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受了什么魔力的驅(qū)使,他的車子無端拐進這個舊村。馬路以西,還留有一些院子矗立于斷瓦殘垣間;馬路以東的屋舍,則在城市化的履帶轟鳴下,全部化為齏粉,隱入塵埃。
在一堆建筑廢土旁,他停好了車,緩步向前,尋找往日的痕跡。2020年8月,他立在一堆瓦礫殘磚之間,怔怔地懷想著自己的少年時光。那個院子已拆除大半,前塵如夢,故園安在?他有些遺憾。那座等了他二十多年的少年家園,就此擦肩而過,永不重逢。
世事白云蒼狗,這次來他沒抱多少期待。城市棚改在加速推進,他猜想殘余的那堵墻,也會從這星球上消失,就像這土地上已經(jīng)消失的廣廈萬間——只消在腥紅的圓圈里寫個“拆”字,那屋子便會就此消失。只是,沒有多少人會為舊屋的消亡而惆悵,人們興高采烈地住進新房,窗明眼亮,房價飆升。仿佛這世上的拆遷,永遠都在創(chuàng)造價值,而非消弭價值。
但是,這半間老屋,依舊巋然未動,如魯靈光殿般,堅強挺立在廢墟之間。周圍所存的諸多新房,如今都沒了蹤影。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孤零零的這半間屋,被遺忘在天地間,留待一個過客前來憑吊。
他能算作“歸人”嗎?古人云:富貴而不還鄉(xiāng),如衣錦而夜行。那么對他而言,鄙賤而還鄉(xiāng),豈非衣褐而晝行了。二十五年前,他只是這房舍的租客;二十五年中,這老屋或許幾易其主;而二十五年后,一個毫不相干的落魄中年,又有何資格在這里冒充榮歸鄉(xiāng)里呢。
他艱難地爬上老屋旁邊的土基。一條新修的公路,遙遙地向城市延伸過去。這般高昂寬闊的馬路,其路基竟高于那半間可憐的老屋。他站在新路邊,低頭看腳下的老屋,它卑微一如此時的他,匍匐在這城市的腳下,灰暗而茍且。將來馳騁于斯的香車寶馬,肯定不會知道,路基之下封印著一個落寞人的少年回憶。
他沿著這條高貴的路,繼續(xù)南行。前邊是一片寬闊的廣場,兩側(cè)有數(shù)棟高樓。其樓之高,幾可捫星攬月。那樣高的樓啊,少年夢里也從未出現(xiàn)過的高樓。抬頭看去,這小區(qū)有個響亮的名字“XX山城”。世界即圍城,越是城里的人,越想用“山城”這樣的字眼,表達對天地自然的向往;而當年的他,曾是多么渴望能進入到城市之中啊。
他在這廣場周圍尋找三十年前的足跡。向東,向南,向西,直到無路可去。一邊走,一邊與腦海里殘存的半絲記憶進行對比:如今這高樓之處,當年應(yīng)當是哪里。
人到了一定年齡,記憶便不再是線性,而是一團團模糊的輪廓,隱約在坐標軸的周圍。必須借助一定刻度,才能尋到記憶的位置,不至前后顛倒。這些刻度可能是——小學(xué)畢業(yè),他把一張照片藏到文具盒里;初二年級的秋日,姥姥離開了他;初三的冬夜,父母在街門口等他騎車回家;中考順利,母親笑容燦爛……他使勁想把那些殘留的記憶碎片拼接進這張拼圖,卻終是徒勞。這坐標軸只有一個朝前的方向,任誰也無法逆流而回。
他仰頭看著這棟二十多層的高樓,忽地笑了。將來樓中的某戶主人,坐在金碧輝煌的新屋之中,肯定不會想到,這豪華的不動產(chǎn)之下,曾經(jīng)是他少年時扔土坷垃的垃圾場。就像他在少年時也不可能想到,家中所租住的這兩間舊屋,竟然座落在這千年古城的中軸線上,而老屋周圍那些他逮螞蚱拾廢品打群架的野地,其下埋藏著眾多北魏王公貴族的墓葬,在他搬離后紛紛出土。
尊耶,卑耶,古耶,今耶?風水輪流轉(zhuǎn),陵谷多推遷。世事的轉(zhuǎn)換何須千百載,只算算他成長的這二三十年間,腳下這片土地就已面目全非,不堪回首。
“天若有情天亦老”,而這大地,雖有情,卻無言。她靜看世變,看著一個對城市寫滿向往的孩子,終于在這城市中覓得了立錐的寸土,然而這世上不再有那個眼中有光的孩子,只剩下一個風霜滿鬢大腹便便的可厭中年。厚德載物,幸虧這大地始終無言。
“去我不顧者,東逝之波;瞻望弗及者,西馳之日?!彼驹谝黄瑥U墟之前,對面那太陽躲入西天的陰云背后,與他捉著迷藏。他想說點什么,想唱點什么,甚至想喊點什么,卻始終沒能開口。
他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時間,從這個離城七里的村莊,一步步躋身進那熙攘的城市,又賺得了一點點虛名。然而,他得到什么了嗎?
如果能選擇,他寧愿繼續(xù)做那個城郊的懵懂少年,在塵土飛揚的曠野中,漫無目的地奔跑。
選自微信公眾號“邦芒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