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上朝時間之早令人驚訝,一般都在早上五點到六點,如果上朝時間延至七八點舉行就被認為相當晚了。清代皇帝常在北京城外的頤和園視朝,許多官員為了準時到達,必須半夜起床。
曾在詹事府做事的官員惲毓鼎的日記,其中的一些記載也驗證了這個判斷。如光緒廿二年(1896)二月的一天,光緒皇帝要見官員,惲毓鼎必須四點鐘就到景運門朝房等候。三月初的日記則說某次上朝三點鐘出門,因為道路泥濘,抵達東安門時天已黎明。
如果遇到冬季下雪天,道路泥濘,車輛顛簸不止,加之缺乏取暖設(shè)備,容易讓人染上寒氣,身體不適。惲毓鼎有一次見到光緒帝時感嘆“天顏清減,深以為憂,竟無人敢以攝養(yǎng)之說為圣明告者”。言外之意,皇上臉色不好看和上朝過早脫不了干系,這聲嘆息頗似感同身受。如果是去頤和園上朝,就要起得更早。有一次給慈禧祝壽,惲毓鼎夜里一點半鐘起床,先到東宮門外詹事府帳篷歇息一陣,再向頤和園進發(fā),到達時見頤和園內(nèi)燈火通明,光彩如晝。
在上下朝途中,由于時間充裕,官員可以在車中選讀一些書籍,惲毓鼎就讀過諸如《困學(xué)紀聞》之類的經(jīng)典筆記。他平常還兼懸壺行醫(yī),在車中閱讀的書目也包括《難經(jīng)疏證》《脈學(xué)輯要》這類醫(yī)書,有時兩天就可看完一本,可見在馬車顛簸中閱讀的效率不算低。
一次惲毓鼎在頤和園赴筵宴,所上菜品很多帶有滿洲特色:斟酒和奶茶各一巡后,菜單中有羊腿四只,一大盤滿語稱為色食牡丹的食品,蘋果、葡萄各四盤,荔枝、桂圓、黑棗、核桃仁各一盤,五色糖子四盤,五色餑餑二十盤,牛毛馓子三盤。比較好玩的是,等宴會結(jié)束后,官員可以用袋子把吃剩的食物打包。惲毓鼎記載說,除了蘋果、葡萄可吃,其余或是過生,或是被蟲子蛀過,讓人難以下箸。
還有一次皇帝宴請蒙古王公,菜單更加簡單,王公行叩禮后,各賜酒一杯,宴會上只有白肉火鍋、一大盤醬油咸菜和兩盤饅頭??梢娀始移匠Q缯埧腿瞬藛伪容^簡單,并不如今人想象的那樣都是滿漢全席, 讓人大吃特吃。
皇家上朝時間雖然很早,但若據(jù)此斷定清朝官員平日工作繁重、累死人不償命,那可就錯了。一個關(guān)鍵證據(jù)是早朝完畢后官員可各自回家,不必坐班,甚至可以立刻回家睡上一大覺。如不打算睡覺,剩下的時間也完全歸自己支配。
拿惲毓鼎的作息時間表來說,他的詹事府職務(wù)相當于史官,負責編纂皇帝的起居注,也就是記錄皇帝的日常生活,也兼校一些官修史書,按理說應(yīng)該隨侍皇帝近旁。但除舉辦例行儀式時他作為起居注官會陪伴皇帝左右,其余時間只是偶爾光顧史館,平常都是史館派人把稿子送到家中交給他審閱,交還的日子好像也沒有嚴格的規(guī)定。
審稿范圍包括《儒林》《文苑》這類官修史書的稿本,也包括一些地方志。對于上朝這等公事,甚至也可以自行商量排班。如光緒廿三年(1897)年底詹事府規(guī)定有十二班,惲毓鼎自己選擇四班上朝。到了光緒卅一年,對那些缺席早朝的官員好像也沒有了處罰的規(guī)定,以至于有時上朝陪侍的官員稀稀落落,讓人感覺不成體統(tǒng)。
與上朝這類公事相比,惲毓鼎大量時間花費在與科舉同科或鄉(xiāng)親好友之間的團拜上面,寫一些私人應(yīng)酬的書法也會消耗大量精力。比如有一陣很多人送來扇面要求題字,惲毓鼎桌面上扇面常常堆積如山,應(yīng)接不暇。
此外,回復(fù)信函和閑逛琉璃廠淘書也是重要的活動。據(jù)他自己在光緒卅四年(1908)十二月統(tǒng)計,一年就收到各省的信件五六百封,內(nèi)容全是委托辦事、謀取差缺等。這些信雖不必一一回復(fù),但拆閱處理也耗去相當?shù)臅r間。其他一部分時間會用來懸壺行醫(yī)。惲毓鼎早年行醫(yī)多是被動的,屬于給朋友幫忙,后來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才逐漸成了謀生手段。
表面上看,官員受公事牽扯精力并不像預(yù)想的那樣多,但私事應(yīng)酬如一張大網(wǎng),常常罩得人喘不過氣來。從日記中看,趕赴私人飯局幾乎占去惲毓鼎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幾乎到了煩不勝煩的地步,而且多屬人情世故之舉,不可輕易拒絕。有一次從正月初一到二月初三,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無日不有應(yīng)酬,無日不有吃局”,以致“疲困浮動,頹然病矣”。所以他在日記中時常發(fā)出自責的聲音。
有一次惲毓鼎連續(xù)接待了十幾位客人,搞得腿部疼痛、不能舉步,他情不自禁地開罵起來,覺得自己“究竟無一正經(jīng)之事,無一關(guān)系之言,費光陰,耗精神”,發(fā)出“真冤苦”的抱怨。
光緒卅二年(1906)二月二十日午前惲毓鼎連續(xù)接待了五撥客人,感到頭暈氣短,客人剛離去,就嘔吐起來。于是發(fā)出了一陣感喟,說西人見面時就事論事,聚會后也不迎不送。宴會上則談?wù)撻e情私事,公事免談。中國人恰恰相反,那些來訪的人,明明有想說的事,卻先說無數(shù)浮泛的言辭加以鋪墊,廢去許多口舌后才進入正題,已耗去無數(shù)精神。等談到該說之事,說起來又拉里拉雜,喋喋不休,讓人厭煩無比。如此下去,主人哪里會不困,哪里會不怕會客?
他說遇到一個朋友托他辦事,翻來覆去說了七八遍,送到大門,又照說一次。他感嘆這種人必不能決大疑成大事。所以他“每懸想荒江老屋,耕讀自娛,不復(fù)問人間事,恐生平無此清福也”。
從一個清朝官員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節(jié)里發(fā)現(xiàn),他們大量的時間會消耗在私事應(yīng)酬的漫長程式里。其中甘苦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感知。
(摘自《貓眼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