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百多年前的風雨一日,高鳳翰在自家的春草堂拜觀禹之鼎的《帶經荷鋤圖》,他凝望著王漁洋戴笠荷鋤的神貌,不禁提筆寫下了一段頗有意思的跋文:
先生荷鋤,其神反顧。
意在后來,高蹤誰步。
落款是:私淑門人高鳳翰沐手敬題。
雖然高鳳翰自稱王漁洋的私淑門人,然而兩人卻未曾謀面。高鳳翰少時寫詩,常常托付蒲松齡把詩作遞交王漁洋指教,從而得以知遇。王漁洋欣賞其詩才,臨終前遺命將高鳳翰列入王氏門墻,那一年,高鳳翰28歲。
王漁洋翩翩西行了,高鳳翰追問“高蹤誰步”,然而,誰說他不也是高蹤其步呢?甚或,他還要仿照圖畫中的王漁洋,戴笠人來,吟簫子去,“如此風光那可去,荷鋤我欲作村傭”。
康熙五十五年(1716),王漁洋離世五年后,高鳳翰去拜謁先生墓,又寫下一首祭詩??墒牵懵錃埢瓯恩鋈?,這么繾綣悱惻的詩句,不知王漁洋在天上能否看到:
下馬長林外,朝霞帶樹明。
如聞松蔭里,拂石落筇聲。
山斗人千古,煙霞土一丘。
可憐身后事,零落亦風流。
2
高鳳翰(1683—1749),清代著名書畫家,揚州八怪之一,還是詩人、硯人、印人。究其一生,高鳳翰和他的師父王漁洋有太多的相似:都曾寓居揚州,又都參加過紅橋修禊,也都喜歡山行野吟;都是山東人,晚年都被罷官返籍,也都是在故鄉(xiāng)孤獨終老。
王漁洋的舊宅在桓臺的西城別墅,設有一間康熙皇帝題匾的帶經堂;高鳳翰的村居在膠州的城南村,“書舍筑南山下,山之去舍不三里”,故而冠名“南村草堂”??滴跷迨拍辏?720),安丘文士張在辛為之作《南村草堂圖》。
張在辛是書畫家和篆刻家,也是高鳳翰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高鳳翰曾贈詩給他:“經秋伏枕淹孤客,幾度關心到草堂?!痹娭械摹安萏谩本褪歉呒业哪洗宀萏?。
南村還是高鳳翰的號,他另號南阜、南阜山人、南村居士。其字西園,故還有一號“西園居士”。我忽而想起王漁洋的西城別墅最初亦名西園,不知是不是巧合。本來,西園也是漢上林苑的別名。
王漁洋說過,西城別墅有池焉,曰“春草池”,我揣測其或取元人朱?;薜脑娨狻敖瓥|千里暮云合,池上幾回春草生”。更有湊巧,高鳳翰的書房亦名“春草堂”。
似是偏與高鳳翰的春草堂相對應,好友張在辛的堂號名“春岑堂”。
高鳳翰的春草堂沒有皇帝題匾,自然沒有王漁洋的帶經堂顯赫,但他卻是用自己一生的時光擦亮了春草堂的匾額,在歷史的幽暝之處批風抹月。
在春草堂里,高鳳翰寫過一首《幽居》詩:
幽居城南村,百竿種修竹。
雜以花藥欄,草草成茅屋。
中有潦倒人,散發(fā)愜幽獨。
開門春草生,閉門春草綠。
……
高鳳翰的父親高曰恭是康熙年間的舉人,修眉廣額,清遠閑放,超然有物外想。亦善書畫,其論畫以立品為貴:“讀書人游心翰墨,當取人間清虛高潔之物,揮灑性情?!贝翰萏帽臼瞧涮锰?,后又為高鳳翰所沿用,而且懸匾一世,其早年的詩集即因此得名“春草堂詩訂”。
高鳳翰自幼在春草堂從師,又隨父親學習音律,他在《春草堂詩自敘》里寫道:“早起,薄日凌窗,急以冷水沃面,抱書赴館。”一日,年少的高鳳翰在春草堂譜寫了一首《西江月》:
十里方圓春早,得來霏雨如金。
終宵不寐待甘霖,點滴入枕沃心。
仿佛棉苗破土,依稀禾桿成林。
勞農夜豁胸襟,定卜今秋豐稔。
春草堂的四周是一片竹林,竹林深處有一座西亭,也叫竹西亭,取意唐代杜牧詩句“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高鳳翰長成后自稱西亭主人、西亭半人、西亭寄客,常常在西亭前賞竹孤吟。
清晨,便吟《西亭睡起詩》:“睡起亭軒清復清,短藜支處野云生?!币雇?,又吟《夜歸西亭詩》:“老屋疏離帶白云,西亭初到夜將分。”待到孤筇壯游,依然是夢里西亭:
江山流鶯破曉聽,江煙啼處樹冥冥。
夢回忘卻江南路,錯認山園舊竹亭。
高鳳翰還讓西亭入書法,乾隆二年(1737)作行書《西亭十二客印記》;又讓西亭入畫,曾作《西亭對雪圖》, 52歲時和友人黃鈺合作繪畫《西亭詩思圖》;還曾用鐵筆讓西亭入印,為自己刻下“高氏西亭亭長”和“西亭長章”。
高鳳翰的堂號還有很多,幾乎要把堂號的各種稱謂都用遍了,如“館”:采芷館;如“閣”:松籟閣;還有艷雪齋、歸云庵、蒼雪軒、六印山房、河上草廬、棗花書屋、文石山莊、海天涵碧樓、柴門老樹村、十硯千墨之居……不過,我初識的,還是春草堂,以及從春草堂演衍而來的“春草續(xù)夢之堂”。
盡管我不確知高曰恭為何顏其堂曰春草堂,但是,君不見,萋萋春草,已讓歷代詩人寫盡詩筆,又延續(xù)著一個又一個綠色的詩夢。
我讀過唐代詩人張旭的《春草》:
春草青青萬里余,邊城落日見離居。
情知塞上三年別,不寄云間一紙書。
又讀過唐代詩人王圭的《春草》:
和煙和雨碧萋萋,歲歲長亭照客衣。
春風陌上輪蹄滿,莫問王孫歸不歸。
還讀過明代詩人楊基的《春草》:
嫩綠柔香遠更濃,春來無處不茸茸。
六朝舊恨斜陽里,南浦新愁細雨中。
也讀過明代詩人朱誠泳的《春草》:
一望蒙茸接遠天,東風吹綠暖生煙。
王孫去后無消息,落日空留醉客眠。
再讀過明代詩人聶大年的《春草》:
平原歸路暗回汀,細雨和煙暖更生。
野火年年燒不盡,為留春色醉蜻蜓。
更讀過清代詩人彭孫貽的《春草》:
小樓人去杏花殘,寂寂紗窗夢亦寒。
何事多情芳草色,蕪人時伴倚闌干。
讀不夠的春草詩,做不完的春草夢。當然,我還喜歡南梁詩人沈約的“春草黃復綠,客心傷此時”;也欣賞另一個南梁詩人范云的“春草醉春煙,深閨人獨眠”……只是,遙想高鳳翰的春草堂,我總會憶起彭孫貽的詩問:“何事多情芳草色?”
3
或曰:春草堂是詩詞堂。高鳳翰九歲時就能填詞賦詩,又頗負詩名,詩人張歷友贊他“佳兒弱冠弄柔翰,筆陣橫掃千人軍”;日后更是春風詞筆,以至王漁洋臨終前都要收他為弟子。
在春草堂里,高鳳翰經常誦讀唐代的杜甫詩,他稱自己“十年學唱杜陵詩”,又說自己“杜陵彭澤詩,時向樹根讀”。高鳳翰自然知道杜甫也詠春草,甚至把自己的一生自比春草:
此生任春草,垂老獨漂萍。
高鳳翰又何嘗不是如此,像春草一般恣意生長而又清孤零落……
高鳳翰曾言及父親偏好陸游詩,他也因此最為尊崇這個南宋的大詩人:“詩成自笑無些用,清盞梅花祭放翁?!睋?jù)《清史稿》載,高鳳翰曾登臨焦山觀《瘞鶴銘》,特意察看陸游的舊題名。
夕陽影里,高鳳翰也曾尋見陸游的春草詩:
漫漫晚花吹瀼岸,離離春草上宮垣。
此生飄泊何時已,家在山陰水際村。
高鳳翰一生作詩近3000首,他自稱“第一功名只賞詩,精力之消耗此中者,十之八九”。除了《春草堂詩訂》,他還編纂了《擊林》《湖?!贰夺对啤贰而櫻贰督伞贰稓w云》《青蓮》等諸多詩集,不過,其若干詩葉卻還依舊遺落在他的畫幅間。
在《空山香雪圖》上,我曾邂逅他的一首梅花五絕:
韻冷難宜俗,香幽不受憐。
獨留高格在,寥落伴春煙。
在《水墨竹石圖》上,我又偶遇他的兩首梅花七絕:
玉骨冰肌品最高,冷淡清癯任揮毫。
等閑著上胭脂水,卻是紅梅不是桃。(一)
湖上梅花手自移,小橋風月最相宜。
主人歲歲常為客,莫怪幽香怨不知。(二)
說什么梅花幽香怨不知,高鳳翰也許是在說自己。
4
世人只知高鳳翰詩書畫硯印俱佳,其實他還是一個筆下生香的美文大家,他兼擅詩文書畫硯印,是一個六邊形的全方位藝術家。
例如,高鳳翰有一篇洋洋灑灑的《月談》,寫盡了賞月的文思和辭藻,堪稱齊梁雅文:
……山之月孤,野之月遠,江湖之月曠蕩,溪沿之月容與,樓高月近,逡巡如揖,曲房月深,宛轉如尋,此月之以地殊也?!?/p>
而且,高鳳翰還是一個關心民生的良知文人,他不僅僅載酒溯月,更要觀照人間。雍正三年(1725),他撰寫了一篇描寫鹽民采鹽生活的文賦《鹽說》。
高鳳翰的家鄉(xiāng)離海邊的鹽場很近,祖上原為世代鹽戶,因而,他非常了解鹽業(yè)生產和鹽民疾苦。在《鹽說》里,高鳳翰寫出了制鹽的過程極其艱難:
煎鹽之法,臨海置灘,潮汐時至,彌漫四走,潮退而堿留……嗟嗟,灶民生此窮海,力田之外,窘于活計,出死力以謀生,濟民用而利國,鹽豈細事易易者哉!
接著往下讀,這篇文章還寫道,在鹽場勞作,鹽工容易痿痹:“曬鹽之場,池深而鹽沉,凡取鹽者,冬夏皆裸,陰寒下中,往往痿痹?!?/p>
這一年,高鳳翰四十三歲,他哪里能想到,十二年之后,他的右臂也如那些鹽工一樣病痹了,不知此中有無弦脈可尋。
乾隆二年(1737),高鳳翰右臂突發(fā)風痹了,他日夜臥于病榻之上,哀轉久絕。一日,他不經意地一瞥,盯上了一只困伏在窗簾上的蛛蟲,于是,相顧自憐,寫下了又一篇《簾蛛記》:
高子病痿不出內戶者旬月,客散擁榻,目無所寄。則常屬之窗與簾,簾附窗而嫟于壁,壁之穴蟲多緣而游。有蛛初來登簾,若涉大險,簾有界隙,動輒失足,失足輒驚,驚輒退,縮不敢前,則惴惴而行,帖帖而蹲其勢,若不終日者。
這是一篇史上少有的別樣文賦,卻是高鳳翰的自身寫照。高鳳翰右臂痹廢了,再也不能揮灑筆墨,他在《致友人書》中嘆道:“弟右手廢,其苦尤不勝言?!?/p>
5
雖然苦不勝言,高鳳翰卻猶能自嘲,說自己是“尚左后生”“廢道人”,又賦詩曰:
學書四十年,晚知有八法。
欲從腕已僵,筋節(jié)如石壓。
高鳳翰開始嘗試左筆書法,參以漢隸,貫之氣韻,卻沒想到,怪生筆端,竟然進入了一個古趣橫生的書法新境界。他頓生感念:“近以左腕代之,殊有大味,其生拗澀拙,有萬非右手所及?!彼灾^“西園左筆”,復又作詩:
自從尚左分丁巳,萬事皆如轉世身。
忽見三生舊影子,拈花已省夢中身。
無論是右手書法還是左手書法,高鳳翰都是一個筆有妙法的書法家。他博雅精鑒,各種書體兼能,楷書學歐陽詢、鐘繇和黃道周,行書從歐陽詢、趙孟和晚明諸家,章草取皇象和宋克,隸書則源自鄭簠、張在辛和朱文震。
且說以上隸書三家。
鄭簠是清初肆力學習漢碑的書法家,開清代書法崇尚碑學之法門,因其書法“八分之妙”而與“六分半書”的鄭板橋合稱“二鄭”。清代著名學者朱彝尊將鄭簠視為清代隸書第一人,清代書法家包世臣則將他與金農的隸書同列為“逸品上”。
張在辛是鄭簠的弟子,著有重要的隸書專論《隸法瑣言》。高鳳翰欣賞其隸法,更稱贊其為人,認為通過其書品便知其人品。他還例舉說,疏秀率直如倪元璐,嵚崎磊落如黃道周,瘦勁樸野如傅山,“皆一望而知其人,孰謂書法不可以觀人哉?”
康熙四十一年(1702),高鳳翰在濟南應試時結識了朱文震。朱文震官至詹事府主簿,參編過《四庫全書》。他肆力于六書八分,隸書風格近乎鄭簠。他曾連續(xù)數(shù)月在曲阜孔廟的古碑間游賞,故而其書法極具金石味道。
同袍同澤,高鳳翰同樣也有一顆金石心:
不抱云山骨,哪成金石心。
自然奇節(jié)士,落墨見高襟。
在揚州八怪中,高鳳翰的隸書寫得最為奇古,不過,有誰能知曉他的精神悲苦:“一臂思扛鼎,越到精熟越可悲?!庇钟姓l能傾聽他的內心傷吟:“人生寄跡亦如此,鴻泥轉眼迷江潮?!?/p>
6
高鳳翰“左支右絀”,成了“左侍郎”。他不僅要左手書法,自然也要左手繪畫。他平生喜畫牡丹,一畫就是四十年,但后期,他只能改畫左手牡丹了。他畫了一幅《左臂牡丹圖》,還題了兩首牡丹詩:
老病為人畫牡丹,吟詩坐對一凄然。
世間富貴能多少,被爾銷磨四十年。(一)
牡丹畫久傷右手,更遣左手爾奈何。
此生莫怪常貧賤,兩手拋擲富貴多。(二)
高鳳翰還擅畫梅花,他曾述說畫梅之妙:“梅花之妙最在蕭散。鐵桿臥虬,新枝抽玉,正如林下美人,山中高士,疏疏落落處,愈見風致耳?!?/p>
揚州八怪中的邊壽民、汪士慎、金農、高翔、鄭板橋、李方膺等各家也都是賞梅人和畫梅高手,流寓揚州期間,高鳳翰與他們相交相知……花晨月夕,晴初霜旦,寄贈唱和,樽酒論文。
邊壽民畫過一本梅花冊給高鳳翰看,還特意借題一首陸游的梅花詩:
欲與梅為友,常憂不稱渠。
從今斷火食,飲水讀仙書。
邊壽民早知高鳳翰是陸粉,高鳳翰又怎能看不出邊壽民是花癡?君子之交,自然要畫一枝梅花相贈:
一枝香夢影,我亦贈梅花。
高鳳翰尤擅作菊花,也常作菊花詩。雍正二年(1724),作巨幅通景《甘谷圖》。甘谷在南陽酈縣,谷水甘美,上有大菊,落水從山流下,得其滋液。高鳳翰描繪了甘谷漫山遍野的菊花美景,畫幅上有張在辛等七人題詠。
張在辛的題詩是:
今觀甘谷圖,菊借人以傳。
菊根浸活水,溪谷成靈泉。
人心淡如菊,真情適自然。
靈泉養(yǎng)真性,便能得其天。
高鳳翰亦題詩其上:
畫家無小品,文家無小事。
只爭落筆前,眼界與胸次。
畫菊以菊求,所得有何味。
點染籬落間,蜂蝶皆小致。
昨從瑯琊回,海山挾奇氣。
潑為甘谷圖,卓犖寫大意。
高鳳翰有不凡的“眼界與胸次”,又可以“卓犖寫大意”,難怪清代畫家秦祖永在《桐陰論畫》中評點,將他的繪畫列為“神品” 。
7
高鳳翰還是一個石頭畫家,自號石道人、石凝、石頑老子、石之奴。他以石自況,又以石入畫,經年累月賞石畫石,別具懷抱之心。在所繪《石文圖》上,高鳳翰題詩道:
石畔三生余信真,空將筆墨付秋春。
閑來自笑臨風雨,肯把精神讓世人。
高鳳翰因石癖而嗜硯,收藏至千余,皆自銘,大半手琢,鋤云種玉,虹光躍硯。
其中,有兩方春草堂硯殊可一觀??滴跷迨拍辏?720),高鳳翰鐫銘冷云硯,這是他在春草堂最早自制的一方硯臺;雍正十三年(1735),他又制成春草分輝硯,硯面雕琢了春草堂的晴日和草木之春。
不僅藏硯制硯,高鳳翰更從其集硯中選出三百余方著成《硯史》,也稱《西園硯史》,拓印的藏硯有未央硯、銅雀硯;有米芾硯、陸游硯;有紫云硯、山河影硯、海月清輝硯、邗溝紫鐵硯……書扉上有高鳳翰題寫的四個隸書大字:“墨鄉(xiāng)開國”。
全書的卷首硯拓是高鳳翰的戴笠小像硯,自畫且自題:“頹以唐,激以昂,不癡不狂,亦謔亦莊,是為老阜之行藏?!背幬闹骡j有清代學者楊翰的數(shù)方印蛻,全書的卷尾亦有楊氏的詩題。楊詩甚好,堪與高鳳翰的硯銘前后映照:
亦任頹唐亦激昂,斷碑釵股接中郎。
摩挲滿幾寒云色,繞屋梅花結老蒼。
《硯史》摹本第五是一方極為珍罕的陸游遺存古硯,高鳳翰鐫銘曰:“硯有老學庵刻字,又有文府葫蘆印,當是放翁所遺,經入內府者。古落如斷碑蛀蝕,背作鱔魚黃。蒼點黟黑,細碎如噴墨,尤可愛也?!崩蠈W庵是陸游的齋名,此硯原刊有“老學庵曾收用”。
雍正十一年(1733),高鳳翰自皖上赴金陵,過池陽阻風,便暫留燭門齋中數(shù)日。齋主以剛是當?shù)氐母畬W學官,庋藏這方陸游舊硯多年,知高鳳翰本就獨好陸詩,又愛此硯古樸,因以相贈,用意尚切。高鳳翰遂焚香滌硯,復又題銘:
火性水情,懷土而質。木直金方,五行合一。磨之水蕩之,文字以出。
《硯史》摹本第十八是一方大瓠硯,高鳳翰稱,此乃他作大幅書畫之硯,硯上的銘文唾散珠璣,頗有意趣:“此硯嫩若凝膏,色如紫玉,渾然天成,不鑿不雕。自歸余囊,所給書畫,殆不下數(shù)百幅,而鋒穎不褪,如初出井。倘亦報我憐愛,硯亦有知己之感耶?!?/p>
大瓠硯是高鳳翰最珍愛的一方寶硯,“抱璞之感,幾為荊山灑涕矣。噫”。硯煙波碧,他又鐫刻了另一段古雅文字:
破爾拘墟,可游太虛。何憂乎瓠,落之區(qū)區(qū)。
《硯史》摹本第九十二是一方寶月輪硯,云外天香,月中桂子,誰其伴者皆歡喜。乾隆二年(1737)十月廿五日,高鳳翰于文選樓下制成此硯。此前的五月廿五日,高鳳翰右手突患病痿,七月痹癥加劇而至病廢,因而這是一方他最早改用左手制成的硯臺。他還在硯上刻下了另一則硯中“月談”:
此硯端石上品,中間圓暈作月形。其色灰白,內涵六白子,精潔如玉,四旁深紫,輪廓斬然。余象其才。手鑿制。此真異品也。
硯底還篆刻一方小?。鹤笾笾?/p>
高鳳翰實在有太多的“硯遇”,一次,他把拾得的一方古甓制成硯臺,又隨吟一首《太初古甓鑿硯歌》:
我鑿作硯伴書生,不雕不琢存其始。
貯墨一石飽霜毫,斗酒猶堪注漢史。
8
高鳳翰何止硯伴書生,他還要印伴書生。受伯兄高愧逸嗜印的影響,高鳳翰小時就開始集藏古印,平生收藏漢印5000方,又收藏明清印5000方。他在《自題所藏漢印譜》中寫道:
搜羅四十年,辛苦累一囊。
摩挲愛敦樸,刻畫妙家常。
高鳳翰的一囊藏印中,有一方西漢大將軍衛(wèi)青的玉印。關于此印,他曾寫過一首《衛(wèi)將軍玉印歌》:“白頭抱印哀龍鐘,茂林何處哭秋風……”
高鳳翰還藏有一方西漢文學家司馬相如的玉印,引得朱文震把玩后愛不釋手,幾欲索去,想著與其所藏“卓文君”印聯(lián)珠合璧。高鳳翰笑曰:唯此印與山妻不可相與也。又見高鳳翰攜司馬印與發(fā)妻傅傳古歲時從游,杖藜行歌:
追撫古印漢時官,篆似蛟螭屈曲蟠。
我有相如鈐記在,隨身佩帶與君看。
其實,高鳳翰藏印多為探尋古人的篆刻之道,他說過:“要當以直追本原,窺見太始為第一義耳?!备啉P翰賞印且刻印,究心繆篆,印宗秦漢,刊有《西園印譜》。右臂病廢后,他只能改用左手篆刻,又陸續(xù)刻出“丁巳殘人”“左臂”“左手”“一臂思扛鼎”諸印,“顛簸歷盡完其理”。
僑居揚州期間,高鳳翰和揚州八怪中的幾大名家不僅是畫友和書友,還經常一起交流印藝,鄭板橋的許多書畫印皆是出自高鳳翰之手,如“七品官耳”和“鷓鴣”,故而民間一直有“高鄭一家”之說。
高鳳翰又和高鳳岡(高翔)、沈鳳、潘西鳳天然組群,人稱“四鳳派”。他更是和諸多山東印友旦夕過從,自然形成了一個高標印壇的齊魯印派。竹擁千椽,朱文震、李征熊、張在辛都是其中風華掩映的代表人物。
朱文震喜集古印,曾為袁枚刻印20枚。人驚其神速,他只說:“以鐵畫石,何所不贍?凡遲遲云者,皆故作身份耳?!敝煳恼鹉烁卟琶?,又是高鳳翰早期篆刻的同行者。
李征熊與高鳳翰年齡相若,愛好相仿,嗜古印,也存印譜。在其印譜的白麻紙上,高鳳翰題詩云:
平生耽印癖,金石成巨囊。
上或搜秦漢,下及同儕行。
所購無窮期,一一唯其良。
近來得李侯,嗜好如相賞。
張在辛的篆刻得鄭簠和周亮工的真?zhèn)?,拓有《相印軒藏印譜》,卓有聲名,獨步齊魯。高鳳翰曾客居張家,盤桓月余,閱寶墨樓藏書,觀春岑閣金石書畫。在高鳳翰的眼中,張在辛不僅是意氣相投的好友,而且德高道深,是印壇上的高流勝侶。
張在辛曾接連為高鳳翰刻印30方,高鳳翰則先后為之繪《竹石圖》《花卉冊頁》《雨中海棠圖軸》,并賦詩道:“肯把寒山一片石,換我剡溪五尺藤。”如此的文士道場,讓我向往;這樣的古雅詩句,令我沉迷。
又似乎是,因其篆刻,高鳳翰繪畫便也有了獨特的金石面貌,所以近代書畫大家黃賓虹才評之曰“金石家之畫”。
據(jù)說,高鳳翰的存世刻印尚有230方,我苦尋其蹤,這些年來也上手過若干寶印。只是,在訪印的路途上,他的“春草堂”印竟杳如黃鶴,終不可見。然而,尚有一印,卻如鴻寶忽來,能令我?guī)谆責o寐,無限銷魂……
9
就在不久前的冬月,我游走曲阜孔廟,在寒風中摩挲蒼樸斑駁的碑文,遙想當年朱文震整日在此盤桓賞碑?;氐骄┏牵矣秩ゾ龑氶w喝茶閑敘。閣主林志鵬先生聽我說打算明年春天去膠州,要在春草初長之時探訪高鳳翰的春草堂,便緩緩地打開寶匣,取出一物讓我賞鑒。
這是一方壽山灰旗降石老印章,雙螭祥瑞鈕,印側鐫款:“丙辰冬十二月制" 南村”。丙辰年是乾隆元年(1736),也是高鳳翰右臂痿痹的前一年?;蛟S他已預感到了病魔將至,只見他這一年拼命地創(chuàng)作——
有《草隸冊》《隸書冊》;有《花卉圖》《牡丹圖》《芍藥圖》《晚松圖》《石林凈香圖》《富貴清香圖》《天香清音圖》《杏花美人圖》《秋意山水圖》《南天雁影圖》;有古青石硯銘;有“雪鴻亭長”印……
讀罷印款,再觀印底,印文乃四字陽文篆書“萬物一馬”。
該印文取自《莊子·齊物論》“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后一句的意思是說,萬物雖有不同,然終是一個本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如此,高鳳翰雕繪萬狀,實乃萬狀歸一。
原來,高鳳翰還是一個哲人,難怪朱文震把他列入“畫中十哲”。
君不見,高鳳翰的吟詠,有詩味,也有哲味,如“物換浮云在,江空暮雨寒”;又如“抱影不可去,蕩漾花光里”;再如他寫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濤:“石解作濤空是海,瓜仍帶苦味為茶?!?/p>
還有他的《硯史》摹本第十二的硯銘:“亦柔亦堅,亦方亦圓,亦樸亦妍,亦人亦天。”
更令人稱奇的是,高鳳翰畫梅花,畫牡丹,竟別出機杼,偏要同在一紙,畫雙卉并茂的《梅花牡丹圖》。在他的眼中,梅花和牡丹已不再是各自具象的花朵了,他要表達抽象的哲學意緒,他已進入萬物合一的境地。虛空落泉,墨沈淋漓,飄忽之筆,出畫入無。因賦是闕,這便有了他的一首詠花詩:
梅枝斜壓牡丹花,富貴清高并一家。
不似春風有早晚,墨池一樣種靈芽。
月白堂虛之時,春草堂里似又斷續(xù)傳出高鳳翰的吟哦,我能識得,還是那一篇悠揚不盡的《月談》雅文:
春月和,夏月暢,秋月朗,冬月瘦,雨余之月清灑,雪霽之月刻峭,美人月艷,名士月豪,苦境之月凄以愴,歡暢之月朗以暢,是雖情無二致,而氣象萬千……
月伴吟魂,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我又不禁想起流傳千古的蘇詞:“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殊不知,陰晴圓缺的萬象之月,或花村曉月,或玲瓏澹月,或錦幄貯月,或云間皓月,終不過是返真于萬物資始的太虛寥廓。
蘇東坡抒寫這首《水調歌頭》的那個中秋時節(jié),恰值北宋年間的一個丙辰年。而在此后六百六十年的第十一個丙辰年,春草堂的岑寂一夜,冷月無聲,影侵窗牖,浮白載筆,清角吹寒,但見高鳳翰執(zhí)刀刻琢一方旗降石印,印面正是“萬物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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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纖月吐,冷煙蓑柳,山鄉(xiāng)歲晚,畫闌飄雪,春草堂的夢里時分,卻已倏忽而逝三百年。今冬的初雪揚揚灑灑,會不會化作明年的春水?待到二月春水方生,又會打濕誰的春夢?我仿佛可以窺到春草堂里的一面空鏡,鏡中或隱或現(xiàn)高鳳翰的兩句春詩:
鏡里雪消春夢濕,虛空一笑誰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