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來到槐花院生活,我才八歲,正滿心歡喜盼著長大。稚嫩的年紀,看一切都新奇,萬事萬物好像都鑲了層暖光濾鏡,淺黃帶暈,朦朦朧朧。相片如此,記憶里亦是如此。
在老家當了一年留守兒童后,我對父母產(chǎn)生輕微的距離感。父母估計有所察覺,或從身邊親戚好友的經(jīng)歷得出結論:讓孩子做留守兒童,到時可能會追悔莫及。拋掉經(jīng)濟負擔和入學上學等顧慮,父母終于下定決心,要把我?guī)У剿麄兩磉吷?,也就是槐花院?/p>
母親說,和爸爸媽媽到那邊去,愿意不?我說,不去,我暈車,不想坐火車。母親說,她有辦法,她會使法術,可以讓我的暈車消失。我信了,說那就去。母親說著“麻咪麻咪哄”,像模像樣地使完法術,然后我在火車上吐了兩天兩夜。
我欲哭無淚。媽你騙人,你這魔法根本不管用。母親一邊咬著鄉(xiāng)巴佬茶葉蛋,一邊說她的法術只能維持一天,過期了。
槐花院在高陽縣北大街,離東街小學很近,我上學得了便利。這間院子屬于一對年逾古稀的老夫婦,退休了很長時間。閑置著許多房間,兩個老人覺得怪浪費,于是把閑房全部租了出去。父親在當?shù)亻_服裝店,老夫婦是店里的常客,一來二去熟絡后,便把兩間房便宜租給父親。父母欣然接受。
我在南方從未見過這樣的院子:南北兩邊是供人住的瓦房,瓦片十分新亮,罅隙分明;東面和西面是雜屋,廚房、雜物室和浴房緊挨著;廚房用銅板紙撐起來,槽頂上搭了幾層布,安著一個黢黑的煙囪;浴房在最角落的位置,拐角處佇著一口大水缸,里面蓄了一半水,大團綠色生物裹纏在一起,隨水輕輕泛漾。
父親是裁縫,平常我要幫忙搬布頭。一捆捆布頭比人都高,我在院子里攤開,檢查完后捆回去,扛在肩上,小跑著到閣樓。閣樓上的布頭堆起來跟城堡似的。父親做生意時我也在旁邊看,看他給客人量尺寸,畫線板,覺得很簡單,我想自己以后也是個當裁縫的料。父親笑著說你可不能當裁縫,你要有出息,當博士生,給自己長臉。
在槐花院里時常能遇見房主夫婦。這對六十年的老夫妻熱衷于曬太陽,晨曦剛露出暈紅,兩人已拿上馬扎,踱步到街鋪上的臺階,緊挨著坐下,開啟“陽光浴”。到了中午,他們起身回屋熬兩碗小米粥,吃飽喝足后,又坐回來,找個有樹影半遮擋的地方,接著曬太陽。老人相互之間很熟絡,有些甚至是半輩子的朋友,也都聚在一起,大家樂樂呵呵地嘮著家常。
父母偶爾生意清閑,和他們一起聊,我在旁邊傻站著?;被ㄏ泔h進鼻子里,混雜著驢肉火燒的香味,
人都香迷糊了。
旁聽的過程中,我漸漸摸清“槐花院”這個名字的由來:房主爺爺年輕時家里很窮,他們村子叫“槐花鄉(xiāng)”,有很多槐樹,家家戶戶都會做槐花餅。他考上大學,村民們你一分我一分,湊夠錢送他上大學。后來家鄉(xiāng)鬧洪水,村子毀了。為了紀念家鄉(xiāng)和去世的村民,幾十年后,爺爺將自己的院子命名為“槐花院”。
每每回憶往事,這些老人總是十分感慨。他們說現(xiàn)在的人是最幸運的一代人,趕上了好時代。青年要好好努力,建設祖國。我懵懵懂懂記在心底。
房主奶奶喜歡吃綠豆糕,畢竟老人,歲數(shù)大了,硬的咬不動,吃綠豆
糕解饞很正常。盒裝綠豆糕兩塊五,每次她都給我五塊錢紙幣,請我?guī)退I。買回來后,剩的零錢,包括那盒綠豆糕,一并塞到我的手上,還瞇著眼睛笑。
這個奶奶大概是“傻子”,我那時心里想著。要我買綠豆糕,零錢不要,綠豆糕不要,圖個啥?離開槐花院的某個午后,記起老人和藹的面孔,不禁豁然開朗,莞爾一笑。
再次收到奶奶的消息,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得知奶奶在睡夢中安詳?shù)仉x世,心底空落落的。找到當初的老照片,大家圍在院子里腌豬肉,所有人都在,槐花星星點點,時間仿佛停留在了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