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期,新舊權貴更替,在王謝凋殘、滄桑迭變之際,中國社會各個層面都經(jīng)歷著一場“數(shù)千年未有之鉅劫奇變”[1]。此時不僅是北京藝術品市場發(fā)展最為迅猛的階段,也是古玩行業(yè)的“黃金時代”[2],琉璃廠店鋪林羅密布,古董紛繁多樣。承晚清古印鑒藏之風余緒,來自清廷內府及八旗王公、官宦富紳、文人士夫藏家所藏古印不斷流入北京古玩市場,加之出土古印不斷增多,國內外政要、商人、文士、藝術家在京活動的日益頻繁,以琉璃廠為代表的北京古印市場尤為活躍。
清中期以來,作為北京古玩市場中心的琉璃廠,也是民國初期著名的文化街,成為買賣古玩的主要市場。[3]古印交易的頻繁,使琉璃廠從事古印交易的店鋪顯著增多,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主營古印的古玩店;另一類是以經(jīng)營金石、書畫為主,兼營古印的古玩店。
(一)主營古印的店鋪
民國前,琉璃廠主營古印的古玩店有栩齋和英古齋。栩齋于咸豐年間開設,是琉璃廠最早售賣古印的店鋪,民國時期持續(xù)經(jīng)營。創(chuàng)辦于同治年間的英古齋,不僅主營古印、印盒和印泥,還是鑒定玉石印章的權威商號。它與權貴結交甚密,并建立了較為深厚的人脈關系。因其在晚清積累了良好的聲譽,進入民國后,深受藏家信賴。在琉璃廠的古玩店中,英古齋所售印章數(shù)量最多,品種最繁,滿足了不同階層人士的喜好,成為他們必到之所。其中,不乏為賞玩而收藏銅印和玉印的文人學士;還有為送禮或附庸風雅而請名家刻印的富紳商賈、軍政新貴,也至此挑選名貴印材和印章;就連外國人也經(jīng)常慕名而來。除栩齋、英古齋外,其他主營古印的店鋪均開辦于民國初期,主要有同古堂、古光閣、晉秀齋、鑒古齋四家,其經(jīng)營規(guī)模不如前者。
(二)兼營古印的店鋪
民國初期,琉璃廠兼營古印的古玩店有三十余家,占古玩店總數(shù)近三成。[4]其中,較有影響力的有德寶齋、論古齋、尊古齋、式古齋、永寶齋等。這些店鋪多創(chuàng)立于清晚期,至民國初年仍持續(xù)經(jīng)營,是業(yè)內具有影響力的綜合性古玩店,憑借良好口碑和較高聲譽,深受藏家和商販信任。各地商販常優(yōu)先把新出土的古印送到這些店鋪出售,家道中落的藏家也會把家藏古印寄售于此。如德寶齋受晚清金石學家陳介祺后人委托,代銷“萬印樓”所藏璽印,其中就有傳為“趙飛燕”印的漢玉印“婕妤(緁伃)妾娋”[5],該印施以鳥蟲書,線條綿密飛動,流暢勻落,華美清麗,工藝精湛,玉質純凈溫潤,為漢代玉印之冠,曾被項元汴、李日華、龔自珍等歷代收藏家視為瑰寶。在眾多店鋪中,尊古齋和式古齋出售的古印數(shù)量最多,且佳品較多,價格相對高昂。如尊古齋就藏有三枚傳為河南安陽殷墟出土的銅璽——“亞禽示璽”“奇字璽”和“瞿甲璽”。這三方璽印后來被認為是中國銅璽印的最早實物,彌足珍貴。民國初期開業(yè)且兼營古印的古玩店,古印來源渠道較窄,所售古印的品種不夠豐富,數(shù)量也相對有限。
民國初期,創(chuàng)立于晚清的店鋪是古印銷售的主體,新開業(yè)的店鋪作為補充,共同成為琉璃廠古印市場重要的組成部分。古印經(jīng)營者多具備較高的專業(yè)水平,采用專業(yè)化的經(jīng)營方式,建立了全國性的收購網(wǎng)絡。他們不僅派店伙計前往各地收購古印,還接納來自天津、山東、河南、山西、陜西等地商販所販賣、寄售的古印。因古玩店專業(yè)化的經(jīng)營和管理,民國初期琉璃廠的古印交易興盛,商業(yè)氛圍濃厚,呈現(xiàn)規(guī)?;蛯I(yè)化的趨勢。
民國初期,由于出土文物的增多,藏家的不同好尚,古玩市場上流通的古印繁雜多樣,幾乎涉及各種材質,其豐富程度遠超以往。自明清以來,由于古璽印并非市場上的主要交易對象,價格相對低廉,進入民國后,古印交易數(shù)量雖大幅度提升,但較之其他古玩,整體價格依然偏低。
(一)銅璽印
清中期以來,金石考據(jù)學興盛,古銅印文在文字、職官、輿地、姓氏等方面,成為金石學家“研經(jīng)證史“”裨補史實”的重要依據(jù),銅璽印由此備受藏家追捧。民國初期,金石學延續(xù)晚清態(tài)勢,古璽和漢銅印仍是古印市場的交易主體。它們在市場上流通量大,價格較為低廉,便宜的一方僅兩銀元,貴的也不過五銀元。如英古齋寄售印璽百余方,每方售價兩銀元;式古齋以八銀元價格出售“軍司馬印”“部曲將印”“許郎印”,每方不足三銀元。[6]不過,名品的價格就另當別論了,如一方“武庫中丞印”,因“紅綠透骨,文字典重,西京遺制,穆然可睹”,售價高達二十兩銀。[7]其他時期的銅璽印因市面流通較少,價格普遍較高,大致在兩銀元至三十銀元之間,且因年代和品相不同,價格略有波動。
整體而言,民國初期琉璃廠的漢銅印售價比晚清低廉。如同治九年(1870),晚清官員顧文彬以六兩銀子購得漢印兩方,[8]一方漢印的價格為四元余,[9]與民國初期的價格看似差別不大。但從購買力角度換算,一方漢銅印在同治年間可以換約一石半大米,而在民國初期換不到半石,差異顯著。究其原因,與市面待售印章的多寡有關。晚清琉璃廠古玩市場上的銅印稀缺,顧文彬在給兒子顧承的家書中就提到琉璃廠“秦漢印甚少,價亦不賤”的情況。[10]民國初期,古銅印不斷出土,市場上流通的古璽和漢銅印增多,價格自然便宜。
(二)玉印
玉印因質地細膩、制作精良,歷來受到藏家珍愛,常被收入古玉印譜,成為案頭鑒賞之物。民國初期,漢玉印的價格尤為昂貴。如尊古齋從江南得新出土玉印,索價五十銀元,較漢銅印昂貴十余倍;陳介祺舊藏“周御”玉印,要價高達百兩銀。[11]與之相比,晚清玉印價格相對親民。如光緒五年(1879),晚清官員李慈銘在琉璃廠購買古玩,付小玉印及象箸錢十二千,[12]一方玉印大概只需十一銀元余。在當時的市場上,不乏玉印名品流通。其中,“廣阿侯夫人印”年代久遠,甚至早于備受矚目的“婕妤(緁伃)妾娋”印,顯得愈發(fā)珍貴。依據(jù)后者在晚清時期的售價為三百兩,一個印拓也需四兩,[13]可推知前者的價值必然不菲。
玉印價格不斷攀升的原因在于材質的珍貴和藏家的好尚。晚清北京市場的玉器購買者不多,如同治九年寓居琉璃廠的顧文彬在家書中曾說:“此間買漢玉者少,故價不甚昂?!盵14]晚清金石學家吳大澂曾委托德寶齋在京收購玉器,也在信中提到“此時都下尚無爭購之人也”[15]。到了民國初期,海內外藏家皆至京城大肆收售玉器,玉器價格飛漲,各類玉器店鋪林立,甚至還出現(xiàn)了玉器街。由于玉印兼具玉和古印的雙重價值,并受玉器市場繁榮的影響,價格自然也水漲船高。
(三)石印
民國初期,古印市場上比較名貴的印石有田黃和白壽山。齊白石在《癸卯日記》中曾提到名貴石章的價格:“田黃價三十換,白壽山三十換。凡石溫潤者,高有一寸,價或十兩或八兩,中等石或六兩。”[16]作為文人雅士清賞之物,價格相對親民的昌化石、青田石和普通壽山石是一般藏家常購之選。如1915年8月,陳師曾為魯迅代購三方普通壽山石章,僅花費五元。[17]市場上還有名家雕刻的普通石料,價格也不高,如英古齋所售清代楊璣[18]所制的一方象牙白青田石印,獅紐雕刻得精妙生動,僅需三銀元,[19]遠低于名貴石章的售價。石印材自明代中后期被文人廣泛使用,此后,明清流派印在市場上開始流通,如明代顧苓,清代陳鴻壽、趙之琛等名家的印章皆有交易。石印在民國初期的市場上不被時人重視,一方朱文多字石章只需六銀元,即便是西泠八家所刻印章也不例外,如崇雅齋的一方陳鴻壽所制印章的索價不到兩銀元。
(四)金印、銀印、象牙印、陶瓷印、鐵印、鉛印
民國初期的古印市場上還流通金印、銀印、象牙印、陶瓷印、鐵印、鉛印等。金印以黃金鑄造,極其珍貴,存世較少,在市場上尤為罕見,較為常見的是鎏金印,多為龜紐或囊駝、天祿等造型,頗受外國人青睞,每方價格高至上百銀元。如懷古齋出售一方鎏金子母印,售價四十一銀元。[20]銀印的價格則相對便宜,五方銀印售價三十銀元,每方價僅六銀元。[21]象牙印的價格也不甚昂貴,一方明代先哲象牙印“講學修德”僅需三銀元。[22]陶瓷印、鐵印和鉛印在市場上較為少見,由于不少藏家和經(jīng)營者專業(yè)能力不足,難以辨別,其價格有很大的波動和不確定性。
可見,民國初期市場上流通的古印多樣,除受到年代、品相、風格的影響外,古印的價格主要由材質優(yōu)劣和市場流通數(shù)量的多寡決定。從交易數(shù)量來看,銅璽印最受歡迎,其購藏者多為文人學士;而材質上乘的印章價格尤為昂貴,藏家多為民國權貴。這表明琉璃廠古印交易品種較以往更為豐富,可滿足不同階層的藏家需求,專業(yè)化程度也得到進一步提高。
民國初期,繁榮的古印市場和林立的古印經(jīng)營店鋪,不僅為古印藏家提供了便利而豐富的古印購藏場所,使古印得到了很好的利用和保護,而且使印學研究乃至印章文化得以發(fā)展、傳承。古玩店的經(jīng)營者利用自身優(yōu)勢,把經(jīng)眼或待售的古印輯成印譜以便購藏者鑒賞,如《尊古齋古璽集林》《衡齋藏印》《石言館印存》等。藏家對古印購藏的癡迷,也催生各種專收、兼收古璽印的譜錄不斷出現(xiàn),如《碧葭精舍印存》《隋唐以來官印集存》《赫連泉館古印存》等。同時,藏家和琉璃廠古物鋪經(jīng)營者悉心珍藏古印,使其得以妥善保存并流傳于世。1936年,德寶齋更是將部分古印捐獻給國家。[23]如今,多數(shù)藏品保存在國家級的文博機構,如前文所述“婕妤(緁伃)妾娋”藏于故宮博物院,三方傳為商代的銅璽被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這些古印也成為金石研究、篆刻藝術研究的重要資料??梢姡駠跗诓丶液凸磐娴杲?jīng)營者對古印的藏弆和輯錄,對防止古物外流以及文化傳承都曾發(fā)揮過積極的作用。
琉璃廠古印交易的活躍,在很大程度上也推動了學術研究的發(fā)展。民國時期的文人學者延續(xù)晚清金石考據(jù)之風,不僅致力于金石的搜訪和鑒藏,還成立社團共同推動學術與藝術的發(fā)展。1921年,享有盛名的金石學研究團體“冰社”在琉璃廠成立,同光閣后院成為其聚集地,這一選址與琉璃廠作為活躍的古玩市場緊密相關。切磋研討印藝是“冰社”的主要活動之一,琉璃廠古印市場上流通的古印和古印譜成為社員(如羅振玉、丁佛言、易大庵等)進行金石研究的重要對象和第一手資料?!氨纭钡慕鹗芯炕顒?,有力促進了考古學、文字學等領域的學術研究和交流,推動了篆刻藝術的發(fā)展繁榮。一時間,北方篆刻之學蔚然成風,“冰社”甚至可與南方的“西泠印社”相媲美,在民國篆刻藝術史上交相輝映。[24]
值得注意的是,古印市場的興盛和古印交易的頻繁,對印人鬻印市場也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民國初期,印人們從“恥于言利”轉為積極宣傳、推銷自己的藝術作品。北京地區(qū)有近半數(shù)的印人選擇在琉璃廠掛牌鬻印。如“冰社”首任社長易大庵,就在同光閣后院掛有“易大庵先生治印處”;寓居北京不到三個月的齊白石,也曾在琉璃廠南紙店張貼治印潤例。印人們選擇在琉璃廠鬻印,與當時琉璃廠活躍的古印交易有直接關系。1917年,第二次來到北京的齊白石便在琉璃廠鬻藝,其畫有價無市,治印卻收入頗多,他在《己未日記》中自述“今年作己未過三都門,為人篆刻頗多”[25]。齊白石的篆刻藝術能獲得市場青睞,固然與其印風有直接關系,但也與琉璃廠繁盛的古印市場和頻繁的古印交易難分難解。
眾所周知,清代中期后,“印外求印”和“印從書出”成為印人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的兩條新徑,但“印中求印”依然是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的不二法門。民國初期的印人們仍需從古印中獲取營養(yǎng),而琉璃廠的古印店鋪便成為他們獲得古印的最佳場所。當代學者指出:齊白石于1917年定居北京之際,恰好是其印風發(fā)展的第二個階段末期,即“漸去丁、黃浙派法,轉而模仿、借鑒趙之謙印風,并探索自家印風”時期。[26]在此階段,可以看到齊白石對“印中求印”的嘗試。顯然,這一探索與其在北京琉璃廠所經(jīng)眼的古銅璽印、璽印譜錄不無關系。不難想象,齊白石的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很有可能從古銅璽印、璽印譜錄中汲取了養(yǎng)料而進行“衰年變法”。從這個角度上來看,繁榮的古印市場和活躍的古印交易對印人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不容忽視。
民國初期北京琉璃廠的古印交易日益興盛。隨著市場上流通的古印數(shù)量不斷增多以及經(jīng)營古印店鋪的顯著增加,不僅交易的品種繁雜多樣,價格也趨于穩(wěn)定,古印市場呈現(xiàn)出專業(yè)化、規(guī)?;奶攸c。琉璃廠的古印交易影響深遠,不僅曾對金石學研究、鬻印市場和篆刻藝術創(chuàng)作發(fā)揮過重要作用,而且對以琉璃廠為中心的北京古玩業(yè)的發(fā)展,以及對文物保護、文化傳承等方面也做出了重要貢獻,并直接為新中國北京古玩市場的新生奠定了基礎。簡言之,民國初期琉璃廠的古印交易上承晚清余緒,下啟新中國發(fā)端,促成古璽印章成為現(xiàn)今藝術市場上的重要交易對象。
注釋及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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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此數(shù)據(jù)根據(jù)陳重遠《京城古玩行》和周肇祥《琉璃廠雜記》統(tǒng)計而成。
[5]“婕妤(緁伃)妾娋”玉印一度被誤認為是西漢成帝時婕妤趙飛燕的用印,一時引得騷客為之競聲酬唱。近年來,學界一致認為“婕妤”為漢代宮中女官,“妾”為謙稱,“娋”應為人名。
[6][7][19][20][21][22]周肇祥.琉璃廠雜記(上)[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40,309,40,118,15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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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從明朝末年開始,我國從西班牙、葡萄牙二國引進了一種“洋銀”(亦稱“番銀”)。“洋銀”不以“兩”計,而是一圓(元)一枚,按照洋銀一圓(元)含銀七錢二分的換算方法,三兩相當于四元余。
[11]周肇祥.琉璃廠雜記(下)[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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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5]北京畫院.人生如寄北京畫院藏齊白石手稿(上)[M].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3:50,199.
[17]魯迅.魯迅日記:上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149.
[18]“漳浦楊璣,字玉璇,善制印鈕,以一分許,三分薄,玲瓏準提像得名,稱為絕技。”見鄧之誠所著《骨董瑣記》一書,由中國書店出版。
[23]北平市社會局關于定于德寶齋商店內鑒定陳元章家藏古印并將另行告知時間給冀察政務委員會秘書王潛剛,主任張厚榖,北平市政府秘書兼科長馮承棣等的函,檔號:J002—007—01145,北京市檔案館藏。
[24]孫洵.民國書法篆刻史[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256.
[26]黃惇.印從書出膽敢獨造(二)——北京畫院藏齊白石三百方印章研究[J].榮寶齋,2012(2):216-217.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