉嫌故意傷害,在飯店吃飯的時候跟鄰座客人起了爭執(zhí),一言不合就動了手,把對方鼻梁骨打斷了。輕傷害案件本是可以調(diào)解的,但對方氣不過,不接受調(diào)解,吳山就被關(guān)了進來。楚漢找吳山談心的時候,總感覺吳山的眼神里藏著一絲恐懼,一種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這種恐懼是眼神掩蓋不了的,就像他當(dāng)年打傷大飛眼睛一樣,對槍的恐懼至今還在,體現(xiàn)在眼神上就是膽怯和躲閃。他覺得吳山身上有故事,可談心好幾次,檔案、筆錄也都翻遍了,始終沒有找到破綻。他一直在琢磨,那絲恐懼究竟源自何處?他百思不解,茶飯不思,最后還是吳山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讓他嗅到了端倪。吳山說,他是來龍馬縣打工的。吳山是洛州人,龍馬縣的年輕人都去洛州打工,而他卻不走尋常路來縣城打工,不是腦子不好,就是身上不清白。楚漢確定他腦子沒有問題,那肯定就是不清白,說不定就是犯了事跑路的。
楚漢把吳山從監(jiān)室里提出來,盯著他看,一言不發(fā)。吳山被看得發(fā)毛,眉頭上汗涔涔的。楚漢判斷吳山心虛了,一定有事瞞著沒有交代。他本想請教一下師父,但又覺得不能什么事都靠師父,遲早得獨立辦案。雖然訊問的技巧只學(xué)了點兒皮毛,但笨人有笨辦法。他的辦法就是每天把吳山從監(jiān)室提出來盯著看,什么話也不說,盯夠一個鐘頭,再把他送回去。吳山被盯得越來越心虛,希望楚漢跟他說點兒什么,但楚漢就是什么也不說。楚漢想玩一場心理戰(zhàn),可是大學(xué)時候心理學(xué)沒學(xué)好,此時玩起心理戰(zhàn)來就顯得底氣不足。果然,心理戰(zhàn)玩了快一個禮拜,吳山也只是有些緊張而已。而楚漢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第七天的時候,刑警隊通知看守所,吳山的家屬已經(jīng)跟受害人達成了賠償協(xié)議,準(zhǔn)備撤案。楚漢決定孤注一擲,于是對吳山說:“政策已經(jīng)給你講透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時間我也給足了,你知道吧,上帝造人也只用了七天??赡阏娴牧钗液苁?。我給你透個底,明天刑警隊就要來提審,是主動自首爭取寬大處理,還是頑抗到底,你自己掂量著辦吧?!?/p>
楚漢本已不抱什么希望,或許吳山真的沒什么問題。第一次深挖余罪看走眼,也不算什么丟人的事。然而第二天一早,吳山就喊著要見他,要自首。真是意外之喜。吳山果然是來跑路的,他在洛州傷了人,跑到龍馬縣來躲著。楚漢問他之前來過龍馬沒有,他說沒有。又問他為何選擇龍馬縣,他說是他老大安排的。
楚漢把吳山的情況第一時間通報給刑警隊,刑警隊立即與洛州警方取得聯(lián)系,確定吳山跟一起傷人案有關(guān)。半年前,洛州陽光建筑公司的總經(jīng)理馮鎮(zhèn)蝦在家門口遭到偷襲,傷重不治。警方發(fā)了協(xié)查通報,緝拿兇手,半年未果,沒想到被楚漢給挖了出來。
洛州警方負(fù)責(zé)馮鎮(zhèn)蝦案的潘隊長接手了吳山的案子。為了表示感謝,他請看守所領(lǐng)導(dǎo)吃飯,所領(lǐng)導(dǎo)就把楚漢一起叫上。沒承想,慶功的飯局卻讓楚漢吃出一身冷汗。
吳山偷襲馮鎮(zhèn)蝦源于一起土石方工程。兩伙人為爭奪工程大打出手,一伙是馮鎮(zhèn)蝦,一伙是羅輝。警方懷疑吳山襲擊馮鎮(zhèn)蝦是受羅輝指使,而羅輝的背后老大則是山豹。洛州警方早就對山豹黑社會團伙進行了秘密調(diào)查,羅輝是該團伙的骨干。如果能坐實羅輝指使吳山傷人的犯罪事實,就能打開突破口,順線將山豹黑社會團伙一網(wǎng)打盡。而經(jīng)過突擊訊問,急于立功的吳山已經(jīng)承認(rèn)指使他的就是羅輝。潘隊長興奮地說,他們盯了這個團伙一年多,終于可以收網(wǎng)了。他還特意敬楚漢一杯酒,感謝他挖出吳山的余罪。潘隊長是個爽快人,滿杯白酒一口干。所領(lǐng)導(dǎo)說:“楚漢,你不能給看守所丟人,也整一杯?!背h不擔(dān)心自己的酒量,而是擔(dān)心那個潘隊長反復(fù)提起的名字——羅輝。這名字太熟悉了,自小護著他的小輝哥大名就叫羅輝。他又覺得不會這么巧。他端起酒杯,忐忑地問:“潘隊長說的羅輝是不是瞎了一只眼?”
潘隊長說:“是,左眼是瞎的。說來也巧,他就是龍馬縣人。”
楚漢手里的酒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吳山被押解回洛州之后,楚漢一連幾天都沒有睡好。他的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出小輝那只流血的眼睛。作為警察,他很清楚小輝即將面臨怎樣的命運。他曾經(jīng)還為小輝混得不錯而感到欣慰,卻沒想到他竟然混成了黑社會。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還將親手把小輝送進監(jiān)獄。夜不能寐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深處飽受著煎熬。
楚漢在看守所鍛煉期滿,被調(diào)到了刑警隊,據(jù)說是局領(lǐng)導(dǎo)從吳山一案中看到了他當(dāng)刑警的潛質(zhì)。然而在刑警隊每次出任務(wù),他都覺得佩槍是一塊燙手的山芋,但他記得黑臉教官說過,槍就是命,關(guān)鍵時刻保護自己,也保護戰(zhàn)友。只不過楚漢對自己的槍法心里有數(shù),萬一真要開槍的時候,他能打得準(zhǔn)嗎?是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用兩只眼睛瞄準(zhǔn)呢?他不知道。
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夢到羅輝,就給潘隊長發(fā)信息,想去洛州看守所看看羅輝,畢竟欠了他一只眼。潘隊長回信說:“抓捕失敗,羅輝一直在逃,洛州警方懸賞五萬元征集他的線索?!甭牭竭@個消息,楚漢竟不知道是喜是憂。羅輝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雖大,卻沒有犯罪分子的容身之處,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自首。楚漢要找到他,勸他自首。如果羅輝能指證山豹,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說不定會得到法律的寬恕。
楚漢去找羅輝的爸爸。羅爸爸提起羅輝氣得渾身哆嗦,兩人早已脫離父子關(guān)系,徹底劃清了界限。原來,當(dāng)年羅輝進城以后,跟后媽的關(guān)系處得十分糟糕。他不止一次偷偷割破后媽的新衣服讓她當(dāng)眾出丑,還賣掉后媽的電動車換酒喝。在他爸爸?jǐn)?shù)次嚴(yán)厲管教之后,他依然不肯悔改,于是就被逐出了家門,成了浪跡街頭的問題少年,最終被山豹收留。楚漢又聯(lián)系了兒時的伙伴,也都沒有他的消息,只有大飛賤兮兮地回復(fù):“你比洛州警方給得多嗎?”
楚漢說:“一分沒有?!?/p>
大飛又問:“那飯總該有一頓吧?”
楚漢說:“這個可以有?!?/p>
酒足飯飽,大飛指著自己的左眼對楚漢說:“我的眼睛是你打的?!背h喝進肚子里的啤酒頓時都變成細(xì)汗?fàn)幭瓤趾蟮孛傲顺鰜怼?/p>
大飛憤憤不平地說:“當(dāng)年我跟小輝有仇,所以一口咬定是他。而他為了你,承認(rèn)是自己干的,沒有把你咬出來。你這個懦夫,竟然嚇得尿了褲子。如果當(dāng)年你敢承認(rèn),小輝就不會瞎了那只眼!”楚漢被揭穿了心事,就像當(dāng)眾被扒光了衣服一樣,既尷尬又羞愧。
大飛鄙夷地說:“小輝替你頂了雷,而你現(xiàn)在卻要滿世界抓他。小輝要是知道你這么忘恩負(fù)義,一定會后悔。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是不會出賣小輝的。”說完,抹抹嘴起身就走了。
當(dāng)年尿褲子的事只有小輝知道。大飛肯定是聽羅輝說的。也就是說,大飛在近一段時間一定見過羅輝。楚漢分析,羅輝應(yīng)該就藏在龍馬縣城。他決定跟蹤大飛。
大飛職高畢業(yè)想當(dāng)兵,因為視力受損被淘汰,便來龍馬縣城打工。干過鞋廠,當(dāng)過維修工,還干過保安,沒一個工作能干長久的。楚漢剛到看守所工作的時候,他在海鮮市場開了個魚檔。楚漢去刑警隊的時候,他又在夜市擺攤給手機貼膜,被城管攆得到處跑。為此,他還來找過楚漢,想讓楚漢幫著疏通一下城管的關(guān)系。楚漢正好有個朋友在城管部門。朋友說市里有規(guī)定,抓還是要抓的,不過可以照顧一下。楚漢跟大飛原話回復(fù)了,大飛豎起大拇指說夠朋友。這天城管又來,大飛被抓個正著,干活的家伙什被沒收個干凈。他氣憤地找楚漢算賬:“這就是你說的區(qū)別對待?”楚漢面子上掛不住,找朋友問。朋友無奈地說:“電視臺記者隨同作戰(zhàn),別人都跑,就你朋友不跑。不打懶的,不打饞的,就打不長眼的。”楚漢心說,這孫子也太缺心眼了。東西被沒收了,大飛不貼膜了,改修鞋。以前在鞋廠干過,對鞋熟悉,修鞋倒是輕車熟路。他把攤子安在城北的新街口東北角,珍珍魚頭店門前五十米遠(yuǎn)的地方。安在這里,是因為他喜歡魚頭店的老板娘。老板娘是個寡婦,四十來歲,帶個十歲的孩子。但喜歡歸喜歡,大飛沒敢表白。他是窮光蛋,還瞎了一只眼,怕老板娘看不上他,只好把喜歡放在心底,每天能看上兩眼就很知足了。
楚漢去那店里吃過幾次飯,店里的魚頭泡餅的確是一絕。但說實話,老板娘長得著實一般,但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可能大飛就好這口,他打小就與眾不同。大飛的生意一般,這跟他選的地段有關(guān)系。楚漢勸他換個地方,他不同意,說精神上的富足遠(yuǎn)比物質(zhì)的滿足更重要——懟得楚漢啞口無言。大飛早上八點出攤的時候,魚頭店還沒開門,他就把店門口的衛(wèi)生打掃一遍;晚上六點收攤,魚頭店生意正紅火,他會主動去幫老板娘打打魚鱗或者干點兒雜活。直到飯店打烊,他才推著三輪車回到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的租住處。楚漢跟蹤了大飛好幾次,都沒有發(fā)現(xiàn)羅輝的影子,而大飛的心思一天到晚都在老板娘身上。楚漢想,難道判斷失誤,羅輝不在龍馬縣城?
羅輝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一年多的時間音信全無。潘龍海隊長的專案組也是一籌莫展。潘龍海給楚漢打電話,問他是否有羅輝的線索。楚漢方才記起自己有些日子沒見到大飛了。他去魚頭店門口找,卻發(fā)現(xiàn)修鞋攤不見了,連手機都變成了空號。他去問魚頭店的老板娘:“在斜對過修鞋的鞋匠呢?老穿黑衣服戴墨鏡那個。”
老板娘說:“有日子沒見他了。”老板娘的語氣很冷淡,看來大飛的愛情無疾而終。楚漢在縣城里找了幾天,都沒有大飛的影子。他跟羅輝一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年春節(jié)回家,說起大飛的情況,媽媽竟然知道,她說:“大飛上半年得過一場大病,差點兒沒了。”
楚漢問:“什么???”
媽媽說:“癌癥。醫(yī)院都已經(jīng)放棄了,他有個朋友說外地有個神醫(yī),就帶他去了,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你猜怎么著?竟然真給治好了?!眿寢屢贿呎f還一邊感慨,“想不到大飛打小不著調(diào),還有個這么義氣的朋友?!?/p>
楚漢問:“去哪兒治的啊?”
媽媽說:“不清楚,光知道治好了?!?/p>
楚漢又問:“他現(xiàn)在還修鞋嗎?”
媽媽說:“不修鞋,他還能干啥?年前給家里寄過錢了,五千塊,他媽到處炫耀?!?/p>
楚漢不太相信有什么神醫(yī),便去大飛家問個究竟。大飛娘正忙著打年糕。楚漢問:“嬸子,大飛過年不回來?”
大飛娘說:“不回來了,但寄錢回來了。我家大飛啊,大難不死必有后?!?/p>
楚漢看了一下匯款單,是從鄰省五河縣寄過來的。春節(jié)假期結(jié)束后,他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還是請假去了一趟五河縣。陪他一起去的,還有潘龍海隊長。兩人在縣城里轉(zhuǎn)悠了兩天,最后終于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大飛”。他的裝束沒怎么變,依舊穿著黑色的外套,戴著墨鏡,手里舉著一只鞋正和客人討價還價。楚漢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并沒有走過去。他其實并不需要走近,只一眼就知道那人不是大飛,而是羅輝。他想這也是為何羅輝要離開龍馬縣的緣故。只有離開龍馬,他才可能變成大飛。
羅輝的藏身之處位于五河縣城北的城中村。楚漢自告奮勇要勸羅輝自首。潘隊長不同意,怕打草驚蛇,再讓羅輝跑了。他決定強攻。楚漢申請參加此次行動,并獲得了批準(zhǔn)。從槍庫領(lǐng)到槍的時候,他的手是顫抖的。黑臉教官臨別時的那句話再次響起:“如果你想成為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你需要找到打開心鎖的那把鑰匙?!背h找尋了這把鑰匙很久,如今終于知道這把鑰匙在哪兒了。
為了順利抓到羅輝,潘隊長進行了周密部署,將警力分成六個抓捕組和四個外圍組。抓捕組是第一梯隊,負(fù)責(zé)突擊抓捕。外圍組是第二梯隊,負(fù)責(zé)兜底,一旦抓捕失敗,立刻實施第二次抓捕。楚漢被分到外圍組。抓捕時間定在晚上十二點。計劃很周密,但行動并不順利。羅輝十分狡猾,早在院子的四周以及巷口都安裝了攝像頭。抓捕組一進村就被他察覺了,并趕在警察合圍之前逃了出來。說來也巧,他出逃的方向正是楚漢埋伏的位置。
埋伏在暗處的楚漢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向他跑過來,他猜到是羅輝,握槍的手抖得更厲害。同組的周強是個急性子,掏出槍大喊:“警察,不許動!”黑影當(dāng)然不會聽他的,循著周強的聲音就開了槍,并迅速朝一個巷子逃竄。周強躍出掩體就沖了上去,楚漢剛想提醒他別沖動,但為時已晚,一聲槍響之后,周強慘叫倒地。楚漢趕緊匍匐過去。還好,只是傷到大腿。周強讓楚漢別管他,趕緊去追羅輝。楚漢一邊呼叫支援,一邊朝著黑咕隆咚的胡同追去。
追到胡同盡頭,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死胡同。楚漢想折返回去,后腦勺就被槍口頂住了。他一驚,脫口而出:“小輝哥!”
黑影明顯一怔,喝道:“你轉(zhuǎn)過來!”
楚漢轉(zhuǎn)過來,面前正是許久未見的小輝?;蛟S是逃得匆忙,他沒戴墨鏡,那只瞎了的左眼裸露著,陰森恐怖,讓楚漢不敢直視。
羅輝瞪著一只眼睛看著楚漢,眼神里有多驚喜表情就有多意外,嘴角隨即泛起一抹苦笑:“看來大飛說得對,只有你能找到我。”
楚漢不知道這話是諷刺還是表揚,但已全然顧不得了,他勸說小輝放下武器主動投降。
“投降?你小輝哥從來不會投降的!”
“那你就殺了我!”楚漢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竟然說出了如此視死如歸的一句話。
羅輝撲哧一聲樂了:“我當(dāng)你是親弟弟,怎么會傷害你?”
“你當(dāng)我是親弟弟,那你就聽我一句勸。自首還能活命,頑抗就是死路一條?!?/p>
“自首也是死路一條。小漢,我自己犯的事自己清楚。不過,總算蒼天有眼,臨死前還能讓我見你一面?!?/p>
“小輝哥,只要你肯指證山豹,法院在量刑的時候一定會酌情考量的?!?/p>
羅輝淡淡一笑,沒有接話,而是轉(zhuǎn)移了話題:“當(dāng)了警察,槍一定打得不錯啦。我記得你小時候打得可真是不準(zhǔn)。還記得我教你的嗎?用兩只眼睛瞄準(zhǔn),不但打得準(zhǔn),還能看清世道人心??上蚁沽艘恢谎劬?,瞄不準(zhǔn)了?!闭f完這話,他咧了咧嘴,就像當(dāng)年他捂著受傷的眼睛沖楚漢做出的表情一模一樣。不過這次,楚漢看清楚了,那分明是在笑。
“小輝哥,當(dāng)年你為什么不說槍是我開的?”
“你糊涂了?當(dāng)年那槍是我按著你的手扣動的扳機,其實我早就想打大飛那小子了?!?/p>
楚漢忽然有些恍惚,羅輝說的是真的嗎?不是的!扳機是自己扣的!連大飛都知道。想到大飛,他問羅輝:“大飛呢?”
羅輝嘆口氣說:“病死了,癌癥。死之前他找我,把他的身份給了我,讓我照顧好他媽。他讓我離開龍馬縣,說除了你沒人能把我認(rèn)出來。他死后,我把他埋在村東河邊那棵歪脖柳樹下了。以后逢年過節(jié),你去給他燒燒紙吧。還有,他媽身體不好,不要告訴她真相。你若有心,每年給她寄點兒錢。”
楚漢流著眼淚點點頭,羅輝伸手擦掉他的淚,說:“嬸子和豹哥是對我最好的兩個人。這些好,我都記著。你小輝哥從不虧欠別人的。該怎么還,我心里清楚。”
警察圍了上來。潘龍海大喊:“羅輝,別亂來!你放開他,我來當(dāng)你的人質(zhì)?!?/p>
楚漢沖潘龍海大喊:“潘隊長,別過來,我沒事?!?/p>
羅輝也沖潘龍海說:“我敬你是條漢子,有本事你過來?!?/p>
潘龍海毫不猶豫地走過來,把槍扔在地上。羅輝推開楚漢,一把攬住潘龍海的脖子,拿槍對準(zhǔn)他的頭,臉上露出一股殺氣,他對楚漢說:“投不投降,都是死路一條。臨死之前還能拉個墊背的,不虧?!?/p>
楚漢驚呼:“小輝哥,不要開槍!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
羅輝冷冷地說:“少廢話,要救他就看你有沒有本事了。來吧,讓我見識一下,是你的槍準(zhǔn),還是我的槍快!”
潘龍海沖著楚漢大喊:“不要開槍,抓活的!”話音未落,羅輝便毫不猶豫地對著他的大腿開了一槍,然后惡狠狠地對楚漢說:“我數(shù)到三,就打爆他的頭,我說到做到!一、二……”
羅輝數(shù)到“三”的時候,槍響了。搶先開槍的是楚漢,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他的兩只眼都是睜著的。而子彈不偏不倚,正中羅輝眉心。
……
擊斃悍匪,楚漢榮立個人二等功。黑臉教官打來電話表示祝賀。楚漢問他:“我當(dāng)年的射擊成績到底是多少?”
教官說:“全部脫靶。”
楚漢語塞,停了半天又問:“當(dāng)年為何給我及格?”
黑臉教官說:“因為你有戰(zhàn)勝恐懼的勇氣。”
責(zé)任編輯" 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