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建筑都有實用性,但它們在本質上是超越實用的。
就像埃菲爾鐵塔,幾乎沒什么實用性,以至于在法國為紀念大革命一百周年而建造它的時候,這一設計方案遭到了強烈反對,包括小仲馬、莫泊桑在內的作家、畫家、雕塑家、建筑師,趕在巴黎的天際線受到損毀之前聯(lián)名上書,表達他們“強烈的、憤怒的抗議”,稱“連商業(yè)化的美國都不想要的埃菲爾鐵塔,無疑將成為巴黎之恥”。
羅蘭·巴特寫《埃菲爾鐵塔》,是從莫泊桑常在埃菲爾鐵塔上吃午飯開始的。這不是因為埃菲爾鐵塔上的午餐好吃,而是因為那里是巴黎唯一看不到埃菲爾鐵塔的地方。在他們眼里,埃菲爾鐵塔不但丑陋,代表著庸俗的工業(yè)趣味,而且無用——連塔頂餐廳的菜肴都不那么好吃。
古斯塔夫·埃菲爾為了使埃菲爾鐵塔的設計更有合理性,曾給它賦予了若干實用功能,比如空氣動力測量、材料耐力研究、無線電研究等,但對具有深厚審美傳統(tǒng)的巴黎人而言,這樣的辯護太過無力。
但幾十年后,劇情卻發(fā)生了神奇反轉,埃菲爾鐵塔不僅為大多數人所接受,還成了巴黎最重要的地標建筑,它每年的游客量比盧浮宮還多。與盧浮宮比起來,埃菲爾鐵塔無疑是一座空洞的紀念碑,里面什么都沒有,但它有高度(1929年紐約克萊斯勒大廈建成以前,它一直是世界建筑的最高峰),有其他建筑無法企及的體量,僅憑這些,就使它成為一個符號。就像紫禁城,它的象征性,是通過它不近人情的宏大來實現(xiàn)的。
紫禁城的宏大,不僅使營造變得不可思議,連表達都是困難的。這讓我的心底生起來的那股言說沖動,每次都鎩羽而歸。我們常說,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講起。其實“二十四史”有頭也有尾,但紫禁城沒有。紫禁城里收藏的古物遠達新石器時代,甚至比新石器時代還要早,像《紅樓夢》里寫的,“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紫禁城里藏過一部“二十四史”,那是《四庫全書》史部的一部分,而三萬多卷的《四庫全書》又只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紫禁城有墻,卻又沒有邊際,我們說什么都是掛一漏萬,我們怎么說都如瞎子摸象。因此,在紫禁城面前,話語是那么無力。
但簡單說,紫禁城就是一座城。它的外圍有城墻,在它的內部,有辦公場所(三大殿、養(yǎng)心殿等),有家屬宿舍(東西六宮等),有宗教設施(梵華樓等),有水利工程(內金水河等),有圖書館(昭仁殿等),有學校(上書房等),有醫(yī)院(太醫(yī)院等),有工廠(造辦處等),有花園(御花園等),除了沒有市場,紫禁城幾乎包含了一座城的所有要素。
在這個物質空間里,也容納著各色人等,包括皇帝、后妃、太監(jiān)、文臣、武士、醫(yī)生、老師(皇帝及皇子的講官)、廚師、匠人等等,他們在各種建筑中生存和相遇,合縱連橫,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應運而生。紫禁城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城,是物質的城,也是人群的城。它是一個社會,是世界的模型,是整個世界的縮影。
在我看來,紫禁城最根本的特性,在于它是一個生命體,猶如一株老樹,自種子落地那一刻起,它就沒有停止過生長。帝制終結了,但紫禁城沒有死,而且永遠不會死。
2018年初秋時節(jié)拍攝《上新了·故宮》,我和演員蔡少芬以及劇組其他成員在早上六點到達太和殿。若“穿越”回幾百年前,這正是大朝會的時間;但此時的太和殿前,不見排列成行的品級山(供官員們在廣場列隊的標志物),也不見在銅龜、銅鶴腹中升起的裊裊線香,只有攝像機、軌道和搖臂在無聲地運動,只有我們幾人的談話聲在空闊的廣場上回蕩。
七點半,太和殿廣場上的幾扇大門打開,先是各宮殿的值班員排著進來,緊接著是上班的故宮員工紛紛騎自行車從廣場前經過,有的還在太和殿臺基下停下來,看看拍攝的現(xiàn)場。故宮博物院新的一天就是這樣開始的。紫禁城有自己的“生物鐘”,它的聲與色每一分鐘都在發(fā)生著變化,讓我這個老員工也感到興奮和驚奇。
時間無聲地流過紫禁城,卻在紫禁城中留下鮮明的痕跡。紫禁城不是永恒不變的,而是一刻不停地在變,盡管那變化極為細小,只有敏感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這些具體的、細小的變化,帶動這座城處于永不止息的生命律動中。這是紫禁城這件“古物”與其他古物最根本的不同。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故宮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