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當?shù)兀畛R姷囊环N現(xiàn)象是:幾家十幾家共有一個菜園,甚或連園子也算不上,只不過是一小塊菜地而已,菜地與菜地犬牙交錯,籬笆付之闕如。我相信,擁有園子的念想就潛藏于每個鄉(xiāng)民心中,一俟適宜的墑情就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
園與園水乳交融,釀就了一杯甘醇的米酒,飲之令人通體舒暢。于是,所謂的菜園,它蘊藉含蓄,大抵包含著花園、果園,還有伊甸園,是蟲鳥眷念的處所。
我家菜地處于北邊平緩的黃土岡上。我甚或可以想象,那有著形而上意味的祖先——我看不清當中任何一張臉孔,二千年前,他們揮淚與河西走廊豐美的草原訣別,自此,一股強勁而持久的凱風讓他們的足跡向南一路飄曳,其中有一支輾轉(zhuǎn)來到我眼前的黃土岡,此地草木芊芊,間或傳來虎嘯猿啼,撫著長髯的老者點點頭,認準這是一塊風水寶地。于是他們便扎下根來,胼手胝足、篳路藍縷,歌于斯,哭于斯,自此,這片土地就承載著他們瓜瓞綿綿、穰穰滿家和晴耕雨讀的美愿。對我來說,這片土地是大記憶積淀之后的一個地磁中心,恍惚還可以聽見焉支山下走馬的嘚嘚蹄聲。
貧瘠的黃土岡在人們耐心整飭之下,令人耳目一新,層層疊疊的梯地披上了綠色新裝。迨及我呱呱落地,我家的菜地早就準備停當,它是命運饋贈給我的寶藏,膏腴而多產(chǎn),一年四季林林總總的蔬菜你方唱罷我登臺,人們在黃土岡上看到一個菜園應(yīng)有的風容。地里的果蓏之屬講求秩序,亦不憚于突破,生機在這里洋溢而有趣。
菜地被賦予諸多延展的意義,被寄予了更多的期待。人們見縫插針,在地頭栽植三兩株茶樹,在菜園邊上種著一棵虬枝迭出的李樹,更有人別出心裁地在路邊種下數(shù)株虞美人,讓路人都領(lǐng)受了花中西子的妍姿艷質(zhì)。我家菜地最北邊直抵梯地邊界,一人多高的垂直陡坡之上是另一片梯地。最南邊是一條水渠,載奔載欣的渠水翻山越嶺不知流經(jīng)多少村落才奔流至此,為了迎接它,我們在水渠上搭起瓜棚,以示對這一泓活水的珍視。東西兩邊是我家菜地的左鄰右舍,菜地邊界參差不齊,但也錯落有致,像握在一起的情意綿綿的手。
我對散落于菜地的那些樹們?nèi)鐢?shù)家珍:兩棵杌隉不安的李樹,與水渠只隔著一條小路,另一邊是斧劈刀削的陡坡,隨時都有可能置它于萬劫不復;三株與李樹惺惺相惜的刺杉,危然兀立在同一面陡坡上;兩株刺杉之間是一棵處境堪虞的泡桐,昂揚的樹干已有兩拃粗。置它們于苦厄的肇因,是有人為了營建新居而不斷在一側(cè)取土,直至將陡坡推到它們腳邊。樹們不會喊、不會叫,更不會睚眥必報。正是它的純良天性使得米沃什說自己不想成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為一棵樹,為歲月而生長,不傷害任何人?!稘L滾紅塵》中三毛則這樣說:“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沒有悲傷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中飛揚。”我家處于窘境絕境的樹亦是如此,絕不惴栗恂懼,絕不花容失色,而是將抹滅它們生命的痕跡的每一時刻都過得云淡風輕,仍然銜花佩實,將樹的鴻漸之儀堅持到底??纯次壹业哪强弥糜凇拔Q隆钡睦顦浒桑驹谖彝甑奈枧_中心,它美得令人心碎。即使在令它搖搖欲墜的最后一個春天,還使出渾身解數(shù),只見又白又美的李花從每一個枝梢迸發(fā)出來,似乎比往年更加繁華。然而,明眼人都知道,它已經(jīng)來日無多,那是最后的告別之“炫”,它粲然地笑著,決意不透露一絲愛別離苦的消息,在繁花盛會之后還坐果無數(shù),如果我自帶著背景音樂走近它,我就會聽到帕格尼尼的“鐘”聲正精準地響起,嘀嗒嘀嗒,嘀嘀嗒嗒,伴隨著死亡的倒計時。李樹怕來不及了,它要向我呈獻最后的累累碩果:搖曳的虬枝有如謎一般的銀河鑲嵌著無數(shù)綠光閃爍的星辰,一棵李樹的驕傲和它想要的幸福讓我感同身受,時間見證了花開花落,也見證了它立于月地云階的倩影。倘若我將時間理解成像空間一樣,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渾然一體,那么李樹的幸福無疑是永恒的,因為過去不會消逝,只是已經(jīng)完成。
未幾,一場毫無新意的霖雨不期而至,雨的古老的伎倆再一次得逞,陡坡上的泥土紛紛離棄了李樹的根,銀河的星光細碎地散落一地。其時,我有太多話要對我的李樹刺杉泡桐們說,盡管我知道那種跨物種的對話幾乎不可能如愿以償,但在堅貞的地球又追隨太陽繞過數(shù)十圈之后,天空已經(jīng)看不見我那只青春小鳥,我仍然覺得,與我家樹們的對話是有必要的,我要向它們真誠地懺悔,為自己不曾為它們付出拯救的努力,在隨之而來的時光,我深諳,孤獨的我需要它們更有甚于它們需要我。在某種意義上,我是為那些曾經(jīng)住世的樹們而活的,盡管在茫茫大塊和悠悠高旻之間它們早就杳如黃鶴,但在某個時刻,記憶的草蛇灰線會指引著我與它們不期而遇。就像??思{的《野棕櫚》,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記憶與愛情的故事,主人公哈爾伯恩認為,存在于肉體之外的記憶是難以想象的,因為意識不在,它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記住的是什么。當然,我也為自己而活,為我愛的一切物事而活。一個有些浪漫的說法是,我倉促的此生差不多浮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使命,即為葉芝所謂的大記憶獻上菲薄的自己。
一個造園的計劃在我少不更事時已經(jīng)悄然展開,忽一日,我家小園的圖景浮現(xiàn)于沉默寡言的祖父的腦海,他要開辟一個園子:里面有李樹、橘樹、葡萄、棕櫚、梨樹、泡桐……還有像衛(wèi)兵一樣身姿昳麗的刺杉,帶刺的覆盆子當然也是籬笆的不二之選。那些樹涵蓋了我那時對一座微型植物園的所有夢想。且說說泡桐吧,它是一種快速成材的優(yōu)良樹種,能夠滿足鄉(xiāng)民對板材的渴求。我們當?shù)剡€植有許多與泡桐只有一字之差的油桐,它們?nèi)宄扇簛辛⒂谏竭吇蛐∑律?。兩種桐各擅其美,美美與共,聯(lián)袂構(gòu)建出一道道迷人的風景線。20世紀70年代末,年邁體衰的沈從文不懼道阻且長,不遠數(shù)千里從京城來到遐州僻壤的吾鄉(xiāng)“體驗生活”,捱過了雪窖冰天,當和暢的東風吹綠大地,沈老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兒的桐花美得令人渾身舒暢,讓他不由得將一縷情思訴諸筆端:“丘陵地高處有片桐樹林,白中帶紅花朵,綴滿枝頭,襯以遠近山坡,和夢中畫境極近……”現(xiàn)在,我祖父便想把那樣一個畫境請到我們的小園,讓它成為鮮活的風景。
小園與菜地相距百余米,宛如兩枚珍珠,被遠道而來的水渠友情地串聯(lián)起來。它們儼然是我兒時藏寶圖的兩個最閃耀的地點。祖父曾經(jīng)在外地當廚師,動了一場手術(shù)之后只得回歸故園,自此,鋤頭和柴刀取代了被他拿得十分熨帖的鍋鏟。遺憾的是,手術(shù)并沒有達到預(yù)期效果。在他的晏歲,突如其來的胃痛似一只怪獸,不時將他撲倒在地。常見的一幕是,他一手緊緊地摁住腹部,嘟著嘴,緊蹙著額頭,發(fā)出一連串痛苦的低吟。所幸,在生不如死之間還隔著尚可容與自處的間隙,他就把那些相對美好的時光獻給了我們的小園。小園約摸60平,南北呈長方形,原本不過是屋后垴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毫無林下風范可言。不知始于何時,回歸田園的祖父的戀地情結(jié)便呈現(xiàn)出復蘇和勃發(fā)之勢。他將目光投向這片荒地,除草、翻地,使它脫去野性,逐漸展現(xiàn)出園子的風采。祖父先是在小園外圍栽上刺籬——覆盆子,又在園中植下數(shù)棵李樹和橘樹。
在我們當?shù)?,果樹并不匱乏,桃、李、杏、棗、柑、葡萄、拐棗……隨意地散布于房前屋后,它們的身姿自信而優(yōu)游,少樂樂并不意味著快樂的質(zhì)量有所下降,它們似乎還有那么幾分與生俱來的慵懶,雖然也報人以果實的琳瑯與芬芳,但從不垂涎什么規(guī)模效應(yīng)。我揆度,李與橘是一度割舍了田園生活的祖父的最愛,他要在有生之年去尋獲某一段失去的時光,然則,就從李和橘開始。桃紅李白,桃花依舊笑春風,杳然的人面總是令人軫念。祖父一生有過兩段婚姻,都蘭因絮果,作為半邊天的另一半倏忽逝去,初綻曙光的幸福生活兩度被命運的狂風摧折,婚姻生活加在一起總共只有短短幾年。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蛟S一枝李花,曾見證不茍言笑的祖父的一腔深情。至于橘樹,我們的先賢屈原更是將它譽為我們楚地嘉樹,所謂“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除了營造這個小園,墾荒幾乎是祖父晚年的一大嗜好:他將村東的荒坡辟為菜園,在水田的溝洫上搭起瓜架,將一片廢墟辟為葵花園。
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春雷響徹大地之后,農(nóng)民自主種田的積極性如春筍怒發(fā)。令人有些莫名惆悵的是,堂屋木板墻上留下的一行行“正”字逐漸成為歷史遺跡,有些“正”字因為沒有湊夠五筆始終是一副缺胳膊少腿的模樣。我們曾經(jīng)“躲貓貓”的倉庫遽然淪為了廢墟,遍地瓦礫,一片狼藉。勤勉的祖父早就瞄上了這兒,一個念頭脫胎而出,他要將廢墟改造成膏腴之地。接下來的日子,他成天在廢墟上彎腰弓背忙個不停,將石屎揀出來,聚攏,挑走,松土,分畦,施肥,播種,他胼手胝足,硬是將廢墟改造成芬芳的葵花園。
我家那60平的小園有了祖父夯實的基礎(chǔ),假以有情歲月的澆溉,業(yè)已出落得光彩照人。泡桐躥得老高,樹干快要盈尺;李與橘枝繁葉茂,開始開花結(jié)果;南天竺呢,植株雖然不大,但枝葉挓挲,以一堆長年不衰的翡翠回饋我們。唯有葡萄的命運要曲折一些,扦插之后,正常發(fā)芽,有著生命綿延的假象,只是沒過多久還是黯然消逝了。
站在李樹下的祖父兩鬢染霜,他悠然地吸著煙,在出神的一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是充盈于心的此在的愉悅,還是念天地之悠悠的愴然?抑或也曾思及“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因而一時快然自足?我已經(jīng)不得而知。彼時,只有一團貌似神秘的煙篆繚繞于枝葉間,紆徐消散。摯愛農(nóng)事的父親踵事增華,他不時踅入園中流連忘返。一時間,三代人齊聚于斯園,讓它有若進入造園以來的高光時刻。父親執(zhí)教于三尺講壇,將心血傾注于他的桃李,工作之余,他從未忘記通過勞動與大自然建立最樸素的關(guān)系,畢竟我們都是地球生物圈的平凡一分子。一有余暇他就躬耕于田畝。我對他不曾褪色的記憶是:每天晨光熹微,他就挑一擔糞水去澆菜,似乎他的生物鐘有一個刻度精準對應(yīng)著“一日之計在于晨”。到我起床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躍上東山之巔,母親早就做好早飯,便讓我去叫父親回來吃飯。我站在青石板鋪就的歷史印痕斑駁的曬臺上,扯起嗓子沖著北坡一陣大喊大叫:
“爸哦,回屋來吃飯——”
棠梨長勢良好,它毫不顯山露水,低調(diào)地站在園子西北角。搞笑的是,最初我并不知道這是何方神圣,只知道它是一棵果樹,至于將來結(jié)什么果,結(jié)不結(jié)果,都還是一個問號。美就潛藏在模糊性和云遮霧罩里面,我甚至都懶得去問父親。反正,這個60平的小園就是我那時的地理中心,我的愛滋蔓于這個范圍之內(nèi)的一草一木,只因為它是我家的——我的責任心便一發(fā)不可收拾。葉芝說過“責任始于夢想”,對于我來說,責任始于我擁有園子的那種妙不可言的錯覺?,F(xiàn)在,棠梨的干徑已經(jīng)約摸三寸。在一個讓人感到每個毛孔都很舒暢的春日,似乎應(yīng)該發(fā)生一點有意義的事情才不負韶光。父親和我一前一后走進小園,他拿著柴刀、一團苧麻,還有一截蘋果枝。倘若父親真的具有開創(chuàng)性地將蘋果請到我們當?shù)?,將不啻于?chuàng)造一個奇跡,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我們當?shù)叵騺矶际翘O果的禁區(qū)。我對父親接下來的一舉一動充滿好奇,有若我們周遭存在一個宇宙的奇點,隨著它爆發(fā),將誕生一個新宇宙。因為新奇和振奮,我的腎上腺素飆升。我有一種幻覺:我和宇宙的某些秘密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顯然那樣的幻覺體驗也融入了我的生命。在那個年齡,我還做過詭譎的夢:我置身于深邃無垠的太空,無數(shù)驟來驟去的星體在沖撞、纏斗,我不再是戴圓履方的人類一員,而是內(nèi)心焦灼惶恐無助的自我意識體,孤懸于一片虛空之中。其實,早在二千多年前,古希臘的阿那克西曼德就認為,地球就像懸浮于空中的一顆石子。無盡的虛空涵養(yǎng)了萬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那是一個不為我的理性左右的某個殘缺世界的浮光掠影。莎士比亞不是說過嗎,我們都是用與夢相同的材質(zhì)構(gòu)成的。
回到那一個春日,因為晚間的酥雨潤物無聲,地面還是潮濕的,足跡漸漸成了若干駁雜的、重疊的鈐印。大腳印與小腳印的交集,是一種意指的方式,指向那難忘的時光。在熙和的春光里,父親先是諦視棠梨片刻,在它上面找準位置,劃開一道小小切口,似乎創(chuàng)口越小樹的痛感也相應(yīng)減弱,但切口后面更有一個隱形的切口,透過它可以看到棠梨有容乃大的襟懷。創(chuàng)口熨帖地接納了只有寸余長的接穗,上面有兩個沉睡的芽苞,隱約浮現(xiàn)一絲笑意,那是一抹萌動的新綠,等到接穗與砧木融為一體就有望排闥而出,迓迎新生命的第一抹陽光。父親小心翼翼地用麻線將接穗綁緊。我斂容屏氣——在懵懂的我看來,嫁接是匪夷所思的,我還不理解兩個不同的生命體如何渾然一體。蘋果的引入,為小園平添了魅力,增加了我的入園頻率。我不想錯過那截蘋果枝的生命史當中的任何變化。它的每個芽苞都是一個小小的夢之繭,里面住著一個體量相匹配的精靈,酣睡的它已經(jīng)醒來,冥冥之中被賦予了某一項神圣使命,就像海德格爾所說的每個此在一樣,可以竭力去認識和把握當時的全部可能性。時間穿透一切,也穿透了它,生時短暫而漫長,雖然短暫卻足夠去展開對它來說史詩級的萌動和迸發(fā)。當接穗與砧木的營養(yǎng)管道接通,它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源源不斷的養(yǎng)分。然而,生機萌動的當兒,它也感到語焉不詳和無可救藥的孤獨。
它不再是一小截蘋果接穗,而是甫一醒來就臨深履薄的小精靈,時間寬綽,它的一舉一動比一連串慢鏡頭更慢。芽苞鼓脹,那是它在積攢力氣,促使翼護它的保護層綻開。接下來,從芽苞鉆出一抹新綠,飽蘸著生命的激情,我的小精靈在空中奮力地揮灑著,有如一支神來之筆。在我看來,它同樣把縱浪大化作為自己生命的態(tài)度。
我見證了那一截蘋果接穗的努力。它短暫地和我一道擁有這個世界。只可惜它的生命力實在太孱弱,終于以夭折而告終。它的存在是一個埋藏于我心底的小秘密:有一截蘋果枝曾經(jīng)來過。即便多年以后,它仍然在我意念深處竭力地迸發(fā)著。
園雖小,因有三代人護持,使得它一年四季都不怯魅,尤其是翩然而至的春天,我們的小園更是美不勝收。李花和桐花總是捷足先登奔赴花之盛會。橘樹初夏才開,白花小巧而香甜怡人。還有更晚的,那就是園角一叢其貌不揚的雛菊,伸出無數(shù)枝小花,我相信采菊東籬的陶淵明不會與之當面錯過,而是摘下一朵,微聞薌澤。小不是園子的弱項。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如同德富蘆花那只有10平的小院,院落小,亦能仰望碧空,信步遐想,可以想得很遠,很遠……我亦長時間徘徊于園中,間或颙望枝葉間形狀無法描述的天空。
父親除了在園中進行過他的嫁接實驗,還在籬笆外邊植下一棵楊樹。眼見我們的小園一片生機盎然,而我家卻突遭物是人非的變故,壯年的父親撒手人寰。祖父承受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人間慘痛,沒過幾年也駕鶴西去。
村里土地的歸屬處于一種動態(tài),比如:有的田地幾易其主,有的菜地因營建新居而被人理直氣壯地侵占,我家原來的菜地也不再為我家所有。唯獨小園,那是祖父墾荒得來,因而是一個不被人惦記的地方。我呵護著園中的一草一木,看護著祖父的李樹,守護著父親和我在韶光里長時間聚焦過的棠梨。人與草木之間似乎也有本雅明所謂的“靈氛”一說,只是園中的藝術(shù)品就是一眾草木,斯人雖然不在,卻曾遺愛于此間。我感受得到。
“爸哦——”我只有在心里默念。
小園不斷嬗變。北邊的邊界因人取土被劈成垂直陡坑;覆盆子長得更狂野,只要一有機會它們就不甘屈居配角,而是把小園變?yōu)樽约旱闹鲌觯粭顦溟L得真快,在高過人頭的地方開始分杈,去承接更多陽光,以身說法的方式使得它的生命故事更豐富。
我持續(xù)為我們——祖父、父親和我的小園請來更多植物界的朋友入駐。在我看來,小園更類似于那種有精靈出沒的森林。我著力于將它打造成我幼年的蕞爾樂土。毗鄰水渠的土坑不斷有土掉下來,我使出渾身力氣從附近的石堆搬來巨石,堆疊在有塌方危險的地方。偌大一個石堆任人予取予奪,最終消失于無形。我也弄了幾塊石頭,置于園中,以其中一塊軫石為石凳。有時,我坐在石凳上做一個白日夢,坐姿如羅丹的思想者。這個小園曾經(jīng)匯聚了祖父與父親的心流,隨后,我也將自己一脈心流注入園中。
我們的小園脫胎于祖父之手,經(jīng)過父親的傳承與發(fā)揚,已然蔚為可觀,但沒過幾年,守護小園的責任就落在我肩上,少不更事的我飽嘗世間的愛別離苦。我撥開命運的荊棘,一次次踅入園中,徘徊于草木之間,心里時而泛起不可名狀的凄切。小園讓我悲歡交織。有一年深秋的某一天,橘子枝頭再也看不見一個橘子,我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緊挨著覆盆子的橘樹,有一枝伸入刺籬,里面掩藏著四個泛黃的橘子。那種“撿漏”在林寒澗肅的日子帶給我莫大驚喜。
“旅行者一號”曾在距離地球60億公里的地方,拍下了一張最著名的地球照片,照片中地球只是一個0.12像素的光點。地球在宇宙中的飄渺更映襯出人類個體的微眇,但反過來,渺小如我亦可意識到宇宙的無限。小園是祖父與父親的遺緒,我深諳它的豐贍。園很小,亦很大,畢竟我那游蕩于無疆宇宙的思緒最終念茲在茲歸于小園。
只是,我那守著小園聊以卒歲的日子還是戛然而止……
弱冠以后,我以夢為馬遠走天涯。我對被自己仳離的小園唯有一腔歉仄。我做過許多艽野塵夢,在夢里一次次尋回失落的時光,我和父親又在棠梨樹下重逢。那些夢恍如貝克特的啞劇,在夢中我們默默無語,但一個眼神就心到神知。醒來后,周遭寂寥、泠泠的時光流水沖刷著我的骨頭。
我們的小園沒有名字,它接納過我家三輩人付出的心血。時至今日,小園仍是我意念深處的地磁中心,是我戀地情結(jié)的結(jié)中之結(jié)。就算遠隔千山萬水,我仍然在記憶中守護著它。