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選文以定篇”的史料來源

關鍵詞：劉勰 選文以定篇 四部史料 文體本事

“選文以定篇”是劉勰建構文體史的重要體例，受到史部目錄學“辨章學術”和總集“依體選文”的深刻影響。劉勰《文心雕龍》“論文敘筆”２０篇論及文體３３類，選入從上古至魏晉３００多位作家、４００多篇作品，并對之進行大規(guī)模衡論，系統(tǒng)地寫下了屬于他那個時代的中國詩史、中國賦史、中國樂府史、中國頌文史、中國贊文史等３０多種文體史論，既選文又衡文，建立了各類文體的經(jīng)典秩序和一般性體要，功勛卓著。劉勰深居寺廟寫作，在彼時文獻傳播極為有限的時代，他如何能獲取如此完善的建構各體文章源流史的基本史料呢？通過對《文心雕龍》文體話語史料來源作細致探究，我們大約可窺其端倪。

劉勰博學多識、精通四部，與蕭統(tǒng)《文選》選文大體立足“篇翰”、不選經(jīng)傳子史類不同，①劉勰選文范圍不限于當時已獲得獨立的集部“篇翰”，他從浩瀚的經(jīng)傳子史中大量“截取”具有文體學意義的段落構成“篇章”，如對文體的發(fā)生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意義的文體本事、推動文體發(fā)展的口頭陳辭或文字片段、文體草創(chuàng)期的雛形等皆在其選文范圍內(nèi)。劉勰“選文以定篇”的資料來源和構成方式包含截取經(jīng)傳諸子中具有明確文體指向的史料構成選篇、發(fā)掘隱含的文體學史料“命篇”“命體”、①對史書的抄錄文章和文體本事提取選文、從總集中擷取文章各種文體的經(jīng)典篇目等方面。

一、截取經(jīng)傳諸子中明顯的文體學史料構篇

經(jīng)傳典籍以天、地、事、行、理、志等為核心建構了天地人合一的知識體系，諸子乃思想之大觀、文章之華彩。劉勰崇尚經(jīng)學，推崇子書，極看重經(jīng)傳諸子的文章學價值，他遴選、截取經(jīng)傳諸子中具有明確文體指向的史料選文構篇。

其一，劉勰選篇的重要方式是“截取”經(jīng)傳諸子“以體命題”的史料。所謂“以體命題”是指具有明確文體標目的篇題材料，這些材料已出現(xiàn)文體名稱及其雛形或范型，對于這部分文獻經(jīng)過遴選、截取可直接使用。

《詩經(jīng)》無疑明確了“詩”的名目，《明詩》云：“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huán)深。”②《詩經(jīng)》“四始”“六義”建構了詩歌的正式體式、表現(xiàn)手法和基本觀念，后世詩歌“繼軌周人”，風雅比興成為詩歌的重要傳統(tǒng)。《周禮·春官宗伯·大師》標示“六詩”，即風、賦、比、興、雅、頌，已具有一定的詩歌分體意識，尤其是“頌”之名目顯示了頌文文體意識?！俄炠潯吩疲骸棒攪怨┐尉帲倘艘郧巴踝蜂?，斯乃宗廟之正歌，非宴饗之常詠也。時邁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頌，規(guī)式存焉。”③《詩經(jīng)》中的《周頌》《魯頌》《商頌》為“宗廟之正歌”，肇始了頌文早期形態(tài)，成為頌文之源?！渡添灐贰吨茼灐芬皂灻郎耢`、先祖為主，至《魯頌》則出現(xiàn)由頌先祖向頌現(xiàn)世帝王轉化的趨勢，開拓了頌文頌美君臣功德之路徑。后世頌文“褒德顯容”之作皆與《詩·頌》有著源流關系。④

《尚書》篇題大約為戰(zhàn)國早期學者所加，《尚書大序》已從篇題中歸納出“典”“謨”“訓”“誥”“誓”“命”六體。⑤ 詔策類的王言之體正式形成于秦漢，但若溯其源頭，則三代的“命”“誥”“誓”為詔策之前形態(tài)。《詔策》云：“昔軒轅唐虞，同稱為命。命之為義，制性之本也。其在三代，事兼誥誓。誓以訓戎，誥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錫胤?！雹蕖渡袝分杏小懂吤贰额櫭贰兜E命》《蔡仲之命》《文侯之命》等以“命”名篇的文章，記載了周代帝王頒布的政令、封賜王侯和訓誡臣民之命令。隨著政治活動展開，“命”又分化出誓、誥、命諸體，誓為訓誡軍隊之辭，誥是告誡臣民之辭，命則特指授官賜姓之辭，其中誓辭是檄文之濫觴?！断啤吩疲骸拔粲杏菔冀溆趪暮蟪跏挠谲?，殷誓軍門之外，周將交刃而誓之?！雹?《尚書》有《甘誓》《湯誓》《牧誓》等誓辭，為三代帝王誓師之辭。如《甘誓》記載夏王于征伐有扈氏前在甘地誓師，其辭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妹?，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雹噙@段誓辭譴責有扈氏暴虐，宣示奉天命討罪，訓誡鼓舞將士，初步具有檄文“奉辭討罪”的意義。

諸子中也有“以體命題”的史料?！盾髯印べx篇》是最早“以賦命題”的文本，建構了賦的基本體式結構?！对徺x》云：“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⑨ 《賦篇》包含《禮》《知》《云》《蠶》《箴》等五賦，皆用“客主問答”模式陳理論道。如《禮賦》《知賦》《箴賦》三篇以“臣愚不識，敢請之王”設問，君王對答；《云賦》以“弟子不敏，此之原陳”設問，“君子”作答；《蠶賦》以占卜者“臣愚而不識，請占之五泰”設問，神巫作答：漢賦定型的主客問答體則以此發(fā)端。① 荀賦“極聲貌以窮文”，《云賦》生動描摹云充盈大宇、五彩成文的特性；《蠶賦》敷陳蠶的形貌習性和生長變化；《箴賦》細致陳說箴（針）的狀貌姿形，縫表連里、縱橫合離以成文的功用。《荀子》自命名為賦，一方面吸收《詩經(jīng)》“賦”的手法，另一方面又將這種敷陳方法推向全篇，使“六義之賦，蔚成大國”，此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之偉績。② 《莊子·齊物論》直接以“論”命篇，③確定了論的名目和體式，標志著論文的定型，劉勰《論說》云“莊周齊物，以論為名”。④ 《呂氏春秋》中也有“以論命題”的文章，劉勰云“不韋春秋，六論昭列”，⑤如《開春論》《貴直論》《士容論》《慎行論》《不茍論》《似順論》等，顯示了明確的“論”體意識，較早地建立了論的基本體式。

其二，劉勰選文還截取經(jīng)傳諸子中帶有文體名稱的文獻段落，這些文段隱含著后世文體的雛形或范型，具有“以體命篇”的初步意識，對于這部分文獻經(jīng)過遴選、剪裁亦可直接使用。

《左傳》中有記載箴、誄、書等文體名稱的文獻段落，為劉勰選文構篇提供了史料。《銘箴》云：“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體義備焉?！雹蕖队蒹稹芬娪凇断骞哪辍?，“昔周辛甲之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队蒹稹啡缡?，可不懲乎？”⑦這段文字本是魏絳借周代官箴王闕的事例勸諫晉侯不要迷戀狩獵，客觀上記錄了箴文肇始的文化學機制、《虞箴》寫作背景及其完整篇章，是箴文發(fā)生學的重要史料?！坝萑酥稹钡谋硎鲭m混雜在文段中，但隱含“以體命篇”的意義，顯示了箴文的自覺意識?！队萑酥稹方嬃斯袤鸬幕倔w式，如以特定官職身份勸誡君王，敘述史實以為警示，篇末表示謙恭等，“獸臣司原，敢告仆夫”成為官箴套語，故劉勰云“體義備焉”。

《左傳》中還有誄文史料?！墩C碑》云：“逮尼父卒，哀公作誄。觀其'遺之切，嗚呼之嘆，雖非睿作，古式存焉。”⑧“哀公作誄”出自《哀公十六年》，“孔丘卒，公誄之曰：‘天不吊，不'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⑨ 《左傳》所謂“公誄之曰”表明魯哀公對自己所說的話有明確的內(nèi)容和功能指向，劉勰將之遴選、截取下來形成《孔子誄》的選篇?！犊鬃诱C》是現(xiàn)存最古官方誄辭，寄托了魯哀公對孔子的傷悼惋惜，開啟了誄文寓哀之先河，“天不吊”“嗚呼哀哉”之類措辭也成為誄文常用習語。但《孔子誄》尚未形成完善的誄文體式，是誄之雛形。

《左傳》中還保存了豐富的書牘文史料?！稌洝吩疲骸袄@朝贈士會以策，子家與趙宣以書，巫臣之遺子反，子產(chǎn)之諫范宣，詳觀四書，辭若對面?！雹?劉勰列舉的春秋“四書”皆出自《左傳》?！袄@朝贈士會以策”載于《文公十三年》：“乃行，繞朝贈之以策曰：‘子無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也。’”瑏瑡“子家與趙宣以書”見于《文公十七年》：“鄭子家使執(zhí)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與之事君?！髧舾D，無所逃命?！爆伂尅拔壮贾z子反”出自《成公七年》：“巫臣自晉遺二子書，曰：‘爾以讒慝貪胠事君，而多殺不辜，余必使爾罷于奔命以死！’”①“子產(chǎn)之諫范宣”出自《襄公二十四年》：“子產(chǎn)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② 春秋行聘問禮，書牘進入“草創(chuàng)期”，《左傳》所記載的書牘史料皆有較明確的文體指向，出現(xiàn)了“策”“書”等字眼，雖沒有正式形成篇名，但已隱含明確的書體意識，其中《鄭子家與趙宣子書》《子產(chǎn)告范宣子書》是政治外交辭令，屬于公牘文書；而《繞朝贈士會書策》《巫臣遺二子書》則具有了一定的私書性質，可視為私書之濫觴。

《禮記》中有銘、誄等文體名稱的文段，為劉勰選篇所用?！躲戵稹吩疲骸俺蓽P盂，著日新之規(guī)”。③“成湯盤盂”出自《大學》，“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④ 《盤銘》由浴盆洗去塵垢之用，引發(fā)日日維新的道德鑒戒，是鑒戒類銘文濫觴之作，《禮記》所述“盤銘”已具有“以體命篇”的鮮明特點。

又《銘箴》云：“孔悝表勤于衛(wèi)鼎”。⑤按《禮記·祭統(tǒng)》記載衛(wèi)莊公蒯聵賜孔悝鼎銘之事，衛(wèi)莊公贊美孔悝先世莊叔、成叔，父親文叔“躬恤衛(wèi)國”，曰：“叔舅！予女銘，若纂乃考服?！Π莼自唬骸畬P以辟之，勤大命施于彝鼎?！诵l(wèi)孔悝之鼎銘也?！雹捱@是頌德類銘文雛形，已形成明確的銘文觀念，為“大夫稱伐”之例。

《禮記》中還有包含明確文體指向的誄文史料?！墩C碑》云：“自魯莊戰(zhàn)乘丘，始及于士?！雹叽呵雉斍f公為縣賁父等作誄之事見于《禮記·檀弓上》，魯莊公和宋軍在乘丘交戰(zhàn)，縣賁父駕車，卜國任車右，馬驚車翻，莊公從墜車，責備卜國無勇，縣賁父與卜國拼死赴敵，最終戰(zhàn)死。莊公事后發(fā)現(xiàn)是因馬中箭而驚導致墜落，不是兩位勇士的錯，莊公“遂誄之，士之有誄，自此始也”。⑧ 這段文獻記載了最早為士人作誄的本事，有點類似后世誄序，記敘了魯莊公誄縣賁父之緣由，但沒有記載誄辭。從“遂誄之”到“士之有誄”的表述顯示了作誄意識，類似這樣包含著明確文體指向的史料則成為劉勰論文體肇始的可靠來源。

諸子中也不乏明確文體標識的史料，如《荀子·大略》：“湯旱而禱曰：‘政不節(jié)與？使民疾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宮室榮與？婦謁盛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苞苴行與？讒夫興與？何以不雨至斯極也！’”⑨這是劉勰祝文所選“素車禱旱”的史料來源。類似記載也見于《說苑·君道》篇：“湯之時大旱七年，雒坼川竭，煎沙爛石。于是使人持三足鼎祝山川，教之祝曰：‘政不節(jié)耶？使人疾耶？苞苴行耶？讒夫昌耶？宮室營耶？女謁盛耶？何不雨之極也？’蓋言未已而天大雨?！爆伂娝^“祝曰”“禱曰”顯示了作為行為方式的“祝禱”向作為文體名稱的“祝辭”的轉化。

二、發(fā)掘經(jīng)傳諸子隱含的文體學史料命篇

劉勰除遴選和截取具有明確文體名目的文本材料外，還竭力發(fā)掘經(jīng)傳諸子典籍中沒有直接標示文體名稱，卻隱藏著文體發(fā)生學質素的史料，截取相關段落，為之命篇命體，為文體發(fā)生學提供多維材料支撐。如《詩經(jīng)》中除包含詩、頌等具有明確文體意識的文本外，也隱含著誄、哀、諧等文體發(fā)生的潛在質素的史料；《左傳》中除包含以箴、誄、書等明確標目的文本段落外，也隱含著檄文、諧、骵等體雛形；《禮記》中除明確標示的銘、誄史料外，也隱含著骵的范型。

劉勰誄文選入《詩經(jīng)》中的《商頌·玄鳥》《大雅·生民》《周頌·思文》等篇。《玄鳥》為“殷臣誄湯”之作，追美玄鳥賜福商朝，歌詠商湯建國功德；《生民》“上闡后稷之烈”，是周人頌其先祖農(nóng)神后稷功績的民族史詩；《思文》“誄述祖宗”，歌詠商湯之德，敘說后稷功績。① 誄文“傳體而頌文”，《詩經(jīng)》頌美先祖德行，蘊含了誄文質素，為誄文肇始起到累積鋪墊作用。

劉勰哀辭選入《詩經(jīng)·秦風·黃鳥》。《哀吊》云：“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贖，事均夭橫，黃鳥賦哀，抑亦詩人之哀辭乎！”②《黃鳥》刺秦穆公以子車氏三子奄息、仲行、針虎殉葬之事，表達戰(zhàn)栗、哀痛、惋惜之情，事及“夭橫”，以哀事寓哀情，肇始哀辭雛形，是“詩人之哀辭”。

《詩經(jīng)》中隱含著諧辭發(fā)生的文化學、藝術學因子。《諧隱》云：“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腸，俾民卒狂。夫心險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雹邸败橇挤蛑姟敝浮对娊?jīng)·大雅·桑柔》，是周大夫芮良夫諷諫周厲王昏庸之詩。④ 周厲王暴虐無道，國人不敢說話，“道路以目”，諧辭出于“內(nèi)怨為俳”，即以詼諧戲謔之辭隱晦地宣泄內(nèi)心怨恨，“自有肺腸，俾民卒狂”，暗諷周厲王狼心狗肺使人發(fā)狂。類似諧辭在《桑柔》中還有“聽言則對，誦言如醉”，⑤ 意為好聽的話，你就對答；逆耳之言，你就如醉酒迷惑?！对娊?jīng)》用詼諧方式怨刺諷諫，在藝術形式和文化精神上為諧辭的生成奠定了基礎。

《左傳》記載著較豐富的檄文雛形史料，為劉勰檄文“原始”選文提供了支撐?！断啤吩疲骸凹按呵镎鞣?，自諸侯出，懼敵弗服，故兵出須名，振此威風，暴彼昏亂。劉獻公之所謂告之以文辭，董之以武師者也。齊桓征楚，詰苞茅之闕；晉厲伐秦，責箕郜之焚。管仲呂相，奉辭先路，詳其意義，即今之檄文?！雹?此段運用了《左傳》檄文史料四例。

“告之以文辭，董之以武師”出自《昭公十三年》，⑦齊人不肯與晉國結盟，劉獻公說要用文辭警告他，用武力征伐他，隱含了檄文發(fā)生的文化學機緣。春秋時解決外交爭端有文辭討伐和武力征伐兩種方法，在文辭討伐中逐漸衍生了檄文?！褒R桓征楚，詰苞茅之闕”出自《僖公四年》，齊桓公征伐楚國，楚人責問齊國。齊大夫管仲對答說，從前召康公命令我們先君太公輔佐周室，“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供，無以縮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⑧管仲譴責對方過錯，標明己方正義，蘊含著“兵出須名”，興師問罪的檄文觀念?！皶x厲伐秦，責箕郜之焚”出自《成公十三年》，“晉侯使呂相絕秦，曰：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墓词?，穆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淆地，奸絕我好，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嗖换莘Q盟，利吾有狄難，入我河縣，焚我箕、郜，芟夷我農(nóng)功，虔劉我邊陲。……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諸侯退矣。敢盡布之執(zhí)事，俾執(zhí)事實圖利之！”⑨ 這段文獻未出現(xiàn)檄名，但已是一篇完整的檄文了，晉國將出兵討伐秦國，派呂相與秦絕交。呂相歷數(shù)幾代秦君背盟棄義，為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造輿論，此劉勰所云“奉辭先路”，即于交戰(zhàn)前口誅筆伐，標舉仁義，譴責暴虐，勸諭回歸正道，表達絕不妥協(xié)的決心，此段已初步具備檄文的基本形制和內(nèi)在意義，是檄文“原始”的重要史料。

《左傳》中還隱含諧、骵史料。《諧隱》云：“昔華元棄甲，城者發(fā)？目之謳；臧紇喪師，國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戲形貌，內(nèi)怨為俳也”。⑩“？目之謳”出自《宣公二年》：“宋城，華元為植，巡功，城者謳曰：？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于思于思，棄甲復來”。春秋宋大夫華元與鄭國交戰(zhàn)被俘，后逃回宋國監(jiān)督筑城，筑城人作歌嘲諷他道：瞪著眼，挺著腹，大胡須，棄甲而歸的敗軍之將。語言詼諧戲謔，表現(xiàn)了歌者之怨恨?！百逯琛背鲎浴断骞哪辍罚骸岸?，邾人、莒人伐？。臧紇救？，侵邾，敗于狐駘?！瓏苏b之曰：‘臧之狐裘，敗我于狐駘。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敗于邾。’”①魯大夫臧武仲戰(zhàn)敗于邾地的狐駘，因身材矮小，魯人作歌嘲諷他為侏儒，“侏”又與“邾”諧音，暗諷效果更佳?！?？目之謳”“侏儒之歌”是對《左傳》中具有文體學意義的段落的命篇命體?！?？目”“侏儒”皆諧語，以此為題尤其顯示“定體”的意義；兩段文獻皆“以詩為諧”，故篇題中又有“謳”“歌”字眼。這種來自民間的諧辭，以“嗤戲形貌”發(fā)泄怨情，雖本體不雅，但“意歸義正”，開啟了諧辭之正源。

《左傳》中也記載了與隱語相關的事件，《諧隱》云：“昔還社求拯于楚師，喻眢井而稱麥（；叔儀乞糧于魯人，歌佩玉而呼庚癸?！雹凇胞湥ā敝[出自《宣公十二年》，楚國伐蕭，蕭大夫還無社向楚大夫申叔展求救，申叔展用麥麴、山鞠窮（兩物皆可御濕）暗示他躲在低濕處，還無社不解；申叔展又用“河魚腹疾”隱喻水濕致病。還無社終于明白其意，躲在枯井中，最終被救出。③“庚癸”之隱出自《哀公十三年》，吳大夫申叔儀向魯大夫公孫有山求糧說“佩玉鐴兮，余無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與褐之父睨之”，暗示對方少糧少酒。公孫有山回答說：你登上首山呼“庚癸”，我就供應糧和水。④這兩段史料雖未標骵名，卻是絕佳的骵文范本了，劉勰將之從《左傳》的繁多事件中遴選出來，可謂獨具慧眼。兩軍對壘，許多話要避人耳目，不能直言，只好用隱語暗示對方，即借助于事物之間的相似性特征作類比，構成了言此意彼，意在言外的效果，若雙方意會，則達成目標。隱語在春秋戰(zhàn)事中已較廣泛地使用，所謂“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⑤蘊含著引譬連類的創(chuàng)造性審美思維，能起到“興治濟身”的重要功用。

劉勰還從《禮記》中截取了隱語史料。《諧隱》云：“蠶蟹鄙諺，貍首淫哇，茍可箴戒，載于禮典?！雹蕖靶Q蟹”出自《檀弓下》：“成人有其兄死而不為衰者，聞子皋將為成宰，遂為衰。成人曰：‘蠶則績而蟹有匡，范則冠而蟬有謊，兄則死而子皋為之衰?！雹摺靶Q績蟹匡”意為蠶繭必須用筐裝，而蟹殼似筐卻不為蠶而生，諷刺成人并非為兄服喪?！柏偸住币渤鲎浴短垂隆罚赖哪赣H去世了，孔子便幫助他洗濯棺材，原壤卻站在棺材上歌曰：“貍首之班然，執(zhí)女手之卷然。”⑧“貍首之斑然”是借貍首皮毛斑駁比喻棺木的花紋，隱喻著禮樂制度之文采繁盛。劉勰從《禮記》中遴選了這兩段史料，分別為之命篇為《蠶蟹》《貍首》，“蠶蟹”“貍首”分別是這兩段文獻中最核心的隱喻之辭，故以之命篇就具有了命體的意味。雖然劉勰評價它們“鄙諺”“淫哇”，但在其俚俗詼諧的外表形式下隱含了“弼違曉惑”的意義，這符合劉勰對骵文的基本審美認知和價值評判。

劉勰《諧隱》中選取“伍舉刺荊王以大鳥”，⑨為骵之雛形，出自《韓非子》；《議對》選取“軒轅有明臺之議”，⑩這是政議文發(fā)生的重要文化事件，出自《管子》；《樂府》中選取了葛天樂辭、四方之音，這是樂府的早期形態(tài)。

三、提取史書抄錄文章和文體本事選文

史官“）史記石室金匱之書”，飽覽宮廷秘藏的典籍文獻和文書史料，將完整的文獻材料通過“鑲入”“附錄”等方式嵌入整體歷史敘事中?！妒酚洝肥讋?chuàng)收錄文章全篇的史撰范式，這成為后世史書編撰通例，《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等繼踵《史記》，保存了許多有價值各體文章的完整文本史料，為劉勰選篇構史提供了珍貴的文獻支撐。

其一，劉勰從史籍抄錄文獻中再度擷取各體文章經(jīng)典選篇構史。史書的“鑲入式”選文是將史料文獻鑲嵌于敘述中，與歷史敘事融為一體。史籍大量抄入詔策誥令、章表奏議、封禪檄移、策問問策、詩歌辭賦、對問書牘、頌贊銘箴、諧辭隱語等各體文章的完整文本，劉勰則從史籍選文中再度提取文本以建構文體的經(jīng)典秩序，將史撰范式轉化為文體批評。史書在鑲入篇目時大都有明確的文體標識，如凡涉帝王詔策命令皆云“詔曰”“制曰”“敕曰”“詔策曰”“賜某某書曰”；或直接載入文體標識的篇名，如《漢書·揚雄傳》云“正月，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①這為劉勰辨識文體和選文定篇提供了便利。劉勰大量從史書中選篇，以《漢書》為例，劉勰從中選入和評論的各體文章文本有：韋孟《諷諫詩》《邪徑謠》；《安世房中歌·桂華》《郊祀歌·象載瑜》、漢高祖《大風歌》、漢武帝《來遲歌》；賈誼《？鳥賦》、司馬相如《上林賦》、揚雄《甘泉賦》、王褒《洞簫賦》；漢武帝《策封三王》《制詔嚴助》，漢宣帝《賜陳遂書》；賈誼《論積貯疏》、匡衡《奏徙南北郊》、谷永《說成帝拒絕祭祀方術》、晁錯《言兵事疏》、王吉《上宣帝疏言得失》、路溫舒《尚德緩刑書》；吾丘壽王《議禁民不得挾弓弩對》、韓安國《匈奴和親議》、賈捐之《棄珠崖議》、劉歆《武帝廟不宜毀議》；班固《答賓戲》、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賈誼《吊屈原賦》；司馬相如《哀秦二世賦》；司馬相如《封禪文》；賈誼《過秦論》、班彪《王命論》；晁錯《賢良文學對策》、董仲舒《元光元年舉賢良對策》、公孫弘《元光五年征賢良文學對策》；司馬遷《報任安書》、楊惲《報孫會宗書》等。② 以上分別涉及劉勰關于詩歌、樂府、賦、詔策、奏疏、政議、對問、吊、哀、封禪、論、對策、書信等體的選篇。

史書“附錄式”選文是在篇末直接錄入文章史料全文，如《漢書·禮樂志》篇末錄入《安世房中歌》１７章、《郊祀歌》１９章，《晉書·樂志》篇末收入傅玄《郊廟歌辭》１８首，《宋書·樂志》篇末以３卷篇幅收入樂府歌辭皆此例?！案戒浭健边x文可為前文歷史敘事提供具體生動的史料支撐，也能完善地保存重要歷史文獻，客觀上為劉勰選文提供了便利?！稑犯吩疲骸啊豆鹑A》雜曲，麗而不經(jīng)，《赤雁》群篇，靡而非典”。③ 《桂華》雜曲出自《安世房中歌》；“赤雁”指《郊祀歌》其中的《象載瑜》，為漢武帝“太始三年行幸東海獲赤雁作”。④ 劉勰評價“桂華”樂章、“赤雁”篇章之類的郊廟歌“麗而不經(jīng)”“靡而非典”，表達了以俗曲入雅樂的不滿。

其二，選入與文體相關的本事，鉤沉文體發(fā)生演化的歷史脈絡。如劉勰《封禪》選入“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禪”、黃帝“勒功喬岳”“大舜巡岳”“成康封禪”、管仲勸阻齊桓公封禪等事跡，⑤ 這些神話傳說材料主要本于《史記·封禪書》，雖并未涉及封禪文本身，卻是封禪文肇始的重要文體本事，成為劉勰原始“選文”的重要組成部分。劉勰還選擇經(jīng)典作家及其本事，如《章表》云：“后漢察舉，必試章奏。左雄奏議，臺閣為式；胡廣章奏，天下第一；并當時之杰筆也。觀伯始謁陵之章，足見其典文之美焉?！雹迵?jù)《后漢書》記載，東漢改革察舉制，要求“文吏試章奏”，⑦這是章奏文體的重要本事。左雄擅長寫表議，“每有章表奏議，臺閣以為故事”；⑧ 胡廣也是在察舉考試中涌現(xiàn)出來的章奏高手，“既到京師，試以章奏，安帝以廣為天下第一”。⑨左雄、胡廣二人留下章奏作品很少，劉勰通過史書所載作家本事，勾勒了東漢章奏史的大體面貌，避免了此段因文本缺乏而可能導致的斷篇。又如劉勰對戰(zhàn)國縱橫之士的游說文沒有具體舉篇，而以本事言說，《論說》云：“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隱賑而封?！雹獯颂庪[含了毛遂說楚救趙、蘇秦因善說而佩戴六國相印、張儀因善辯而受封五座城池等本事，三例皆出于史書，《史記·平原君傳》載毛遂以雄辯之辭說服楚王合縱抗秦，平原君趙勝感嘆說：“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于九鼎大呂。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薄妒酚洝ぬK秦傳》載蘇秦喟然嘆曰：“且使我有雒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史記·張儀傳》載：“秦惠王封儀五邑?！雹偻ㄟ^選入作家本事，使人物“善說”的特點得以形象地呈現(xiàn)，彰顯了游說文所具有的強大社會效果，構筑了具體、生動、豐滿的文體史。

四、擷取文章總集各體經(jīng)典篇目選篇

中國古代文章總集多按體編撰，依時序選入具有篇翰意義的篇目，建構了各類文體的經(jīng)典秩序，《序志》云“流別精而少巧，翰林淺而寡要”，②晉代兩部總集———摯虞《文章流別集》、李充《翰林》為劉勰“選文以定篇”提供了直接的史料支撐?！段恼铝鲃e集》和《翰林》今已佚，有殘文見于《初學記》《太平御覽》等類書和《文選》李善注中。將《文章流別論》輯佚文１９條、《翰林論》輯佚文１３條與《文心雕龍》作有限的校驗比對，觀隅反三可見：劉勰選文定篇極大地受惠于兩部總集。

從輯佚文觀，摯虞《文章流別集》選入和論及的文體有“詩、樂府、賦、頌、銘（碑銘）、誄、祝、哀策、哀辭、七體、對問、圖讖、史贊等十三體”，③選評從戰(zhàn)國至曹魏作家４０家，評論作品３６篇。摯虞所論文體除圖讖外，其他各體均為劉勰所論；所評作家作品大部分為劉勰所選論，尤其以賦、頌、銘、箴、對問、哀辭、七諸條，劉勰采納和發(fā)揮尤多。如摯虞論哀辭：“崔瑗、蘇順、馬融等為之，率以施于童殤夭折不以壽終者。建安中，文帝與臨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劉楨等為之哀辭。”④劉勰《哀吊》對漢代哀辭的經(jīng)典作家的選入基本依循摯虞所論，《哀吊》云：“及后漢汝陽王亡，崔瑗哀辭，始變前式。然履突鬼門，怪而不辭；駕龍乘云，仙而不哀；又卒章五言，頗似歌謠，亦仿佛乎漢武也。至于蘇慎張升，并述哀文，雖發(fā)其情華，而未極其心實。建安哀辭，惟偉長差善，行女一篇，時有惻怛?！雹輨③牧信e了崔瑗、蘇順、張升、徐等經(jīng)典作家，并對崔瑗《汝陽主哀辭》、徐《行女哀辭》作了具體評論。

從輯佚文觀，李充《翰林論》“論及詩、賦、贊、表、論、論難、駁議、奏議、誡、誥、盟、檄、書、封禪等１４體，這些文體都被劉勰所論”；⑥評論漢至魏晉作家１４人，作品８篇，絕大部分作家作品被劉勰所選、論。《翰林論》論及應璩《百一詩》、陸機《晉書限斷議》、裴輎《辭專任門下事表》、諸葛亮《出師表》、羊祜《讓開府表》、揚雄《劇秦美新》等篇皆為《文心雕龍》“選文以定篇”所采納。劉勰對李充的評語也多有借鑒和發(fā)展，如《翰林論》云：“表宜以遠大為本，不以華藻為先。若曹子建之表，可謂成文矣?！雹呃畛渌^“成文”主要是從審美角度肯定曹植的表書文質兼?zhèn)?；劉勰也高度贊美曹植之表“獨冠群才”，又從“體贍而律調(diào)，辭清而志顯，應物掣巧，隨變生趣”等層面發(fā)展了李充的“成文”觀念。⑧

魏晉以來，分體總集編撰已非常普遍，《文章流別論》云“傅子集古今‘七’而論品之，署曰《七林》”，⑨《七林》是選錄和衡論歷代七文的總集。又《隋志》集部類著錄魏代應璩《書林》８卷，西晉荀勖《晉歌詩》１８卷、《晉宴樂歌辭》１０卷，陳勰《雜碑》２２卷、《碑文》１５卷；①史部類著錄魏代應劭《漢朝議駁》３０卷，何晏《魏晉謚議》１３卷，西晉陳壽《魏名臣奏事》４０卷，傅暢《晉諸公贊》２１卷等。② 這些分體總集及其序說大體為劉勰選文論文提供了便利。

傅玄《七謨序》大體可見出《七林》的整理成果。傅玄認為“七”肇始于枚乘《七發(fā)》，東漢“承其流而作之者”有傅毅《七激》、劉廣世《七興》、崔*《七依》、李尤《七款》、桓麟《七說》、崔琦《七蠲》、劉梁《七舉》、桓彬《七設》等篇；“引其源而廣之”者有馬融《七厲》、張造《七辨》。魏代“陵前而邈后”者有曹植《七啟》、王粲《七釋》、楊氏《七訓》、劉劭《七華》、傅巽《七誨》等。而在上述眾多作品中，傅玄評價較高的是馬融《七厲》、張造《七辨》，“或以恢大道而導幽滯，或以黜瑰篬而托諷詠”；又說《七依》“卓轢一致”、《七辨》“纏綿精巧”、《七啟》“奔逸壯麗”、《七釋》“精密閑理”皆佳制。③ 傅玄較完整地梳理了漢魏七文演化史，建構了七文經(jīng)典秩序，為劉勰七文選篇提供了借鑒。劉勰所選七文經(jīng)典篇目有枚乘《七發(fā)》、傅毅《七激》、崔*《七依》、張衡《七辨》、馬融《七厲》、曹植《七啟》、王粲《七釋》等，又評《七發(fā)》“信獨拔而偉麗”、《七激》“會清要之工”、《七依》“入博雅之巧”、《七辨》“結采綿靡”，《七厲》“植義純正”，《七啟》“取美于宏壯”、《七釋》“致辨于事理”，④大體依托傅玄所建構的七文經(jīng)典秩序。

五、結語

典籍浩瀚，辭理深博。劉勰博學多識，精通四部，他從四部中發(fā)掘、遴選、截取文體學史料“選文以定篇”，探尋文體發(fā)生的基因、雛形和范式，鉤沉文體源流發(fā)展的歷史脈絡，體現(xiàn)了鮮明的構史意識。劉勰從經(jīng)傳諸子中截取具有明確文體指向的史料構成選篇，發(fā)掘經(jīng)傳諸子中隱含的文體學史料“命篇”“命體”，從史籍的抄錄文章和文體本事中提取選文，從文章總集和分體總集中擷取各體經(jīng)典文本選篇，將“選文以定篇”與“原始以表末”結合，建構了以五經(jīng)為原、兼及子史，以集部為主體的源流貫通的中國文章文體學譜系，影響深遠。探尋劉勰“選文以定篇”的史料來源及其構成方式，有利于揭示其文體話語所蘊含的民族文化特質及其生成的內(nèi)在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