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澤,1990年生于河北張家口,戲劇與影視學碩士。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河北省影視家協(xié)會會員,張家口市作家協(xié)會、評論協(xié)會副秘書長。小說見于《青年文學》《小說選刊》《紅巖》等刊物。曾舉辦個人小說作品研討會,參加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等。現(xiàn)供職于河北北方學院文學院,北京師范大學“青訪”學者。
1
燦黃的稻穗低著頭,在秋風的撫動下乖巧謙遜。我和敏敏把飲料瓶子丟在一旁,學起它,抱上拳,弓著腰,發(fā)出晶瑩的笑聲。一圈一圈的浪花蕩漾在一塊一塊的稻田上,我倆的笑聲瞬間有了模樣,驚動了趴在稻稈上憩息的螞蚱。它們紛紛跳躍起來,憑借健碩的肌肉和頎長的大腿在半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我倆一看,趕緊撿起瓶子跑過去,伸出手,快速抓。不一會兒,綠綠的小螞蚱裝滿了空蕩蕩的飲料瓶。夕陽的余暉掩映著田間小路上兩道小小的身影。
雞鴨們把我圍了起來。我把螞蚱從瓶子里倒到手里,扔向遠處。它們側(cè)著頭,盯著它的落點,一股腦兒齊往那兒跑。我捏了幾只,又往另一處丟。它們伸長脖子,邁開步子,又向那里沖殺。這一刻,我儼然變成了一位大將軍,想要指揮士兵去哪兒,他們就得去哪兒。
敏敏在院墻那邊喊,振國哥,你喂了多少了?我瞅了瞅飲料瓶,多半瓶綠綠的還在蠕動著,說,不到一半。她又喊,要不然咱直接倒在地上,讓它們吃吧,吃完了再抓。我咧著嘴說,好,那我數(shù)一二三,咱們一起倒。
雞鴨們像是聽懂了我的話,立即蹦跳起來。等我把數(shù)數(shù)完,螞蚱們沿著瓶口傾斜而出的時候,它們一個個撲棱著翅膀,追著螞蚱滿院子轉(zhuǎn),扇騰起的灰塵直迷了我的眼。敏敏在院墻那邊歡笑著。我揉了揉眼睛,眨巴了幾下,也哈哈大笑。
飯桌上,一碗暄騰的白米飯在我面前冒著熱氣。
父親倒了一杯酒,對還在盛飯的母親說,咱們也開始收秋吧!老張、福伯、慶德,還有敏敏家,都已經(jīng)準備動手了,早弄完,我也好抓緊出去打工。母親點著頭,把飯遞給他,又把自己的盛好,坐下來,不情愿地夾起幾粒米說,扔下我們娘兒倆不管了?
正在往嘴里扒拉飯的我聽了,頓了一下,看向父親。他像是早有預料了一般,趕緊賠笑著,一個勁兒地給母親夾菜說,我知道知道,這個家,媳婦最辛苦了,來,多吃點兒,看你都瘦了。母親一聽,撲哧樂了,說,瘦啥瘦啊,就你會說話,哎呀行了,別夾了,快灑出來了。她把菜夾到了我的碗里……
天藍得近乎一掐能掐出水來。
我家和敏敏家的稻田隔著一條水渠。大人們彎著腰,一只手揮出去,將稻稈攬成一束,另一只手握著鐮刀,輕輕地在稈的根部由前向后斜上一拉,滿穗的稻子就被收割下來。起初,放在地上的稻子只有一束,但很快,一束一束的稻子便被堆放到一起。大人們用稻稈擰成一根繩,從稻堆兒的腰間穿過,將它們捆扎起來。一束束的稻子變成了一捆捆的稻子。田地里留下一樁樁的稻茬子。
我和敏敏最喜歡去踩這些稻茬子。
它們看著硬邦邦,其實軟溜溜。踩上去咔嚓咔嚓的能聽響不說,還有一種踩空下落的感覺。敏敏說,咱們比賽吧振國哥,看誰踩倒得又快又多。我說,行啊,你在這一行,我去那一行……我們倆在稻田里嘻鬧著,咯咯地笑個不停。大人們忙累了,放下手里的活兒,看著我們,黝黑的臉上多了些美好的顏色。
我能往騾車上抱稻子,敏敏也想試試。她抓住稻稈捆兒,漲紅了臉,使勁兒地往上提。稻捆剛離開了點兒地,又默默復歸原位。
裝車是件力氣活兒,還講究排列組合。父親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稻穗朝里,稻稈朝外。一捆捆的稻子就像一塊塊磚頭,被他整齊地擺放在騾車上。一層一層的稻捆越擺越高,越摞越厚,眼瞅著就超過了他,宛如一座陡崖,惹得我和敏敏不得不仰起頭看。
待到裝到車轱轆有些發(fā)癟了,父親便停下來,轉(zhuǎn)而從車轅下面穿過一根長長的麻繩,將繩子兩頭高高地拋向車尾。不確定有沒有拋準時,他便大手一揚,讓我去看看。直到兩截繩子都被拋過去了,他才走過來,拽一拽它們,然后將它們分別穿進車后兩側(cè)的鐵環(huán)里。
這時,一根帶方孔的尖圓木和一根方頭的扁木棒便派上了用場。只見父親將尖圓木用力摁進稻捆里,將那兩截繩子沿著一個方向纏繞到它上面,再將方木棒插到那個方孔中,開始握著方木棒,按照纏繩子的方向用力地擰……
兩截麻繩很快被擰得支棱起來了,高高的“陡崖”一下子也矮了不少。等父親擰了幾圈,把方木棒卡好后,我試探性地摸了摸那繩子。繩子繃得緊緊的,完全失去了之前的柔軟和彈性,把一車稻子勒得結(jié)結(jié)實實。
2
稻捆晾曬的地方叫場院,打稻子(脫粒)也在這兒,往往幾家共用一個。它方方正正的,由黃土鋪就、石轱轆壓制而成,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一塊兒挨著一塊兒。
平常它們空的時候,我、敏敏、老張叔家的鐵蛋、福爺爺家的外孫女媛媛、慶德伯家的大飛,還有好多小孩會一起在這里玩兒。特別是夏天的傍晚,趕上晴天,天氣又涼爽時,吃飯早的孩子只要在外面嚷嚷上了,吃飯晚的會立馬瘋也似的收拾完碗里的飯,不管吃飽沒吃飽,掀開門簾子往外沖。
拍電、踢籽兒、跑圈兒……是我們愛玩的游戲。跑圈兒玩的最多。用木棍在場院上畫一個大大的像蝸牛殼一樣的螺旋狀的圈兒,選擇兩個人在圈外丟布籽兒,其余人從圈口鉆到圈心,再從圈心“逃”出圈口,沒被輪番丟出的布籽兒砸到的就算贏。
大飛比我們年齡大一點兒,個子高,身體壯,力氣大,丟籽兒沒個輕重,有時一不小心扔到了圈里人的臉上,啪的一下,砸哭過好幾個女孩——敏敏便在其中。好在大家只是玩兒,被砸中的女孩蹲在那哭一會兒,緩一緩,不疼了,抹了把眼淚,嘻嘻哈哈地又加入隊伍。
等秋天場院上擺滿稻排了,這些游戲玩不了了,大伙又玩兒捉迷藏。
一捆捆稻子稈朝下,穗挨穗,傾斜著靠在一起,一排排有序地擺放開來。稻排的高度有一米多,我們蹲在它身后,別人根本看不見。稻排的中心有一個三角形的洞,只要不怕稻葉扎,瘦小點兒的孩子完全可以藏在里面,甚至從一頭鉆進去,再從另一頭鉆出來,也不在話下。
鐵蛋長得小,個頭矮,是這些稻洞的最大受益者。每次玩捉迷藏時,別人再怎么藏,不到一刻都能被找到。除非他自己出來,否則找到天黑也無果。
大飛對這個事很不滿。恰恰相反,高高胖胖的他是最容易被找到的那一個。往往游戲才剛開始,他就被找到了。但讓他當找人的,他又不耐煩,而且最怕找鐵蛋。
這天,玩兒著玩兒著又變成他和鐵蛋的雙人戲了。眼瞅著找了好久也沒找到,他一下子生氣了,提起一捆捆稻子直往一旁扔,搞得稻排東倒西歪的不說,稻穗也掉落了一地。
我們在一邊看著,都傻了眼,連連叫喊,鐵蛋你快出來吧,咱不玩兒了,回家呀!藏得正起勁兒的鐵蛋一聽這話,笑嘻嘻地從不遠處的一個稻洞里爬了出來。他拍著身上的稻葉渣子,還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等他看到大飛出氣的稻捆恰巧是他家的后,挺著小身板,邁著小闊步,揮著小拳頭,便吱哇亂叫地沖過去……
小孩子嘛,鬧點兒別扭,正常。我和敏敏坐在壩墻上,聽著對面慶德伯和老張叔的對話。
慶德伯遞給老張叔一支煙,自己也叼上一根。老張叔掏出打火機,先給慶德伯點上,又給自己點著。他們聊著聊著,轉(zhuǎn)而商量起打稻子的事。慶德伯說,在壩墻那兒立一根高桿,從家里接出電線,架門口的樹上,再綁桿上,就能越過馬路,拉到場院里。老張叔點點頭說,到時候先幫老李家打,他不是天天磨叨著要去城里打工嘛,我反正是不著急……
濃厚的煙霧從他們翕動的鼻孔里疾速噴出,瞬間籠罩著他們笑呵呵的臉。那飄然若仙的樣子驀地深深吸引了我,幾近讓我覺得有一縷香煙正邁著輕快的步子,款款地向我走來。我咽了口唾沫,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父親突然從大門里走了出來,嚇了我一跳。我趕緊叫上敏敏,悄悄跑開。
稻排里的空地上,媛媛吆喝完一拜天地后,大飛和鐵蛋并排跪著,抱著拳,異口同聲地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見我和敏敏來了,她拉住敏敏的手問,下一句是不是二拜高堂?敏敏愣了下,搖搖頭說,不對,應該是……又馬上點點頭說,對對,最后一句才是夫妻對拜。
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大飛突然喊起來,老弟,之前都是我不對,弄壞了你家稻子。鐵蛋趕緊說,大哥,看你說的,要不是我老藏著不出來,你也不會那樣。大飛又說,老弟,那我是不是打疼你了?鐵蛋又說,大哥,不疼,我也踢著你了。
他們倆說完,忽然頓住了,把目光一齊投向我。我立即擺擺手說,別別別,我可不跟你們玩兒這個,怪傻的。大伙兒一聽,咧著嘴都笑了。他們倆一甩胳膊,在原地一躍而起。之前的不愉快,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3
打稻機像個大大的狼牙棒。一根根鐵棍橫在它中間,兩頭連著圓環(huán),上面布滿了凸起的鐵觸頭。它后面裝著一塊兒安全擋板。底架高高的,到大人的腰。有一側(cè)圓環(huán)上焊接著一個滑輪,通過皮帶與電機傳動。只要扳下一旁黑黑的電閘上的白瓷開關(guān),它就會“啷啷”地高速轉(zhuǎn)起來,變成一個透明的“圓筒”。這時,即便把一根杯口粗的棍子放上去,也能立馬被攪得稀巴爛。
我的父母、慶德伯、老張叔以及敏敏的爸媽早已全副武裝。他們裹著頭巾,戴著面紗,纏著圍脖,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的。據(jù)說,曾經(jīng)有人沒防護好,被飛濺起的稻渣子鉆了衣服、迷了眼睛,甚至傷到了眼珠子……
打稻子是個集體活兒。兩位母親負責添稻,兩位父親掌管送稻,兩位叔伯領(lǐng)銜鏟稻。母親們分立在父親們的兩側(cè),把一束束稻子遞到他們手里。父親們接過稻束后,捻開,平整地將稻穗伸向“圓筒”。稻粒在強大的攪撥力下瞬間被剝離,揚落在前方,給場院鋪就了一層厚厚的地毯。慶德伯和老張叔見狀,趕緊弓著腰,掄起胳膊,用方木鏟不停地往旁邊的空地上鏟。不一會兒,一座高高的稻粒山被堆積起來。
他們很早就開始在場院上忙碌著。我在屋里睡大覺。糟糕的是,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大家休息的時候,機器停轉(zhuǎn)下來,母親準備過馬路回家。突然,一輛面包車駛得極快,直接撞在了她的身上,把她撞飛了好幾米遠。鮮血頓時流了一地……
我睜開眼,嚇得哇哇哭,光著身子,站在炕上,見屋里沒人,透過窗戶,可勁兒地喊,媽,媽……母親像是聽到了我的叫喊一樣,從院門外走了進來。我也顧不上穿衣服和鞋了,爬下炕,快速地向她沖過去。
母親一看,一把抱起我問,哎呦,這是咋了呢?我抹著眼淚說,媽,我看見你被車撞了,流了好多血。母親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笑著說,做夢了吧,沒事沒事,媽這不是好好的嘛!我聽了,才不管那么多,摟著她的脖子又是一陣大哭。
敏敏說我是小哭包,把睡得正香的她都給吵醒了。我沒接她的茬兒,只盯著面前的“老虎吃小豬”——我和她正蹲在巷子口,用大小石子玩著一種棋類游戲。
我的兩只“老虎”圍追堵截著她的“小豬們”。眼見“小豬們”被吃得只剩下一只了,我得意洋洋地說,這回還說風涼話不,誰哭還不一定呢!她嘟著嘴,不說話了,趁我不備,突然拾起我的“老虎”,笑嘻嘻地撒丫子就跑。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剛想去追,一起身,看到福爺爺正拄著拐杖,倚靠在院墻外的大槐樹下。
福爺爺留著長長的白胡須,頭發(fā)稀稀的,皮膚皺皺的。感覺下雨的時候,雨水從他的頭頂流下來,能在他的臉上淌出各種方向的小河。他的雙腿從膝蓋處開始向外彎曲。彎出的空隙,宛如一個立起來的菱形,恰露出院墻上石縫里塞的一只綠色小藥瓶。如果有人悄悄地把手從“菱形”中伸過去,偷偷拿走那個小藥瓶,他估計也不會察覺。
他年輕的時候下過井,據(jù)說是在很遠的一座礦上挖煤。我沒見過他去挖煤,也沒見他干過農(nóng)活兒。打我記事起,他的腿便一瘸一拐的,甚至離了拐杖都沒法走路。我曾問媛媛,這是真的嗎?你姥爺真的挖過煤?媛媛美滋滋地說,真的啊,不信你看。她揭開屋里的長方柜,給我展示了一張他在煤礦時拍的照片。一個戴著頭盔的帥小伙瞬間出現(xiàn)在我眼前,讓我怎么也聯(lián)想不起來,他們倆是一個人……
稻子打完后,一塊塊的場院上,包括我父母在內(nèi)的大人們都在揚稻。他們用木鏟鏟起金黃的稻谷,垂直地高高揚起,任憑風把稻渣、稈葉吹散,只留下一顆顆飽滿的稻粒,宛如細雨一般簌簌而下。福爺爺望著這一幕,突然露出了笑容。這一笑,讓他臉上所有的皺紋都變得格外深刻,眼角的那一縷縷更呈現(xiàn)出有節(jié)奏地律動。
我和敏敏蹲在那兒,仰著頭,托著下巴,默默地注視著他。
敏敏問,福爺爺,媛媛回家了,啥時再來呀?他保持著微笑說,也許是揚完稻子,也許是更晚一些。我說,福爺爺,那你剛才在想啥呢?他愣了下,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重新投在那些揚稻人身上,然后捋著胡須,緩緩說,福爺爺……要是也能像他們那樣跟稻子在一起,該有多好??!
4
稻秸稈一簇一簇地堆放在場院上,遠看像一頂一頂?shù)膸づ瘛?/p>
經(jīng)歷過打稻機的錘煉后,稻穗已然完成了脫粒,留下的秸稈除了根部還顯現(xiàn)著鐮刀的割痕外,其余部分輕盈而柔順。它們一根一根散亂地聚攏在一起,一層一層地鋪得厚厚的軟軟的,能躺在上面曬太陽,也能倚在其間翻跟頭。
我的鯉魚打挺就是在這里練成的。
平平地躺在稻秸稈上,我雙腿抬起,腰部用力,兩手順勢在耳后輕輕一點,倏一下,便能彈跳起來。敏敏看了,簡直不敢相信。她瞪大了眼說,怎么可能?說完,她又拉著我的胳膊,讓我教她。我得意地一步一步給她講解、演示。她試了試,沒成功,噘著嘴說,咋起不來呀!我說,那肯定啊,我練了多久了,你怎么可能三五下就學會呢!
我好像說漏了嘴。
好呀,振國哥,咱們不是說好了玩兒啥都一起嗎?你怎么不帶我?
我摸著頭,不好意思地嬉笑著,悄悄地在她的耳邊絮叨了一陣。她一聽,卷積的眉頭慢慢得到舒展。真的嗎?她問。我說,那還有假。她嘟著嘴說,那……下次可不能這樣了。她伸出了小拇指,我也伸出了小拇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等你學會了鯉魚打挺,爸就回來了。
這是父親離家前的晚上,他邊收拾行李,邊指著黑白電視機里的《白眉大俠》對我說的。鯉魚打挺?我淚眼婆娑地問。對,你等會兒??!看到?jīng)],就這個動作。他再次指著電視機說,等你把它學會了,你告訴爸,爸就回來。
行了,別逗孩子了。母親幫父親拉好提兜的拉鏈說,再說了,多危險啊,教點兒好的。父親搖著頭,堅定地道,男孩子嘛,明年都要上小學了,哪能那么嬌慣。
他們繼續(xù)聊著。我卻沒了聽的心思,只盯著電視機,期盼著那個大俠再做一次鯉魚打挺。
早早地吃過晚飯,我拉著母親來到了敏敏家。她家安了電話,我要把學會鯉魚打挺的事第一時間告訴父親。進了屋,簡單地訴說了緣由后,母親和敏敏媽倚在炕沿上嘮起了家常。敏敏媽說,那些稻秸稈喂一冬天牲口都夠了。母親說,富余的還能當柴火……
她們對我的鯉魚打挺并不很感興趣。只有敏敏陪著我坐在小板凳上,靜靜地注視著墻上的掛表一路向六點鐘邁進。不過我能理解,大人嘛,對他們要求那么高干嘛,又玩不到一塊兒。只要父親說話算數(shù)就行了。
通了通了。我舉著大大的話筒,高興地喊。這一刻,大家都安靜下來。話筒那邊的人說,哎呀,是下班了,不過這幾天你爸被派去另一個廠子干活兒了,可能得下周才能回來。我一聽,一下子泄了氣,掛了電話,直往屋外跑。
我跑到場院,坐在稻秸稈上發(fā)著呆,一抬頭,看到福爺爺正默默地靠在那棵大槐樹下。他標志性的模樣賦予了他標志性的性格,或者是他標志性的性格反映著他標志性的模樣?總之,他除了在家,就是倚靠在那兒。我從沒見他挪到過別處,哪怕是他說的想跟稻子在一起的場院。
他是不是過不來呀?
房子和場院之間隔著馬路和河套,對他來講,確實有點為難。想到這兒,我大喊,福爺爺,用我扶你過來坐會兒不?他大概是沒聽見,仍舊一動不動地靠在那兒。敏敏倒是甩著馬尾辮,跑到了我身邊。她一屁股坐在稻秸稈上,使勁兒地往我身邊湊了湊說,振國哥,要不你先教我鯉魚打挺吧!等教會了我,再跟叔叔說,是不是更厲害呢?
咦!她的話一下子點醒了我。是啊,這是個好主意,我怎么沒想到呢!我興奮地把剛才的氣惱直接拋在了腦后,跳起來,擺開架勢,滿心歡喜地開始教她。大飛和鐵蛋看見了,疑惑地走過來。
自從上次“拜把子”后,大飛和鐵蛋總在一塊玩兒。大飛皺著眉問,你們這是干啥呢呀?敏敏說,練鯉魚打挺呀!鯉魚打挺?就像電視劇里演的那種?這樣,然后嗖的一下……起來了?鐵蛋邊說,邊扭著身子比畫著。敏敏說,對呀,就是這樣,然后嗖的一下……起來了。
我抱著胳膊,瞇著眼,目睹著他們比畫的樣子,心不禁怦怦跳,好似看見父親正如我這般抱著胳膊,站在一旁,檢閱著我們練鯉魚打挺的成果一樣。他欣慰的不僅是我把它練得有模有樣,還教會了敏敏、大飛和鐵蛋。
想著想著,我不禁笑出了聲。大飛拽了我一把說,別笑呀,我們也要學。鐵蛋用力點著頭。敏敏也殷切地看著我。我說,那來呀!
我們躺在那兒,來回踢著腿。就在我騰空而起的時候,大飛一激動,莫名地抓起幾根稻秸稈,順勢向我一丟。我看到一只偌大的箭矢射了過來。躲閃不及間,驀地一陣痛,我的右眼立即一片黑……
5
敏敏的嚎啕聲在我的耳邊久久回蕩。
一堆人由遠及近向我涌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恍惚間覺得其中一人白須飄飄,手持拐杖,竟健步如飛。他最先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將拐杖別在地上后,蹲下身,捋著胡須,對我說,小鬼,不要怕,然后背起我開始往馬路上跑。
他跑得生風,腿隙間形成的“菱形”一如風火輪、筋斗云這種寶物一般。一塊塊堆滿稻秸稈的場院被他甩在了身后,一片片布滿稻茬子的稻田映入了眼簾。他很快背著我來到了馬路的盡頭。但這里沒有衛(wèi)生院,只有一座漆黑的煤礦……
今晚的天確實黑,黑到母親背著我去大飛家搭車的時候,我完全記不起原本熟悉的路。今晚的風真是大,大到我眨巴著左眼,竟然可以看到右眼上插著的秸稈茬兒在恣意擺動。
慶德伯一看我這個樣子,嚇了一趔趄,上去就踹了大飛一腳。他還想去補第二腳,好在被母親及時阻攔。母親啜泣地說,咱們先去衛(wèi)生院好不?慶德伯回過神來,瞪著大飛說,等我回來再收拾你。馬達的轟鳴聲撕裂了寂靜的夜,昏黃的大燈吸引來無數(shù)孱弱的螢火蟲。
面包車疾馳在空曠的山路上。到衛(wèi)生院最快也得四十分鐘。
躺在母親的懷里,她問我,疼不?她的聲音打著顫,只要稍稍泄力,就會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我搖搖頭說,不疼。我不是在安慰母親,是確實感受不到疼痛。我只是覺得右眼里有東西在黏附著,叫人很難受。要不是母親抓著我的胳膊,生怕我不老實,我早就一抬手,把它給拽了出來。
我想起打稻子時,和敏敏在場院里擼稻穗的情景。
大人們用打稻機在那里噼里啪啦地干著。我和她幫不上忙,便坐在稻捆的邊上,展開小塑料袋,抓著稻穗,一把一把地往袋子里擼。曬透的稻穗干巴巴的,輕輕一碰,能將上面的稻粒一股腦兒剝落。但遇到倔強的,想再多待會兒的,擼起來便比較費勁。擼不掉不說,一不小心,秸稈的刺屑還會扎進肉里,碰一下,格外疼。一開始,母親會幫我們處理。她拿起縫衣針,往疼的地方沾點水——這樣更容易看清刺屑,來回挑幾下,一個不大點兒的倒刺便會被挑出來。后來,我和敏敏學會了,就自己挑。我們倆的手上一時被一處處的破皮占據(jù)著……
我的右眼上不會也留下一塊破皮吧?
夜深了,衛(wèi)生院的大夫早已經(jīng)下班了。下車后,慶德伯“哐哐”地拍著大鐵門,叫醒了門衛(wèi)大叔。門衛(wèi)大叔披著軍大衣,舉著手電,迷迷糊糊地走向我們。當看到一個憔悴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眼睛上扎著一根秸稈茬兒的孩子時,他擠縮在一塊兒的表情立馬變成驚恐。
他熟練地打開鐵門,一邊磨叨著說,這是咋弄的???一邊快速地走進門衛(wèi)室,撥通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說了啥,我一個字也沒聽到。只聽見他說,行行陳大夫,那等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右眼創(chuàng)傷的影響,我的左眼也開始睜不開。我顫抖著眼瞼,獨自躺在一張冰冷的床上。那冰冷感穿透我的脊背,直搗我的心房,又沿著我的血管,向我的脖頸、腦袋、胳膊、手掌、大腿、腳板……渾身每一處游串。
我突然有點害怕了。被扎傷眼睛的那一刻,我都沒有怕。但此刻,我卻再也承受不住。我剛想喊,媽,你去哪兒了,這是哪兒啊?整個世界忽然明亮起來,像是被一片異常耀眼的光團團圍住了一樣。這光無比的潔白,沒有一點兒雜質(zhì),還暖暖的,照得我的眼睛溫潤舒適,心情也得到了平復。
不一會兒,一個和藹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你叫啥呀?
李……振國。
幾歲了?
六……六歲半。
疼不疼???
不……疼……
是稻谷爺爺嗎?我想。有一個人影從那白茫茫中緩緩走來。
以前,每當晚上睡不著時,母親都會給我講稻谷爺爺?shù)墓适?。我躺在被窩里,側(cè)著頭看著母親。母親說,稻谷爺爺是稻子的化身。他平時從不現(xiàn)身,只用自己的方式呵護著稻田。我眨巴著眼睛,不解地問,那他啥時候會現(xiàn)身呢?母親笑笑說,不知道呀,也許你乖乖睡著了就能夢到他呢!
難道真的是他?
我把注意力重新投在他的身上,期待著他能走到我面前,讓我見一見他的模樣。可他走著走著,眼見離我越來越近了,卻突然停止了腳步。不一會兒,籠罩在我面前的光一下熄滅了。
6
我在想,現(xiàn)在的我像不像一位大俠?
大抵是一根黑色的布條,蒙住了我的雙眼。它在我腦后打了個結(jié),多余的部分垂下來,風一起,如被吹拂的稻穗,輕輕飄揚。
不是黑色的振國哥,白色的。敏敏說。
白色的?那有多余的嗎?
也沒多余的,纏得可緊呢!
我有點失望。
我甚至都準備好就這么帥帥地來一個鯉魚打挺了。雖然炕有點硬,躍起的那一下,有點硌得慌,但我照樣沒問題——我之前偷偷試過。
好了好了,吃藥了。父親把藥端過來說。
父親回來已經(jīng)有幾天了。他到家的那一刻,我還有點蒙。我沒告訴他我會鯉魚打挺呀!也沒教會敏敏、大飛和鐵蛋呢啊!他怎么說回來就回來了呢?
還不是為了你的眼睛,傻孩子。母親說。
我愣住了。雞鴨在院子里嘎嘎地叫著。那叫聲混雜在一起,像是在跟我吵吵著說,那你快給他來個鯉魚打挺呀,要不然不就白練了?我一想,對呀,躺在那兒,擺好架勢,剛想來一個。一雙大手忽然將我抱起。
父親摸著我的頭說,不練了不練了,以后都不練了。我搖搖頭說,那哪行,說話得算數(shù)。父親不言語了。母親低聲跟他說了啥,他才笑笑說,行行行,等你養(yǎng)好傷了,給爸練個。我一聽,高興地猛點頭。
沒什么大礙,我恢復得比想象的要快。
哎呀,說起來,得虧來得早,否則,還真不好說。
坐在衛(wèi)生院的椅子上,我大吃一驚。這聲音怎么那么耳熟呢?不就是稻谷爺爺嗎?
稻谷爺爺。我忍不住叫出了聲。
啥?小朋友,是陳爺爺噢!行了,你們回去吧,下周再過來。
好的好的,謝謝啊陳大夫。母親說著,拉起了我的手。我這才明白,原來那天我根本沒睡著。
我跟著父母走出了衛(wèi)生院。一時間,一絲光鉆到了我的紗布下。起初,它在紗布的邊緣徘徊著,后來慢慢地溜進了黑暗覆蓋的中央,隨之竟有了模樣,高高瘦瘦的,像個火柴人,跳起了舞……
慶德伯帶著大飛來到了我家,后邊還跟著鐵蛋。
大人們在屋外商量著醫(yī)藥費的事。聽那話,慶德伯要把這次所有的花銷都給報銷了。父親極力推辭著。他一個勁兒地堅持。
大飛和鐵蛋坐在我跟前,關(guān)心著我的傷。大飛說,他不是故意的。那天,他也不知道咋回事,稀里糊涂地抓起一把稻秸稈就往我身上扔,沒想到那么寸,扎進了我的眼里。
我說,沒事,只是個意外。我忽然想起那天沖向我的人,問他,都有誰?
有你媽媽、敏敏爸媽、老張叔,還有其他鄰居。他頓了下,趕緊說,我爸是在家喂騾子呢,否則早就沖過來了。
我疑惑地問,沒有福爺爺嗎?
福爺爺?振國,你的頭……不會也受傷了吧?
哦,沒有沒有。我想了下,又問,那他當時還在大槐樹下嗎?我記得咱們練鯉魚打挺時,他在那兒。
這個,我沒注意。
鐵蛋說,在呢,我記得在呢!大家沖過來的時候,他的拐杖好像還脫手了……
脫手了?我緊張地問。
是呀,應該是掉在了地上。
我自顧自地笑了,笑得把紗布都移了位。笑了一陣,我又難過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他能自己撿起來嗎?不會摔倒吧?
拆紗布的這天總算來了。一大早,我跟著父母來到了衛(wèi)生院。陳大夫讓父親拉上了窗簾。隨著一圈圈的紗布從我眼前拆去,昏暗了許多天的世界終于一點點亮堂起來。我瞪著眼睛,默默地注視著他們。母親以為我瞎了,伸出三根手指,著急地喊,這是幾?我故意怔了下,抬起頭看著她,笑嘻嘻地說,六啊,六六六。母親吁了口氣。大家哄堂而笑。
坐在返程的班車上,看著車窗外的一切,我激動不已。
場院上,一片片的稻秸稈堆已經(jīng)被打成了捆兒,有的垛在那兒,有的正被人們往騾車上裝。正如母親他們說的那樣,這個冬天,飼料有了,柴火有了,再多的還可以賣錢??斓郊視r,我美滋滋地對父親說,等上了炕,我必須得給你來個鯉魚打挺。父親樂了說,好好好,別把炕給踹塌了就行……
到了家門口,班車緩緩地停住。我從車廂里第一個跳出來,一落地便看到敏敏埋著頭,蹲在大槐樹下。我歡喜地跑過去說,敏敏,我的眼睛沒事了。她一聽,怔怔地抬起頭。她的臉上有兩道深深的淚痕,像烙上去的一樣。我問,這是咋了呀?還沒等她回答呢,媛媛先大哭著在我身后喊,振國哥,我姥爺他……
她頭上戴著一頂潔白的布帽。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發(fā)現(xiàn)石頭墻縫里的那個綠色小藥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