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我總愛往菜畦邊站一站。
青磚縫里的霜痕正褪作濕漉漉的水漬,壟間新韭卻已挺直了腰身,像是被誰用綠綢帶在赭色田埂上打了個活結(jié)。這是母親用竹片隔出的方寸之地,周遭還橫著去年茄子的枯枝,新韭卻不管不顧地掀開薄雪,將二月的寒氣揉成指尖的翡翠簪子。
露珠綴在葉尖打轉(zhuǎn)。母親說割頭茬韭要趁天光初醒,此時天地清氣最足。她總把鐮刀在磨石上細細磨過,刀刃斜斜貼住韭根,輕輕一劃,便有清冽的香氣濺出來。這氣味像揉碎了整個冬天的沉悶,又像把春雷未至前的悸動都聚在一處。割下的韭菜躺在竹匾里,還帶著未晞的晨露,倒比檐角懸著的冰凌更晶瑩些。
記得幼時總嫌割韭凍手,母親便教我捧起剛離土的韭根細看。斷口處沁出珍珠似的汁液,湊近能聞見泥土深處的甜腥氣?!澳憧催@白生生的根,可比葉子金貴。”她沾了泥的手指在韭菜根部畫圈,“根在土里暖著,葉子才敢往上躥?!比缃裎椅罩牭叮鋈幻靼拙虏烁盍擞稚拿孛?,原是土地把最燙的心跳藏在了深處。
灶間熱鬧起來,總在午后。母親把韭菜浸在陶盆里,清水漫過碧玉般的莖葉,散開的葉片像游動的綠云。三姨送來新磨的豆腐,二嬸挎著竹籃兜來土雞蛋,案板上的面團早餳得蓬松柔軟。女人們手上忙活著,閑話卻比韭菜還鮮靈——東頭桃樹打了苞,西巷燕子回了巢……
鐵鍋燒熱時,滿屋子都是金黃的香。韭菜盒子在油里鼓起肚子,邊緣泛起細密的泡泡,像是把春天的心事都封在了面皮里。
暮色爬上窗欞時,菜畦里又躥出新綠。母親把韭菜根埋進摻了草木灰的土里,澆水的葫蘆瓢在空中畫出半道虹。月光落下來,那些白天被割去的葉茬處,竟已冒出針尖似的嫩芽,仿佛夜色是它們的襁褓。遠處傳來布谷鳥試嗓的啼鳴,一聲,又一聲,叫得星子都往人間垂了垂。
如今,菜場里四季都有韭菜賣??赡赣H仍守著她的時令,說機器切的根太齊整,反而不如鐮刀斜斜的那道傷口能讓新芽長得歡實。立春前,我?guī)Ш⒆踊厝ィ∪藘憾自趬胚厰?shù)韭菜葉上的露珠,忽然仰頭問:“奶奶,是不是每割一次,土地就年輕一回?”
風掠過整片菜畦,萬千翡翠叮當作響。
選自《西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