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親人們

薛曉燕，陜西神木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協(xié)小說委員會委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榆林市有突出貢獻(xiàn)專家。出版散文集《萬千燈火》《尋?！?。

又是一個清明節(jié)，想起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里的臺詞：“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是你被世界遺忘。”

我在這里寫下逝去的親人留在我記憶里的點滴，希望更多的人知道，這鬧哄哄的世界，他們曾經(jīng)來過，愛過，努力過，痛苦過，歡笑過。親人們的故事，若能借助文字的清風(fēng)，像蒲公英的種子一般，在大地上隨風(fēng)四散，落地生根，我相信，我們逝去的親人，就不會真正的死亡。

曾祖父

我們神木人稱曾祖父為：老爺。我的老爺是一個愛穿黑色立領(lǐng)衣服的和藹老頭，個子中等、頭發(fā)稀疏、精瘦有力，滿臉的皺紋里藏著風(fēng)霜掠過時光的痕跡。老爺一雙粗糙的手掌布滿老繭，兩只手的指關(guān)節(jié)全都很粗大，這老頭兒的手我專門摸過，扎人的很呢，我小時候，摸過一次后，再不想碰一下。

我老爺?shù)目陬^禪是：你給爺爺。盡管我是他的曾孫，他和我講話，也習(xí)慣說，你給爺爺。比如，有一次我問老爺：“老爺，老爺，人家說你們那時候娶老婆不看臉的長相，就看腳大小了，哪個女娃娃腳丫子纏得小小的，尖尖的，哪個就是好女子。我老奶的腳丫子那么一點點，是不是在你們那會兒，我老奶就算是個美人。那你還有本事了嘛，還娶了個美人?！?/p>

老爺聽我說前面幾句的時候，一直是略微帶一點兒笑瞇瞇的表情，聽到我說他娶了個美人，似乎想大笑，大概又覺得跟我一個黃毛丫頭說這些有失體統(tǒng)，只見他趕緊收起自己的笑意，板著臉，很嚴(yán)肅地說：“你給爺爺瞎說什么了?！蔽也⒉慌滤^續(xù)笑著對他說：“你看你看，你還不敢承認(rèn)，美人就美人，怕什么了。”老爺不再理我，很平靜地端坐沙發(fā)上。我討了個沒趣兒，也不想跟老頭兒再說，轉(zhuǎn)身跑出去玩兒了，留下老爺一個人，回想他的美人老婆年輕時候的模樣。

童年的我眼里，老爺很神奇的地方是，每次來我家吃飯，剛進(jìn)門有滿口白森森的牙齒，等吃完飯變魔術(shù)一般，就只剩光禿禿的紅色牙床了。我以為他把牙齒和我家的飯菜一起吞咽到肚子里去了呢。等看到茶幾上的茶杯，才曉得原來他是把牙齒摳下來，泡在茶杯里清洗了。啊，人的牙齒居然能摳得下來？我也趕緊拿手指頭去摳我的牙齒，被老爺哈哈大笑著制止了。原來，他那是假牙。原來，人的牙齒，真的掉光了，還能有假的。太好玩兒了！我總想拿手捏捏那假牙，可這老頭兒看護(hù)得很緊，就總也找不到機(jī)會，這也算我的童年憾事之一吧。

老爺經(jīng)常笑瞇瞇的，我覺得他脾氣真好。這可真是怪事兒，我的老爺脾氣那么好，作為他兒子的我爺爺，脾氣咋就那么差呢。我把這疑惑說于我奶奶聽。奶奶聽了罕見地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對我說：“你還敢說你老爺脾氣好，他脾氣不好的時候你還沒養(yǎng)出來呢，那脾氣，可怕人了吧。柳梢子提在手上，你爺爺那么大了，把我都娶過了，照樣往身上打了?！?/p>

“哎呀，奶奶呀，原來我老爺還是這樣的老爺，嚇?biāo)廊肆?。那他現(xiàn)在咋成天笑瞇瞇的？”我聽完急切地說。

我奶奶笑著說：“那是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貓老不逼鼠了，牙溝子上沒勁兒了，兇上也沒人聽了。你可不要以為他就一直是現(xiàn)在這么個好脾氣，你可沒見年輕時候那兇神爺爺?shù)臉觾喊?。?/p>

奶奶說得輕松自在，我也聽得歡樂逍遙。十幾歲的我也知道了，人老了，脾氣變好了，是因為兇上根本沒人聽了，這其實是一件挺憂傷的事情。我不曉得，在時光中日漸衰老的老爺，是如何把自己的暴脾氣化解為笑瞇瞇？這里面，應(yīng)該有翻來覆去的許許多多不適應(yīng)吧？他一個人離開自己鐵口鋼牙說了就算的農(nóng)村，來到城市里過無所事事也無人可發(fā)脾氣的日子，一定有諸多不習(xí)慣吧？可惜那時候，年幼無知的我絲毫不能體會到老爺?shù)臒o奈和不適，絲毫沒有注意過老爺笑瞇瞇背后其實也有無可奈何。

老爺去世快三十年了，那個笑瞇瞇的老頭兒，在我一字一句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似乎又在這人世間活了過來。

老爺，愿你在天堂里和你的美人開開心心的！我的老奶，在那個世界，一定還會捏很漂亮的餃子給你吃吧？

曾祖母

曾祖母，在我們神木，被稱為老奶。我的老奶是個厲害角色，盡管她的腳很小，鞋子里面塞不進(jìn)去我的拳頭，老奶還是給童年的我留下一種不能輕易招惹的印象。

她個子并不低矮，憑借一雙小腳支撐，可以噔噔噔地帶動整個身軀，走出迅速移動之感。還好她很瘦，你不用太過擔(dān)心那雙小腳的驅(qū)動力不足。

她的褲管總是用黑布條束得緊緊的，明目張膽露出自己的三寸金蓮。確實，那么小的腳，褲管不綁束起來的話，容易把腳遮蔽得讓人看不見，而且鞋子露不出來，估計走路也礙事。最主要，那個時代的女人俊不俊，主要看她的腳小不小，你不綁束褲腳遮著，人家還以為你沒纏腳故意要做些遮掩呢。所以，像我曾祖母這樣把腳裹成三寸金蓮的女人，當(dāng)然要大大方方把腳露出來，不然誰知道她是不是個美人呢。

小時候，我也曾拿腳小是不是就等于美人的話題問我老奶，我問她：“老奶，老奶，你的腳這么小，是不是就算你們那會兒的美人了？”老奶很是得意地回答：“那就是么，腳片子大的女子，根本沒人要?！彼赡鄣哪_在童年時期受了那么巨大的迫害，經(jīng)歷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的痛苦裹纏，把骨頭弄碎，壓在腳掌下面，最終被摧殘成一只腳不足我手指伸出來一拃長的大小，她卻無比自豪。那惡劣的裹腳風(fēng)俗，不僅摧毀了她的雙腳，而且摧毀了她的大腦。

有一年，在老奶家吃餃子。我那時候已經(jīng)十幾歲了，她看我捏的餃子就是普通一條線捏合過去，沒有捏出神木人普遍講究的那種花格棱棱，老奶很不滿意我的生存技能。就對我說：“你看你這么大的一個女子了，捏個餃子還就捏這么個扁扁的，你看我們捏的都是碎碎的、花花的、有格棱棱的餃子?！蔽艺f：“這沒有區(qū)別呀，蒸出來味道都一樣呀?！崩夏炭次夷昙o(jì)輕輕，居然不虛心受教，還把我的難看餃子和她的美麗餃子說成味道一樣，就特別來氣，她大聲說：“哪一樣了，我們捏的這個，可是好看多了吧！”我說：“好看頂甚了，吃起來還不是一樣一樣的?！崩夏桃娢揖尤贿€頂嘴：“就說，等你結(jié)了婚，你的女婿看你捏的餃子這么難看，不吃你捏下的，就要吃我們捏的這種餃子了，看你咋辦呀？”我被老奶的話語氣得笑出了聲：“愛吃不吃，不吃拉倒，他還想咋辦了，再說我都給他捏出來餃子了，還想挑三揀四，這種人他愛咋咋，愛吃甚吃甚去，我是不管他?！崩夏坦烙媺焊鶅簺]想到我這么執(zhí)拗，也開始放狠話：“看把你能的，你等著吧，你挨打呀?！蔽倚南?，為捏的餃子花樣不符合審美就想打人的男人，讓他吃屎去吧，餃子我肯定不給他捏了。想到這里我自己把自己逗樂了，就不再跟老奶頂嘴，她還絮絮叨叨教育了我很多。那天我故意不吃她捏的餃子，我吃著我自己捏的餃子，專門咂巴著嘴夸張地表示很好吃，老奶氣呼呼地用自己眼窩里射出來的刀子，狠狠地剜了我?guī)籽?。嘿嘿，不疼不癢的，我才不當(dāng)一回事了。

不過，后來每每想起老奶說的話，我也就不知不覺學(xué)會了捏那種小魚一樣漂亮的餃子。多大點兒事嗎，這老太太高粱地里打槍了，盡嚇唬老鄉(xiāng)了，還挨打呀，多可笑的威脅。

又過了幾年，我應(yīng)該有二十歲了。老奶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滿嘴沒有幾顆牙齒。過八月十五，我給她送月餅去了，我問：“老奶，你現(xiàn)在能咬下月餅不？”老奶看我問出這么小瞧人的問題，送給我冷嗖嗖一個眼風(fēng)說：“能了么，咋了不能?！蔽疫f給她一個陜北那種硬邦邦的土爐月餅，我說：“那來，你現(xiàn)在就把這個月餅吃了。”老奶拿過月餅，憤恨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到她的廚房，麻利地抱出來一個小鐵對臼，這是我們陜北家家戶戶用來搗鹽搗調(diào)料用的。她把對臼往炕上一放，把月餅掰成幾塊，丟在對臼里，拿起鐵杵子，很有節(jié)奏感地?fù)v了起來。搗了一陣兒，她停下來，再次麻利地轉(zhuǎn)身到廚房，拿出來一個碗，一個調(diào)羹，然后把對臼里被她搗成碎面面的月餅倒在碗里，牛氣地往炕上一坐，端著碗，拿著調(diào)羹，一勺子接一勺子舀著碗里的月餅碎，吃一口，瞪我一眼，吃得可香了。我被老太太的神操作驚得目瞪口呆，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站在地上不會動了。我心里反復(fù)翻滾著一句話，卻沒說出來：“老奶，你真是個狠人?！崩夏坛灾灾频脑嘛炘次诣圃谀抢?，啞口無言，很是受用，她略帶戲謔地問我：“你看奶奶能吃了你的月餅不？”嗨，這老太太，得意忘形，有點飄，輩分都搞錯了，這一點，像我老爺，有點夫唱婦隨的意思。

我的曾祖母去世很多年了，每當(dāng)我遇到自己覺得無法跨越的困難，我就會想起她拿對臼搗碎月餅吃得十分傲氣的模樣。想到一個八十多歲的沒牙老太太，把一個硬邦邦的土爐月餅，三下五除二吞進(jìn)肚子時，她朝我露出的狡黠而又得意的表情，再難的事，也就沒那么難了。

祖"父

祖父有一支槍，裝在黑皮套子里，還有子彈，在另外一個盒子里面。槍泛著黑黝黝的金屬冷光，握在手上掂一掂，沉甸甸的很壓手。我曾忍不住上手掂過，趁沒人注意，偷偷摸摸，就掂了那么一下，心尖兒都顫抖著，生怕一不小心放出一顆子彈。

我見過祖父高舉手臂朝天放槍，聲音沒有二踢腳麻雷炮那么炸人，低沉的聲音里，卻比二踢腳麻雷多了一股子令人大氣都不敢出的凌厲霸氣。子彈打出來落在泥土里，那一年那塊兒泥土里種下的花籽，沒有長出一棵花苗。

上世紀(jì)80年代嚴(yán)打時，祖父的槍會偶爾帶在身上。看見他鄭重其事一臉嚴(yán)肅帶槍出門，我就知道又有重罪犯。縣城公審公判的時候，祖父的聲音從縣體育場的大喇叭里傳出來，擴(kuò)音器里的聲音，比他在家里兇人時的聲音，更加嚴(yán)厲可怕。

祖父的個子高大威猛，身形壯碩，相貌兇悍，國字臉自帶威嚴(yán)，皮膚黝黑，滿臉疤子，頭發(fā)不多，后來索性剃了光頭。祖父回到家里，把綴著國徽的大檐帽往下一摘，大腦袋锃明瓦亮，閃著令人害怕的寒光。祖父滿臉的疤子在發(fā)脾氣的時候，像蒙了一層烏云黑黢黢一片，很是令人恐怖。

祖父擔(dān)任公安局長前，曾擔(dān)任太和寨鄉(xiāng)的書記。奶奶偷偷地教會我一段在太和寨鄉(xiāng)流傳廣泛、婦孺皆知的歌謠。唱的是：“太和寨書記是個禿子，銅瓢上有一個窟子，蒸的窩窩是個殼子。”奶奶只說了一遍，我就一字不差記住了。這段話說的是太和寨鄉(xiāng)的書記是個禿子，鄉(xiāng)上食堂的灶房里用來舀水的銅瓢破了一個窟窿，而這個食堂的廚子最擅長蒸那種空殼殼窩窩頭。奶奶偷偷地告訴我：“你千萬不要在那個老和尚跟前念哦，老和尚聽見了兇你呀?！蔽亿s緊點頭應(yīng)允著給奶奶保證說：“沒事，沒事，奶奶，我不說?！?/p>

有一天祖父家的窯里來了客人，他們正聊天聊得火熱，我站在炕上旁若無人大聲念：“太和寨書記是個禿子，銅瓢上有一個窟子，蒸的窩窩是個殼子?！蔽夷钔?，一屋子人笑成一片，祖父邊笑邊問：“誰教給你的？”奶奶緊張地拿眼睛瞪我。我說：“人家太和寨的人教給我的，人家太和寨的人說，他們那里的大人娃娃都會念這個，人家太和寨人說書記是個禿子這句話說的就是我爺爺，就是你?！币晃葑尤烁切Τ梢黄?。

祖父極其嚴(yán)肅，很少笑，那天他笑出來的聲音很大，奶奶以為爺爺會生氣，他自己大概早就習(xí)慣被人說成是禿子，所以根本無所謂。

祖父的家里有一部電話，是小縣城屈指可數(shù)安裝在私人家中的其中一部。在我的同學(xué)們都沒有見過電話長啥樣的年代，祖父家里的電話顯得很有權(quán)威，奶奶囑咐我們：“箱柜上的電話誰也不敢碰，電話的搖把只要動上一下，里頭就有人說話了?！?/p>

有次，我實在忍不住，趁爺爺準(zhǔn)備打電話時，慢慢地蹭過去偷聽，才知那里面有接線員，電話聽筒拿起來，搖上幾圈搖把，就有人問要接到哪里，拿著電話不要放下，過一會兒接通了，就可以講話了。

盤腿坐在炕上打電話的祖父總是一臉嚴(yán)肅，任由指尖夾著的香煙兀自燃燒，煙灰掉在地上，他也不曉得。他低沉著聲音，和電話里的人說著一些復(fù)雜的話，更讓人覺得，電話的那頭，連接著一個神秘而嚴(yán)肅的世界。

祖父家的電話從最開始的搖把式，換成帶數(shù)字的圓盤撥號式，后來又換成按鍵式的。再后來那個電話就基本成了擺飾，沒什么用處了，大家都有了手機(jī)，誰還用座機(jī)電話呢。

如今祖父去世十二年了，我常常想起他給我們做的那一道獨一無二的年夜菜，卻再也吃不上了。

祖"母

動筆寫祖母之前，想起這首在2020年清明節(jié)時我寫下的詩歌：拿一塊橙色抹布/站在書桌上/將玻璃相框中/奶奶的遺像擦亮/她的微笑依舊含蓄/她的眼睛依舊鮮活/她的皮膚依舊柔軟/她的發(fā)絲依舊服帖/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從奶奶被裝進(jìn)相框里/命運就放棄了對她的摧殘。

奶奶確實是一位含蓄而柔軟的女人。在我們這個人人都步伐矯健、高喉嚨、大嗓門的家庭，她的柔軟和含蓄很是珍貴。

奶奶是個極其熱愛干凈的人。她用的抹布、洗碗布、毛巾、籠布全都洗得白白凈凈，疊得方方正正，感覺像是從不使用，只是擺在那里看樣子的。事實是這些布她每天都使用，用完一絲不茍地清洗，下次接著再用，一如既往干凈，像沒有用過。

四十年前神木人家里的灶臺，是用水泥調(diào)了墨汁抹出來的，奶奶家的灶臺，永恒地呈現(xiàn)出又黑又亮的鏡面效果，我感覺只有從來不用這個灶臺燒火做飯，才能保持這個狀態(tài)。奶奶的一日三餐都離不開這個灶臺，卻能讓灶臺幾十年如一日光潔如鏡，這份干凈，簡直無人能敵。

神木的自來水，放在鍋里煮沸之后，會有一層白色的硬質(zhì)水垢析出，附著在鍋底。長大后做了化驗員的我才知曉，我們的水質(zhì)特點是鈣鎂離子偏高，水里堿度、硬度偏大，煮沸時就會產(chǎn)生鈣鎂水垢。我們廠子里為了防止水管結(jié)垢，會在水中加入磷酸三鈉，使硬質(zhì)水垢變成軟質(zhì)水渣，在排污系統(tǒng)中排出。奶奶不知這世上有磷酸三鈉，她卻有自己的獨家武器，一顆圓溜溜的河卵石。每餐飯后，她都捏著自己的小石頭，佝僂著腰，踮起腳尖，把頭埋進(jìn)安置在灶臺上的大鍋里，把結(jié)垢的鍋底，用小石頭反復(fù)摩擦，直到露出鍋子本來的金屬色，才珍而重之把她的小石頭放在小窗臺上。

奶奶有一個超級大的烏黑的鑄鐵洗衣盆，非常沉重，邊緣還有點割手。奶奶常常坐在木頭小板凳上，彎著腰不知疲倦地洗衣服，直起腰歇息的時刻，經(jīng)常拿手撩起鐵盆里黑乎乎的、略微帶點洗衣粉泡沫的臟水，感慨萬千地說：“人呀，就活得一口口水，沒有這口口水，看把人活得骯臟死了不?！?/p>

奶奶在晾曬自己的雙手搓洗干凈的衣服、被套、床單時，先把院子里長長的鐵絲，拿白色的抹布裹住擦一遍，然后一件一件把衣物搭上去，每一件衣物的邊邊角角都要用手拽得展展的，抹得平平的，才算完工。她給我說：“床單的四條邊邊，四個拐拐，一定要拿手扽得平平的，不然鋪在褥子上皺皺的可不行?！?/p>

奶奶本來是村里的能人，年輕時候村里人蒸糕、蒸饅頭、壓粉條這種既要技術(shù)又要體力的活兒，都喊奶奶去幫忙。她為了掙工分每天拖著一雙小腳，背著糞筐走十幾里山路，從不喊累喊苦。從山里回來，顧不上喘一口氣，很快做出一大家人的飯食。夜晚給孩子們在煤油燈下納鞋底，縫衣服，擠占的都是自己的睡眠時間。

在裹小腳這件事上，奶奶比老奶有進(jìn)步。因此，她的腳沒有老奶那么小。她告訴我，給她裹上那個布子之后，她常常趁人不注意溜到一個放柴草的小黑屋，悄悄地把裹腳布松開，然后再虛虛地裹上，被大人發(fā)現(xiàn)了，就往死里打。打歸打，她只要有機(jī)會就給自己解開一點兒。懂得自我解放和自我救贖的奶奶的腳，就比老奶的三寸金蓮能略微好一點兒。我問奶奶：“要是現(xiàn)在人家都還統(tǒng)一讓女娃娃裹腳，你要不要給我裹？”奶奶說：“我才不了，我可不給你裹吧，這雙倒霉腳片子把我害成甚了，我還能再害你了？”我說：“人家必須叫裹，不裹不行，你咋辦呀？”奶奶難得的提高聲音說：“那叫你媽管你去吧，我是管不了。”

有一年我從長沙回來，給奶奶說：“我到了毛主席的老家?！蹦棠套诳簧蠠o比羨慕地說：“毛主席是好人，把你們的腳片子放開，又叫你們滿世界跑?！?/p>

村里的女能人，我的奶奶，因為喪子之痛，很早就變成了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病人，常年待在炕頭兒，哪里也去不了。

我的二爸十八歲的時候，在村里的河灘滑冰，摔倒之后碰到了后腦勺，再也沒有起來。二爸是奶奶三個兒子里讀書最好的，而且脾氣溫和、非常勤快。二爸去學(xué)校讀書時肩膀上都擔(dān)著糞桶，放學(xué)時順便把縣城里廁所的糞，給奶奶擔(dān)回來。二爸的去世，流干了奶奶一生全部的眼淚，她得了干燥綜合征，奶奶成了一個再沒有淚水和唾液的人。吃飯的時候，吃兩口就要喝一口水，不然就咽不下去。她的牙齒因為沒有唾液滋潤，像風(fēng)化的小石頭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剝落，她四肢的皮膚被密密麻麻的大片血紅斑點覆蓋。

罹患這樣奇怪的病之后，奶奶在炕頭兒上繼續(xù)活了快四十年，去世的時候，她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醫(yī)生年復(fù)一年給奶奶檢查身體，每檢查一回，對她仍然活著，表示很是驚奇，總會連連說，簡直是奇跡。

奶奶個子本來就矮小，疾病讓她顯得更是羸弱纖細(xì)。弱不禁風(fēng)的奶奶，對我這樣一個生得像一只牛犢子似的孫女，很是感到欣慰和稀罕。我小時候，她常常給來到家里的客人說：“我們老薛家，就養(yǎng)這么一個孫女呀，你看那長得，腳片子像門扇，脊背像案板。”

奶奶對我驚人的食量很是自豪，我一去她的窯里，她就打發(fā)爺爺去南房拿蘋果。碗口大的蘋果，爺爺拿上來三四個，奶奶瞅一眼，嗔怪地對爺爺說：“就這么幾個，哪夠這個吃了?！?/p>

每次大家庭聚餐，二三十個人一起吃完飯，奶奶坐在炕上看姑姑她們收拾廚房，看到半臉盆剩菜，她說：“今天是沒有小燕，有那個的話，哪能剩下這些了?！币鞘Ｏ掳肽樑璨说哪翘欤乙矃⒓恿司鄄停蜐M臉驚訝地問我：“咋有你了，今還把飯剩下，你是不是沒吃？”在廚房忙碌的小姑氣得直吼：“還能把你孫女餓著了，數(shù)她吃得多了?！?/p>

奶奶眼里，像我這種見甚吃甚，就是最大的資本。不像她，只能靠麥乳精、米湯、油茶雞蛋這些湯湯水水續(xù)命。

奶奶做的油茶雞蛋，是我童年舌尖上的熱烈濃香；奶奶的麥乳精水，是我偶爾可以品嘗的奢侈記憶；奶奶的潔凈整齊，是我一生仰望卻難以企及的習(xí)性；奶奶綿軟溫和，卻十分幽默風(fēng)趣的語言，我常想拿一個本子記下來……

奶奶給我留下很多生動鮮活的記憶，我把這些記憶寫在我的文章《奶奶》《哭奶奶》中。遠(yuǎn)在天津的一位領(lǐng)導(dǎo)來到我們單位，電話聯(lián)系我：“你在廠里嗎？我想要一本你的書，我在報紙上看了你寫的《哭奶奶》，寫得太好了。”奶奶早已離開人世，奶奶留在塵世的故事，還可以感動遙遠(yuǎn)地方的陌生人，這讓我不禁淚流滿面。

寫完這些，我戴上眼鏡，走到書房里，踮起腳尖，抬頭看了看相框里的奶奶。這是一張新華社記者給她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奶奶溫和寧靜，面容秀美，我又想起了自己寫下的這句詩：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從奶奶被裝進(jìn)相框里/命運就放棄了對她的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