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養(yǎng)楨干：盛宣懷與南洋公學留學教育

被譽為“留學生搖籃”的南洋公學，曾在1898年至1905年資派7批47名留學生，引領清末留學之風氣，這與創(chuàng)始人盛宣懷“擇其優(yōu)異者，仿日本海外留學生之例，給官費就學外國或就試于各國大學堂，以擴見識而資大用”的籌建方針密切相關。上海交通大學館藏檔案——《南洋公學和清朝工部左堂關于英文教習吳治儉及學生胡鵬運出國經費來往文書》，詳細記錄了盛宣懷對南洋公學英文教習吳治儉留學英國專習“鐵廠工藝”、后成長為漢陽鐵廠首位中國工程師所起的關鍵作用，生動反映出盛宣懷“自強首在儲才，儲才必先興學”的教育興國精神。

一、無資補“缺”：吳治儉錯失赴美機會

吳治儉（1874—1955），又名吳健，字任之、慎之，江蘇金山人。1895年，吳治儉從圣約翰大學畢業(yè)，正式擔任該校英文教習。1899年，吳治儉赴南洋公學任事。同年9月3日，吳治儉以南洋公學中院英文教習身份參加掌教第一次聚議，明確其所授課程為中院二班外國輿地課和三班英文讀本課。[1] 1901年，吳治儉兼教公學附屬高等小學堂體操課，其時“每月支薪一百兩”[2]。這一時期他一直懷有“赴歐深造”的志向。[3]1902年6月27日，在聞知第一批留學生胡鵬運中途歸國后，他隨即上書公學總辦汪鳳藻，希望補胡鵬運之缺以便赴美游學，其文如下。

總辦大人鈞座：

敬稟者：昨為懇請補額資遣游學事，上書提調，恭求代達，稔已仰邀勛鑒矣。頃荷提調面諭，忻悉補額一節(jié)，已蒙督辦俞（諭）允，準將自美返國之胡生鵬運學費移資治儉，仰聆之下，感激莫名。竊念公學將近暑假，而暑假期內治儉正可就道。庶抵美以后即得逕入美國學堂肄業(yè)，無耗時廢日之弊。惟撥給經費，理合稟求……[4]

雖然盛宣懷在接到汪鳳藻呈請后，諭允吳治儉補額游學，但就經費一項未有申明。清末時期，留學歐美的費用向來頗巨。以留學英國為例，1901年10月，南洋公學首次派李復幾、曾宗鑒、胡振平、趙興昌4名學生赴英留學。是年10月4日，盛宣懷指令撥給4人“川資、治裝費銀2516兩，第一年常年經費銀3330兩，合計5846兩”[5]。平均計算每人也需近1500兩，遠超吳治儉任教的全年總收入。除此之外，吳治儉家境清貧，兄妹眾多。他在自傳中寫道：“先父益三公，因家道清貧，棄學就商，……自一八九四年起，患腦溢血臥床十九年，于一九一二年逝世。我九歲失侍（母），繼母亦早逝。我有兄弟六人，妹二人?！鶜q時，重父命娶林氏?！盵6]無論是“大家”還是“小家”，他都得支撐維持日常生活開銷用度，根本無力支付高昂的留學費用。

鑒于此，吳治儉希望南洋公學“撥給經費”。汪鳳藻收到吳治儉請求后，隨即呈請盛宣懷：“查照資遣赴美學生成案，酌給整裝洋三百元、川資洋五百元，六個月學費、月費共美金洋二百五十元，仍飭到美擇定學堂后，速將所學科目詳細稟報。以四年為限，學成即行回華?！盵7]汪鳳藻借此次呈請向盛宣懷爭取包括整裝、川資、學費、月費在內的赴美留學經費，不料盛宣懷卻未答應，而是照復汪鳳藻：“吳治儉赴美游學既系抵胡鵬運之缺，所有整裝、川資，胡鵬運均已領過，接遣者自未便再行開支。”盛氏雖拒絕支付吳的學費，卻給出建議：“聞在美華商業(yè)已集有巨款，凡華生皆可取資肄業(yè)。本堂已有二人愿自備資斧前往。吳治儉何不令其照辦，以節(jié)堂費?！盵8]

吳治儉即與在美華商聯(lián)系，卻被告知“舊金山華商佽助學費之舉，系由粵人集貲專為粵省而設，款亦無多”[9]。他只得再向公學求助。公學總辦汪鳳藻致函盛宣懷：“懇將治儉每月薪水暫準借作學費，以三年為期，或一并預支或按年發(fā)寄，俾得一意就學，進習?？啤Ｙ巩厴I(yè)回華，仍可力圖報效，勉將所借學費分年歸償，以重公款?！盵10]汪鳳藻提出方案，可預支薪水，以解吳治儉經費之需。然而，最終因“未蒙準給整裝川資，又苦無力自措”[11]，吳治儉此次赴美申請未能如愿。

二、時來運轉：吳治儉終圓留學之夢

1898年4月，盛宣懷曾與張之洞會奏漢陽鐵廠商辦后兩年來經營的艱苦歷程，其中人才之痛缺極為緊要：“镕煉之合法與否，不能不恃監(jiān)工之西人……每遇新舊交接之間，不免稍稽工作，特所患猶不若乏煤之甚也?！盵12]之所以有此痛陳，皆因盛宣懷“創(chuàng)業(yè)當先擇人，不得其人，寧毋創(chuàng)舉”[13]的信念。在南洋公學1901年首批赴美學生中，陳錦濤便成為南洋公學第一位研習“鐵廠工藝”的學生。但1902年3月8日，陳錦濤致函南洋公學，“因年長體弱，很難繼續(xù)學習鐵廠工藝，請求改習教育、理財?！盵14]盛宣懷予以批準。唯一鐵廠工藝學習生放棄，漢陽鐵廠又始終需要镕煉之人才，自然需要“補額”。于是自吳治儉留學“未克成行”后僅過三個月左右，其出洋留學又現(xiàn)轉機。

1902年10月，盛宣懷向清政府奏派漢陽鐵廠總辦李維格出洋考察學習：“茲查有總辦湖北鐵廠三品銜候選郎中李維格，心精力果，體用兼賅，本來諳熟方言，近復留心工學，臣與李維格堅明約束，鐵廠之成敗利鈍，悉以付之?！盵15]據(jù)此，盛宣懷贊揚李維格才干，欣賞其“留心工學”，并將鐵廠“成敗利鈍”的重任交付與他。李維格曾任南洋公學提調，與吳治儉共事有年，得知其“有志專門之學”。10月19日，李維格致函盛宣懷：“派往外洋英國學習鐵廠工藝之學生，系現(xiàn)充南洋公學英文教習吳治儉，上海人，年紀未詳，約二十余歲。今日已令具呈切實甘結，擬請照會南洋公學汪總辦，以便接洽。”[16]10月23日，盛宣懷接到李維格函請后照會汪鳳藻：“查有南洋公學英文教習吳治儉有志專門之學，……派令吳治儉即在外洋隨同李郎中前赴各國考察一切，學費、月費兩項自應準其開支?！盵17]

汪鳳藻接到照會后，同一天立即安排吳治儉與南洋公學簽訂出洋留學甘結，即保證文書：

具甘結吳治儉，今承南洋公學資遣出洋，學習鋼鐵廠工藝。以學成為度，不論年限。學成回華，在湖北漢陽鐵廠充當工師。頭兩年每月薪水銀貳百兩，以后每年月加銀貳拾伍兩，加至肆百兩為止。如欲別就，即將所有出洋學費繳楚，方能離廠。如在外洋學業(yè)未成而欲回華，亦須繳回學費。具此甘結是實。

光緒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具甘結吳治儉

父：吳錫祥

保：顧緝庭[18]

與此同時，在吳治儉學費、月費已定情形下，公學總辦汪鳳藻繼續(xù)呈請盛宣懷：“整裝、川資兩項，該教習實在無力籌措，應請俯準一并照案支給?！盵19]盛宣懷隨即批準：“吳治儉既已具結前往外洋學習工藝，準即如請，由南洋公學發(fā)給整裝、川資兩項銀兩，以示體恤?！盵20]隨后，南洋公學支付吳治儉治裝費規(guī)元[21]264兩6錢8分、赴英船費規(guī)元458兩7錢5分、1903年上半年學費規(guī)元1312兩7分[22]，另有行李、零用費規(guī)元37兩5錢8分[23]，共計規(guī)元2073兩8分。

吳治儉時年29歲，初始留學經費無著，時隔三四個月又峰回路轉，曙光重現(xiàn)，得李維格舉薦，繼而得以代替陳錦濤學習鐵藝，最終受南洋公學資助放洋學習。1902年10月24日，吳治儉自滬登日船“博愛丸”，隨出洋考察的李維格一道踏上赴英求學之路。

三、盛、袁之爭：留英資費改歸漢廠支付

南洋公學的辦學經費由盛宣懷掌管的輪船招商局、電報局眾商所捐，每年招商局捐6萬兩，電報局捐4萬兩，用以維系公學日?；顒印６趨侵蝺€出洋之際，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世凱掀起對輪、電兩局的爭奪，這次事件雖與吳治儉無直接關系，但其事態(tài)發(fā)展及結果對其留學經費改撥產生了間接影響。

1902年10月，盛宣懷的父親病逝，盛宣懷依制須去職丁憂。袁世凱遂借機籌劃對盛宣懷制下招商、電報二局的爭奪，逼盛氏“解去利炳”[24]。至1903年初，袁世凱已在爭奪戰(zhàn)中掌握主動。1月15日，清政府任命袁世凱為電務大臣。2月，盛宣懷卸任招商局督辦，袁世凱派親信楊士琦為總理，徐潤為會辦。最終，袁世凱將二局控制在自己手中。

袁世凱將輪、電兩局收入囊中之際，便著手向盛宣懷另一事業(yè)——南洋公學發(fā)難。1903年1月24日，袁世凱電告盛宣懷，“聞南洋公學已罷散，是否趁此停辦，或請南洋另酬款。請酌?！盵25]袁世凱威脅盛宣懷停辦公學，否則停止對輪船招商局和電報局的撥款。盛宣懷卻不為所動，堅持辦學。2月3日，盛宣懷回電袁世凱，指出公學“開辦已六年，中外觀聽所系。若遽廢止，殊覺難堪……查輪、電兩局，原撥公學每年十萬兩，本年起遵即停撥。又船局另捐二萬兩，電局另捐二萬兩，原奏系充商務學堂、東文學堂各經費，擬請暫準照撥，改充出洋肄業(yè)經費，使卒業(yè)諸生不致半途而廢。”[26]2月5日，袁世凱同意盛宣懷所請。雖然袁世凱保留公學出洋經費，然而此4萬兩充作出洋經費，根本不足以具付所有留學生的費用。以1902年所有“游學生支款項”為例，共計規(guī)元56246兩7錢7分[27]，已超出四分之一強。袁世凱又停撥公學經費，致使公學不得不轉嫁經費、開源節(jié)流。

針對刻下公學經費奇絀，時任公學提調代總辦張美翊于1903年6月22日就吳治儉留學費用事宜致函盛宣懷：“該員考求鐵政系供鐵廠日后任使，所有該員吳治儉學費以及畢業(yè)歸裝等項，改由鐵廠給發(fā)，飭知總辦漢陽鐵廠迅將西歷本年下半年學費英金一百五十鎊匯寄英國吳治儉手收?！盵28]張美翊不僅懇請盛宣懷改吳治儉的留學經費由漢陽鐵廠給發(fā)，還希望“將上年十月公學所發(fā)該員治裝、川資、學費銀二千零三十五兩五錢劃還公學?！盵29]翌日，盛宣懷回復張美翊，同意吳治儉的留學經費“自西歷本年下半年起，改由湖北鐵廠支給學費”，但對于張氏提及的治裝、川資、學費等劃還，盛宣懷表示“既已出支，自應免其劃還”[30]。據(jù)盛、張兩函可知，南洋公學實際僅為吳治儉支付了1903年上半年一個學期的學費、整裝費和川資費，其后便由漢廠全額資助。

7月1日，張美翊致函漢陽鐵廠總辦盛春頤、會辦宗得福，告知匯寄吳治儉經費的方式、頻次以及公學已付各費的清單。[31]7月3日，張美翊又致函吳治儉，告知經費改章的詳情，并請將英國住址、學堂、專業(yè)及畢業(yè)時間等情況速向鐵廠呈明。[32]7月11日，漢廠盛春頤、宗得福致函張美翊，告知“吳治儉赴英費用帳及洋文住址單均已誦悉”，并言明“鐵路總公司支發(fā)英金一百五十鎊，仍以奉托貴公學代匯至英國倫敦藍博德監(jiān)督，轉交吳治儉查收應用，以后遵當半年一匯。”[33]經費由漢陽鐵廠托鐵路總公司撥發(fā)并交予南洋公學，公學轉匯至英國后再交吳治儉。張美翊于7月20日將經費騰挪周折落定情形函告吳治儉：“是款雖改歸漢廠，而匯兌仍由公學，自較熟習?！盵34]這一過程雖顯輾轉，但吳治儉留學經費一事得以安頓。此后，吳治儉在英經費便由漢陽鐵廠給付。

1904年，吳治儉入英國約克省謝菲爾德大學，專攻冶煉鋼鐵合金。1907年得冶金學位文憑及榮譽級冶金學士。1908年得冶金碩士學位，成為中國首位冶金專業(yè)留學生。1908年下半年，他啟程回國，途經美國，并參觀美國各大工廠。[35]1908年底，吳治儉抵滬，即赴漢陽鋼鐵廠任化鐵爐副工程師職，相繼擔任漢廠、冶廠廠長等要職，參與漢廠擴建、冶廠籌建等重要工程，成為我國近代早期鋼鐵冶煉技術與經營的先驅之一。正是盛宣懷對留學教育的前瞻思維和人才培養(yǎng)的高度重視，才開啟了吳治儉在漢冶萍煤鐵廠礦公司的奮斗歷程，造就了其在冶金領域的卓越成就。

*本文為2024年度上海交通大學黨史研究與宣教課題“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家資源挖掘利用與傳承弘揚的回顧與前瞻”（項目編號：DSYJXJB2024-02）及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南洋公學近代教科書的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023ELS001）研究成果。

（圖片均為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注釋及參考文獻：

[1][5][14]王宗光，歐七斤.上海交通大學史：第一卷[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6：116-117， 198-199，184-194.

[2][9][10]汪鳳藻致盛宣懷函（1902年7月30日，光緒二十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盛檔：SD044560，上海圖書館藏。

[3][6][35]吳任之自傳（1953年8月23日），上海市文史研究館藏。

[4]吳治儉致汪鳳藻函（1902年6月27日，光緒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7]汪鳳藻致盛宣懷函（1902年6月27日，光緒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8]盛宣懷致汪鳳藻函（1902年7月1日，光緒二十八年五月二十六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11][19]汪鳳藻致盛宣懷函（1902年10月23日，光緒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檔案。

[12][24]夏東元.盛宣懷年譜長編：下冊[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4：650，770.

[13]盛宣懷.癸酉隨手記事（1873年2月10日至5月15日），線譜長817840-41，上海圖書館藏。

[15][26]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xù)編：第十三輯[M].臺北：文海出版社，1975：235，1319.

[16]李維格致盛宣懷函（1902年10月19日，光緒二十八年九月十八日），盛檔：SD017237，上海圖書館藏。

[17][20]盛宣懷致汪鳳藻函（1902年10月23日，光緒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18]湖北省檔案館.漢冶萍公司檔案匯編（一）[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1：236-237.

[21]鴉片戰(zhàn)爭后上海設租界，最初以本洋（西班牙銀幣）為標準貨幣，惟本洋于十九世紀初已停鑄，日漸減少，不能適應交易需要。1858年改用“規(guī)元”為標準。規(guī)元是一種虛銀兩，并無實銀，以上海銀爐所鑄的二七寶銀折算使用。

[22][28][29]張美翊致盛宣懷函（1903年6月22日，光緒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七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23][27]《交通大學校史》撰寫組.交通大學校史資料選編：第一卷[M].西安：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 1986：93，94.

[25]駱寶善，劉路生.袁世凱全集：第10卷[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602.

[30]盛宣懷致張美翊函（1903年6月23日，光緒二十九年五月二十八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31]張美翊致漢陽鐵廠總辦盛、會辦宗函（1903年7月1日，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初七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32]張美翊致赴英學習鋼鐵生吳治儉函（1903年7月3日，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初九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33]盛春頤、宗得福致張美翊函（1903年7月11日，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十七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34]張美翊致吳治儉函（1903年7月20日，光緒二十九年閏五月二十六日），檔號：LS2-001，上海交通大學館藏。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檔案文博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